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一个盹,他梦见那些死去的人。那些陌生又昏暗的背影,飘忽在眼前,他醒了过来。阵雨停了。不知过去多久,他在藤椅里,拉起毛毯。他脖颈僵硬,脊背上发出声响。身体就像一扇旧门。他仍想睡一會,他想到南方的雨季,原野上水雾濛濛,屋檐里潮湿。木家具陈杂的气味黏着在边边角角。
傍晚的事所剩不多了。他抓一把米糠,丢进鸡舍里。他走到梧桐树下,将两只白鹅赶回圈内。它们淋了雨,羽毛光洁。听着一阵阵鹅叫,他在耳房里点着火。趁着铁锅蒸煮着,他码好身后的木柴,用麻绳扎成捆。剩下的木片,他扫到火坑边,留着引火。
吃了一点米粥,他抓一把陶罐里的腌豆角,放到簸箕上。坐在床沿上,他折起干衣服,整齐地放到红木箱里。碱皂的味道还没有消散。他打开收音机,转了一圈台,又回到那条点歌的频道。里面蹦蹦闹闹,他关掉台,躺在床上,准备睡一会。过去深夜,他的老太婆常会来跟他说说话,但是今天躺下后,心思却不得宁静。他小心地翻身,垫着肘,望向一片黑暗。他想到早上敲锣打鼓的热闹。他想起:哦,戏团来村子里了。
他仍没有等来睡眠。他拉开电灯,穿上中山装,拿过那顶藏蓝的帽子。他锁上门,检查了一遍圈舍。他看了看天色,有星也有云。他放下那柄长伞,走向村子东头。
雪田已经空了。来看马戏的,见不到壮年人。那些比他稍小的老年人,带着小孩坐在一排排条凳上。那些条凳很像是家家借来的。他坐在边上,那里靠近一堆草垛,没有人挡他的视线。他笔直地坐着,不跟身边的人讲话。上来报幕的是个小丑,勾了脸,穿着肥大的布裙,身材只有半膝高。他握着一根玉米,说了一些荤话。底下的人安静了。开始上场的是两只猴子,它们骑儿童车,翻跟头。他不觉得新鲜,接着又是躺钉板,他知道待会还会有人抬上一块石板。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他四下看了没有见人。但是那句话真切:待会,那个小丑一准要站起来。石板砸碎后,有人表演吞剑。他又听到那个声音:那剑是假的,我摸过。他一低头,草垛里躺着一个男孩。身上脏兮兮的,成块的头发里尽是草茬。他在村子里没见过,也不像戏团的人。你看,那个孩子指着台上说,他是假的。小丑又来报幕,猛地站起来,原来他一直蹲在裙子里。待会儿的变脸更假,男孩又说,袖里藏着细线呢。
听着男孩一次次掀底,台上的表演更加寡味。他想让他闭嘴,又说不出口。终于等到最末的表演,他把手搁进口袋,等班主牵着猴子来收钱,但是没有任何人出来。看戏的人不久就散了。
他打着手电,在小路上照出一个圆。走到河塘边,他回头看了一眼,草垛里的野孩子不见了踪影。
早上他从一团碎梦里醒来。天还没有亮的迹象。他抓了一点茶末,冲进开水,他坐在床边等水变温。屋里的物件数得过来,一张旧床、红木箱和旧衣柜。庆幸健忘症还没有袭击他。他想起老太婆打毛线时,他们聊着集市上的事。老太婆昏眼问他,这位先生,你是谁啊?他告诉了她,老太婆点点头,他们又聊了一会菜园里的瓜果。老太婆放下毛线问,你是谁啊,怎会在我屋里?她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早上。他在她身上盖上一条绣了桂花的毯子。他走到门外,看到朝霞把晨云衬得红扑扑的。他自语道,日出真是美啊。
他把她埋在一片杨树林里。想到那个遥远的早晨,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茶壶。叫他心烦的是,壶身仍是烫的。敲门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看到木门缝里时明时暗。他拉开门闩,是昨晚躺钉板的后生。他斜靠着门,好像身体抽掉了筋骨、永也站不直似的。他脚下放着一个竹筐,是来收看戏费的。里面尽是些馒头、小米和丝瓜。他问,鸡蛋行不行?后生说,那更没话儿了。他走到鸡舍,拨开涌来的母鸡,草蒲里却是空的。先前他每天能拾一碗的蛋。他疑惑着,走到鹅圈里。抱了两颗鹅蛋,回到门边。后生有些惊讶,伸竹筐去迎。
后生走后,他心思又回到鸡蛋上。他检查一遍鸡舍,看不出什么不寻常。他解开竹笼,又拔掉鹅圈的插销。安顿好家禽,他看了看日头,准备去镇上。临锁门时,他喝了一口茶,茶壶凉了,茶水真涩。
上了大路,走过水电站和学校,他就看到民政的办公小楼了。那里应该在开早会,跨上台阶之后,他发觉铁门刷漆了,大厅撤掉了两把木椅。他才三天没来,这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等了半个钟头,那个姓林的办事员,夹着皮包匆匆赶到座位上。办事员笑眯眯地望着他,夏老爹,这么早就来了?他的问话,像在跟同事寒暄。夏老爹点点头,坐到柜台旁。有消息吗?他问。林办事员打开电脑,查询了一阵子。他看出他的装模作样,他已经知道结果了。林办事员说,很遗憾啊,还是没有。
他退回到大厅角落。他夹了几份旧报纸走出门。这时候太阳才热起来。集市上摆起无数的小摊。他隔三差五地来这里,有一年多了。他想到去年年底,他去河湾边修木船,队长在对岸看见他,他走过桥来告诉他,政策变了,你这类人也能受到国家照顾了。“你这类人”就像办事员的公章,盖在了他身上。十五年前,国家出台过一条政策,他花了五年时间才证实了自己的身份。后来在报纸上,他也看到过相关的新闻。
穿过挨紧的摊位,身后感到异样。他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发觉出什么。他走到水电站,停了一下脚,余光看到树旁站着一个人。走进一片树林,他终于站住了脚。他往回走了几步,树林里人影又没有了。
回到雪田,桥头上站着几个妇女。走过去时,他听到她们的议论。有好几户人家丢了东西。都不是什么贵重的,晾的衣服、盛水的桶和菜园里的蔬菜。他没有参与到讨论中。那些运动之后,他不想得到任何的关注。
早午饭,他吃得很简单。他将吃剩的饭菜,放到鸡舍旁的石墩上。
他在躺椅上睡了一会。醒来后,换上一双水靴,从墙壁上摘下渔网。他打好绳结,背到身上。他走到屋后,穿过一大片地垅,爬上一处山坡。山坡阴面就是河湾了。他的木船就拴在尽头的树桩上。
他推开木船,疾走登上去。船身打着晃,滑进河面。他在浅滩处解开绳结,借着船动的劲头,往深水撒下一张网,网沉下后,他撑着竹竿,往河中央划去。等到网绳的力道轻了,他提了一把,双手用力回收。带上来两条小鲫鱼和几只河虾。
又划了一会,他在芦苇丛旁下了一网。这一次是三只河蚌。清明早过了,蚌肉蒸煮后,嚼着像轮胎。他观察了一会,水面反射的阳光刺疼了他的眼睛。但这并不是徒劳的,他看到西南方向频繁冒出气泡。他撑船过去,又一网撒下,上来一尾小鲤鱼和一只鞋。他的好运大概是用完了。过去他不用半天忙活,捕的鱼多得要拿去镇上卖。
忙活这么几下,他身上出了汗。吹着风,不久脖颈上能摸出盐渍。他看看岸上郁郁的树林,褪去裤子和衬衫。滑进水里那一刻,他感到通透的凉意。他闭上眼,游到水深处。水流带着他,往前浮游。不知它发源于哪座山脉,汇入平原后,一时往左、一时往右,就像他经历过的时代。不同的是,一个流向了浩渺、一个流向了未知。
他游到手脚冰冷,撑上船时,过去的事压倒了他。他想到在南方隐姓埋名十年之后,回到雪田时,村子里在大炼钢铁。家家捐出了汤勺和锅铲。他趁着黑夜走进队长的砖房,队长正在清点地上的铁物。说明了来意,队长装作没有听见,他一麻袋一麻袋地装好,准备明天送去公社。那时还年轻的他,抹起袖子,解下腕表丢进麻袋里。队长没有吭声,只是将更多的铁勺,倒进麻袋里。
他识趣地走出门,队长直起腰说,我们共产党的地,先给你住着。他走到过去那片宅子,房屋早夷为平地,碎土里只有杂草。他看到妻子坐在草棵里。往后的一个月里,他们在附近水塘挖淤泥,掺进草末,用模子切成块,晒干后垒成墙壁。
他们安稳地过了几年,在一个冬天的早上,一群孩子闯进他的家里,孩子们身后是村子里的青壮年。他们将他捆了,系上绳子,送去镇上游街。他头顶扣上一顶纸帽,在街上走了两圈,最后被押到镇小学操场。他很快认罪了,这太让人失望了,沸腾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其中一个孩子朝他的面门上踹了一脚。
遣回的路上,人们的热情大大锐减。四个男孩牵着草绳,将他拽进一片树林。有人踢他的后膝盖,他摔倒地上。那顶纸帽也落下来。他终于看清“反革命”三个大字。带头的那个掐了几根树条,分发各人。他们抽打他的背脊,又轮流骑到他身上,让他匐在地上爬。他们玩一阵子累了,将他捆在树上。脱掉他的裤子,用石子瞄准他的睾丸。连续打中的那一个,似乎不解气,一脚踏上去,好似踩瘪一枚鱼泡。他昏死过去,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在脸上撒尿。等到天黑之前,他们在他身上玩练拳击、往他耳朵里装虫子的游戏。其中一个孩子问另一个,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另一个说,哼,谁知道呢?反正从他箱子里搜出一張照片。那是什么照片?那孩子问。带头的男孩窃窃地说,蒋介石的。说着,抓了一把淤泥塞进他的嘴里。
他咽了口吐沫,走下了船。他背着鱼篓和渔网,半膝在浑水里蹚着,那些事情在他心里掀不起什么波澜。他对人已经开始失望了。因为对人的失望,反倒增强了他生的勇气。
回到家。他倒空鱼篓,看着瓷盆里几只鲜物,准备煮一锅杂鱼汤。他洗净鱼蚌,烧着火,下锅后,锅里缓慢翻滚着。他去了趟鸡舍。放在这里的饭菜没有了,只剩一只空碗。他取了空碗,盛了两条鱼,又放回了鸡舍。
可能是劳累,他一口气喝了两碗汤。他将吃剩的面饼和汤盖在餐罩下。他挪到躺椅上,翻看镇上带回的报纸。看了两版,他发现是上个月的。不过他仍然看得津津有味:英国脱欧了,恐怖主义盛行,美国大选丑闻不断,看到台湾数万人在游行,他停顿了一会。外面鹅叫,鸡舍里有走动声。他抖了抖报纸,翻过去一页。不久鸡舍里窸窣的声音就停了,鹅也乖巧了。他走到鸡舍旁,拿碗去水龙头下洗刷干净。
又到了这个时候。他起了个大早,钻进鸡舍里。摸黑抓了两圈,逮住两只公鸡。他扎紧公鸡的两对爪子,扔进麻袋里。他提溜着,走去镇上。镇上的街还没有开市,这时候民政局自然是关着的。他挪到一处路灯下的位置,翻开麻袋,露出公鸡半个身尾。附近的摊位支起来时,他打了个盹。赶集的人不久便填满了街面。两只鸡很快卖了出去,一只四十、一只五十。他指望这点钱过到下个月。昨晚临睡时,他从席边底下抽出布包。里面只剩几张散钱。剩下的公鸡不多了,母鸡留着下蛋。要是到下个月,还没有钱的话,他要将鹅都卖掉。鹅卖掉之后,就没什么可卖的了。
他直起腰,眼前一阵黑。还是起得太急了。他扶着路灯柱,站了一会。等到血液跟上来后,他恢复了精神。走到民政局,林办事员在教一位妇人填表格,他的余光扫到了他。他蜷起麻袋背到身后。林办事员对着他摇摇头,他走上前很牵强地问了句,要不再查查?旁边的妇人翻他一个白眼,挪到旁边了。小林脸上僵了,他扭转屏幕对着他,小林输入几行信息,结果仍是查无此人。
麻袋在他手里松了,他慌忙折了几道,夹在腋下。走出门时,他拿了几张报纸。他在日光下扫了一眼,报纸是去年的。
穿过拥挤的摊位,他又感觉有人在看他。他离开镇子,有个模糊的身影就在身后。他回头去找时,路上只有挤满的杂人。走过一片树林,他停下脚步。他看了一会,发现榆树后露出一只鞋。
他走过去,想要喊出那个男孩。树后走出一位中年人。他脑袋光着,上身也没穿衣服,只在肩上披了条毛巾。那人浑身大汗,一只手别在身后。这让他警觉了,他在地上寻找硬物。那人迈近了两步,低低叫了一声,排长。
他颤抖了一下,酥麻的感觉直抵后颈。他不认识这个人。光头的大汉擦了一把汗,说我是小毛毛。他还是想不起来。这个叫小毛毛的大汉又说,我跟你一道参的军,扛过枪。沉渣泛起,那些事又浮上来。他依稀记得有这么个人。在他剿过土匪升上排长后,有一个同乡的小孩跟着他。在那个闷热的雨季,他立过几次战功,自信心积涨起来。当时他跟着陈庆先的部队,一路打过了运河。他接到一份来自延安的通知,选派他去南京学习。他高兴得喝醉了。他指着刚缴的机枪,说要是他抱着这杆家伙,没有人敢动他。当时战事紧张,国军直逼西河。夜里有人打报告说,二排长要通敌。营长带着人马来找,好在他及时酒醒,抱着那杆枪跑出军营。兵马追上来,他只得游过了西河。
夏排长,要是没投国军,现在可不得了了。小毛毛说。
都是以前的事了。他不愿再想了。你现在也有孩子了吧?他问。小毛毛掸掸毛巾说,有呢,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孙子有两个了。他掏出身后的手,是块血红的肉。我大儿子在镇上杀猪,我割了两斤肉,也不敢认,就一直跟着。
小毛毛递过来肉,他接住了。勒手,不止两斤。小毛毛说,他二儿子也有门脸,开饭馆,也常去坐坐?他点头,却没有问哪一家。小毛毛说他四个儿子特别孝顺,闺女也不次。上面的政策又好,他过着天伦的日子。他问他怎么样,他说,他还行。他谢过他的肉,就想往回走。
他没有回到家,而是穿过雪田,走到看戏的那片空地上。他在附近瞅了瞅,他提着肉,又弯着腰,很像在唤一只小狗。他在草堆旁没有找到,又看了附近一间土磨坊。过去人们滚碾子、扬麦粒,工具都放进磨坊,后来机械化了,土房子就荒了。他推开门,地上铺着草卷,小孩的床单、女人的裙子和男人的衬衫垫在上面。床头破洞的盆里,装着土豆、苹果和玉米棒。屋里昏暗,有股稻草浸在水里发腐的味道。睡在这样的环境里,会长虱子吧?
四下没有找到,他有些失望地回到家。男孩蹲在鸡舍旁,他牵着一根细绳,另一头拴住一只蛤蟆。蛤蟆鼓着眼睛,下巴翕动,一个劲儿地往前跳,又被拉回。那是男孩的伙伴吗?他把伙伴也牵来了。老人想。这时男孩变戏法一样,用手里一直捏着的一只死苍蝇喂蛤蟆,蛤蟆眼睛转动着,没有张嘴吐出长舌。
男孩看见他,将蛤蟆拴在鸡舍旁。你今天还要偷鸡蛋吗?老人问。男孩说,不偷了。为什么偷东西?他问。男孩说,因为饿。
他走进屋,男孩也跟来了。你怎么到这里的?老夏问。男孩说,跟着戏团来的。为什么没跟着戏团走?老夏坐到藤椅上。我看这里偷东西,没人撵着打。而且戏团再演几场就要解散了。男孩说。你爸妈呢?老人问。都死了,死光了。男孩说。
什么时候死的?老夏问。早死了,男孩有些得意,我出生前他们就死了。当他意识到逻辑上的漏洞时,老夏站了起来。男孩以为要被赶走,他遮掩着说,你烧的饭真香。老夏走到桌边,拿起那串肉。那你跟我来吧。他们去了厨房,野孩子往火塘里填柴,老人切肉成块,肥瘦一起,下油锅煸炒,香味四溢。男孩抹着嘴,往锅里张望。煨烂后,捞出,晾在锅边。老人又炒了醋熘白菜,温了昨天的鱼汤。男孩馋得忍不住了,老人打开他的脏手,说,可以跟他要,但不准偷。男孩收回爪子,直嘬手指上的油花。
菜上桌,他拖出床底下的坛子,打出一壶酒。斟满后,男孩推过来大碗。他倒了一杯进去,男孩一仰头灌下去。他瞪大了眼珠,跳下凳子,跑到水缸边猛喝水。老人抿着酒,大笑起来。
他们吃了一整盘的肉,男孩将肉汤也倒进碗里喝掉。他鼓着肚子,躺在藤椅上,说他还能吃下一只鸭子。老人喝了三盅酒,臉和脖子温热,泛着红晕。他醺着酒气去拿碟子,这时男孩站起来,迅速拾掇,又找一只大盆,装好后端去水缸边冲洗了。
老人睡了一会,醒来后,桌子抹干净,地也扫了一遍。堂屋物什摆放得很整洁。男孩盘坐在地上,手里丢着不知哪捡的骰子。他看着外面,鹅在干燥地面上瞎啄。他准备到水塘边放放鹅。他告诉了男孩这个想法。男孩爬起来,在屋外寻到一根竹竿,又在厨房掖杂物的墙缝里,找到塑料袋。绑在竹竿上,他挥舞着,几只鹅就听他使唤了。
找到一处水草丰茂的土坡,男孩赶着鹅下了水,自己也脱得精光,跳进去。他扎个猛子,不见了踪影。老夏要去找时,他从鹅身下跳起来,鹅站在他脑袋上扑扇翅膀。游累了他爬上岸,躺在草地上。他说,这河太小了,要是长江他一准能游过去。老夏衔着一根草说,那未必。男孩说,你见过长江吗?老人愣了一会,说没见过。他想到四九年,军队节节败退。他曾有过选择,一方面那座岛让他前程未卜,一方面想到再不能回到陆地,他感到的不是遗憾,而是背叛。这种背叛不是两种派别之间的,而是他自己。两股力绞在一起,他只得选择第三条道路。他乘乱脱下军装,在长江南岸偏僻的村庄隐姓埋名。想到梅雨季的感觉、江面上来往的船只、平原上无尽的麦苗,他身体仍能感到一阵自在。
回来后,他伴着剩菜,下了两碗面。男孩呼哧呼哧吞了一碗,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大概是在水里玩累了。他拖出两张条凳,拼起三块木板,在门后架好床,叫醒男孩。男孩眼睛睁不开,从嘴里沾着吐沫,揉开眼睛。他慵懒地爬到木板上,缩着身子又睡了。老人给他盖了一条毯子,男孩翻了身说,你不知道吧,我骗你的。我爸还活着,我妈经常受气,熬不过,跳河死了。我爸请了个后妈,还带个闺女。那个婆子还好,她女儿是个疯子。她往我身上扎针。他捋起裤腿,密密麻麻的针眼。我好容易才逃出来,饿死也不回去了。
老人看着这个可怜的野孩子身体颤抖。他回到床上,躺下后,一个念头闪现出来,没等他判断,意识就牢牢抓住了它。要是这样就好了,他说出了声。
多少年来,他头一次睡过了头。要不是急促的砸门声,那将是他最踏实的一次睡眠。他没有起夜,也没有梦见不相干的人。床头的旧钟在缓缓走字。门敲响时,是男孩开的门。门边的床板扶了起来,队长探进头来。他看了眼陌生的孩子,又朝老人喊道,老夏快走,要来不及了!他套一件衬衣,趿拉着布鞋,跟了出去。
天亮得晃眼,鹅们伸长脖子叫着,他来不及抓一把米。队长带着他往家里走,穿过宅基旁的小道,走进队长家的门楼,门楼后是一片空旷的院子,院里矗着小楼。跟这三层楼房相比,他的两间房不过是站着的土坯。不知走进哪一间屋,队长把电话筒塞给他,他附在耳边听。里面说着什么,他听不出是谁。队长在一旁提醒,啊呀,是镇上的小林。他弯着腰,要敬礼似的。队长说,那边哪里看得到。他又站直了,但是仍觉得不够恭敬。于是弯着腰,连连点头,像挨了训骂一样。林办事员在那头说,抓紧过来一趟,发下来了。
这下队长有的忙活了。引他出门,跨上一辆钱江摩托。他推辞说,走着就能去。队长脸拉下来,踢响了马达。来回也就半勺油,快的。队长说。他爬上摩托,谨慎地伏在后座。
风在耳边呼呼响,转几个弯就到了集市。逢双日,赶集的人挤满站满。队长放慢速度,摁着喇叭开出一条道来。站在民政门口,队长熄火,领着他走进去。大厅里来了不少人,林办事员埋头,查阅着表格。终于过去两个妇女,老夏拖了个板凳,坐在服务台前。他知道这次不会草草结束。小林看了他一眼,脸上倒是严肃的表情。他拿出一份档案袋,指头在里面拨扫着。姓名?他问。夏……夏雨波。地址?雪田。多少号?小林严厉地剜了他一眼,老夏说,雪田103号。小林缓和了神情,又在电脑上噼啪敲了一阵。最后数出一份档案袋,抽出来递出柜台。老夏小心接过来。有多少次,他渴望柜台那头能递出点什么。
结束了?这么快就结束了。走出门,他恍惚着要不要拿一份报纸。他伸进档案袋,摸到一份纸包,方方正正。厚实实的,有点滑手。那正是他想要的。队长走来问,怎么样?他点点头,因为激动,肩膀有些颤抖。英雄,这才是抗战英雄。队长看到人走过去,大声说道。队长逢人就说,这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好奇的人也围观来,队长有些得意,不自禁在表演。底下也有人私语。队长踩着了摩托,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来,他眼前有点晕,摊位上有人朝他竖起大拇哥。穿过情绪激动的人群,他不知是欣慰还是怀疑。
他在疾风里紧紧攥着档案袋。队长送他到门口,看来队长是可以信任的。虽然在后来多次运动中,都是他领着他去街上游行。孩子剥着一只红薯在吃,他抱着档案袋进了门。队长清了清喉咙,高声说,那我就先走了。他一把拉住队长,他脑海产生出一股难解的思绪。队长风尘扑扑的,应该看个新鲜。他盼来了最后的机会,见证人应该在场。他还想用这个机会,报复他、报复所有人。他有些心惊又感到快慰。
他给队长斟了一杯茶,解开档案袋搁到桌上。男孩也趴过来,鼻孔粘着红薯。老夏拿出档案袋里一張纸,是官方的几段话。队长喝着茶,默念着。他缓慢推出纸包,有半指厚。他盘算着归置一番家具。剩余的钱,还能给老太婆修一修坟。他仍不慌不忙的。他解开纸包,露出红艳艳的纸。难道还包了一层?他要去解,找不着纹路。他提溜起来,一团红殷殷的纸滚下一排。男孩也好奇地探手,够出底下一层。摊开后又耷拉下一排。纸包底是空的。
队长搓着手,隔出一点距离去看。他放下茶碗,点头称赞。他没有看出不对劲吗?他体内一盏灯熄灭了,眼前出现重影。队长命令男孩找胶布来,男孩很快寻到了。从什么时候,他对屋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了?队长走到门边,贴上一张。嘴里还念叨着,要是春节,就更热闹了。在门的另一边,他指挥男孩,截出几段胶布。贴工整后仍不满意,又问男孩齐不齐。男孩大声喊,齐,太齐了。
他微笑着,缓缓送走了队长。走回来时,他避开门上的两片红艳。那是他的耻辱。
他在藤椅上坐着,心思不着边际。他弓腰在屋里走动,几个来回后,他特别想跟人说几句话。他没想好说什么,但是只要一开口,他就能将意识集中在一个点上。他寻找着男孩,不知躲到了哪里。他带着心慌,跨在门槛上。男孩坐在鸡舍地上,手里牵着绳子。那一头的蛤蟆缩成了一团。男孩拖着它,走到门边。男孩指着门上的两行大字。为国为民杀倭寇,立功立德泽子孙,你不满意吗?他问。他开始察言观色了。男孩叉着腰说,不高兴也没关系,我给你变个戏法,准比戏团里的强。接着,他蹲到地上,用身体遮住老人的目光。不多久,他回头问,你有火儿吗?老人摸着上衣口袋,都是空。他有些烦躁,因为戒掉多年的烟瘾又漫上来。他特别想卷上一根烟,抽上一口。他在裤兜里掏出一盒皱掉的火柴。他心想着,男孩用完了火,他一定要找到藏着的烟袋。
男孩接过火,在手心里点着了。他小心地转过身去,大喊一声:开始了。他撒腿跑到一边,双手捂着耳朵。老人看明白,在他眼前的是那只蛤蟆,肛门上塞着一根炮仗。
啪!一阵耳鸣。哈哈哈哈哈哈。男孩靠在墙上,身体笑得软掉了。老人脸上一块冰凉,他抹了一把,是一块肉沫。在三十多年遥远的记忆里,也有肉沫横飞到他脸上。
地上不值得一看了。灰印旁落着一条小腿,关节伸缩着。男孩狠狠踏上去,捻到泥土里。老夏原地站着,往事压垮了他。愤怒之后,取代的是止不住的厌恶。他望着男孩,突然想用皮带勒死他。
怎么样,刺激吧。男孩笑着说。老夏走上去,一脚踹倒了他。几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滚,给我滚,你这个野种。男孩爬将起来,正疑惑着,又是一脚。男孩这才清醒了,撅起屁股,跑走了。
一番折腾,他喘着粗气,坐回藤椅上,有几个呼吸的瞬间,他希望男孩能跑回来。坐了一会,他厌烦了。他走到屋外,解下渔网上的绳索。他缓缓绕成几圈,挂在肩上。他锁上门,走到屋后。穿过地垄和山坡,他身体发热了。站在河湾旁,他找到一块石头,他使出所有的劲头,把石头抱在怀里。麻烦事接踵而来,他要爬上船时,船身在水里晃荡。他只好踩到淤泥里,将石头挪上船头,身体再斜上船舷。
他解开纤绳,将船划到河中央。费力的事才刚刚开始。他摸着石头的棱角,绕上两圈绳子,确定不会挣脱,他才放心打了一个渔人结。他忙活着,脊背上沁出了微汗。他解开纽扣,脱去衬衫。河风吹在身上很舒爽。他在绳堆里找到绳头,缠到身上,打紧一个死结。他跪下来,重新抱起石头,推到船舷上,小心丢下去。他看着绳索蜇入幽暗。他跟着那股速度,滑进了水里。其他的事不用再担心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水面会恢复平静。而那些死去的人不断向他涌来。他开始熟悉他们了。
徐畅,1990年出生,江苏人,现居上海。供职于某文学杂志。有短篇集《我看见夏天在毁灭》,作品散见于《山花》《江南》《中国作家》《野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