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表现,我常分为两种,一种是“奇情”,一种是“俗情”。“奇情”是超乎“俗情”的表现,“俗情”本身,有时并非一定要不得,但是“奇情”,却必是要得。也就是说:“俗情”本身,有时并不一定不好,但是若不来“俗情”而来“奇情”,那就更好。
人间很多事,看起来完了,其实没完;看起来没完,其实常常完了。用诗来说,前者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者是“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因此,智者和达者看人生,多能不斤斤于盛衰荣枯,他们是失马的塞翁,不以得为得,也不以失为失,因为在许多方面,得就是失,失就是得。这种得失之间的哲理,汉朝贾谊在《服鸟赋》里,说得深刻———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忧喜同门兮,吉凶同域。一切祸中都有福份,一切福里都藏祸根,归根起来,忧喜吉凶,都是一窝里的东西,实在难以保证纯度。所以,智者达者从祸中看到福份的一面,或从福中看到祸根的一面,而不患得患失。
智者达者以外,另有一种颇富这种色彩的“美者”———智达派的唯美主义者,他们能从另一角度,抢眼人生。他们认为:人生不但有祸福相依的一面,也有丑八怪的一面、不漂亮的一面,人过一辈子,不该把自己或自己跟人的关系弄成这一面。人不该在这一面上发展下去、浪费下去,而该尽量追求相反的一面。这另一面,就是唯美的一面。唯美一面的开花结果,就是“奇情”。
“奇情”是一种异乎“俗情”的表现方式,一般人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按照人情之常,大家都差不多,做得差不多,反应得也差不多,但是“奇情”就做得、反应得不一样,我举汉武帝的李夫人为例。
中国人描写女人的美,用“倾国倾城”,最早就是对李夫人说的。李夫人被形容为“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成为绝代佳人、美的偶像。可惜红颜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后蜷卧病床,眼看就死了。汉武帝跑去看她,想见最后一面,可是李夫人却拒绝了。———为了给情人留下一个艳光照人的好回忆,而不是一个憔悴不堪的坏印象,她拒绝了“人情之常”的诀别。从“俗情”观点看生离死别,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智达派的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相见争(怎)如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更要得、更漂亮,这就是“奇情”。
十年前,我看过一场《小英雄》的电视剧,描写毕佛的父亲,一天收到老情人的电话,说要路过此镇。此镇正是他们当年旧游之地,如今男婚女嫁,颇思旧梦重温,于是相约一见。不料那天到来,两人却阴错阳差,老是碰不到:他到甲处,她竟刚离开;她到乙处,他又方才走。最后交错了一下午,也缘悭一面。到了晚上,他收到老情人留下的一封信,大意说,虽没碰到,她却一下午把旧游之地,一一重临,见景生情,有不少美的回忆。最后转念一想,忽然觉得,两人如果不再鸳梦重温,永远保留“记得当时年纪小”的印象,岂不更好?于是她留书而去,走了。从“俗情”观点看,大家好了一回,情缘未了,见面一个,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智达派的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相见争如不见”更好,这就是“奇情”。
“奇情”论者的价值判断,是绝世的,是独立的,它对得失的衡量与鉴定,与“俗情”标准不同。“俗情”的标准是“尽”字,“奇情”标准却是“舍”字。“尽”是一切事情都随波逐流地做,做到胃口倒尽、感情用光、你烦死我、我烦死你为止,一切都“赶尽杀绝”的干法,不留余地,也不留余情。市井小民在男女情變或婚姻破裂时候,最容易犯缺乏节制的“尽”字,最后经常是和平开始、战争结束,“赶尽杀绝”,一切反目相向,丑八怪已极、不漂亮已极。这是“俗情”标准。
相对的,“奇情”标准却高竿得多,因为它能“舍”。“舍”是一种智慧、达观、艺术、决断的结合,它的特色之一是常把“进行式”转变成“过去式”,它常在“俗情”标准的中点上,做为终点,在“看起来还没完”的节骨眼上,戛然而止,宣告完了。“舍”是速决,是早退,是慧剑斩情,是壮士断臂,是为而不有,是功而不居,是浓抹处淡妆,是无情处有情。
介之推不言禄,是一种“舍”;鲁仲连不受酬,是一种“舍”,以他们的功德,“言禄”“受酬”按“俗情”标准,也是应该的,可是按“奇情”标准,他们进一步表现了“舍”却是神来之笔,点睛之妙,益见其高。
在人类历史上,有太多太多“舍”得动人的奇情故事,我最欣赏的一个,是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是历史上最有“奇情”气质的英雄人物,柔情侠骨,一应俱全。在打天下的政治斗争中,当然他有和常人一样的霹雳手段,但在这些政治性的“俗情”以外,他有许多“奇情”,使江山多彩,为人类增辉。在打朝鲜那一次,他因补给困难,必须退兵,退兵前,却送礼物给敌人,表示对他们守城不降的欣赏,这种对敌人的心胸,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得出来的。
唐太宗这种“奇情”,最精彩一次,是表现在他对“朋友变成敌人”的心胸上。唐太宗肝胆照人,成功的一大本领是大度“化敌为友”,在群雄并起中,一统天下。天下一统后,他为了特别感谢杜如晦、魏徵、房玄龄、李靖、李绩、秦叔宝、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挂在凌烟阁。表示崇德报功,不忘革命情感。不料后来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杀头不可,唐太宗对这位“朋友变敌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着向侯君集说:你造了反,非杀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怀念你,我再上凌烟阁,看到你的画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我为了你,再也不上凌烟阁了!)
这种心胸,也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出来的!———他们对凌烟阁,怎么也“舍”不得!
现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们实在俗不可耐,毫无趣味,不但做他们朋友没趣味,甚至做他们的敌人都没趣味,他们连做敌人都不够料。他们今天跟你是“亲密战友”,明天就把你从百科全书或机关刊物中挖出来,一桶黑漆,把你革命勋业全部抹杀,打成“敌我矛盾”,于是,你变成了“懦夫”、变成了“叛徒”、变成了“汉奸”、变成了“大骗子”、变成了“脱离革命队伍的反对派”,……你变得一无是处,你的功绩,全不提了,天下变成他们打的,你若有画像在凌烟阁里,早就拉下来,撕毁,斗臭。天下是他们的了!什么?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话!滚!
以理想主义起义的人,最后抛弃理想不谈,反倒连事实都抹杀,见权力起意,这是现代人物最大的“俗情”,最大的反“奇情”的悲剧。
我清楚地知道,随着时代的“进步”,早年人类的一些动人品质,已经花果飘零、消磨将尽。但对我来说,我仍忍不住一种内心的呐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现代,追寻“今之古人”。
暮色苍茫、苍茫,又苍茫。我失望。
选自《李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