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社会的“集体欢腾”

2018-05-14 09:56陆婉婷
大经贸 2018年3期

【摘 要】 从涂尔干研究宗教的初衷——“展示出人性的本质的、永恒的方面”——出发,本文着眼于互联网社会与原始氏族社会中潜藏的共性,尝试用“集体欢腾”这一宗教神圣性的重要来源来理解并阐述互联网社会中“热点”频频和抒发式、宣泄式、表态式的“评论热”高潮迭起的现象,并揭示这种现象背后潜伏着的危机。

【关键词】 集体欢腾 互联网社会 网络评论 网络热点 认同危机

1.原始社会的集体欢腾

涂尔干认为,宗教之根本,在于那些信仰与仪轨等事物构建的体系中蕴含的神圣性,使自认为站在世俗一端的人们相信祂们的与众不同、不可冒犯和具有不可思议力量——既能够降下灾祸和毁灭,又能够带来福泽和繁衍。在原始社会中,这种神圣性正来源于社会,更具体一点地说,来自于集体。

涂尔干描述,在原始氏族社会,分散时的个人,是安静、单调、萎靡而沉闷的,而在集中举行仪典的时刻,“一旦他们来到一起,由于集合而形成的一股如电的激流就迅速使之达到亢奋的状态”。声嘶力竭的呐喊和狂舞、毫无顾忌的相互交合、高度危险的动作等等,既是一种失控,又是一种力量的上溢,并且是群体性的“能量突增”。“相同的情感”在保持沉寂和产生共鸣这两种状态间的身心落差引发了信众们对“异常力量”的感知,让氏族人们相信“集体欢腾”中的他们被升华成了另外一种存在,被從平凡世界送入神圣领域,仿佛无所不能、坚不可摧。(涂尔干,1912)

历史上的原始社会中,集体欢腾所带来的神圣性,直接表现为给人以力量感、安全感和“为平常所不为”的强烈冲动。

2.互联网社会的评论热潮

现代中国社会中存在着一个“原始社会”。随着互联网逐渐普及而深入人们生活还不到半个世纪的中国互联网社会,正处于其原始阶段。这个原始虚拟社会中的发生着一些亟待解释的现象,比如“网络热点”现象和“情绪评论”现象。

“网络热点”是那些在网络上能够短时间地、大范围地引起大规模讨论的事件和话题,它们大量地产生于各种通过关注机制分享信息的社交平台,如微博、知乎、豆瓣、微信上。类似 “山东聊城辱母杀人案”、“反家暴法通过并实施”等等具有社会影响的新闻事件都是曾经的网络热点。随着时间的推移,网络热点数量与更新频率剧增。以新浪微博为例,其实时热搜榜上的话题更换几乎是以分钟为单位进行的。同时,网络热点的产生范围也越来越广,新浪微博上总有明星私生活和小举动盘踞在热搜榜首;知乎的热门搜索词汇“如何评价”后面可以接上任何客体然后变成热门话题。某热播剧的某集中死了一个角色、知名企业家称“先挣一个亿”为“小目标”、某模特在秀场摔倒等等在过去显得无关紧要的事件如今极易快速引爆网民的讨论热情。热点话题的数量与范围在网络上的扩增,即是本文所说的网络热点现象。

而“情绪评论”是伴随着网络热点出现的。它们表现为在评论区域的发言,却又不同于普通评论。其被发出的主要原因并非发言者对该人、事、物有了解、有思考、有探索的需求,而取决于发言者是否有表态、断言的欲望。这一类型的发言中包含着强烈的情感和显而易见的价值判断,以抒发感情和宣泄为主要目的,并且常常会引发聚集和言语冲突。因其带有冲动性质和感染能力,并且诉说的热情极易见异思迁,在话题与话题之间到处流转,笔者称其为“情绪评论”。

尽管阅读这些接踵而来、永不停止的事件的过程中花费的精力、经历的情绪和紧张感都让人感觉到有很大的压力。然而有一些人却始终兴致勃勃、精力充沛地穿梭在各种各样的热点新闻里,经历着激动、愤慨、兴奋和抒情。

网民们为什么喜欢在评论区发言?

3.“热点”形成了网络集体欢腾

除去社交平台的运作机制的影响,网络热点与情绪评论所形成的评论热潮的陡然上升,还源于人们迷恋上了集体欢腾的快意。

各种社交平台的发言通常是匿名的和低准入门槛的,人们的评论因而多了肆无忌惮的余地,一旦进入热点,就首先离开了相对饱受约束的日常、获得了放纵的机会,可以不受指责或者忽略指责地进行宣泄。

与此同时,在网络社会中排除异己声音、聚集相同情感远比在现实生活中要容易。进入到一个热点如同进入一个集会场面,人们点赞、转发、评论或带话题发表新观点,并迅速地发现赞同和支持者——当然也有相反意见者,但删除、忽视他们只需要动一动手指,伙同相同意见者一同予以驳斥也并非难事——如同操纵了一种能够最快速地、最大范围地实现一呼百应的工具。由此,参与者们获得了“推动事件走向美好结局”的成就感。比如曾经“药家鑫案” 网络上山呼的“死刑”声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司法,让这起如果单纯从法学意义上来说有可能不判死刑的案子以药家鑫的死刑告终;又如“留日女大学生江歌被害案”中,江歌的母亲因深信网络舆论力量而始终坚持在微博上呼吁正义召唤网友的支持。

从“消费”的角度,我们还会发现参与转发、讨论本身是人们对这一热点事件的“不在场证明”,是大范围地、集体性地对“灾难”的“虚假体验”。(让·鲍德里亚,1970)热烈地讨论、纷争是对“暴力”和“不幸”的一种消费。通过“消费暴力”,讨论者在不断提醒自己“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的同时,其实也更确信了自己的日常和安全,得到了“辛亏不是我”的安慰。

总的来说,在网络热点下,评论者们感到超越了平凡、无奈、乏味、淡陌的日常,获得了宣泄感、力量感和安全感。这种体验与澳洲氏族人面对氏族图腾、参加膜拜仪式之时的“力量增幅”极其相似。

4.网络集体欢腾行为中的危机

2018年3月14日,享誉全球的著名物理学家霍金在古稀之年撒手人寰,一时间互联网上表达哀悼与追怀的评论、文章比比皆是。距此不过一周多前,歌曲《易燃易爆炸》的歌词作者尚梦迪的骤然离世也引起了小规模的类似情形。再向前追溯,北京红黄蓝幼儿园虐童事件始曝光于网络,就引发了规模极大的同仇敌忾氛围,极大部分的网民们将自己认同为受害者或者潜在的受害者,紧紧地靠在一起,声讨、批判。不难发现,网络社会中不以年龄、性别、阶层、种族为区别而以观点和情感为核心的聚众抒情——集体欢腾——极易勾起或是塑造人们的共同情感、记忆或者信念。它事实上具有从机械团结地角度促进社会整合的功能(更多地作用在互联网社会中)。

然而,网络集体欢腾行为中更多地埋伏着危机。它既反映了现存的危机,又将助长另一种危机。

现存的危机在于社会整合机制的力量不足。对于中国而言,现代化除了工业发展、城市扩张和民主进步之外,也意味着宗族制度和熟人社会萎缩、中国社会千年以来依赖着的传统社会的整合机制不断崩裂支离,还意味着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和多元生活方式的迅速涌入。差异越来越显见、越来越具体,而我们的共同之处呢?国家认同、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常常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其中元素何在因而严重缺乏解释。因信息通达而日益直面全球化浪潮的个体在这样的局面下一经细思,往往要面临认同感和归属感的迷茫。迷戀于从“集体欢腾”中获得能量,事实上也是盼望在有针对性地价值和感情共鸣中找到归属感,换言之是现代中国社会的人们对群体认同的深深渴望。当代中国社会,在政府之外、在传统之外的社会整合机制究竟是什么呢?

而正在生根发芽、悄然成长的危机则是自我认同的危机,表现为现实自我与网络自我的分裂及后者排斥前者的倾向。网络社会交往中,符号较之现实世界较少而解读空间更大更自由、直接面对的对象有限而调用的感受器也较少,是以足以让参与者塑造一个虚拟人格,一旦其固定下来,极易在真实人格和虚拟人格之间形成矛盾。(李辉,2004)而集体欢腾中的自我的充满力量、充分自由的状态充满了诱惑,令人偏好,将使人逐渐回避真实自我。

最后,值得思考的是,网络集体欢腾行为作为一种特别的互联网舆论现象,对于社会现象的解读和社会问题的解决究竟是阻碍还是帮助?没有多少网民知道山东聊城辱母杀人案二审宣判结果是什么、巫山童养媳最后结局如何、大兴区因火灾而失去居所的外来务工者如今落脚何处、被强行“煤改气”供暖未果的农民去年冬天究竟过得如何……数不胜数的那些“无疾而终”的旧网络热点一方面体现了在集体欢腾中,“找到同伴”和抒发情感时常悄然取代“改善问题”的目标,让网民习惯于流于假想的社会参与和问题解决;另一方面,也使符号资源的掌握者也迅速学会了一种操纵和愚弄网民的办法——制造另一个热点将网民从他们想要掩盖的事件上引开。由此看来,网络社会中的集体欢腾,更有可能发展成为一种阻碍。参与网络舆论的人们需要的是更多的价值中立、理性判断、知识普及,以及多元的、有效的压力宣泄渠道。

【参考文献】

[1] [法]埃米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渠敬东 汲喆(译),商务印书馆,2010.

[2] 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刘成富 全志钢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

[3] 李辉,网络虚拟交往中的自我认同危机,社会科学,2004.6.

指导教师:王太鹏,讲师,博士,工作单位:西南民族大学社会学与心理学学院。

作者简介:姓名:陆婉婷(1997-);性别:女;民族:壮;籍贯:广西大化;职务/职称:无;学历:大学本科(在读);单位:西南民族大学社会学与心理学学院;研究方向:应用社会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