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雁
摘要:电影《奥戈》通过土生葡人在澳门回归之际对自我身份的追寻,呈现出中西交汇的生活空间下澳门人的生存境况,表达了土生葡人对澳门的认同,折射出澳门文化的多元与包容。
关键词:身份 空间 寻根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3359(2018)06-0164-03
在全球化时代,不乏从题材、主旨等方面探寻自我文化身份的电影。澳门电影《奥戈》(2009年)通过讲述土生葡人奥戈的故事探讨了身份、底层和日常生活空间等问题,成为研究澳门本土文化身份的独特文本。
一、时代转折下的身份焦虑
《奥戈》改编自澳门作家廖子馨的小说《奥戈的幻觉世界》,主创包括中国内地、香港、澳门和葡萄牙人,是澳门回归10周年的献礼之作。影片以1999年澳门回归中国前夕为历史背景,讲述了以奥戈为代表的一群土生葡人面临政治局面转变时产生的身份危机与艰难抉择。“土生葡人”是具有澳门本地特色的一个称呼,是指“本地一群父系祖先基本来自葡萄牙,母系则来自亚洲各地,并在澳门出生成长的欧亚混血儿的群体。”①这一群体与他们的父辈一样信奉天主教,语言上除了跟随父辈讲葡萄牙语外,主要受母亲影响讲一种以葡萄牙语为主体,混合了亚洲、非洲等各地方言的土生话。由于在澳门出生和成长,大多数土生葡人也会讲流利的粤语。澳门是中西交汇的城市,掌握多种语言给他们的求职、工作带来极大便利,尤其是回归以前,澳葡政府在政策上向葡裔倾斜,土生比华人更轻易得到一份不错的公职。但一切随着回归而改变,回归不仅意味着他们从此失去葡裔的优厚待遇,还面临身份认同的危机。
奥戈是海关的边检警察,随着回归的临近,他及其土生朋友被何去何从所困扰——留守澳门还是移居葡萄牙,不仅是“乡土在何方”的困惑,更触及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等问题。贯穿影片的主线是奥戈苦苦追寻自己的身世:生养在一个中国家庭却有一张混血儿面孔的他不惜与家人决裂,执意去葡萄牙寻找自己的生父,然而站在生父住宅前,他却没有进去。面对里斯本苍茫而陌生的天光,他醒悟到真正的“根”在生于斯长于斯的澳门,最终回去祭奠他的中国母亲。此外,影片交织着另外两条线索,一是出生于澳门但在中国内地成长的女子李念藉回归前夕来澳门教普通话的机会,寻找她大学时期的恋人马赛,马赛也是土生葡人,但已不知流落何方;另一个是来自内地乡下的女子露露,来澳门寻找理想生活。当她准备和奥戈的朋友彼得去葡萄牙过新生活时,却得到彼得在赌场欠下高利贷而被杀害的消息。
奥戈的寻根之旅,经受理想幻灭的阵痛,同时也是重构个体/民族文化身份的过程。影片中,奥戈的生父是葡萄牙人,母亲是中国人,这本身就是澳门被葡萄牙占领的隐喻,但由始至终,奥戈的生父都是“缺席”的,影片多次以特写镜头呈现奥戈的鲜血,正是身份不明的表征。正如奥戈自己所说:“我到底算什么?中国人,葡国人,土生?我什么也不是。”事实上,奥戈的困惑也是土生的困惑。他们身上虽然有葡萄牙血统,但显然不是葡萄牙人,毕竟,他们对葡国不熟悉,回到葡国也难以谋生。他们在澳门生长,但也与澳门的华人不同,对中国没有归属感。对土生而言,葡萄牙仅仅是“想象的共同体”,用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理论来说,“民族”是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并且,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limited),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②电影有一个细节也很好地表现了这种“想象的社群”:奥戈的土生朋友去葡萄牙想吃葡国鸡,才发现原来葡国鸡是一道本土菜,而非葡国菜。由此可见,“葡萄牙”仅仅是土生理念中的文化符号,其所指是中国麻将馆或粤式茶餐厅这样的公共空间,也是本土独特的生活方式。一方面,影片反复播放中国政府选举澳门特别行政区第一届行政长官的新闻片段,意图通过主权转移的历史过程呈现土生的身份危机;另一方面,片中种种细节诸如麻將、广东凉茶、咸鱼、猪扒包、京剧等,以及澳门八角楼、博物馆、亚婆井等老街区风景,无不强调着中国文化的根深蒂固。这无处不在的“集体无意识”,正是对本土文化身份的游移与重新定位。
除了政治环境和文化环境的转变外,土生还有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语言。语言不仅是交际工具,更是重要的身份问题,电影中的主人公由始至终都在面临语言的困惑。奥戈及其土生朋友主要讲粤语,尽管去葡萄牙能用葡语进行简单交流,但并不熟练,澳门回归对他们工作的首要影响是学习普通话,这不仅对他们的职务升迁起重要作用,也是他们能否留任的重要考核指标。随着回归临近,与普通话在澳门的推广相反,土生话却日渐式微,真正懂得土生话的人越来越少。当一个族群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语言、文化得不到持续性传承的时候,这个群体的延续性就会受到威胁。奥戈对身份的困惑与焦虑,也是土生群体自身危机感的体现。
二、日常生活空间的影像呈现
《奥戈》真实呈现出澳门独特的文化空间与日常生活影像,书写了全球化与现代化冲击下即将消逝的家园。李念来澳门寻找昔日恋人马赛,也是重寻儿时家园的过程。比如,影片不只一次展现李念和奥戈在大排档吃猪扒包的场景,这是港澳市民独特的生活习惯。奥戈说:“我每次下班都要来这里吃个猪扒包才回家。”李念说:“味道一点都没变。”奥戈说:“澳门每天都在变。”李念说:“都找不到那时的澳门了。”透过他们的对话以及影片展现的古旧街区,来来往往的巴士,传达出澳门人对家园的感知与体验——平常、琐碎却具体而实在。不难发现,影片自始至终都在规避澳门的现代化建筑与现代城市景观,并不断呈现古旧的小巷与古老建筑,底层人民艰辛但温情的生活、逼仄老旧的房屋、古朴狭长的小巷、斑驳的土墙承载澳门本土的历史与文化记忆。在经济与政治格局发生急剧变化的时代,影片以日常生活叙事坚守本土物质与文化的双重空间。
就影片呈现的核心叙事主体而言,大多是中底层人民。《奥戈》的人物不多,一是奥戈及其土生朋友,在澳门回归之际,面临着升职考试及失业的压力;二是外来务工的兼职教师李念和陪酒女郎露露。影片对露露的塑造,更阐述了全球化时代资本/城市对人的价值观与传统生活方式的瓦解。影片以露露和奥戈在吧台前对谈的场景展开叙事:露露平静地述说家乡是个没有希望的地方,20岁就能猜到80岁会怎么样,因此外出赚钱,尽管处于城市的下层,她仍保有对城市/理想的执着与向往。正当露露的生活有新的转机时,男友彼得却在赌场遇害身亡,新生活的幻灭隐喻了现代城市催生出无限膨胀的欲望对理想与传统的摧残。露露不解的是,葡萄牙有什么好,为什么土生都想去?最终,露露仍旧在酒吧平静地工作,平静地等待和希望。影片对底层人物的塑造,具体呈现出现代人与城市之间的矛盾,这也构成本土文化身份的一个面向。
影片另一位值得注意的人物是奥戈的养父,他是善良的中国人,不仅接受其妻与葡萄牙歌手短暂邂逅并诞下混血儿的事实,还对奥戈偏爱有加。奥戈的母亲不愿透露关于其生父的任何消息,以至于母子反目。在奥戈为自己的身份痛苦不堪的时候,养父告诉他一切,并给他一张生父的照片,使奥戈最终找到生父。中国养父朴实善良、博大的胸怀正如澳门文化多元与包容的品格,使这方土地生生不息。
土生文化是中葡文化交融的表征,同时也是澳门独特的历史记忆。澳门文化的独特性在于坚守中华文化传统的同时,兼容和吸收西方文化,即使在回归后的今天,澳门的城市形象与城市宣传片中仍以“中西交汇”作为文化定位。中西交汇在澳门人的日常生活和公共空间烙下深刻的印迹。在生活空间上,既有大三巴、东望洋灯塔等南欧风格的建筑作为澳门屹立世界的地标,也有香火繁盛的妈阁庙、观音堂、哪吒庙与天主教教堂的瑰丽媲美,华洋杂陈。在历史文化方面,中西交汇更多体现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融,渗透在澳门人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如语言、饮食、宗教和生活方式等。
三、全球化语境下的寻根叙事
在全球化时代,中国电影从一开始就充满对文化身份的追寻与思考,“寻根”成为从文学到视觉艺术的核心叙事。因过于注重对民族文化、历史记忆、个体意识的“文化寓言”的影像表达,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文学与电影弥漫着浓郁的怀旧色彩。“第五代”导演的作品如陈凱歌的《黄土地》(1984年)、张艺谋的《红高粱》(1987年)、《菊豆》(1990年)、《大红灯笼高高挂》(1991年)等都对国家观念予以反思与质疑,并重绘出迥异于主旋律的民族风景线。个人意识与历史记忆的对接,使得个性得以充分张扬、生命本原的力与性尽情释放,制造出有别于宏大叙事的文化想象地图。90年代初,在世界政治局势的转变与全球化商业大潮的冲击下,中国电影从主题到风格都上升到一个新的阶段,民间历史、个人记忆的重新书写使国族意识备受抨击,文化身份愈加暧昧不明。这从中国和香港共同制作、陈凯歌导演的《霸王别姬》(1993年)就可见一斑。影片的叙事背景跨越中国近现代历史,通过对京剧演员程蝶衣、段小楼从民国到文革期间近半个世纪戏剧与人生的影像书写,反思了传统文化与历史悲剧对个体/民族文化身份的侵蚀。与此同时,香港电影一以贯之凸显出对难以界定的文化身份的探寻,比如,关锦鹏的《胭脂扣》(1988年)、《阮玲玉》(1992年),王家卫的《阿飞正传》(1990年)等。这些影片不仅通过追忆“想象的历史”来重新书写民族文化,还试图与即将逝去的文化对话,叩问过去与未来,从而呈现对“此在”身份的焦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奥戈》对文化身份的追寻与重构延续了“第五代”导演及香港电影的文化内涵,但在制作手法与现实主义倾向方面,则更接近独立电影的表现风格。值得注意的是,在全球化时代思考文化身份、历史记忆的作品也深刻体现在独立电影制作中。香港导演陈果的《去年烟花特别多》(1998年)、《细路祥》(1999年)等影片,展示了香港旧城区风貌与底层人物的真实生活,呈现出底层人民在香港回归前后对身份认同的焦虑与复杂心态。进入21世纪,中国内地的独立电影也臻于成熟,并在国际上受到广泛关注,如贾樟柯的《三峡好人》(2006年)、《二十四城记》(2008年)等。贾樟柯的电影大多以现实主义风格见长,大量长镜头的使用,纪录片式的拍摄手法,还原了底层人民面临时代变迁时艰难的生存状态与矛盾心理。影片《奥戈》也主要以长镜头为主,摄像机长时间固定在一个位置,凝视主人公奥戈忧郁、迷茫的神情。比如,影片不断重复奥戈在关闸边检台、镜子前沉默的片段,通过近乎“零度叙事”的长镜头,传达出人物内心的挣扎与痛苦。然而,记录式的写实镜头并非摒弃影片的美学效果。与陈果的影片展现香港旧城区、贾樟柯的影片展现三峡美丽的自然风光一样,《奥戈》以写实却唯美的近景/远景镜头呈现澳门古色古香、中西交融的老城街区与建筑。同时,还以俯瞰的远景镜头呈现葡萄牙静谧的城郊与海湾景色,使影像中的静物风景变得与人的思考那样沉重肃穆。张旭东在评价贾樟柯的电影时曾说:“作为中国电影英雄式或神话式时期的样本,‘第五代电影聚焦于诞生(emergence)与生成(coming—into—being),而贾樟柯的电影则坚持回到消逝的主题上去。用他自己的话说:‘一些美好的东西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迅速消失。”③这同样也适用于评论《奥戈》,作为文化身份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影片不露声色地记录着澳门本土珍贵的人文风景。正是这些宁静庄重的“无言之美”,却面临时代与社会局势的重大转变,透着即将消逝的威胁,从而使观众产生悲怆的美学感受。就此而言,影片的真实风景构成了一股力量,暗合人与文化、人与城在时代大潮中捉摸不定的命运。正如奥戈所说:“不仅是土生话,也许有一天,土生都会消失。”这也正是电影《奥戈》所承载物质与文化的双重意义——记录即将消逝的历史碎片。影片结局,第一届特区行政长官通过民主选举产生,澳门顺利回归中国。尽管面临政治局势的转变,与奥戈一样的土生葡人仍留在澳门,在宁谧和平的氛围中等待日出日落,等待属于自己的未来。也正是这方小小的土地,使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感到熟悉和亲切,唇齿相依。这是澳门的记忆,也是人们心魂相牵的归宿。
四、结语
《奥戈》以温情的叙事表现出澳门独特的本土文化,表达了土生葡人对澳门的认同,也凸显出澳门文化的多元与包容。需要指出的是,影片主要以人物语言(对白)推动故事发展,若能将情节在银幕上充分展开叙事将更形象生动。然而,作为第一部集中关注土生葡人、关注澳门回归前后中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并探寻本土文化身份的电影,其文化价值也就不言而喻了。
注释:
①邓思平:《澳门土生葡人》,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9年版,第9页。
②[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0页。
③张旭东:《消逝的诗学:贾樟柯的电影》,王钦译,《现代中文学刊》,2011年第1期,第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