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兵然
对于春秋战国青铜器铭文,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特别的爱好。不论何时,每当那些缄默不语的铭文展现在我眼前时,我的心灵就会受到强烈震动。真的不可思议——那些埋藏了四千年左右的青铜器铭文依然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异彩,漫长的岁月,非但没有把它们泯灭,反而使它们显得沉着有力,璀灿夺目。这些古老的铭文为什么具有如此超越时空的艺术魅力呢?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个耐人寻味、值得深思的问题。
春秋以后,诸侯铸器之风日盛,铜器富丽美观,装饰繁缛精致,青铜器铭文铸制的部位逐渐由器内移到器表,文字与花纹图案一起,成为器物装饰美的一个组成部分,铭文笔画均细修长,这种协调之美,强烈地刺激着人们的热情、想象和创造力。
春秋战国青铜器铭文非常丰富,刻款铭文逐渐流行,字形向纵长方面发展,受鸟虫书影响,篆引曲线明显地摆脱了仿形的功能和特点,作大幅度的摆动与组环,图案性增强。山东出土曾国《曾姬天壶》线条圆畅,自如轻松,近于书写状态,非个中高手不能臻比。
战国青铜铭文不带有描述性,也看不出对当时生活的精确再现,只能看到有“意味的形式”,此时代铭文给我最强烈的印象就是体现浓郁地区性的具有的装饰情趣的线条,如战国时期铭器韩国驫羌钟铭文,此器铭文以阴文界线安置文字,突出此器的花重曲雅,以纤细流畅的线条来表现铭文的瑰丽,铭文配上钮部、鼓部的精致纹饰和钲部粗犷的乳钉相映结合,形成此钟雄伟奇丽的造型风格,具有一种岿然不动的霸气,充盈有着刚健、凝重、古拙,甚至蛮勇的气质。战国青铜器铭文所显示出来的霸悍之气是其他艺术所无法替代的,铭文所特有的坚实、少言、宁静意态,对当代书法艺术创作也是极为重要的因素,我以为缺少了这种强烈的崇高的宁静,书法艺术就无法达到高尚的境界。
战国铜器上那种具有象形意味的理念巧妙地嵌入字形之中,或只取其一部分,或使字形的线条屈曲蜿蜒而象征地摹拟虫蛇的形神动态,或把多种形式撮合于一字一器,千万变化,不一而足,青铜器铭文的各种形式的造型,不是摹仿客观的自然,而是表现“区域特征文化”的自然,是极富随机性和主体自觉化的结果,它往往表现为各种变异的形象,这是战国青铜铭文艺术的魅力所在之一。青铜铭文那奇怪的“变形”是对外部世界大胆的诠释,再重新组合为一个奇异瑰丽的魔幻世界。这些单纯简练的字形,无所谓抽象,也无所谓具象,那只是丰富多彩的大自然的浓缩凝聚。
战国青铜铭文中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艺术想像力和艺术表现手法,可作为当代书法艺术创作的一把钥匙。春秋晚期蔡国出土的蔡侯盘铭文,文字与器表花纹图案,浮雕装饰相结合,构成统一的形式,成为器物美的组成部分。铭文因“形式”采用瘦硬匀细的笔画,修长秀美的体势,结构疏密有致,行款疏朗宽松,每字都有一笔或几笔竖画,夸张得很长,而将其他笔画合理密集,使多数字的结构上紧下松,又由于长笔画的垂直与对称,使得字字修长而稳定,有雄强之风,傲岸之气,整体的书法布局十分严整规矩,出入有方,凛凛不可侵犯,这种单纯但整体的力量更加强了庄重威严的意味,显示豪壮厚重的春秋战国时代的审美趣味,契合他们按照表现感觉去组合、表达情绪的造型观念。
在艺术作品中,节奏是通过空间表现的。春秋战国青铜器铭文的又一特点,是在那相互的字形组合里构成的丰富的节奏美。如《曾侯乙编钟》铭文形体堂皇妍丽,结字修长,在较多的文字结构上显得上密下疏,并能在绵密的文字排列中达到气息相通的效果,其笔画飘逸潇洒,亭亭玉立,结体婉静遒美,锋颖秀挺,运笔纯熟而显得结构自然,蓄意曲逆的线条中给人一种在静中有飘飘欲起的动感,战国铭文那种共有的严谨、大气、活泼、寓动于静的视觉效果,直曲、方圆的对比,从整体上看,都表现了很强的节奏,其空间安排的完美,令人叫绝,虽然那时人们是凭直觉和敏感或出于实用目的来安排这种形式节奏关系,但从这种形式关系中生发出来的艺术意趣,给了我们当今书法创作以巨大的启示。
战国铭文另一种极有吸引力的表现形式是那沉着有力的线条,这种线条完全是风格化、规范化的。如河北平山出土战国《中山王方壶》,铭文排列整齐,修长的线体显得优美纤丽,加上极为成熟的雕刻技巧,使人观后有字字珠玑之感。我认为战国青铜器铭文线条不是一般的图案花纹的形式美,尤见生命力和力量感,如齐《陈曼簠》铭文的书法,就像齐桓称霸一样,不免让人观后激动、钦敬、崇拜。我把这种线称之为战国“青铜线”,我运用这种独特的“青铜线”进行创作,使作品回避量感和体块感,把作品浓缩成线的形体,使作品获得一种精筋的元气,这种墨线形式比墨块状形式更加夺目,空间更加奇特,节奏更加丰富。因为线条是从自然对象中抽象出来,省去了多余的琐碎的东西,能使作品的形象更加概括传神,一目了然,突出了作品的主题。
战国青铜器铭文作品一般运用对称的格式,世世代代人们总是在创造秩序。我在创作战国铭文风格的书法作品时努力将这种美的感受注入进去,使之更简化有序,从而大大增加了作品的知觉和理解的感受性。
在书法创作时,我的艺术思维方式和艺术表现形式是从丰富多彩的战国青铜器铭文中建构起来的,我的书法艺术与战国铭文结下了不解之缘。传统不是死的,而是活的;不仅仅是物质的,更是精神的。战国青铜器铭文所表现的艺术形式是植根于中国文化意识的土壤上的,我们只有对中国文化意识有了深刻领悟,才能对战国铭文艺术的独特形式把握于指腕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