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冬天到来了。
对于流浪猫和流浪狗,这无疑于一段漫长地狱隧道摆在它们面前。无论它们愿意不愿意,它们都必须从那寒冷黑暗的隧道穿过去。过去了,迎接它的是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温暖。过不去,它的生命就将结束在那寒冷黑暗的隧道内。在北方,冬天暖气供应最好的应属北京城。任何一个办公区域、公共场所和民宅小区内,暖气的充足都可以给流浪动物匀出一片温暖来。可在711号园,因为是公园,属于北京的林业绿地区,那园子里除了水电外,是没有煤气也没暖气的。
每年的十一月,寒冷到来时,这里的居民就大多如迁徙鸟样从园里搬走了,搬回到了他们城里烧着暖气的家,只有少数几户人家在这园里烧着黑煤土暖坚守着。
按计划,我家也要搬回到北五环外的家属区。可那是我二十六年的军旅生涯回报给我的一套房,属军事管理区,部队家属院,对流浪猫、狗的管理如同警察对小偷的警惕和城管对无照商贩的厌烦。我不能把那七八只猫带回到那座军营里,又不忍心把它们丢在寒冷无比的园子里,为此专门去找了对猫、狗有宠爱之心的好朋友(张悦然),希望把猫转移到他们的小区里。结果大家在一起,做了重重商讨和努力,这个把包袱甩给别人的计划没有得成,最后我不得不借故去那仅有的留在园里的几户人家聊天和做些闲杂事,弄清他们中间也有两户人家对流浪猫存有同情心,会时不时地去喂那些猫,我便颇含狠歹地做了一个残酷而错误的决定:在我家避风朝阳前墙下,和我儿子一块垒了一排猫窝儿,并在那猫窝中铺了很多干草和旧衣服,又买了许多猫粮倒在猫窝前,把十几天也喝不完的水放在猫窝边,然后在一天的下午,我们一家和那两只狗就狠心离开了711号园。
我的行动计划是,在这年冬天要保证每周一次到这园里来喂猫。每次喂后还要在院里给它们准备能吃三朝五日的猫粮和饭局菜,要给它们准备充足到喝不完的水。其余一周内,粮尽后的两三天,希望那些猫会沿着饥饿给它的暗示,到那两户对流浪猫也有同情心的居民家里喵喵喵地叫。这个计划简单而烦琐,落实起来没有那么容易和便利。因为从北五环开车到南四环外的711号园,不堵车最少一个半小时。
我一生两生乃至十生都不能享受这待遇,因此那些流浪猫应该原谅我每周六去喂养它们的计划没有百分之百的准时和落实。但我做到了,周六不能去,周日我必定会带更多的猫粮和饭局上的剩鱼剩肉向它们表示内疚和道歉。十一月我这样去做了。十二月我也这样去做了。每周的周六和周日,那些猫们等着我的到达,像饥饿的孩子等着母亲带着饭食的归来。每次到那儿,它们集体兴奋而饥饿的叫声,如雨点一样砸在我身上,让我的心里有一种不安和内疚,有一种自己抛弃了儿女的罪恶感。于是,就每次会在那儿留下更多的猫粮和饭菜。为了不使我留下的猫食被野狗们掠夺去,我在喂完后都把那些猫粮倒在我家一圈七八个窗台上,使那些窗台全部成为它们的食品柜。
可是,那年元月的第三个周末下雪了。一尺厚的大雪把所有的公路都封了。那個周末我没有办法去喂那些猫。四天后公路通车了,四环路上也没有结冰了,我匆匆地开着车、带着猫粮赶到园里我家时,八只猫只还有四只在那等着我,而大白、三白、小白和大黑却不知去向了。我找遍了园子,也问了那两户曾经隔三差五喂猫的老住户,他们都说没有见过那些猫。这次我把那些猫粮仍旧都倒在窗台上,可给猫去换水时,我发现原来的半盆水结成了死冰凌,那发灰的白色冰面上,有猫在极度口渴时,用舌头在冰上舔出的浅浅的圆凹痕。
又过了一个星期后,我出差,没有在周六、周日赶回来,而是在下周的周二回来,周三去那喂的猫。这一次,花狸和二白也都不在了。我仍然没有在园里找到它们活的身影或者死的尸。我猜想它们是在等我的绝望中,不得不离开我家,离开园子,沿着寒冷的北京大街开始流浪了,去某个小区为它们匀留的一片温暖的过道或门洞和楼梯下边安家了——可倘若它们找不到那过道和楼梯,也许它们会被一只汽车轮子撞死在路边上,或者被路过的一只大脚,不假思索地猛踢一下,于是惨叫一声,飞起又落在哪儿成为不仅流浪而且残疾的猫。
再或者,它们沿着饥饿的黑暗,想象着一丝肉香的暖亮,遛墙走着走着倒下去,从此就再也没有爬起来,和它们诸多的兄弟姐妹样,把生命结束在了冬天流浪的路途上。
我不能再把老黄猫和原来一直柴瘦的小黑就这么孤零零地留在我家房檐下,不能以两袋猫粮和半盆冰水就把它们交给零下十度的冬天和我家房檐下那刺骨的寒风。这一天,我做出了一个温暖而狡猾的决定,把它们迎进室内,让它们吃足了猫粮,喝了烧开后的温水,又去买了五大袋猫粮装在一个袋子里,待黄昏之后,天将暗下时,我把老黄猫和小黑一并装入一个纸箱内,抱着箱子,提着猫粮藏在一片林子里,看到那心存善念,也偶尔喂喂流浪猫的一个老退休干部从家里出来时,我把装猫的箱子和那五袋猫粮,放进他家暖和的客厅慌忙逃走了。
回家时,我一路都开车听着口水歌,哼着小曲,像我做了一件充满智慧的大事情。
第二年四月春暖花开时,我一家人又返回园子里,首先想到的是那些猫。可在那园里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猫们在哪儿。失望中准备锁门出去买菜时,却看见穿过寒冬的死亡隧道走来的老黄猫,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儿。它骨瘦如柴,连叫声都小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每走一步因为体弱多病,后腿趔趄着像要倒下去。而那伤愁的叫声中,它发黄哀伤的目光,望着我们又要离开的身影,我清晰地看到它的眼圈下流出了浑浊的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猫在哀伤时,也会如牛如狗样有泪流出来。就是在它的哀鸣和眼泪中,我决定一是先带老黄猫到宠物医院看看病;二是下一年的冬天,我将同它们一起守在寒冷里,同它们一道穿过地狱般寒冷的隧道,去迎接那新一个春天温暖明亮的光。
(俞晨元摘自江苏人民出版社《北京,最后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