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玄之意——日本审美趣味小议

徐晨阳

(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北京 100000)

近年来，我国到日本留学、旅游、工作的人日益增多。2017年夏季，据称会有150万人次赴日旅行。这种民间的往来，必然会带来民间文化交流的全方位的展开。国内对于日本文化的介绍逐渐增多起来。从开始的大众娱乐层面的动漫，逐渐向深层次伸展。在微信平台以及网络上经常可以看到 介绍日本茶道、花道、园艺、陶器、古代建筑的文章和帖子。人们为什么会对此感兴趣？为什么人们在接触到日本的文化后，会有似曾相识之感。究其渊源，是因为这些大都是源于中国，只是由于种种原因在国内式微，而在日本却得以沿袭并发展。国人对这些审美趣味的认同，对日本传统艺技的关心，实际上是源于中国文化传统回归之潮。

然而，无论是茶道、花道，还是陶器、园艺，都只是文化的某种呈现形式，其背后所支撑的，却是文化精神和美学思想。日本传统美学无疑是来自于中国，然而，我们在看到似曾相识的熟悉的同时，又会有感到不尽相同。在日本美学中我们常可以看到“幽玄”、“枯淡”、“寂”等词语，它们由何而来？而日本美术中浓重的装饰意味，又是如何形成的？本文希望通过对日本传统美术的分析，来做一个小小的探究。

图1 日本奈良法隆寺五重塔，塔高31.5米， 日本最古老的塔，属于中国南北朝时代的建筑风格

一、日本传统的审美意识

众所周知，位于东亚一隅的日本在美术方面脱胎于相邻的有着伟大美术传统的中国。“由于这种美术传统的存在实在是过于巨大，并带有极大的普遍性，对于西方而言日本的美术似乎只是中国美术的一种复制，或者只是一个地域性的变种。”[1](P9)日本学者辻惟雄这样说，虽然是为了探讨在中国美术的巨大影响下日本美术的独创性，但是中国美术传统对日本的影响是不可质疑的。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日本美术任何一个发展与变化都会与中国美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进入近代之后，这种状况发生了变化。西方绘画的导入和发展改变了日本美术的格局，逐渐形成了现代日本以油画与日本画为主、兼有水墨画等其他画种的局面。

①もののあわれ：(物の哀れ)产生于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以及由此产生的贵族生活的中心理念。优美、纤细、沉静、关照的理念；由人生、自然所引发的感伤、触动。広辞苑第四版[M].日本東京:岩波書店，1994：2549.

②わび：(侘、詫び)消沉。闲寂的风趣，主要用于茶道、俳諧。広辞苑第四版.日本東京:岩波書店，1994：2763.

③さび：(寂、寂び)枯涩的声音；低沉的声音；“蕉風俳諧”的根本理念之一，纯艺术化的闲寂味。広辞苑第四版[M].日本東京:岩波書店，1994：1046.

然而，无论日本的美学思想受到西方美学的多大影响，但是在其深处却依然流淌着东方艺术精神的文脉，并以种种形态显露在其艺术表现特征之中。其中有一个重要的部分，就是传统审美意识中的对“意”的品味与传达。

这里的“意”，一方面指艺术行为中对东方传统美学中的幽玄、超然、孤寂、朴拙等趣味的追求；另一方面包含人的现实情感、意念、思绪等，概括起来可归纳为一种东方式的情怀与意识。

图2 日本 長谷川等伯 松林図屏風 6曲1双 桃山时代

日本传统审美意识中一直有对于简素、空无、幽寂情趣的追求。“もののあわれ”(物の哀)①产生于日本平安時代(784—1185)的文学以及当时贵族生活的中心理念之中，是由佛教的无常观引申出的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深深咏叹。这句话可以直译为“物的哀愁”，包含着事物之易变的感叹，是对事物内部所具有的某种神秘的属性的关注，而由此自然产生于心中的种种感受。这种感受是非能动，而是一种被动的纳入。“这种无常观逐渐转变成厌世观。到了鎌倉?室町時代，禅宗使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种产生于‘无’的世界观、人生观的审美意识被称为‘寂’。具有荒凉、闲寂、枯淡的意味。”[2](P366-367)可以说，这是后来逐渐产生的各种日本审美趣味的根源。

二、日本审美意识的凝聚点

日本审美意识逐渐凝聚于这样几个词语之上：“わび”(侘)②、“さび”(寂)③和“幽玄”。 侘，其词义为贫困，也有粗陋状、简素状之意，原非褒义，然而在禅宗的影响下，这种意味被置于了审美意识之中，从中可以体会超越时代与社会地位的更高价值的存在。寂，在日语中有经历岁月而退化意味，也表示无人之后的安静状态，在《広辞苑》中，第一语义为：古趣、闲寂的情趣。这里的古趣，是对古老之物的审美的欣赏，对与外表无关的，从古老之物的内侧渗出某种特征的玩味。此外，寂也含有静寂的意味。

对于“わび·さび(侘·寂)”的理解，需要从佛教，尤其是从禅宗的角度来分析。可以说，“侘?寂 ”是受“禅”的影响而产生的审美意识，是获得“悟”的必要因素。哲学家久松真一在《茶道の哲学》中提出，以禅宗为基础的茶道，有七个根本的原则，即：不均齐、简素、枯高、自然、幽玄、脱俗、静寂。[3](P55)这七个原则缺一不可，共同承担着茶道之美学。同时，这七个原则，实际上也概括了日本传统美学的几个重要的方面。同样，这七个原则也是理解源于禅宗的 “侘·寂”的途径。

(1)不均齐。没有取得均衡和完全的状态。这里的非完全状态不是到达完全之前的状态，而是到达完全之后，对完全的否定。对称、规则、完全等，都可以被视作终结。非对称、不规则、不完全等，可以考虑为不会终结。相对于满足的状态，不均整更有价值。

(2)简素。不是繁复和花哨，而是单纯。茶道文化的根基是“无”，茶道的简素是体现“无”的简素，简素是“无”的展现。尽管生命并非单纯之事物，但是相较于将生命概念化，将其无比复杂地加以分析。简素是更有价值的。

(3)枯高。去除掉表面可以感觉到的意象，那些经历了岁月沧桑，而体现出来的老旧和深刻，就像从古老之物的内侧渗出来似的，跟外观无关的美是有价值的。

(4)自然。无心、无念、没有意志的参入，具有无做作的纯真的性质。可以看到故意而为的做作是丑陋的。

(5)幽玄。可以说是一种幽雅。非完全的展现，蕴含着无限深意和余韵。这种深意的同时，还有一种幽暗，这是一种沉着而安详的幽暗。

(6)脱俗。离开一切世俗之心和世间之规矩准绳，离开一切执着，进入无心无法之境界。

(7)静寂。沉着、宁静、内敛的精神，对任何事物的接受都保持沉静之身心，以达到“无念”、“无想”精神状态。

这七个美的原则，将“侘·寂”这两个相对晦涩难解的概念，从多个方面具体且明了化，成为在审美活动和艺术创作中的参照。此外，还有一些审美意趣未列其中，如单纯、涩、雅、无常之美等等，都与之有着关联。而其中的幽玄，则是又一个关键之词。

幽玄，是日本文化中一个根基性的词。从文学、绘画、工艺、建筑、园艺、戏剧等各个领域都可以接触到。在中国，这个词是出现在佛教及老庄的典籍之中的，意为隐微深远之处。在日本的古代文学及其评论中多有出现，逐渐成为一个重要的美学理念，对日本近现代几乎所有的艺术门类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日语的语境之中，幽玄具有神秘而富深意却似乎无法明确捕捉的意味，通常会被翻译成“神秘的深意”，然而，其后另有一层含义。即虽然无法明确地看到，然而却在深处有着可以让人感受的美。这种审美并非只是欣赏对象展现在眼前的美，而是通过想象，去感受对象隐藏在外表之下的更有深意的美。在日本有一个很浅显的比喻来解释这种幽玄之审美。就像观花，看到花人们会觉得很美，这是被眼前之美所触动。而花之盛开是植物经历了长久在风雪酷寒中的忍耐，而再美丽的绽放也只是短短的瞬间，有着枯萎凋谢的未来 。这种从花开之美的表象，去体会鲜花盛开背后的过去与未来，可以获得超越表象的深层次的感动。

美学家鈴木貞美指出：“‘さび’和‘わび’原来都是表达厌世心的某种状态的词语，到了中世(12世纪末的鎌倉時代至16世纪末的安土桃山時代)，被转换成审美意识。于是，‘枯淡、脱俗的审美意识’称‘わび’(侘)，‘包涵着深深情趣的闲寂枯淡的美’为‘さび’(寂)，两者相重叠、沟通。和‘わび’(侘)相同，‘さび’(寂)的解说也是受到了中世佛教盛行的影响。相对于‘さび’和‘わび’，‘幽玄’是汉语，在中国的汉译佛典中，用于表现因佛法深远而无法简单理解的事。在日本，直到平安末期，即使在佛典之外的场合，也始终不曾离开过这种含义。……但是到了中世，在这个深处有了‘华丽’、‘优美’、‘柔软’、‘妖艳’、‘花’等等含义而逐渐具有美的价值。”[4](P33)

平安时代的审美意识可以说对日本民族审美心理形成产生深远影响。从那时逐渐沉淀下来的种种审美体验，如佛教的无常、密教美术幽玄神秘、禅宗的寂灭以及对老庄思想“道”的体味等等，都汇成暗存于艺术表现背后的潜流，曲折地从各种艺术作品中体现出来。

图3 南宋 牧溪 叭叭鸟图 立轴 78.5×39cm，日本国立美術館藏

从以上对构成日本传统审美意识根基性词汇的分析，可以得到一个总体的印象，即是追求一种自然而朴素、原质的美，隐秘而含蓄，并始终带着自省而感伤的意味。这种倾向在其文学之中有着很显著的表现。在创作于平安时代(公元794-1192)的《源氏物语》中，对“物の哀”(物之哀)就有着深刻的体会和表达。同样，从川端康成的《雪国》、《伊豆的歌女》以及当代的一些文学作品中，都可以体会到这种深深潜藏其中的审美意趣，构成作品令人难以忘怀的艺术气质。

三、日本审美意识在绘画里的体现

在日本的绘画之中，早期推崇的禅画，受到中国唐宋绘画的影响，其中尤其以牧溪的绘画对日本绘画的影响最为深远。牧溪的绘画在当时的中国并无多大影响，其后，文人画渐起，画坛对牧溪的评价颇低，元人汤垕著《画鉴》曰：“近世牧溪僧法常作墨竹，粗恶无古法。”元庄肃《画继补遗》评：“僧法常，自号牧溪。善作龙虎、人物、芦雁、杂画，枯淡山野，诚非雅玩，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从中可见当时画坛对牧溪恶评根据在于：粗恶无古法，非雅玩。而观赏牧溪之画作，微幽深远，朴质率真之气扑面而来，笔法空灵而随性。画面充溢着禅趣和灵悟。这种意趣与自平安时期以来逐渐形成的“侘·寂 ”之禅意，以及幽玄等审美趣味有着深刻的共鸣。此外，马远、夏圭的绘画也对当时日本画坛产生深远的影响。日本室町时代，随着禅宗思想渗透入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以及宋元禅画的传入，出现了一个以水墨画为标志的新的绘画样式，并产生了一批对日本绘画产生深远影响的画僧，其中著名的有如拙、周文、宗湛、雪舟、雪村等，以单纯的墨色为主要表现手法的禅画，在追求禅意的趣味同时，也在表现幽玄、枯高、简素、空寂等意趣方面有了进一步的展开，在日本美术史上形成了一个水墨画艺术表现的高峰。 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简素、余白、幽玄、不均整等要素，成为日本审美意识中最为重要的元素。

图4 日本 雪舟 冬景山水 32.2cm×47.7cm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館藏

综上所述，首先可以看到，日本的传统美学的渊源主要是来自于中国，并较好地保存下一部分中国唐宋美学思想和一些社会生活形态及样式。其次，日本在接受这种美学的影响，也融入了本民族所原有的审美意趣。这种审美意趣是与其民族所处自然环境和地理位置有着深刻的关联。例如“もののあわれ”(物の哀)这个词即是其民族居于海岛山地，自然灾害频繁，感怀人生无常而在审美意识上的体现。其三，日本在学习和模仿中国古代的美学思想的同时，在与其民族性格相契合的领域有了一些展开和延伸。

余论

对日本传统美学的研究，在当今的中国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由于我国的传统美学及其承载这种美学的社会基础，在经历了近现代的多次战乱和社会动荡，某些领域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断层及式微。对日本传统美学以及传统工艺的研究，在某些方面，也可以视为是对中国古代传统的一种研究。例如在传统形式的建筑方面，日本的京都和奈良至今保存完好的唐式建筑，就成为了一些城市恢复建造古建筑的参照之一。再如近年国内逐渐恢复和兴起的茶道，亦有对留存于日本的中国唐宋时期饮茶仪式的借鉴。此外，在绘画方面，中国古代绘画表现归隐山林、追求淡泊孤寂的作品很多，如何体味古人所表现的意趣，从脱胎于唐宋美学的日本审美意趣中，也会得到一定的助益。在设计方面，东方传统美学中的简素、自然、涩、雅等元素，已成为国际上现代设计的重要理念。

近代的中国美学在西风东渐，以及数代人不余遗力的引进西方美学思想的努力之下，得到了很大的发展。而这种发展也使得中国原有的传统美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产生了异化以及边缘化的现象。随着中国民族自信的增强，对于传统文化的回归渐成大势。现代社会生活在各个方面都对传统美学的研究和运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通过对源于唐宋美学的日本传统审美趣味的研究，或可成为研究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途径之一。

(注：文中涉及日本名词皆用日语原文。)

参考文献：

[1]辻惟雄.日本美術の表情─「をこ絵」から北斎まで[M].日本東京：角川书店，1986.

[2]南博.日本人論──明治から今日まで[M]. 日本東京:岩波書店,2006.

[3]久松真一著,藤吉慈海编.茶道の哲学[M]. 日本東京:講談社，第35次发行，2017.

[4]鈴木貞美,岩井茂樹編 .わび·さび·幽玄—「日本的なもの」への道程[M].日本東京：水声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