韩羽
《随园诗话》有诗云:“倚床爱就肱边枕,揽镜贪看背后山。”背后山有何新奇处,卞之琳有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这位《随园诗话》里的诗人则是:我正在看山景,同时也看正在看山景的我。
《随园诗话》又有《题背面美人图》:“美人背倚玉阑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她她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画家趣人也,不画美人面孔,只画后背,果然吊人胃口,逗得诗人“痴心欲掉画图看”。
戏曲《活捉三郎》,阎婆惜也来了同样的一手。一出场,脸冲后,背向前,倒退着出来。可这个美人的后背,却黑白转色,大异其趣,鬼气森森,瘆煞人也。
为文也有赖于兹,朱自清写父亲,就是着笔于后背:“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已是经典名篇,连标题都直书之为“背影”。
洋人也看出了“背”的丰富内涵的包蕴性,德国女画家凯绥·珂勒惠支的版画中,被兩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绕膝牵扯的母亲,就只是一个后背。这颤抖着的背影,令人感同身受,同声一哭。
区区一后背,使人笑,使人哀,使人痴,使人惧,使人血脉偾张,不能自已。
齐白石也曾偶尔于背上着笔。不是人的背,是牛背。更确切地说,不是牛背,是牛屁股(反正是牛的后面)。之所以画牛屁股,实则是为的画牛尾巴。且细看这牛尾巴,呈S状,似乎是轻轻地愉快地在拂动着。正是这拂动,可想见出牛的悠闲。如牛会作诗,当曰:“伫立柳荫下,悠然对春风。”“夫风,起于青苹之末”,画中的田园诗意,其起于牛尾巴之梢乎。
赵红星荐自《文汇报》2018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