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瑜
学术不同于艺术,艺术有模仿的成分,可凭天赋而早成。学术则不可,不涉及学术、不知学问之深广———常常是埋头苦学一生,待学完悟透,支撑性命运转的血气也累散了,却无缘笔著。所以从古至今,学术错误一直没法避免。尤其是国学,比西学更难;难就难在除了读,还存在很多悟道的关卡———除了仰天俯察经验体认,还要在博临群“师”中参悟文字。所以一些脊髓性的字眼,若予以错释、偏释、狭释,于没有学术基础的人来说,可能会诱其悟道路途偏离正道,且一错套着一错,最后误入歧途。这正是历代大师重视文字学的原因。文字学名归小学,实则比大学更难。错释、偏释、狭释,这几个错误,从表面看,都是文字学上的错误。
什么叫狭释和偏释呢?看一下孔子在《十翼》里的释象,“象,像也”,这有点类似于当下西方的艺术图像说和物理学印象记。实际上这种阐释,只是阶段性的正确。为什么说只是阶段性正确,因为这里的“象”,应该是一个过程;若解释成图像或印象,就有偏狭之嫌了。
再比如孙思邈的《大医精诚》里的“诚”,一般人可能理解为诚恳诚信,或者如《说文》所释的“信也”———情况真实,其实这都是偏释和狭释。这里的“诚”,是一个代词,也是一个动词。孙思邈是在提倡“大医通易”式的博学,随后把外知内化后达到知行合一的状态。所以,我们把所有儒家文化里的“诚”字释为现代漢语之诚信,都属于典型的偏释和狭释———因为诚作为儒家教化的理想状态,和知行合一意思类似———也就是努力求诚,并达以合乎诚。它既包含一个外知内化的过程,也含有外知内化后的理想结果。
再比如“知”字,大学者马一浮把格物致知的“知”狭义地释为“思考”,这也是一种因为悟道层面而引发的误导性狭释。事实上,“知”作为中国儒家文化里一个脊髓性字眼,它也具有多重所指,不但可当动词获知、知道等释义,还可以当名词解释,各种知识、技能、仁德、规矩等,同时和“诚”一样,也可当代词用(指某一个过程与状态),具体义指为何?要根据不同的语境进行变通性理解。但在格物致知,知行合一,却不是单指智慧或思考,而是在阐释一个具有因果联系的过程,也就是如何努力去求知,随后又如何把知合于行的两个过程:一是努力去知,二是知后而化。用通俗话说就是,如何将外在的仁德、教化、技能、知识等化进行为,进入知中有行,行中有知的无意识状。
什么叫错释呢?如熊十力在《体用论》中批判老子:“老言混成,归本虚无,其大谬一也。”熊老先生的批判断言其没有悟透老子之“无”而造成的错“悟”错释。因为传统文化里没有无,老子的无也不是真无,而是现代物理学意义上的假无。老子是中国文化里第一个触及无有论的人,但因为他深谙天道变化之深规,所以他的“无”依然是那个正在化生中的“有”,是正在构成中的视觉虚像:“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正是后来《易源图说》中说的:“先天之义,无象可拟,无迹可见,不动不变,鬼神莫能测也,阴阳互生,始有四象……先天元气,混混漠漠生生之母。”所以老子所说的虚无之象,正在化生中的无形之大象———也就是他的“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之假无。这也是后来周敦颐为什么要在太极之上复加一个“无极”,张载为什么在太极之外引申一个“太虚”的根由。
所以,无论是老子的假无之大象,还是周氏的无极、张氏的太虚,都是为了从这个虚实混淆着的过程中把虚实分离开来,便于后人悟道之用。由此可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里的道不是虚实淆然之道,而是假无真虚的大象,所以老子用了个非常形象的比喻:众妙之门———即生命正是在由变化生有的妙门。无论是从现代医学角度,还是从物理学能量守恒来看,这个比喻都是极具科学性的实有论。这也是王弼说孔子说有实则论无、老子论无实则说有的深层原因。
马一浮狭释格物致“知”,熊十力错批老子。作为国学大师,其负面影响是不言而喻的。诸如此类学术权威的狭释、错释,一旦进入传播环节———一个关键字的错释、偏释,就可能把一大片读者从康庄大道引到茄子地……当然,面对浩瀚的学海,人生的时间实在有限,谁又保证一生不出几多次学术错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