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雪琼“我们学唱古诗、学习语文、最终学习的,是如何寻找生命的价值”
2月12日,央视综合频道副总监许文广和同事开了超过10个小时的会,讨论两天后要发的公众号文章,最后一位同事离开办公室时,已是13日凌晨4点。
许文广也是《经典咏流传》的总策划。这档节目将传统诗词用现代流行音乐重新演绎,定于2018年大年初一到初三连播3期。他们为每位嘉宾及其演唱的诗词,都制作了一篇稿件。一共16篇,要在2月14日全部推送出去。
“那天过得很陕,每一首诗都要过一遍。”许文广向《博客天下》回忆。
其中,有关《苔》的文章,他们改了十几遍,到最后已是大年三十晚上陕12点。许文广想在标题的“记住”前加上“深深”二字,但同事们认为,加上会破坏语言的力量,最终作罢。
这便是春节期间那篇刷屏的爆文——《一首孤独了300年的小诗,一夜之间,亿万中国人记住了它》。
这是一个预言性的标题,但最终兑现了。
2月16日,《经典咏流传》首播,乡村支教老师梁俊和来自贵州深山的一群孩子,共同演绎的清代诗人袁枚的《苔》,一夜爆红。
“(那篇写《苔》的文章)微信端创造了3000万阅读量,微博4000万视频播放量(文章里附有演出视频),大大超过了我们当初的预期,加上电视端,真的有七亿人知道了这首诗。”许文广说。
除了《苔》,88岁的巫漪丽用钢琴演奏的《梁祝》、民谣歌手赵照创作的《声律启蒙》、台湾民歌之父胡德夫用古谣演唱的《天净沙·秋思》等,也都传诵一时。
三期节目播出后,已经两年没有更新的公众号,十多天时间增长了32万粉丝。在微信端,诞生了近60篇与《经典咏流传》相关的十万加文章。
“節目在春节期间播出,我们认为可能大家都休息,不会有这么多主流媒体来关注,没想到咱们在自媒体上真的是爆了。”《经典咏流传》制片人兼总导演田梅告诉《博客天下》。
梁俊是节目组导演蔡晓双发现的。
她偶然在微博上看到梁俊教乌蒙山孩子唱古诗的视频,觉得他就是节目组正在找的人。
2013年至2015年,家住重庆的梁俊和新婚妻子周晓丹在贵州乌蒙山石门坎新中学校做了两年支教老师。其间,曾做过吉他老师、乐器行店长的梁俊,以为古诗谱曲吟唱的方式,教那里的学生学会了50多首古诗。
孩子们羞涩的歌喉、身上绽放的诗意和生命力,让梁俊很有感触。他录下了孩子们唱歌的视频,上传到自己的公众号上。很多人借此知道了他和乌蒙山学童的故事。
经过数十次选题提报、筛选后,梁俊成了《经典咏流传》前几期节目唯一的非明星“经典传唱人”。
《苔》是梁俊教过的古诗中的一首。他在教室角落一册布满灰尘的课本《日有所诵》上,看到了这首诗,一下子就被击中一写的不就是眼前这些少年吗?
袁枚的诗很短,只有4句: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我们学唱古诗、学习语文、最终学习的,是如何寻找生命的价值。”梁俊在文章里写道。
节目组起初顾虑《苔》字数太少不好填充歌词,看到梁俊的这句话,立马坚定了主意。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越读越觉得,这十个字虽然浅白,但是意味无穷,蕴涵着强大的力量,与生活在乌蒙山区的少数民族儿童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节目导演曹姗告诉《博客天下》,“所以,领导看到这个故事、这位老师、这群孩子、这首诗时,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让音乐团队开始编曲。”
梁俊版本的《苔》,只有四句民谣曲风的吟唱。音乐总监刘卓认为,一定得以流行歌曲的编排方式,让这首歌具备更丰满的音乐层次。他找来两位老搭档——擅长民谣的作曲者韩雷补充副歌,填词人二水拓展歌词。
2018年农历大年初一晚上,梁俊和责州石门坎新中学校的学生—起唱《苔》
2018年农历大年初一晚上,梁俊和贵州石门坎新中学校的学生一起唱《苔》
《经典咏流传》制片人兼总导演田梅
二水刚当上爸爸,对和孩子、希望主题的歌曲格外有感触,一句“你是拼图不可缺的那一块”道出梁俊与学生之间亲近深刻的情感。
“每个人都会有低谷、卑微的时候,但是首先要自爱,自爱才能自信,自信才能独立。所以这首歌词,我想表达的第一个要素就是自爱。”二水在创作心得中写道。
祁勃力下了很大功夫编曲。开场是简单的吉他声,而后温厚悠扬的弦乐加入;尾奏转调开阔;副歌结束,高潮退去,吉他弹奏带着乐曲回归最初的平静,耳边音犹在,如风暖心怀。
《苔》,一首原本从质朴乡野里生长出来的歌,通过原作者与专业音乐制作人的双重演绎,在大年初一晚上迸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尚在读五年级的女孩梁越群一开口,纯净清澈的嗓音就征服了鉴赏团嘉宾。
就像梁俊所说,它不再只是贵州乌蒙山孩子的《苔》,是每一个努力绽放的平凡人的《苔》。
早在2016年,田梅就萌生了打造一档音乐节目的想法。此前,她和团队操刀了《梦想合唱团》与《梦想星搭档》两档公益类音乐节目,都只做了两季就停下来了。
“我们把团队调去做《挑战不可能》这种新形态的节目,同时也想沉淀一下,找到更好的音乐节目的出发方向。”许文广解释。
他记得,2012年至2014年的音乐节目市场,遭遇了一种“单调的繁荣”的尴尬——数量繁多,类型却高度集中——核心模式不是草根选秀,就是歌手PK。
如何破题,找到新的、更好的方向?团队一直没有放弃做音乐节目的想法。“音乐+文化”是在《梦想星搭档》停播后就确定的创新提升方向,但这条路无疑是非常艰难的。
“电视节目做原创音乐本来就有很大的难度,而做以经典诗词为文本的音乐更是难上加难。”总导演田梅说,“我们曾在团队内做过一个调查,这么多年下来,用诗词改编的经典歌曲每个人列举不超过10首,《滚滚长江东逝水》《枉凝眉》《但愿人长久》……《经典咏流传》的原创歌曲能不能获得认可,我们是很担心的。”
两年多来,团队撰写了好多版节目方案。从2016年开始,综合频道的创新“台账”上,每周都记录着这一节目研发的进度,“直到节目播出的时候,我们团队上下还都是忐忑不安的。但无论怎么样,我们都坚信,改编古诗词入流行音乐是毫无置疑的特别好的模式”。
2017年9月,《经典咏流传》节目正式启动,定位微调,由音乐节目升级为结合音乐的文化节目。央视综合频道与央视创造传媒的精英部队组成创作团队。
古诗词是节目核心所在,如何从历代诗人浩如烟海的作品中进行挑选,是节目组面临的首个难题。
最初的思路是选择普罗大众熟悉的名篇。节目组五六十个工作人员,近一半都扑在诗歌筛选上:先过一遍中小学教材,再从头到尾翻阅《唐诗300首》。
随着梳理工作的深入,节目组放宽了限制——只要所传达的情感能与当代人产生强烈共鸣即可。
田梅印象中,团队捋过的古诗词不下两千首,最终进入古诗词备选池的有四五百首。
精简再精简的过程中,节目组汲取了许多专业意见。
三四十人规模的诗詞专家库建立起来了。研发阶段,专家给节目组开课,讲解每首诗词的意境、创作故事,以及哪些诗歌适合改编、该用什么样的音乐呈现。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康震是专家库成员之一。田梅视他为《经典咏流传》的灵魂人物——他拥有另一重身份,鉴赏团中分析古诗词意蕴的主力嘉宾。
康震曾是《百家讲坛》《唐宋八大家》系列主讲人,也是近两年掀起收视热潮的《中国诗词大会》的点评嘉宾。这一次,他妙语横生、连缀古今的评鉴,给《经典咏流传》增加了不少看点。
4年前,许文广定了一个小目标:每天背一首古诗。有次在录制现场,他和康震开玩笑:“听了您的点评,发现很多的诗我真是白背了。”
“非常幸运。”许文广如此形容团队与《经典咏流传》的相遇,“(这档节目)让我们对诗歌有了更深一层维度的理解,同时让我们由衷地为中国文化感到特别骄傲。”
选定诗词,剩下的就是音乐创作了。
研发阶段,节目组曾多次集结音乐人座谈,探寻如何将古诗词与现代流行音乐自然融合。
央视创造传媒总经理、总编辑过彤表示,找到了两把钥匙,一是时代性,所选诗词要对当下的中国社会有一种普适的关照:二是时尚性,“我们不是在展示品鉴一件件古董,我们要让经典通过我们令人的创造活起来,流行起来”。
2017年夏末,刘卓第一次接触《经典咏流传》,在央视新大楼举办的策划会上。会议室里乌泱泱的,音乐人来了几十位,导演组也派了30多人参加。
“当时主要是选择节目模式,比如用熟悉的歌还是原创类歌曲,(选用哪些)诗词也讨论了。大家对这节目都挺感兴趣的。”刘卓向《博客天下》回忆。
他是当今音乐市场最活跃的制作人之一,担任过《中国好声音》第三季和第四季的乐队总监,并多次为《我是歌手》担当键盘手、钢琴伴奏。
两个多月后,他受邀成为《经典咏流传》音乐总监。
另一位音乐制作人贾轶男同样出现在这次会议上。田梅问了他两个问题:你有孩子吗?上几年级?他回答:有个女儿,念小学五年级。
“我说‘好,那你就照着你女儿的标准,她能听得懂,她能学会唱,按照这个标准来为节目创作(音乐)。”田梅向《博客天下》回忆。
贾轶男接过了5首古诗的词曲改编,王俊凯演唱的《明日歌》、黄绮珊的《陋室铭》、吉克隽逸的《故乡》即出自他手。
每一首歌都是重新制作。即便已有的改编经典——李叔同的《送别》、《滚滚长江东逝水》、1987年电视剧《红楼梦》主题曲《枉凝眉》——也都会重新编曲。
至于请哪些嘉宾传唱,节目组放弃了固定的全明星阵容,选择明星与素人结合的模式。田梅有个理念,只要站在舞台上,每一个中国人都是经典文化传唱人。
《墨梅》传唱人谭维维,请到发小、《中国有嘻哈》音乐总监刘洲为她谱曲、编曲。为了给这首诗找到完美的音乐表达,她的录制时间一推再推,延后了两个多月。
“不与凡花争奇艳,傲霜斗雪笑风寒……”最近几天,资深音乐评论人、《音乐周刊》编辑部主任卢世伟常常下意识哼唱《墨梅》中的歌词。
“维维的演唱,可谓真正捕捉到原诗画作的意蕴,只浓墨淡彩,不着其它颜色……却是清香自溢,回韵流长。譬如开头几句,维维吸纳了京剧青衣的行腔方式,用小嗓的技巧吟唱,吐字归韵拿捏得稳稳当当、隽永清雅。”卢世伟在微博里这样评论。
央视综合频埴副总监、《经典咏流传》总策划许文广
几乎每一首作品都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磨合。
尚雯婕为《木兰辞》创作的第一版曲调,是偏欧洲的电子风,艺术性过高,普及度不足。节目组连夜和她的团队开电话会议,此后又来回沟通十多次,希望将歌曲能处理得更加琅琅上口,还能融入一些民族元素。
尚雯婕推翻重来,几经调整写下第二版旋律。最终呈现的舞台演唱,加入了唢呐吹奏与河南豫剧的儿童念唱,豪情不减,民族风清扑面而来。
黄绮珊演唱的《定风波》是刘卓亲自操刀写的曲子。他先上网搜索苏轼写词时的人生际遇与心境,又聆听了很多版《定风波》的朗读片段。
“我想知道通过语言表达的节奏方式是什么样的,加了音符后应该是什么状态。”他说。
宋词《定风波》洒脱磅礴,竹林、烟雨等意向又平添了几分侠气。刘卓认为,唯有运用民族元素方能淋漓体现诗词之韵味。于是,他为“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两句词嫁接上京剧唱腔。
“弟弟,你真了解你姐这个嗓子,把我用尽了感觉。就是从低到高,全都用到了。”收到填上词的歌曲小样,黄绮珊挺兴奋地回复刘卓。
播出后,刘卓的导演朋友陆续反馈给他很多好评。“他们的家人说,这首歌简直太好听了,不停地在家里循环播放。”
梁俊和梁越群等學生的师生重逢,是《经典咏流传》节目组安排的环节。
不是没有过担心。从贵州来北京,二十来个孩子的安全如何保证?第一次站上大舞台,他们能唱好歌、能自在释放情感吗?
最后田梅拍了板。“我们希望舞台能有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支教老师的付出也好,散发给学生的文化自信也罢,见了面一定会感染这批质朴的孩子。我当时很坚定,不能只来一个一定要请一批学生。”
“真实的力量是巨大的。”田梅相信。
录制当天,梁俊和学生在排练大厅重逢。学生们先是傻笑,转而跑去逗梁俊尚在襁褓的儿子,把老师晾在一旁。
他默默背好吉他,召集大伙站好,弹起《乡村四月》的前奏。彩排前,导演组问孩子们:还记得梁老师教的诗歌吗?一张张小脸写着迷茫,似乎忘得一干二净了。但吉他一起,旋律、诗词就从学生口中脱口而出。梁俊乐滋滋地弹,学生们一首接一首地唱。
《经典咏流传》名人嘉宾
录制非常顺利,一遍即过。后台欢笑跳闹的孩子置身舞台唱歌时,不约而同流下眼泪。
台下也哭了一片。
鉴赏团坐席区里,康震教授泪光闪闪,台湾歌手庾澄庆抬起右手抹了抹眼角,主持人曾宝仪眼眶通红。刘卓记得,现场乐队多数乐手掉了眼泪。制片人兼总导演王宁坐在监视器后面,也没能控制住情绪。
“身边也有人问我,‘这事是不是你们导演组安排的?我说,‘这么纯朴的孩子我们安排不了他们落泪。”王宁告诉《博客天下》,“他们一定是情感到了那么才会哭,梁老师用诗歌的方式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
凝聚、固化这段师生情的,恰恰正是古诗词本身的魅力。
汪明荃与罗家英,执手传唱了宋代词人秦观的《鹊桥仙》。
“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句词是对这对伉俪的最佳诠释。他们相恋20多年,过了花甲之年才结为夫妇。
宋词基础上,歌曲《鹊桥仙》巧妙融入香港歌手徐小凤的代表作《顺流、逆流》。“每颗冷酷眼光,共每声友善笑声,默然一一尝透。几多艰苦当天我默默接受,几多辛酸也未放手。”几句歌词道出俩人相知相守的不易。
最催泪的一幕,是罗家英用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深情款款地向汪明荃念他亲手书写的三页情书。
某次策划会,总撰稿之一的张昆鹏提出求婚环节的设想。当时导演组内部有不同意见,毕竟结婚之前,罗家英当众求婚已达20多次。
“这辈子就求(婚)到这儿了,现在是为下辈子求婚。他们这辈子还没完,我们就要让他们想到下辈子。”张昆鹏有了灵感。
“汪小姐,你愿不愿意下辈子还跟我在一起?”听到张昆鹏这句话,王宁和同事觉得头皮发麻,“这个太打动人了。”
节目组和罗家英私密沟通,请他瞒着妻子写信,表达下辈子依然在一起的愿望。罗家英很配合,于是有了罗家英为下辈子求婚这样一幕。
台湾流行音乐先驱胡德夫的歌声和他与恩师余光中的故事,同样令不少观众潸然泪下。
68岁的他坐在钢琴旁,白发白眉,边弹边唱,一身黑色宽松衣衫,披一条白色棉麻围巾。一段浑厚悠扬的古调“来甦”之后,他唱起元曲作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一种哀愁悲怆的情绪瞬间弥漫舞台。
来甦是一种台湾古调,主要用于表达思念故乡、祖先与过世朋友。胡德夫的这首歌主要是唱给恩师余光中的。
在台湾大学念书时,胡德夫修过余光中的文学课。胡德夫的每一场演唱会,余光中只要身体允许都会坐在第一排观看。
回忆往昔,胡德夫的眼睛亮晶晶的,也湿润润的。他记得小时候,每逢中秋祭祖,村里总有好多上了年纪的老阿伯,敬酒时集体朝向西边遥望大陆,转了、头就谈论各自家乡的稻米、麦子、亲人。
那是几百万人的乡愁。
下台前,胡德夫加唱了一首《乡愁四韵》——余光中的代表作,也是他最早以诗入歌的尝试。“我在这里唱,也是告诉天上的老师,这个大地我过来了。”他一字一句地说。
2017年12月中旬开始,《经典咏流传》进入录制环节
《经典咏流传》内部策划会上,许文广曾告诉团队:我们做的不仅是一档节目,我们所发起的是一个全民参与的文化行为。
他的期许正在成为现实。
节目播出后,他发现身边很多亲朋好友突然热衷拍摄、分享家中培育的苔花,并配上诗意的文案:“我拍到了苔花,真的就像米粒—样,那么小但是非常美丽。”
央视仓Ⅱ造传媒宣传总监张庆龙的宝宝出生不久。妻子与岳母经常给宝宝放音乐听,有天手机里响起的歌曲是《苔》。
2月23日,在中国传媒大学担任客座教授的王宁,回到母校参加机艺术类考生的招生工作。面试时,有位“00后”考生向他论述大众越来越认可文化类电视节目时,以《经典咏流传》为例加以阐释。
“他来考试那天,节目播了也就一周,说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孩子们都已经接收到了。”王宁兴奋地说。
这档节目还受到了文化部、教育部、共青团等官方机构的认可,它们纷纷在官微上进行安利。2018年新疆自治区公务员考试,还将“《经典咏流传》为何霸屏”列入时政热点。
鉴赏团嘉宾、中国音乐学院院长王黎光,甚至把节目写进政协提案。他在3月3日召开的全国政协委员会议上,号召全国2864个县文化馆馆长,普及传统文化、经典诗词。
“节目用和诗以歌的形式,让传统文化具有了时代性,为蕴含在传统文化中的精神财富,與新时代的价值追求,建立了有机的连接。”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总监张国飞说。
《经典咏流传》的走红,既依托优质电视内容,又与新媒体宣传手段密切相关。
张庆龙告诉《博客天下》,此番团队打造并实践了“1+4”的新媒体传播模式。所谓“1”,即电视大屏,“4”指依托新媒体手段实现的H5互动页面、微信文章、短视频与音频。
通过微信摇一摇,节目实现了大屏观众向小屏受众的转化,同时也让电视和新媒体在内容上实现了互通互补,拓展了电视节目传播的裂变可能性、时空持续性和长尾效应。
“我们真正做了一个电视节目,又推出了它的新媒体板块。”张庆龙解释,每篇新媒体文章都是电视内容的延伸与深化,每个插入文章的短视频均为全新的剪辑创作。
“过去节目播出,我们的任务就算结束了。现在,我们要感触观众反应,收集观众反馈,把关每篇微信文章、每个短视频。春节期间倒成了我们最忙碌的时候,一般(每天)都(忙)到凌晨一两点钟。”许文广说。
好评如潮中,不乏少数网友的善意吐槽。豆瓣上,有人希望每期节目能用一个主题串联歌曲:有人想了解更多古诗的创作背景、内在意蕴。
这些声音节目组都接收到了。春节复工后,节目组第一次会议,许文广用“诚惶诚恐”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对团队反复强调,接下来的7期节目一定要精益求精,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算真正交上了一份完整的答卷”。
2月26日晚上,节目组策划会又一次开到了凌晨。
田梅觉得,用诗歌《苔》形容节目组的心情很是恰切。“‘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个刚刚绽放的新节目,影响力又那么大,我们确实挺忐忑的。我们才起步,还有许多需要磨合、改进的地方。”
何可以
在观众审美和国家意志的双重选择下,—场主打中国传统文化的电视和电脑屏幕上的“文化复兴”,顺势启幕。
“裸奔”了一季的《见字如面》,第二季穿上了金主爸爸为它定制的“新衣”。此前,由于找不到广告商赞助、冠名,《见字如面》第一季在视频网站和地方卫视上素颜上线。在部分节目冠名费已飙升至以亿元为单位的网综时代,这样的处境颇为尴尬。
士别三日,形势大变。
第二季《见字如面》制作完成后,拿下超过5000万元冠名费,所有广告都在3天内售罄。
帮它“一雪前耻”的,是第一季节目播出后收获的好口碑和不错的收视率。
2017年是中国综艺节目史上特殊的一年。
这一年,人们喊出了“中国嘻哈元年”,也喊出了“文化综艺元年”。两大节目类型风格迥异,前者自带地下冒犯气质,后者一派殿堂清流风范。
命运也截然不同。
2018年伊始,随着《中国有嘻哈》领军人物之一的PGone深陷丑闻,嘻哈综艺恐怕只是昙花一现。各类文化综艺则步履稳健,从早期的《汉字英雄》《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到2017年叫好叫座的《见字如面》《朗读者》《国家宝藏》,再到2018年的《经典咏流传》,一路收割口碑。
2016年之前,排在前面的热门综艺类型主要为音乐、竞技、表演和旅游。
2017年开始,主打文化型的综艺强势逆袭。在腾讯娱乐“2017年度季播综艺网络口碑Top10”中,《见字如面》和《朗读者》分别摘得状元与榜眼,《中国诗词大会》也赫然在列。
某种程度上,这是观众审美和国家意志的双重选择。
人们已经见惯相亲节目撒狗血、选秀歌手动辄诉说坎坷身世,以及明星真人秀里被精心设计的冲突和矛盾。高度同质化的节目中,相同的面孔抖着重复的包袱——2015年,仅薛之谦一人,就参加了36档以上的综艺节目。
与此同时,国家首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呼吁各界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从中华文化资源宝库中提炼题材、获取灵感、汲取养分”。
一场主打中国传统文化的电视和电脑屏幕上的“文化复兴”,趁势启幕。
“没有想到,一个近百岁的老人会成为网络红人。真是没有想到。”《朗读者》导演田梅对《博客天下》感慨。
因为在《朗读者》讲了一个“偷时间的故事”,97岁的老人许渊冲成了2017年综艺节目第一位网红。
这是主持人董卿首次担当制作人的节目《朗读者》第一期。许渊冲和濮存昕、柳传志等人一起,成为朗读者,让观众在“读”和“听”中感受到美好和诗意。节目组为这一期搭配的主题叫“遇见”。
《朗读者》播出一个月前,2017年1月,《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由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公布——这是官方第一次以中央文件的形式来推动传统文化发展。
成功举办过《中国诗词大会》《中国成语大会》等文化节目的央视,当仁不让地成了国家意志的重要践行者。
“遇见”并不容易。制作人董卿描述当初的艰难:“一个念头在脑中,两页策划在手上,三个散兵起步,四处磕头化缘。”
“磕头化缘”的低姿态不是夸张,光《朗读者》的赞助商,制作团队就找了一年。董卿一次次带着制作理念参加央视的节目资源推介会,口舌费劲,却收效甚微,以致节目迟迟无法开始录制。直到2017年1月,才出现转机。
没想到播出后,大获成功,豆瓣评分高达9.5,张梓琳、柳传志、许渊冲等嘉宾登上微博热搜。
分析《朗读者》收视人群,会发现各年龄层的观众都有,其中男性居多,学生群体打call最卖力。此前,娱乐节目中的哈哈和呵呵大多只能取悦某个年龄层,而《朗读者》是一档全家都可以坐在一起观看的节目。
和有央视撑腰的《朗读者》比,《见字如面》的出现显得更加朴素。
2016年12月29日,《见字如面》在腾讯视频上线,两天后,在黑龙江卫视播出。
没有冠名。上线前,节目团队接触了一些广告商,得到的反馈是:认为是好节目,但不觉得它是大众的。
腾讯视频平台运营部副总经马延琨第一次收到《见字如面》导演关正文的提案时,对这个节目的判断是:“用好听的话叫特别,不好听的,叫冷门……有很大的风险。”好在节目蕴含的情感,打动了马延琨和同事。“当时还没有用清流这个词,至少我们觉得它是一个很有品质、文化类、差异化的节目。”
顶着压力,《见字如面》“裸奔”上线。录制地点是北京红砖当代美术馆圆形大厅,一张小讲台,一个麦克风,一封信,一位读信人,念完信后不多说一字,转身退场。没有多余的舞台和灯光设计,观众人数也不多。主持人和鉴赏嘉宾许子东等人远在第二现场。
出人意料,节目播出后成了2017年的一匹综艺黑马,网络总播放量超过2亿次。调查显示,75%的观众是29岁以下的年轻人,24岁以下的占42%。
有人问一个大一学生:为什么爱看《见字如面》?对方回答说,喜欢里面人说话的方式,感人至深但不肉麻。
研讨会上,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艺委会副秘书长易凯说:“从这个节目来看,我们可能低估了网络用户的素质。”
趁节目走红,腾讯视频推出了单曲版。其中,张国立与王耀庆朗诵曹禺与黄永玉的通信,是单曲播放量最高者,达到2000万次。
关正文回忆,看到节目后,当时93岁的黄永玉找到他。“正文,你和国立到我这儿来一趟,我请你们吃饭。”关正文说,“老爷子那天特别高兴,一直拉着我们讲了许多文坛旧事。下午还给我们画画。”
他还收到了一位电视评论人的手写来信,信中说:“发现您最近的作品总是喜欢逆势而为,好像总也不会去蹚综艺的这片浑水。”关正文回复他:“哪有那么悲壮?我这才是顺势。”
确实是顺势。关正文因《见字如面》收获了许多主流奖项,节目也多次受到《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的点赞和转发,直接获得主管部门的表扬。广电总局还发通知,划重点表示要鼓励在黄金时段增加文化类节目的播出。
响应号召,各卫视安心“跟风”,纷纷推出类似题材节目。2017年第三季度,中国电视彻底成了一个“读诗季”。
此前,文化節目往往给人“苦旅”、“苦吟”的印象,但从2017年开始,不论《见字如面》《朗读者》,还是《国家宝藏》,都创造了一种新的画风,摒弃了严肃的说教、刻板的搬演,选择了接地气、生活化的呈现方式。
《见字如面》导演关正文,在嘉宾表演前,给每人写了一封信,沟通读信的方式。他希望嘉宾能用声音、形体、表情等细致入微的表演,来塑造写信的人物,读出的声音是自然的、生活化的,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朗诵腔。
重读历史上第一封家书《黑夫家书》时,新生代明星林更新用现代人的口吻说着“快点寄钱,钱花完了,还借了战友的,寄钱要赶快,再不寄来,即死矣”。家长里短、鸡毛蒜皮里表现出来亲情,和今天的我们并无二致。
戏骨杨立新念完信后,花了几秒才缓过神来,肩一耸头一歪,说了一句:“哎呦哎,终于啊!”
张国立、王耀庆在表现曹禺、黄永玉的来信时,手舞足蹈,如被角色附体。
从不参加综艺节目的演员何冰,被节目的人文情怀所打动,朗读了一封郁达夫写给沈从文的《我自家连一条棉裤也没有》。信中,已经成名的文学家郁达夫真诚激昂地勉励“北漂”青年沈从文奋力前行,并揶揄讽刺了当时不良的社会风气。节目播出后,这段不为大众所知的文坛掌故,迅速在网上传播,微博上还出现了#大学就有好工作么#的热门话题讨论,阅读量超过2000万。小众的书信文化就这样变成了引起共鸣的大众文化。《见宇如面》
朗读者
《见字如面》
董卿对《朗读者》的定位是“高而不冷”。她解释:“高,是文化的地位,不冷,则要靠人的情怀来完成,而非人的光环。”
《朗读者》的舞台呈现,也和央视其他节目不太一样。“这个节目没有什么繁琐的道具,没有配个大舞啊、舞台秀啊什么的,都没有。就是希望大家安安静静地去听别人的真情实感,去听别人的朗读,节目绝对不会加那些东西的。它对品质要求是极高的。”导演田梅说。
节目每一期都被设置了一个主题,分别是“遇见、陪伴、选择、礼物、第一次、眼泪、告别、勇气、家、味道、那一天、青春”。
董卿曾对媒体透露,节目最初的设想是做明星朗读节目。但最终首季出现的68位嘉宾只有15位是演员,其余是来自各行各业的普通人、专家和学者。
企业家柳传志是《朗读者》团队最先想到的人选之一。第一次见面,董卿、田梅和他聊了4个多小时。她们希望柳传志和所有嘉宾一样,读一些经典的文学作品。聊天中,柳传志从兜里拿出写给儿子的一封信——两天后,他的儿子就要举办婚礼了。会议室里,柳传志把这封信念了出来,听得董卿和田梅瞬时泪奔。董卿当即决定:就读这封信,很好。
事后证明,董卿是对的。没有高超的朗读技巧,这样一封信,让观众看到了一个企业家作为父亲最朴实的一面,也被朗读中丰沛的父子亲情熨帖了心灵。
“《见字如面》实际上是个副产品,我们一直在研发读书节目,但大众读书节目的传播影响力问题一直很难解决。二十年以前曾经有过比较有影响的读书节目,最开始创办的时候我也参与了,叫《读书时间》,后来‘时间没了,因为大家没时间读书了嘛,就改名叫了《读书》。其实现在那个节目还在,但是大家不知道了。”导演关正文回忆创作过程。
渐渐被遗忘的不只是《读书》,还有一众当年在电视上各领风骚的文化类节目,比如《文化视点》《幸运52》《开心辞典》《对话》……这些节目背后,是一群文化媒体人的初心。
关正文交情笃深的老友马东,曾经在央视做《文化访谈录》《文化视点》等多档文化类节目。2012年,离开央视后,他加入_家视频网站。自认为不擅长炮制唱歌跳舞类节目的马东,准备继续在文化类节目上发力。
他想到美国有个节目叫《Spelling Bee》,是一档风靡全球的拼字游戏节目,深受启发:“汉字本身里边的那些意思,往里挖会更有意思。”
马东找到河南卫视领导,在饭桌上说出了自己的设想。他回忆:“如果跟别的电视台的人吃饭提这事,估计也就没戏了。河南卫视文化立台,四个领导,有仨是学中文的。”
这个看起来很冷门的建议,被领导认可。马东又找到韩寒、陈道明、刘震云等人谈,所有的人都告诉他这是好事儿,“给了我们一些信心,觉得摸这个路子也许摸对了”。
但也有不同的声音。在接触年轻明星做嘉宾时,接洽的人回来反馈:她说这没什么意思,你想说什么呢?想说现在汉字不会写?不会写怎么了?干嗎非得要写,拿拼音输不是一样么?
这让马东越发清醒地认识到问题,“提笔忘字是我们整个节目的主题诉求,就是提醒你这个字你还认识么,这个字你还会写么,这是我们的主题口号”。
他亲自设计汉字十三宫的游戏,并制作出节目《汉字英雄》,找到于丹、高晓松、张颐武担任评委。
2013年7月《汉字英雄》第一季在河南卫视首播,口碑和收视率比马东预想的要好很多。节目进入复赛阶段时,收视率紧逼同档晚间综艺节目《中国好声音》《快乐男生》和《一站到底》,位列全国第四。
很多网友也借助这档节目,知道了视频网站爱奇艺,马东彼时正是爱奇艺首席内容官。《汉字英雄》成为国内首档大型网台联动节目。
无独有偶,央视当时也在播出—档类似的节目《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制作人是关正文。
2012年,刚到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当总监的金越,被收视率压得透不过气。他迫切需要做出一档有影响力的节目。
他找到关正文一两人曾合作总体设计过2003年春节联欢晚会。关正文告诉他:“我只想做听写大会。”
“听写大会”的项目已经在关正文手里捏了3年,没有人愿意接纳这个看似小众的方案。
他曾在6年前看过一个讲《Spelling Bee》的纪录片。“这个大赛创始于1925年,每年一届,全美的孩子都有机会参加,已经成为一个文化传承活动。它启发了我,当时我就想如果我们也有这样一个活动该多好。所以这个节目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让大家共同来关注我们的汉字,关注我们的书写能力,关注汉字之美。”关正文对媒体回忆。
金越接受了提议。《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的电视形态研究和论证在央视进行了两年,科教频道为此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制作准备。金越说:“这不是一个浮躁、奢华的秀场,呈现出来的状态可能非常单纯、简朴,但却可以吸引最广大的观众在电视机前同步参与,在充满紧张感的游戏中学习知识、领略汉字之美。”
2013年8月2日晚8点,选秀节目扎堆的周五,《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于CCTV10正式与观众见面。这档在关正文手里冷置了很久的节目,让央视的同时段收视率飙升5"4倍。等到第二年第二届播出时,《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的播出频道换到了CCTV1。
继《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后,关正文再接再厉,又制作了《中国成语大会》。这是一档纯原创的成语知识对抗性节目。
“淘汰了我们优美语词的也许是一个错误的时代。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字词也许是一辈子的遗憾。从古籍中找回我们民族的精华真的是很有必要。就算是这个节目死了,这个努力也值得。更何况收视率一直在增长。”这是关正文等人的初心。
《中国汉字听写大会》和《中国成语大会》的成功,让节目策划者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2016年,央视科教频道自主研发了《中国诗词大会》。这档文化益智类节目成了央视文化类综艺进发前一个新的节点。到2017年第二季播出时,收视率一直居高不下,带火了“飞花令”,也带火了00后少女武亦姝,收官新闻甚至上了《新闻联播》。央视数据显示,第二季全部10期累计收看观众达到11.63亿人次。
不管宏观的政策环境,还是受众的审美土壤和现实数据,很多迹象都表明,文化综艺正在进入黄金年代。
在“诗词热”和“朗读热”下,蜂拥而至的文化综艺节目中开始雷同出现。
央视再度出手。“在文学等细分题材被集体消费的时候,我们要着眼未来,探索新的方向。”央视副总编辑朱彤说。
《国家宝藏》
一档大众版《百家讲坛》加鉴宝版《演员的诞生》出现了。
2017年12月3日,《国家宝藏》在央视首播。这档文博探索节目由张国立担任001号讲解员,李展、王凯、梁家辉、王刚、段奕宏、刘涛等担任国宝守护人。
相比朗读节目的典雅持重,《国家宝藏》画风清奇许多。第一集中,王凯饰演的乾隆皇帝希望烧造一款集大成的各种釉彩大瓶,他的审美观被雍正帝吐槽为“农家乐审美”。舞台上,乾隆和雍正、王羲之、黄公望站在了一起,乾隆被后者“三维立体Diss”。网络流行的梗出现在庄重典雅的氛围中竟毫不违和。有网友表示,这种“立完flag秒打脸的操作”来自以90后聚集地著称的B站。
在做收视人群的调研中,《国家宝藏》团队有两大发现,一是现在的90后普遍爱国,是各大论坛积极的参与者:二是B站上最火的IP是上世纪90年代唐国强主演的电视剧《三国演义》。
接收到这样的信息后,节目有意向B站取经。《国家宝藏》总撰稿于新玲曾对媒体介绍:“像B站手段我们还是用了一些,但是一期三个剧的风格是有平衡的。”于新玲曾是2015年首播的历史体验真人秀节目《咱们穿越吧》的总编剧。
于是,纪录片的庄重,综艺节目的娱乐和时尚,文化的内核,在《国家宝藏》中融汇。
担任外拍总导演、策划的刘军卫,曾是央视纪录片《汉字五千年》总编导和《大国崛起·海洋时代》编导。他说自己95后的女儿很少看自己以往的作品,但《国家宝藏》她很认真地看了,还提了很多意见。
在《国家宝藏》执行导演汤浩看来,近年来文化清流综艺的流行,是潮流驱动使然。14年前,他还是电视湘军的一员,在湖南卫视制作了红极一时的新锐人文谈话类节目《新青年》,节目主持人是柴静。她因为这档节目树立了自己的知性风格,从此为观众所知。
但是,2003年初,这档节目从荧幕消失。此时,电视节目进入综艺大时代。
“现在感觉又回归了,老百姓的需求也是不断循环,又回归到对知识对内容的渴求上。随着时代的变化节目制作也要跟上。”汤浩说。
施展萍
音樂类节目累积到此时爆发,逐渐建立起行业标准
《经典咏流传》第4期的《别君叹》,成了刘效松最近的心头爱,现场听,节目播出时听,第二天起床又打开听。
他所在的V Band深度参与了这首歌。
在热播的央视大型文化节目《经典咏流传》中,乐队领头人刘卓担任音乐总监,负责整体音乐把控,编曲、伴奏,以及为歌手找到合适的词曲作者,牵线搭桥。
原则有二:一是保证音乐流畅、好听,二是尽可能多地融入中国元素。节目播出后,很多歌曲像节目名称预示的那样,有望成为“经典”。
刘卓把乐队14名成员都带到了现场。你未必知道他们的名字,但肯定听说过他们参与制作的节目:《我是歌手》《中国好声音》《中国新歌声》《梦想的声音》……
如今,这个名单还要加上《经典咏流传》。
随着音乐类节目兴起,这支深度参与其中的乐队切身感受着变化。节目对音乐的要求一直在提升,乐队工作量越来越大。
“比如《经典咏流传》,导演组拼了命地想去保证整个节目任何一部分的品质,音乐人、传唱人、现场4位鉴赏嘉宾,包括主持人,他们就是倾尽所有脑力。”刘卓告诉《博客天下》。
他认为,音乐类节目累积到此时爆发,逐渐建立起行业标准。
V Band成立于2013年。说是正式成立,过程其实很随意。录《中国好声音》第二季时,刘卓临时起意,对眼前合作了多年的十几个人说,咱给乐队起个名吧。
《中国好声音》的英文名是“Voice of China”,他们就取了首字母“V”,叫V Band。
说是随意,其实也有寓意。Voice有声音之意,手势V代表胜利,而乐队成员也是因为这个符号为V的节目聚在了一起。
乐队中不乏赫赫有名的人物。
鼓手刘效松是著名打击乐手、鼓手,参与录制过崔健、窦唯、张楚等人的专辑。1994年,他曾作为打击乐手参加了魔岩三杰“中国火一摇滚中国乐势力”香港红磡演唱会。
贝斯手李九君担任过郑钧、许巍、韩红等人的现场乐手,参与了《非诚勿扰2》和《私人订制》的电影音乐录制。
乐队成立之初,音乐类节目刚刚兴起,尚未进入良性循环,人人拼命。工作任务像雪花一样源源不断。
他们曾连续数日录制节目至次日清晨——第一天4点收工,第二天5点,第三天6点,第四天7点,“那是破纪录的”。刘效松回忆,摄影棚设在体育馆,等他们从里头出来,天已经亮了。体育馆外,上班的上班,展跑的晨跑。
带队的刘卓是哈尔滨人。高个、壮实。刘效松说他是典型的东北人,豪放热情,做饭不错,喜欢喝酒:能服众,有才华,还很拼命。
两人认识起码10年。10年前,刘卓害羞、不善言辞,但已弹得一手好琴。
刘卓儿时苦练钢琴,正儿八经接受古典音乐教育长大。中学为吸引女孩注意,开始学吉他,起早贪黑地练,成天和一帮比自己年长的、搞音乐的混在一起,抽烟喝酒做音乐,觉得自己特爷们。
中专二年级,婚宴伴奏已成为他的主要收入来源。哈尔滨的婚礼从早上六七点开始,一帮人提着乐器到女方娘家去。
电影《教父》的主题曲《Speak Softly Love》是必弹曲目,此外还有beyond乐队的歌,再有就是“胡弹”——练练那些从打口碟里听来的外国乐队的歌,或者即兴创作——如今的即兴功力和那时的“胡弹”不无关系。
弹得难听没关系,人家不介意,热闹、有声就行。
中午到了婚礼现场,他们唱黑豹、唐朝、面孔乐队的歌,如果当天恰好有女歌手,就再来几首指南针乐队的歌曲助兴。底下的客人不见得知道这些音乐,可声音一响,乐器哗哗哗一阵呱噪,客人就喜笑颜开。
刘卓在乐队中负责键盘,没吉他、贝斯洋气,婚宴上最不招人待见。他的电子琴还很破,是找姑姑借的。但婚宴预算有限,吉他、贝斯未必场场都有,键盘却是固定编制。
每年4到10月婚礼旺季,生意好时,他一周能赚300块钱。刘卓很得意,那时,家人每周给他的生活费是50块。
刘卓是独生子,极度渴望工作上的兄弟。有了就格外珍惜。后来被父母送去俄罗斯留学,他一度被孤独感吞没。
他每天在宿舍与琴房间往返,语言不通,无人说话。俄罗斯老师考察他的钢琴水准后,甩给他一张谱子。他接过来一看,相当于国内4、5级的水平。刘卓不服,他很早就在国内考了9级。
后来有一回,琴房来了个初中部的学生,协奏曲弹得特别好。刘卓彻底心凉,心想,算了,你永远也弹不了那么好,你不可能成为钢琴家。一年不到,他回国了。
回国后的刘卓和邢天溯等人组成“倾向乐队”,在哈尔滨当时最好的酒吧演出。望子成龙的刘卓父母非常生气,托人给他找了份京剧院的工作。
刘卓身兼二职。晚上在酒吧演出,白天去京剧院上班。戏班子制度严格,他完全融入不了。
起初他在创作室,一年没写出一部戏,后来被调到乐队。没有办公桌,他上班时间往道具箱上一坐,边上是垃圾桶,再过去就是大门。乐队成员天天出早功,在他耳边铛铛铛地敲锣打鼓,他无事可做,不久决定走。
这次,他说,妈,我要去北京了。
V Band键盘手李海郡在哈尔滨时就认识刘卓,是这批人里最早和他相识的。
李海郡来北京不久后,刘卓也来了,然后很勤奋。北漂头些年,他们都在酒吧演出,演出结束已是半夜,刘卓回去,对着电脑接着学编曲。
“我们下班的时候去吃饭喝酒看电影,他在电脑前。”李海郡不好意思地对《博客天下》记者笑笑,他40岁,但皮肤白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说话像在说相声,又快又急,藏着包袱,“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勤奋所占的比重和才华一样多”。
初到北京,刘卓每月收入三四千。而在东北,他有车有房,身兼两职,是月入七八千的高薪阶层。落差感油然而生,但他没想过回去。
母亲来北京看他,和京剧院院长乘坐同一列火车。院长见着刘卓,语重心长:“不行回来上班吧。”他说:“好。”嘴上答应,心里想的却是,坚决不回去,混得多惨也得在北京待着。
母亲心疼儿子,给他在通州买了套房。房子在顶层,他半夜在家做编曲,响声大,楼下住户上来玩命砸门,他把门打开,迎接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
再后来,他认识了编曲董赫男,对方细致地将经验传授给他。
刘卓的第一份编曲工作历时一周,改过五六个版本。他现在完全记不得那首歌了,但他记得那次编曲赚了800元。
当时,V Band的成员陆续来到了北京。
贝斯手李九君2002年加入“艳”乐队。2003年,“艳”乐队发行首张同名专辑《艳》,接着又发了第二张专辑《惊·艳》。这支乐队没能惊艳绽放就销声匿迹。李九君决定做职业乐手,他开始帮许巍做专辑、巡演。
鼓手卢炜出生于湖南湘西,家中三代皆为鼓师。他13岁跟着父亲学习打鼓,多年在深山中与鼓为伴。
2001年,卢炜决定来北京。他最初和所有一腔热血的摇滚青年一样,在舞台上挥汗如雨,态度鲜明。后来他尝试别的音乐风格,更看重作品的音乐性。他曾加入AK-47乐队、玛雅乐队,为罗琦、子日乐队打过鼓。后来,他加XWoodie Alan乐队——乐队中有一美国人叫Alan,另一位吉他手英文名为Woodie。
那支乐队一度成为北京演出最频繁的原创乐队。场合囊括时任美国驻华公使雷德先生的私人晚宴、英国安妮公主主办的英国奥林匹克组委会和代表团庆功宴,以及澳大利亚商会答谢宴。
卢炜眼中,乐队就是每个人带着各自的颜色,当他们相聚时,这些颜色就会混在一起,形成意想不到的新的色彩。
V Band的色调是醇厚温暖的,当卢炜加入时,他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且相见限晚的感觉。
那些年,北京酒吧文化兴盛,不少小有成就的音乐人混迹其中。久了,认识的圈内人多了,机会也纷至沓来。
2006年,李宇春WHY ME音乐会开启。
前一年,她拿下超女總冠军。音乐人谭伊哲帮她做音乐会。她刚出道,预算不高,谭伊哲找到倾向乐队。
那是倾向乐队第一次登上演唱会舞台。过去,他们在酒吧演出,习惯每唱完一首歌就讲几句,从没一口气连续演奏20多曲。更何况,台下尖叫不断,场面火热。他们紧张,但也有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巡演一圈,刘卓收获满满。更重要的是,一连串机会向他涌来。他先后担任过孙楠、李健、羽泉、郑源等歌手的专辑制作人、演唱会总监。
现在,刘卓感慨,那些年在圈子里认识的人,一些人还在坚持,一些人已经离开。留下的这些,“很热爱这个行业,发自心底”。比如他自己就不能不弹琴,不能离开登台演奏的快感。
享受舞台是职业乐手的共性。李海郡自称“人来疯”,从小乐意上台,愿意分享,“舞台很重要,虽然我们现在一直是配角”。
一旁的吉他手金天打断他:“我反正觉得我是主角。耳机一扣,琴拿起来,歌者只是声音的一部分,乐手会关注所有细腻的配合,我们的注意力往往更多在自己身上。”
2012年,《中国好声音》播出,乐手还是“藏”在舞台角落不为人知的“配角”。
次年,《我是歌手》第一季播出,13期节目总播放量累计接近7亿次,乐手也渐渐受到关注。
刘卓那时做编曲,同时做键盘。有好多次,当他弹起钢琴时,镜头都聚焦在他身上。他渐渐被公众知晓,虽然最初,大家对他的认识只是“那个胖胖的、弹钢琴的”。
许多年过去,刘卓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变化,“把控音乐的能力,对整个编曲架构的创意其实都有了提升”。
过去做编曲,他闷头在家自己做,和外界接触少。到了《我是歌手》现场,编曲间暗自较量,他有幸弹奏其他编曲的作品,一边弹奏,一边研究别人的编曲细节。
节目进行到第三季,刘卓负责李健的编曲。韩红带着编曲刘洲,黄丽玲带着编曲钟兴民,每期都能给他刺激。弹着弹着,他记住了,哦,此处应该这样处理。
那一季,刘卓最满意的编曲作品是李健和帮唱嘉宾在歌手总决赛上演唱的《唐僧在女儿国抒怀并看着女儿国王的眼睛》。
歌曲唱完,三人都很兴奋,在舞台上抑制不住地笑。
刘卓在这个作品上“挺自负”,“编曲没有那么多技巧,但是音乐的融合、段落的衔接,把这首歌做得那么流畅、通顺,其实挺难的。又有趣味性,又有音乐性。”刘卓说,这首歌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流行歌,但那段时间,这首歌“流行到不行”。
2013年,V Band成立,更多地出现在音乐节目中。
图 邢铁军
随着电视音乐节目数量增多,V Band工作也日益繁忙。乐手过去自由惯了,最初并不适应。
可刘卓不同,他“恨活”,有事必须马上做。他曾在3天内完成15首编曲。卢炜“羡慕嫉妒”之余,疑惑“这家伙不睡觉吗”——他似乎永远思路清晰、精神饱满。但有那么几次,卢炜见到刘卓在彩排时神采奕奕地跟人说话,一回休息室,立刻瘫进沙发睡着。
很难说这究竟是不是理想的创作状态。
时间与数量的积累为这支乐队带来默契和进步,默契到“有时错都错到一块儿”。金天说,乐手们熟悉彼此的反应和习惯,无需眼神交流,就能猜到对方的下一个动作。谱子到手,往往第二遍就能达到直接录影的水准。
但高强度的工作有时也是消耗。
刘卓有失手的时候。还有些时候,歌曲并不符合他的审美。他给自己定了个硬标准,无论接到什么样的作品,都得爱上它,“虚假的感情投入进去,呈现出来的作品也是假的。要赋予这些作品生命的话,必须要投入情感,自己再难受都要想办法去解决这个难受”。
刘效松则说,现场演奏永远充满遗憾。节目录制讲求效率,不合適的地方,排练时要立即修改,当场定稿,容不得回去后再有大的变动。
20多年前,他的身影更多出现在摇滚舞台上。他“当过愤青”,也曾觉得流行音乐“都不怎么样”。他那时刚从西班牙学成归来,扎根北京,遇上崔健,跟他录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
锋芒随着岁月一点点下去,他觉得音乐类型无高低之分,就像滑雪有单板和双板,不同方式的人“总是互相诋毁”,刘效松觉得每一种方式都有各自的道理,都很漂亮。
具体到音乐,他现在已经不在乎形式。“摇滚乐、爵士乐、流行乐都有经典,所以‘经典咏流传。好听就被大家不停翻唱、不停地听,我觉得这个比什么都重要。”
他是国内公认最优秀的鼓手之一,但他现在把自己定义为V Band的一分子。他不太喜欢抛头露面,当镜头对准他时,他有时会把头低下来。
但他享受舞台和现场,哪怕遗憾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