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冬连
1978年12月18日至22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在北京召开,陈云、邓小平、华国锋、叶剑英、李先念、汪东兴(自左至右)参会
人们一般称1978年为改革元年。然而,对于中国的大转向来说,1976年是一个更重要的年份。这年秋,毛泽东同志去世,紧接着粉碎“四人帮”,从而以一种非常规的方式结束了持续十年、欲罢不能的“文化大革命”,历史转轨的机会已经出现。这时,中共高层开始酝酿结束无休止的政治运动,集中致力于国家现代化的目标。
从1977年开始,中国政治和社会出现了一连串的变化。制定现代化规划、扩大技术引进、出国考察、酝酿经济改革等重要举措也都在这两年开始了。在1978年最初酝酿改革开放问题时,并没有太大的分歧发生,华国锋的态度也是积极的。依照当时面临的情势,无论谁掌舵,都需要寻找中国发展的新路子。当然,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启动改革不可能获得这么大的推力;如果没有大批人员出国考察感受到时代的挑战和机遇,也不会有这么强烈的紧迫感,要达成改革共识会困难得多。
中国改革何以在20世纪70年代末启动?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因为有一个“文化大革命”。其实,虽然改革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后,但改革的因子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就已经伏下了。
一场以“文化大革命”为标榜的政治运动,异化为普遍的暴力、持续的派性斗争和林彪、江青两个集团的权争,使这场运动的正当性丧失殆尽。1971年的“九一三事件”加速了这一进程,在党内及社会上引起巨大的思想震撼,使得“文化大革命”的解释体系漏洞百出,催生了人们的思想觉醒。1976年清明节前后,被称为“四五运动”的抗议活动呈现出与以往运动完全不同的特性。它是一次真正自发的群众运动,表面看是发泄对“四人帮”的愤怒,背后却是指向“文化大革命”,参加抗议的主力正是全程参加过“文化大革命”的青年工人和青年知识分子。他们中的一些人开始思考“中国向何处去”的大问题。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亲身感受到农村的落后与贫困,在“文化大革命”中后期相互联络、交流情况和看法,讨论中国农村发展道路问题。
不只是年轻人,包括党内一些老干部也在认真思考这一问题。胡耀邦说:“从1969年到1976年以前,表面上看来好像风平浪静了。实际上在底下、在人民的心中和私下交往中,真是波浪滚滚、汹涌澎湃。”
“文化大革命”聚集了否定其自身的力量。1975年邓小平主持的全面整顿,实质上是在当时形势允许的限度内纠正“文化大革命”错误、扭转颓势的一次努力。“文化大革命”也造成一种机会,使各级领导人更加接近底层,直面一个真实的中国。
“文化大革命”带来两大灾难性后果:一是伤人太多,它把所有阶层特别是精英阶层都伤害了。二是老百姓生活太苦,民生问题已经成为重大的政治问题。这两个问题促使党内和知识界对过去的道路进行深刻的反思。
邓小平多次谈到“文化大革命”与改革的关系,他说:“‘文化大革命也有一‘功,它提供了反面教训”,“促使人们思考,促使人们认识我们的弊端在哪里。为什么我们能在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提出了现行的一系列政策,就是总结了‘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和教训”。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思想闸门逐步打开,党内和民间形成了一个思想解放潮流。在党内,其标志是1978年由胡耀邦组织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这场讨论的直接起因,是由于各条战线的拨乱反正,特别是在解放老干部和平反冤假错案问题上遇到阻力。正是这场舆论战,突破了许多重大禁区,推动了全国范围的冤假错案平反和解决一系列历史遗留问题的进程。数以千万计的人获得政治上和身份上的解放,也改变了中共内部的权力结构。
1978年9月19日,邓小平视察了开滦煤矿,肯定了工资加奖金的分配模式
1977年和1978年经济领域拨乱反正涉及的重大问题有四个:一是纠正否定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的错误观点,重新肯定社会主义必须大力发展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重视价值规律的作用;二是批判对所谓“资产阶级法权”和按劳分配原则的错误批判,重新强调按劳分配和物质利益原则;三是批判对“唯生产力论”的错误批判,强调生产力发展在社会主义发展中的重要地位,事实上提出了体制评价的生产力标准;四是提出按经济规律办事,提高经济管理水平。
這些问题的讨论,受到华国锋、邓小平、李先念等领导人的重视和肯定,特别是邓小平直接推动了这一讨论的开展。1978年5月5日,《人民日报》特约评论员文章《贯彻执行社会主义按劳分配原则》发表前,邓小平就看了两遍,并两次找起草者胡乔木、于光远、邓力群谈修改意见。另一本影响很大的著作,即林子力、有林的《批判“四人帮”对“唯生产力论”的“批判”》,最后也是因邓小平批示“可以出版”才得以正式出版。这一时期,邓小平讲得最多的是按劳分配问题。在他看来,物质利益原则仍然是调动积极性以加快发展的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有些经济学家的思考,已涉及整个计划体制。例如,薛暮桥1978年4月给邓小平、李先念写信,就提出研究计划管理体制问题。同年6月,他还通过对江苏和北京的调查,得出一个基本看法:现在管理体制的根本缺点是,不管是条条管还是块块管,都是按行政系统管,既割断了各行业之间的经济联系,也割断了地方与地方之间的经济联系。这种条块分割体制的典型弊端是:两个企业能商量解决的问题必须层层上报,由上级领导机关协商解决;一天能办成的事,往往要拖上几个月。
拨乱反正不只回到“文化大革命”前,积极投入拨乱反正的不少人已经具备了改革意识。由拨乱反正走向改革是很自然的,是思想的自然深化。正如于光远所说:“从‘拨乱反正到改革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明确体制评价的生产力标准。”许多人认为,中国的改革是先经济后政治,或者说是只搞经济改革不搞政治改革。但邓小平说:“我们提出改革时,就包括政治体制改革。”
中国改革的真正起点,恰恰发生在思想政治领域。一个是人的政治解放,全面平反历史冤假错案,解决各领域的历史遗留问题;另一个是人的思想解放,对历史的全面反思和总结。如果没有政治、思想领域的变革为前导,经济改革是不可能推动的。
“文化大革命”结束时,中国陷入经济和民生的严重困局。1977年2月12日,国家计委的汇报提纲透露:几年来国民经济增长缓慢,工业生产1974、1976两年停滞不前,1976年只增长0.6%,钢产量倒退5年,不少重点工程形不成生产能力,财政连续3年出现赤字,1976年财政收入只有750亿元,相当于1971年的水平。
据估计,“文化大革命”对经济造成的损失达5000亿元,相当于新中国成立30年全部基本建设投资的80%。1978年2月26日,华国锋在五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政府工作报告》中说:“整个国民经济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也是正式报告中首次出现“崩溃边缘”的说法。
据有关资料,10年“文化大革命”期间,至少2亿农民的温饱问题没有解决,许多农民甚至还处在赤贫状态。这种境况,令许多直接接触农民的官员深感愧疚和焦虑。例如,在安徽全省28万个生产队中,只有10%的生产队能维持温饱;67%的生产队人均年收入低于60元,25%的生产队人均年收入在40元以下。这也意味着,在安徽省4000万农村人口中,有3500万以上的人是吃不饱肚子的。
城市居民生活虽有国家保障,但职工工资长达20年没有上调,生活消费品凭票购买,住房严重紧缺,上千万知识青年、下放干部、知识分子和其他城市下放人员要求回城,全国城镇有2000万人尚未就业等,“许多问题都具有‘爆炸性”。1978年前后,北京和各地出现持续不断的上访和闹事风潮,其诉求除了政治平反,就是各类民生问题。例如,在住房问题上,全国职工人均住房面积只有3.6平方米,比1952年还少0.9平方米。根据对182个城市的调查,有缺房户689万户,占35.8%。131万户长期住在仓库、走廊、车间、教室、办公室、地下室,甚至住厕所。居住面积不足2平方米的有86万户。三代同堂、父母同成年子女同室、两户以上职工同屋的有189万户。住在破烂危险、条件恶劣的简陋房子里的,还有上百万户。“要求解决住房问题的呼声极为强烈,不断发生群众结队上访,联名请愿,聚众抢房,甚至下跪求房的现象。”
民生问题不只是一个严重的经济问题,而且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和政治问题。邓小平、陈云这一时期的两段话集中反映了高层的集体焦虑。1978年9月,邓小平对地方领导人说:“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外国人议论中国人究竟能够忍耐多久,我们要注意这个话。我们要想一想,我们给人民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呢?”同年11月中央工作会议上,陈云说:“建国快30年了,现在还有要饭的。老是不解决这个问题,农民就会造反。支部书记会带队进城要饭。”
中国长期走的是优先发展重工业的工业化路子,与之相配套的是高度中央集权的计划经济制度。自20世纪50年代起,中国依靠国家的强制动员和全国人民“勒紧裤带”,初步建立起了一个工业体系,走过了工业化原始积累的最初阶段。1952年到1978年,工业总产值增长15倍,其中重工业增长28倍,建立了大小工业企业35万个,其中大中型国营企业4400个。这个成就不应被忽视。但问题在于:这种发展模式的特征是高速度低效率、高投入低产出、高积累低消费。从统计数据看,增长率不低,但人民长期得不到实惠。如果说在毛泽东时代这种“勒紧裤带”搞建设的办法还可以勉强推行,那么“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政治上的松动释放出巨大的民生压力,依靠政治动员强制推行一种发展模式的基本条件已经不存在,这条路很难继续走下去。国营企业效益日趋下降,同时导致国家财政收入困难。从财政角度看,单纯依靠国家财政投资支持国营企业发展的老模式也已经到了极限。
农业发展滞后是决策层关注的重点问题之一。
“文化大革命”刚结束后的1976年12月,中共中央就召开了有6000多人参加的大规模的第二次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会议纪要指出,农业上不去“这不仅是一个经济问题,也是一个政治问题,是摆在全党面前的一项紧迫任务”。会议纪要还指出:农业存在速度慢、水平低、不平衡、不全面的问题。粮食增长率、人均占有粮食20年没有增长。有些多年来的粮食调出省变为粮食调入省,如四川省1976年就调进粮食20亿斤。棉花产量徘徊了11年,油料产量还停留在1952年的水平,糖料从1973年以来没有增长。然而,在一段时间里,中央的总体思路仍然是把开展“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运动作为摆脱中国农业发展困境的出路。
事实上,这种农业发展模式已走入末路。最突出的是农民負担沉重,收益下降,普遍陷入贫困境地。尤其是“农业学大寨”运动中连年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大量平调生产队的劳力和钱粮,把社队“搞空了,搞穷了”。
据薛暮桥回忆,他在1977年就提出:“‘农业学大寨不能解决问题,关键是要改变政策,农业是否要走人民公社道路,还需要重新研究。”与农民有更多接触的地方负责人心里更加明白,这套办法解决不了农民的问题。
1977年6月,万里担任安徽省委第一书记后,下乡调查3个月,把全省大部分地区都跑到了,还走进许多农户的家里。万里回忆说:“农民吃不饱,穿不暖,住的房子不像个房子的样子。淮北、皖东有些穷村,门、窗都是泥土坯的,连桌子、凳子也是泥土坯的,找不到一件木器家具,真是家徒四壁呀!我真没料到,解放几十年了,不少农村还这么穷!我不能不问自己。这是什么原因?这能算是社会主义吗?人民公社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农民的积极性都没有啦?当然,人民公社是上了宪法的,我也不能乱说,但我心里已经认定,看来从安徽的实际情况出发,最重要的是怎么调动农民的积极性,否则,连肚子也吃不饱,一切无从谈起。”随行人员回忆说,万里看到农民的贫困状况后“泪流满面”。
为了调动农民积极性,1977年11月,安徽省委制定了《关于当前农村经济政策几个问题的规定》(简称“省委六条”)。“省委六条”强调:农村一切工作要以生产为中心;尊重生产队的自主权;允许农民搞正当的家庭副业,产品可以拿到集市上出售;生产队实行责任制,只需个别人完成的农活可以责任到人;等等。“省委六条”的核心是在政策上为生产队和农民“松绑”、减负,允许农民有点儿个体小自由,这是用实际行动反对大寨“大批促大干”那一套做法。“省委六条”虽然引起一些人特别是国务院副总理陈永贵的强烈不满,但舆论倾向正在发生变化。新华社、《人民日报》记者写了“内参”和通讯宣传安徽的“省委六条”。1978年2月3日,《人民日报》还发表长篇报道并加按语和评论,肯定和赞扬安徽的做法。
邓小平也支持地方的率先清理政策。1978年1月,邓小平在同四川省委书记谈农村和城市政策问题时说:“我还在广东听说,有些地方养三只鸭子就是社会主义,养五只鸭子就是资本主义,怪得很!农民一点回旋余地没有,怎么能行?农村政策、城市政策中央要清理,各地也要清理一下。”
1978年2月,四川省委也出台了《关于目前农村经济政策几个主要问题的规定》,其内容与安徽类似,尤其强调扩大农民自留地和发展多种经营。安徽、四川两省的文件都是从“农业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传统思路之外寻找农业的出路。
“农业学大寨”运动式微,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少数农民开始利用这种已经松动的政治束缚走得更远,秘密地搞起曾被反复批判过的“包产到户”,尽管他们只是为了找一条生活出路,也未必理解这种自发行动与即将展开的一场改革有什么联系。
高层酝酿改革开放,起始于现代化规划的重新启动,以及为实现这一宏大目标寻找新的资源和方式。
华国锋提出“两个凡是”后广受诟病,但平心而论,他毕竟是一位务实的领导人,对搞经济建设比搞阶级斗争更有兴趣。从1977年年初起,他采取种种措施改善民生,先后召开一系列全国性的生产建设会议。虽然还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老套路,但可以看出,发展经济已经是他关注的焦点。
万里在安徽农村调查
华国锋、叶剑英、邓小平、李先念、汪东兴等领导人接见全国科学大会代表
1977年,在初步稳定政局后,编制现代化长期规划的问题就被提上日程。1975年夏,邓小平主持整顿期间曾制定过一份《十年规划发展纲要草案》。1977年9月,《十年规划纲要》重新修订,并提出未来23年设想。新的十年规划提出:到1985年要达到全国钢产量6000万吨、粮食8000亿斤的高指标;要建设120个大型项目,其中包括10大钢铁基地、9大有色金属基地、8大煤炭基地、10大油气田、30个大电站、6条铁路新干线、5个港口等过高计划。这个十年规划在1977年中共十一大上提出,在1978年2月五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通过。
当编制长期规划时,最高领导层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国外,主要是日本和欧洲等发达地区。大规模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和成套设备的方案,就是作为完成这个大计划的措施提出来的。邓小平说:“引进技术的谈判,要抢时间,要加快速度”,“多争取一年时间都合算”。
1978年5月17日,国务院决定成立以余秋里副总理为主任的引进新技术领导小组。
最高领导人急切想扩大引进规模是有原因的。
要想在20世纪末实现现代化的宏大目标,大规模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几乎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当时,中国大多数技术设备还是以20世纪50年代从苏联引进的156个项目为基础,而苏联的技术和设备在当时并不是先进的,几十年来又逐步老化,多数企业只能在封闭的环境下“复制古董”。恰恰是这20年间,世界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的发展突飞猛进,中国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迅速拉大。中国领导人很清楚这种状况。早在1975年主持整顿时,邓小平就提出引进先进技术和先进设备“是一个大政策”。1977年,邓小平又说:我们要“实行‘拿来主义”“把吸收外国先进技术作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起点”。1977年9月邓小平复出后,还采取了两个大动作:一是1977年秋季恢复已经取消多年的高考制度,以适应快速培养人才的需要;二是1978年召开全国科学大会,动员和组织现有的科技力量。
20世紀70年代末,中国所面对的外部环境发生重大变化。众所周知,自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中国就受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封锁禁运,无法进入西方市场。20世纪60年代中苏同盟分裂后,中国从苏联获取资金和技术的途径也中断了。在这一时期,即使中国领导人有利用外部资源发展自己的强烈愿望,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20世纪70年代初,中美关系解冻,中国同日本、西欧发达国家全面建交,在联合国的席位也得到恢:复。因此,中国走向世界的道路,很大程度上在毛泽东、周恩来的手上已经开通了。1978年,邓小平又在两个方面取得重大突破:一是中日缔约,二是中美建交。至此,对外开放的政治平台完全形成,中国获得了进入世界主体市场的通道。
当时,从遏制苏联扩张的共同战略利益出发,美国和西欧都希望中国成为世界的稳定力量,不仅不害怕中国走向强大,而且愿意支持中国加快现代化的努力。1978年6月30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听取谷牧访欧情况汇报时,领导人得出的一致印象是:欧洲“受苏联威胁,希望中国强大,希望为我们的四个现代化出点力量”。
20世纪70年代末,工业化国家在经济上出现结构调整和产业转移的趋势。从出国考察团带回的情况看,资本主义国家正处于萧条时期,产品、技术、资本都过剩,“急于找出路”,仅欧洲就有多达5000亿美元的游资。无论日本还是西欧国家,都争相同中国谈贸易,日本、西德、法国争相借钱给中国。由于美、欧、日从联手“遏制”中国到支持中国的现代化,国际环境发生重大改变。这是过去可望而不可即的有利时机,也促使中国领导人下决心迅速扩大引进新技术和成套设备的规模。
1978年提出的庞大引进计划,包含着一个从国外“借钱搞建设”的新思路。这与此前的单纯引进思路是完全不同的。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只有在20世纪50年代获得过苏联的贷款,未从资本主义国家获得过资金援助。中国同西方国家的贸易也大都采取现汇结算的方式进行。1964年还清苏联债务以后,中国成为一个完全没有外债的国家。“既无外债,又无内债”成为中国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但这并不是说,没有人想过利用外资。
1973年,陈云提出研究资本主义、利用资本主义的想法,其中就有利用外资的内容。当时想到的利用外资的形式,是通过中国的金融机构吸收国外存款。还有一种形式是延期支付。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两次引进都使用过延期支付的方式,这可以视为初级形式的“利用外资”。除此之外,其他利用外资的方式都是禁区。中国不接受外国政府贷款和无偿援助,更不允许办中外合资企业。这个政策一直延续到1978年春。
1978年4月22日,外贸部部长李强在一次对外讲话中明确说,有六种做法过去不能做的现在可以了,包括:补偿贸易,来料加工、来样加工,用外商商标牌号定牌,协作生产,寄售,分期付款、延期付款。但向外国借款和与外国举办合资企业,仍然是不能做的。
1978年5月30日,邓小平同胡乔木等人谈话时说:“现在的国际条件对我们很有利。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从它们自身的利益出发,很希望我们强大一些。这些发达国家有很多困难,它们的资金没有出路,愿意把钱借给我们,我们却不干,非常蠢。”6月30日,谷牧向中央政治局提出,应充分利用目前的有利条件、尽可能地吸收外国资金的建议,得到大多数中央领导人的赞同。7月到9月召开的国务院务虚会确定:放手利用外资,大量引进技术。在11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放手利用外资的问题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12月15日,李强在香港向世界宣布取消两个禁区:一个是只接受商业贷款不接受政府贷款,一个是不允许外商在中国投资。他说:“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到1985年为止,需要一笔相当于几百亿美元的外国贷款,我们的方针是接受政府之间的贷款。”“基本上国际贸易上惯例的做法都可以干。”
给改革开放决策以巨大推力的,是1978年兴起的出国考察潮。
中央直接派出的考察团至少有四个。每个代表团回国后都写出报告,并向中央领导人汇报。这些报告除了提供引进技术和利用外资的可行性论证,还提供关于被考察国经济发展和经济管理经验的说明。
访问南斯拉夫、罗马尼亚的代表团回国后,向中央递交了《关于南斯拉夫计划工作的考察报告》。报告认为:斯大林试图把苏联经济体制模式强加给南斯拉夫,被铁托拒绝,导致苏、南关系恶化,南斯拉夫不失为社会主义国家,南共不失为坚持社会主义的党。根据代表团的报告,中共中央决定承认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这意味着,在社会主义模式的多样性问题上,中共中央的观点有了变化。这个认识的变化对于党内在思想上摆脱苏联模式的束缚起了重要作用。
赴日经济代表团报告认为:日本高速增长主要在60年代,10年间国民生产总值增长了3.6倍,平均每年增长15.5%。日本成为一个经济大国,其“窍门”有三条:一是大胆引进新技术,把世界上的先进东西拿到自己手上;二是充分利用国外资金;三是大力发展教育和科学研究。该报告还指出:日本采取“拿来主义”实现后来居上,因此中国在技术上也应采取“拿来主义”。
1978年4月3日,中国一欧洲经济共同体贸易协定在布鲁塞尔正式签字,代表中国政府签字的是时任外贸部部长李强(左坐者)
1978年,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谷牧(中)在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参观加斯多福露天煤矿
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的报告说:香港澳门经济发展很快,但内地在港澳市场的优势地位下降,内地商品在香港进出口商品总额中占比由27.4%下降到16.6%,远落后于日本。报告提出,可借鉴港澳的经验,把靠近港澳的广东宝安、珠海划为出口基地,力争用三五年的努力,在内地建设成具有相当水平的对外生产基地、加工基地和吸引港澳同胞的游览区。关于宝安、珠海建立出口生产基地问题的动议是中央部委与广东省共同商议提出来的。1978年3月,国家计委、外贸部工作组进行调查研究,与宝安、珠海共同制訂了生产出口年度计划和三年计划、五年规划。4月至5月间,时任国家计委副主任段云率团考察香港、澳门后回到广州,向习仲勋、刘田夫等人介绍情况并交换意见,双方一拍即合。回京后,考察组写出《港澳经济考察报告》并上报中央。6月3日,段云直接向华国锋等人做了汇报。华国锋肯定了他们的建议,明确指示:“总的同意”,“说干就干,把它办起来”。
最重要的一次考察当数西欧五国之行,代表团成员除分管经济工作的副总理谷牧外,还有水电部部长钱正英、农业部副部长张根生、广东省副省长王全国等七八位部级干部和20多名长期从事经济工作的中央和地方负责人。出发前,邓小平专门找谷牧谈话,让他们“广泛接触,详细调查,深入研究些问题”。代表团行程为5月2日到6月6日,共计36天,先后访问了西欧五国的25个城市80多家单位。其间,会见了有关政界人士和企业家,参观了工厂、农场、城市设施、港口码头、市场、学校、科研单位和居民区,收集了大量的资料信息,参观的项目以工业交通为主,范围涵盖电力、冶金、机械、公路、机场、港口等,所有先进工艺和设施都引起代表们的浓厚兴趣。代表团回国10天后,起草完成《访问欧洲五国的情况报告》,之后上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
中国被封锁和自我封闭20多年,除少数搞外交和外贸工作的,大多数领导人都没有出过国,对于外部世界,特别是对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况不甚了了。对许多人来说,1978年是第一次走出国门,第一次“身临其境”观察资本主义和现代化的当代发展情况。这些考察团所看到和带回来的信息,对中国领导层的思想冲击很大。
第一个强烈印象是:没有想到当代世界现代化会发展到如此程度,中国与发达国家之间的发展差距会如此之大。像日本、西德这样的国家,国民经济已经高度现代化了,工业生产广泛采用电子计算机,高度自动化;农业机械化程度很高;整个西欧高速公路形成一个网络,劳动生产率高出中国相同性质企业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更是超出中国人的想象。
第二个强烈印象是:西方发达国家有许多好的东西。这些国家经济之所以迅速发展,有一些共同的经验,包括:强调竞争,强调优胜劣汰,十分重视企业管理;大胆引进新技术,把世界上的先进东西拿到自己手上;从政府到公司都投入大量资金进行科学研究,开发新技术、新产品,推动科学技术迅猛发展;重视发展教育事业,培养科技人才;同时充分利用国外资金;等等。
访欧代表团的报告说:“毛主席曾经讲过,欧洲各国的经济为什么发展快,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国家较小,中央与地方适当分权,办事机动灵活。我们这次出访看到的情况确实是这样。例如西德州一级政府的权力比较大,许多事情州政府定了就可以办,这很有利于促进经济的发展。我们的一个省市,比欧洲一些国家还大,可是省市管理经济的权限却很小,很少主动性。这个问题不解决,不在中央统一计划下充分发挥地方的积极性和主动性,经济工作就搞不活,也就谈不上高速度发展国民经济。”
11月,王震访问英国。其间,中国驻英大使柯华陪同他访问过伦敦一个失业工人的家。这个失业工人住着一栋100多平方米的两层楼房,有餐室、客厅,有沙发、电视机,装饰柜子里有珍藏的银具,房后还有一个约50平方米的小花园。由于失业,他可以不纳税,享受免费医疗,子女可以接受免费义务教育。当访问结束时,中国驻英使馆人员询问王震对英国的观感。王震高兴地说:“我看英国搞得不错,物质极大丰富,三大差别基本消灭,社会公正,社会福利也受重视,如果再加上共产党执政,英国就是我们理想中的共产主义社会了。”
这些情况在党内和民众中都产生了强烈反响。这次出国考察潮有一个特点:不是以意识形态的眼光去挑刺,而是着眼于学习和借鉴。在“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时,这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其实在情理之中。出国考察的所见所闻,改变了人们的许多观点。
一系列出国考察带来的新信息,直接推动了国务院务虚会的召开。
1978年6月1日和3日,中央政治局听取了赴日经济代表团和赴港澳经济贸易考察组的汇报,华国锋、邓小平都参加并发表了意见。华国锋说:“看准了的东西,就要动手去干,不要议而不决、决而不行。”邓小平说:“下个大决心,不要怕欠账,那个东西没危险。”
6月30日,中央政治局又听取并讨论了谷牧访问欧洲五国的情况汇报,华国锋主持汇报会,叶剑英、聂荣臻、李先念、乌兰夫、王震均出席。大家兴致很高,汇报会从下午3点开到晚上11点。
华国锋对于考察团带回的信息不仅重视,而且很兴奋。据胡耀邦当时在中央党校传达时的说法,7月6日,华国锋把他找去彻夜长谈,从下午3点钟到凌晨l点多,谈了9个多小时,涉及出国考察团从日本、西欧带回来的许多信息。华国锋反复问胡耀邦,能不能把步子放大一些,使我们国家迅速地富强,用他的话是兴旺发达。最后,华国锋提了两条:第一,出国考察一下,不但部长、副委员长、副总理、省委书记,有些厂长也要出国考察。今年下半年他也要出国。邓副主席、李副主席也要出去。第二,要号召高级干部学一点社会主义时期的经济规律。
1978年是领导人密集出国访问的一年,有12位副总理、副委员长以上领导人先后20次访问了51个国家。领导人如此频繁出访,除了外交需要,很重要的意图就是要亲眼看一看世界各国的現代化究竟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并寻找中国可以借鉴的经验。
8月,华国锋访问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据随访的朱良回忆,华国锋了解到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同中国的同类工厂、企业相比,规模、设备都不如中国,但效率比中国高出很多,企业还挤出一部分产品出口换外汇,而中国的企业权力太小,经营管理有问题。我们关门自己搞,既不引进外国先进技术,又由国家垄断出口,企业产品不能进入国际市场。印象最深的,是南斯拉夫的农工联合企业不仅搞农、牧、畜,而且搞加工,还有自己的销售网点。华国锋要四川搞一个、北京搞几个这样的企业。华国锋看到南斯拉夫、罗马尼亚对外经济合作完全放开,搞补偿贸易,吸收外国投资,合作经营,生产协作等,并没有损害国家主权,便当即想到我们吸收外国贷款“似无不可”。华国锋认为:这次访问很大的成果是开阔了眼界,有助于解放思想,找到了在经济建设方面的差距,我们要争取时间赶上去。
1978年10月26日,邓小平在日本访问期间和夫人卓琳乘坐“光-81号”超特快列车
1978年也是邓小平出访最多的一年。年初,他访问了缅甸和尼泊尔;9月,访问了朝鲜;10月下旬,访问了日本;11月,又访问了泰国、马来西亚和新加坡;1979年年初,又出访美国。邓小平的亲见,加上其他考察团提供的信息,强化了其紧迫意识,也使其改革思想更加清晰起来。他在1978年9月访问朝鲜时同金日成说:“最近我们的同志出去看了一下,越看越感到我们落后。什么叫现代化?五十年代一个样,六十年代不一样了,七十年代就更不一样了。”从朝鲜回国途中,邓小平在东北和天津等地反复地谈到中国必须改革。他说:中国的体制基本上是从苏联来的,是一种落后的东西,“有好多体制问题要重新考虑”,“要来一个革命”。他还表示:引进先进技术设备后,一定要按照国际先进的管理和经营方法来管理,“要在技术上、管理上来一个革命”,“现在我们的上层建筑非改不行”。
1978年7月6日至9月9日,国务院务虚会召开,断断续续开了两个多月。会议由李先念、谷牧主持,规模并不大,到会的有六七十人,但规格很高。参加会议的有国务院44个重要部门的负责人,国务院副总理余秋里、康世恩、耿飚、谷牧、王震、陈慕华全都参加。
华国锋很重视这次会议。在23次会议中,他只有一两次没有参加,在会上发言和插话至少有13次。邓小平没有参加务虚会,但听取了主要汇报。务虚会的主题是研究加快中国四个现代化的速度问题。会上有30多位各部门负责人发言,几乎覆盖了中国建设的各个财经领域。会上,大家畅所欲言,提出许多疑问:日本、西德两个战败国为什么能够迅速复兴?“上帝只给了太阳和水”的瑞士为什么能够跻身于发达国家行列?中外发展的巨大差距强化了领导层的紧迫感,但许多国家的经验也使出国考察人员普遍信心倍增。像日本、西德、丹麦,以及韩国、新加坡、中国台湾、中国香港所谓亚洲“四小龙”都只用了15年到20年的时间实现了现代化,说明现代化是可以在短期内实现的。华国锋说:“出去的同志回来后,自信心更强了。去日本、去西欧的同志回来,都提高了信心。对我说了,我的自信心也更强了。原来认为二三十年很快就过去了,一考察,日本搞现代化只有十三年,德国、丹麦也是十几年。我们有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有九亿人口,资源丰富,有正反两个方面的经验,只要路线、方针、政策正确,安定团结,调动各方面积极因素,可以赶上去。”谷牧回忆说:“一系列重要思路打开了,包括正确运用价值规律,改革经济体制,坚持按劳分配,发展农村的多种经营等,特别对如何加强技术引进,扩大外贸出口,采取灵活方式利用国外资金等,讨论得很热烈。”
1978年,邓小平访问新加坡,当时的新加坡总理李光耀亲自接待
这次会议的意义在于:它对经济管理体制改革问题进行了大胆的讨论。在国务院务虚会上,几个问题备受关注:一个是南斯拉夫考察结果;一个是谷牧访问西欧五国的报告;还有一个是胡乔木、于光远、马洪以国务院研究室名义写的《按照客观的经济规律办事,加快实现四个现代化》一文。会上的一些发言很有见解。据于光远回忆,姚依林引用列宁的一句话“在狼群中要学会狼叫”,说明要了解资本主义,要善于和他们打交道,对与会者很有说服力。
这次会议虽然是务虚,不作决议,但9月9日李先念的总结报告集中了会议的主要成果。报告提出:要实现现代化,必须勇敢地改造一切不适应生产力发展的生产关系和不适应经济基础要求的上层建筑,放手发挥经济手段和经济组织的作用。报告批评说:“我国已经不止一次改革经济体制,并取得了许多成效。但是在企业经济管理体制方面,往往从行政权力的转移着眼多,往往在放了收、收了放的老套中循环,因而难以符合经济发展的要求。”报告提出:“我们现在要进行的改革,一定要同时兼顾中央、地方和企业的积极性,努力用现代化的管理方法来管理现代化的经济。”要坚决摆脱墨守行政层次、行政区划、行政权力、行政方式而不讲经济核算、经济效果、经济效率、经济责任的老框框,掌握领导和管理现代化大生产的本领,尊重客观经济规律。
胡乔木等人撰写的《按照客观的经济规律办事,加快实现四个现代化》一文吸收务虚会的议论,修改后发表在10月6日的《人民日报》上,在国外引起重视,被看成是中国改革的重要信号。于光远说,“这次国务院务虚会起了开拓视野启发人们思想的作用”,“如果说我们的党正视经济体制中的问题,重视改革,发轫于这次务虚会,未尝不可”。当然,会议在发展速度和引进成套设备方面也表露出急于求成的情绪,提出要组织“国民经济的新的大跃进”。
在9月召开的全国计划会议上,国务院进一步明确提出,经济战线必须实行三个转变:从上到下,都要把注意力转到生产斗争和技术革命上来;从那种不计经济效果、不讲工作效率的官僚主义的管理制度和管理方法,转到按照经济规律办事,把民主和集中很好地結合起来的科学管理的轨道上来;从那种不同资本主义国家进行经济技术交流的闭关自守或半闭关自守状态,转到积极地引进国外先进技术,利用国外资金,大胆地进入国际市场。“三大转变”思想的提出,说明在一点上达成了共识:经济体制必须改革。
1978年12月,邓小平同志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上作重要讲话
所有这些,为11月至12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和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做了准备。
中央工作会议和十一届三中全会原定的议程主要是经济议题,但实际的议程转到更为重要的政治议题上,也使得国务院务虚会上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话题没有在会上展开讨论。经济话题讨论较多的是农村政策,起草了两份关于农业的文件草案。然而,问题不在于三中全会是否对经济改革进行了多么深入、广泛的讨论,依照当时的认知水平,即使讨论也不可能超出国务院务虚会的深度。重要的是,会议充满了改革的精神。邓小平在主旨讲话中说:“如果现在再不进行改革,我们的现代化事业和社会主义事业就会被葬送。”叶剑英的讲话也表达了这种观点。他批评许多同志对“从经济基础到上层建筑的深刻革命”思想准备不足。三中全会公报指出:要采取一系列新的重大的经济措施,对经济管理体制和经营管理方法进行改革,努力采用世界先进技术和先进设备。
对于经济改革来说,有三点极为重要:一是确定把党和国家的工作着重点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代化建设上来,摆脱持续几十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和频繁政治运动的历史轨迹。可以说,中国改革开放及此后几十年的变化都根源于这一“历史性转折”。二是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确定为党的思想路线,为改革探索打开了意识形态的空间。三是在“只进不出”的策略下实现了权力结构的变动,以邓小平为核心的改革班子初步形成。尽管改革在1978年已经酝酿成熟,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仍然可以认为是一个转折点,因为它以中央全会的权威形式确定了改革的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