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室操戈 相煎何急

纪萍

刚走出校门的萧欢被一家民营外资企业聘用，头天报到，他认真打理自己，头发抹上发胶梳成三七开成熟型，上衣是庄重又不失时尚的休闲西服，他希望他这个小人物的出场能引起周遭的尊重。

歧视乃人类最卑鄙的本性之一

萧欢确实是个小人物，刚来到这个世上就因脐带感染多次手术，先天不足，个子不到一米五，整个骨架子似没发育成熟的初中生。小人物是害怕融入社会和世俗的，而现在，赢弱的萧欢不得不融入社会和世俗了。在人事处报了到，他拉着拖杆箱找到203宿合。

一步踏进门，就见三个室友都在，大个子刘武斜眼上下打量萧欢没言语，掐灭烟头扔在地下狠狠踩了一脚。二毛、小汪见刘武一脸鄙夷，也就没搭理萧欢。萧欢看出来了，刘武是这里的老大，他默默在靠门那张空铺放下行李，收拾床铺。他悄无声息地走动，生怕打扰了那哥儿仨。

萧欢主动承担了宿合的全部卫生工作，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引进新鲜空气，捧来几盆吊兰净化宿舍里的烟味臭鞋味；下班回宿合第一件事，就是拎起四只暖水瓶打来开水。每天如此，虽然一天10个小时流水线赶下来他已经很累了。他收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总是不忘把哥儿仨的一道收叠好，搁在每人枕边……他带来了一股清新友善，一个屋檐下的哥们儿应该亲如兄弟。

友善是需要回应的，萧欢渐渐发现他的友善似乎一文不值，老大对他依旧吆五喝六，二毛、小汪依旧循老大眼色行事，从没回应过他的友善。

刘武他们也在暗中观察小不点儿萧欢，发现萧欢总是最后一个去食堂，只打一份素菜一个馒头，坐在角落闷头吃着，脸上是一副很沉稳的表情。那决不是痛苦，也不是满足，而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无声的隐忍。他们还发现，萧欢平日很少花钱，工资大部分寄回家，因为妈妈身患重病，也因此家境贫寒……世人惯常以家庭、身份、财富甚至穿着识人下单，刘武他们合伙孤立新来乍到的小不点儿，以显示自己的强大，经常耻笑奚落他：小爬虫，矮脚狗！尽管他们自己充其量也只是个平庸之辈罢了。

人际沙漠中的碎片

宿合里的敌对、支配性格与顺从性格易建立稳定关系，刘武与二毛、小汪即为这种对应关系。萧欢属乐群友好型，但不是顺从型，不愿像二毛、小汪那样做刘武的跟屁虫，他不再自作多情，不再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不再为他们打开水收拾衣物。

敌对性格的人往往多疑。这日萧欢下班回宿合，那哥儿仨都在，气氛有些不对，刘武喝道：萧欢，你小子胆子够大的，敢偷老子的钱！平地起风波，萧欢随口辩解：谁偷你钱了？凭什么证据说我偷钱？他去阳台收拾衣服，刘武上去就是一脚，萧欢正要还击，被二毛、小汪拽住……第二天，萧欢发现枕下身份证不见了，遍找无着。8日发工资那日忙到下班萧欢才抽身去财务科，出纳说刘武拿你的身份证代你领了工资。萧欢说我没让他代领啊？身份证原来在他那儿！

萧欢匆匆回宿舍冲着刘武嚷道：工资、身份证还我！刘武瞪着眼：想得美，身份证给你，工资一分没有！好汉不吃眼前亏，萧欢知道再争执下去就得挨拳脚了，即到行政部反映情况，领导立刻出面调解，刘武只得把工资如数还给萧欢。

几天后刘武再掀波澜：小爬虫，偷的钱还来！萧欢没理他甩手出门。城市的夜晚灯火绚烂熙来攘往，他形影相吊沿街溜达，一切都不属于他。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爸妈的电话，可刚“嘟，嘟”两声没等那边接电话他就挂了，他不忍打扰艰难度日的双亲。

溜达到九点多他回到宿合，刚进门，刘武上去一巴掌，按在床上一顿拳脚，萧欢人小力单脱不开身，一旁的二毛、小汪袖手旁观。趾高气扬的刘武冲着鼻青脸肿的萧欢一阵冷笑，笑声似一把尖刀直刺萧欢的心窝。

人情淡薄，人与人不是风雨同舟，而是在人际沙漠中像碎片一样存在着， “孤心茕茕，靡所瞻仰”，困难得不到帮助，感情得不到慰藉，以致一些人采取极端手段以求解脱。穷人的孩子马加爵在大学宿舍遭集体歧视而残忍杀害四个室友被判处死刑，临刑前写了首诗：当我的人格尊严被人糟蹋不成样子的时候，当我的伤痛被人拿出来嘲讽的时候，我的心滴血了……

难以立足的萧欢叫来了亲叔叔。忙着挣钱的叔叔对刘武不咸不淡道：不要打架，在一起要团结。挥挥手走了。萧欢说那时候多么渴望叔叔能紧搂他的肩安慰几句，能狠狠打压刘武的嚣张气焰，挽回他失去的尊严。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亲人之间用肢体语言发出“我爱你，在乎你”的信号，能让人承受许多委屈和困苦。

叔叔刚走刘武就挑衅道：哼，你叔叔对我比对你还客气嘛！萧欢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他不想让那几个王八蛋看见他没用的样子。

人 需要相互取暖

欺凌行为是人类的天性，类人猿用这种方式组织他们的社会，我们的祖先把能够控制别人作为生存策略，对现代人而言，这种恶行会直接导致麻烦。打牌的刘武几个放浪的笑声忽高忽低，没人在意他的存在。萧欢辗转反侧：刘武凶悍的歧视，二毛、小汪冷眼旁观，叔叔不经意的敷衍，这个世界真没劲…”他决定给那个无情践踏弱小的刘武一个还击！

他悄悄出了宿合，踱到超市买瓶啤酒拧开就喝，借酒劲买了把刀潜回宿合。刘武几个还在打牌，看都没看他一眼，萧欢知道现在下手不是时候，自己打不过刘武，二毛、小汪也不会帮他，不会喝酒的他迷迷糊糊睡去。

阳光斜照在门后那张床铺上，萧欢揉了揉眼，二毛、小汪上班去了，刘武蒙被酣睡，他上中班，该下手了！萧欢抄起刀扑将过去，朝刘武头颈就砍，刀落在棉被上，刘武醒了，三下五除二夺下了刀……从萧欢使用的作案工具及下手的部位看，他的行为涉嫌故意杀人罪，当天即被逮捕归案。

“庞大厂区，就像一个气氛压抑的社会。在每平方公里聚居着约15万人的狭小空间里，人与人却碎片一样地存在着，互不来往。即使同住一间宿合，互相也叫不出对方名字……”这是数年前富士康“十连跳”之后一篇报道对生活在厂区宿舍这个小社会中的年轻人的描述。

整个社会人际沙漠化倾向严重，宿舍是社会的缩影，“熟悉的陌生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身影是“熟悉”的，心灵却是“陌生”的，身影虽然近在咫尺，心灵却远隔重洋。背井离乡的年轻人，尽管生活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城市，但在精神上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好像生活在一种“人际沙漠”之中，沉重的工作压力，机械枯燥的生活，渺茫无望的前途，加上一些人还有着感情的纠葛、家庭的重负，内心充满苦恼苦闷，心灵备受折磨煎熬，他们需要倾吐、需要慰藉、需要鼓励、需要开导，但是，茫茫人海，无亲无友，社会感和归属感的缺失会让人感到孤独、变得脆弱，心灵的苦闷和压力得不到释放和化解，积累到超过能够忍受的程度时，自杀或者像萧欢这样的悲剧就难以避免了。

江苏省常州市新北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

萧欢被挟在两名高大的法警中间显得更加矮小，审判长眉头紧锁：还是个小孩子呀！法庭上，萧欢对故意杀人（未遂）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案发后受了轻微伤的刘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主动向办案人员要求从轻处罚萧欢，萧欢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探视日，刘武几个结伴到监狱探望了萧欢，隔着大玻璃墙，一边是刘武、二毛、小汪，一边是萧欢，刘武拿起通话筒道：小不点儿，哭啥，男人，不兴这样，我们哥儿几个都等你出來啊！萧欢含泪笑了……

试问，对身边的人特别对弱者，我们还有多少恻隐之心仁爱之意？！《论语·颜渊》日：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人需要相互取暖，爱是滋润心田的圣水，缺少它，就如同缺水的沙漠一样，人就难以生存下去。人与人之间要相濡以沫，企业也要加强对员工的人文关怀，营造一种相互关心、相互尊重、相互照顾、相互帮助的人文环境，改变冷若冰霜的“人际沙漠”状况，不再使人感到孤独无依、孤单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