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所爱，隔星海

■安生小茧

摄影/糖衣 模特/蓝蓝

1

林玫感觉自己的睡眠正在离去。每天，她顶着个熊猫眼上学、放学，日渐消瘦。偶尔，也会有同学拍着她的肩膀说：“林玫，你最近的脸色有些差呀。”她总是会笑着回答：“你的脸色也并不比我好多少，昨晚又熬夜学习了吧。”

这是林玫升入高中的第二年，在这个全省知名的重点学校里，大家面临着并不算小的升学压力，相互之间的问候和关心也不过是点到即止，没有谁有心思真正为谁停驻，甚至连妈妈都没留意到林玫的异常。

每个失眠的夜里，林玫会一集接一集地看《神秘博士》。这部英国国宝级的科幻电视剧，迄今为止已经走过了54个年头，女主角叫露丝（Rose），一个毫不起眼的售货员，相貌平平，身无长物，20年的人生异常普通——直到“神秘博士”的出现。

神秘博士是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外星人，有着高挑纤瘦的人类外形，驾驶着外表跟电话亭一样的星际飞船，跨越几万光年的距离，为露丝打开了一扇通往神奇秘境的大门。

林玫的英文名也是“Rose”，有时候，她常常想：什么时候，她的神秘博士才会出现，带她告别这日复一日、枯燥而苦恼的人生？

但现实继续以各种各样的打击作为对她这种奢望的回答。就在前天，林玫养了三年的京巴，穿过没关严实的大门，义无反顾地潜逃了。

2

又一个睡不着的夜晚，林玫辗转反侧，对着窗外朦胧的半月思考：自己看多了屏幕里的科幻，也许也该去观测一下真实的星空了吧？

时针指向午夜一点，林玫披衣起身，乘电梯来到顶楼的天台。

今晚，天台没有风，却已有了人。

“冼阿姨？”林玫意外地看着清冷地立在月色下的那个人。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住在同一层的邻居——冼阿姨。

冼阿姨为人淡然，平日里不苟言笑，虽说是邻居，可林玫与她也不过是点头之交。冼阿姨对着林玫微微点头，这时，林玫才留意到她身前立着一个高大如探照灯一样的东西。林玫有些局促，但更多的是好奇。

“这是特殊型号的天文望远镜。”冼阿姨不冷不热地说，“你想看看吗？”

难不成她会读心术？林玫也不客气，大方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幻觉，她觉得冼阿姨唇角的弧度突然柔和了些。

“我正在观测月球表面的宁静海，”冼阿姨介绍说，林玫把头抵在天文望远镜前，眼前出现了一片荒芜的平原，清冷，黯淡。“如果你把倍数再调高一些，可以看到远处的星云。要不要来看看M31仙女座星系，今天天气不错，应该会有清晰的视野……”冼阿姨徐徐说着，没有中断手中的操作，林玫的视野移出了月球，往星空深处看去。

“啊，那就是仙女座？”林玫突然一声惊呼。

曾经，关于宇宙的纷繁灿烂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中，可现在，透过眼前的望远镜与身边人的谆谆软语，那想象慢慢地回旋，在眼前凝固成一幅浩瀚的图景……

林玫的心仿若遭受重击，那天之后，漫漫的失眠夜里，除了《神秘博士》之外，林玫又多了一个陪伴——她和冼阿姨一起看天鹅座星云亿万年如一日的自转，看半人马座泛出盈盈微紫的波环，看天狼星光洁明亮，耀如白昼……林玫和冼阿姨越发亲近，她也会告诉冼阿姨她生活中的烦恼、她的失眠、她丢失的狗……冼阿姨对这些事情并不热切，但听得很专注。

有一次，林玫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张绚丽星云的图片，红色的星云灿然盈动，在黑色夜幕上如花开般层层绽放。她立刻把杂志买了下来，带给冼阿姨。

“这是麒麟座的玫瑰星云。”冼阿姨说。

“我们今晚能看看吗？”林玫问。

“玫玫，肉眼是不可能看到玫瑰星云的。”

好吧。林玫耸了耸肩，一回到家就把杂志塞到了书桌抽屉的角落，和她所有曾经期待而最终落空的回忆一同锁上。

3

渐渐地，林玫成了半个“天文学家”，但她从未想过，自己的这项特长会引起郭青岚的注意。

郭青岚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会主席，也是学校天文协会“猎户座”的社长。当她来班里找林玫时，林玫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林玫，我们诚挚邀请你加入‘猎户座’”。

林玫从未想过天象观测还能扩展社交圈。但“美人如花隔云端”，当这美人真的从云端走下来向你伸出橄榄枝时，心旌摇曳的林玫只有忙不迭点头的分儿。

在郭青岚的指引下，林玫踏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猎户座”的社员们让她了解到，原来天文观测的费用这么“贵”！

第一次聚会，社员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讨论天文观测，而是话锋一转，聊起了家中的天文望远镜。

“便宜的望远镜果然没意思，我上次入手了一个一万多块钱的星特朗，结果连三等星都看不清楚。”

“一分钱一分货嘛。”众人起哄。

“林枚，你家里的天文器材应该也不便宜吧？”

不知怎的，话题突然转到了林玫身上，她悚然一惊，踌躇地说：“当然……嗯，当然不便宜。”

“你用的是什么望远镜啊？”

林玫哪有什么望远镜啊？但她骑虎难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冼阿姨曾提过的望远镜型号，只能硬着头皮说：“米德LX200。”

一瞬间，世界安静了。林玫环顾一圈，看到一张张震惊的脸。郭青岚率先打破沉寂，她盈盈浅笑，说：“没想到你家的望远镜这么好呢，我妈是天文台的社长，都舍不得买那么好的望远镜，你平时真是太低调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围着林玫讨论，林玫尴尬地笑着，如坐针毡，直到他们把话题转向了最新一季流行春装，她才长吁一口气。

几次活动后，林玫发现，“猎户座”其实就是一个富二代的圈子，他们拿天文观测做幌子，平日讨论的却是一些八卦、时尚、奢侈品……这些人的生活与林玫全然不同，他们的人生洒满金粉，似乎还透着七彩琉璃光。

林玫决心向他们靠拢，即使把积攒多年的压岁钱慢慢消耗殆尽也毫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似乎融入了校园里的顶层社交圈。只是，偶尔和这些校园“名流”混迹在一起时，林玫会想起爸爸，她多么希望爸爸能看到自己现在的荣光。

4

周末，“猎户座”成员们按例在郭青岚家聚会。

有人推门而入。看到来人，郭青岚的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快沉静下来，说：“冼姨，你今天提早过来了啊，我本来想让你在聚会之后再过来收拾的。”

冼姨？林玫下意识抬起头，只看到那个陪自己观测星空的冼阿姨低着头，说：“那我过会儿再来。”

林玫看着冼阿姨来了又去，舌头犹如打结。郭青岚在冼阿姨离开后，笑着说：“这是我们家的钟点工，为了我妈天文台出让的一台米德LX200，可谓是煞费苦心。钱不够，自愿来我们家做无偿钟点工，硬是逼着我妈把米德LX200卖给了她，本来那台望远镜应该是我的生日礼物的……这人真是一点儿自尊都没有。”

众人应和，林玫不语。

当晚，林玫在天台上等到了冼阿姨。但这次，两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自然地亲近，不知为何，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了隔阂。

“今天下午，你也在郭家是吧？”冼阿姨问。

原来她看到了，林玫默默地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好久没来天台了。”冼阿姨轻声说，像叹息一般，“你知道，有时候，人为了自己的梦想会付出很多。”

“所以，连自尊都不要了吗？”

冼阿姨惊诧：“为什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不要自尊了？”忽然，她仿佛了然一般，继续说：“是青岚吧，她还对我有误解是吗？当初，我确实很想要这台望远镜，青岚也一样，但她妈妈其实不愿意出那么多钱买，才把它转给我了。我本来就是青岚家的钟点工，这是一份正当工作。我只不过是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并为之努力，难道这就是不要自尊吗？”

林玫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天文爱好者与钟点工，两者反差太大。

冼阿姨叹了口气，递给林玫一张照片，只一眼，林玫便认了出来——那是玫瑰星云！在夜空中层层绽放的花蕾，由中心年轻炽热的恒星星团发出星风和辐射雕刻而成，有一种惊人的对称之美。艳丽如虹的波环跨越5000光年的距离，终于定格。

“这是我用天文摄像机拍摄的，失败了好几次，只有这一次效果还可以，送给你，小玫瑰。”沉吟片刻，冼阿姨笑了，“我不知道你会怎么看我，也许你也认为我是失败者吧，但至少，看着这些星星，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冼阿姨转头看着林玫。林玫忽然觉得，在冼阿姨坦荡又有些落寞的目光里，带有一种难以承受的重量，逼着她垂下了头。

第二天，林玫放了“猎户座”众社员的鸽子，她没去参加固定聚会，而是独自乘坐89路公交车来到了郊外的江滨公园。她在进门的第17张长椅上坐下，这里正好处在榕树遮蔽的一个死角，别人不易发现她。

这里也曾是林玫和爸爸的秘密基地。

多年前，林玫和爸妈常常在这张长椅后的草坪上野餐，她和爸爸都喜欢边吃三明治边看《神秘博士》，妈妈总是笑称他们幼稚。爸爸特别喜欢关于露丝的那一季故事，他给女儿起名叫林玫，“玫瑰”的“玫”，英文名是“Rose”。他们曾是快乐的一家，直到三年前爸爸离开。

那天，也是89路公交车送走了他，林玫跟在公交车后面一路追，她看到爸爸在车上远远地看着她，最终还是转过了头。在那晚的噩梦中，林玫完成了夹在少年和成人之间的最后逃亡。那天之后，尽管她已经准备好面对以后的生活，但也会经常忍不住躲回童年的记忆中大哭一场。她开始失眠，在焦躁的心绪中迫切地渴望长大。因为她难以接受，“幼稚”的“他们”只剩下“她”。

回想过去的一幕幕，林玫依旧想不明白，人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爸爸对家庭的爱日渐稀薄乃至消失，而她的心则一天天坚硬并虚伪。

林玫躺在长椅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睡梦里，她又梦见了爸爸，梦见期末考试期间，爸爸天天给她煮阳春面作宵夜，梦见发烧时她坐在爸爸的单车后座上，被推着去医院找相识的大夫，梦见喜欢养花的爸爸为她种下一大花圃玫瑰……一觉醒来时，群星漫天，她的身上盖着毯子，眼前立着冼阿姨单薄的身影。原来冼阿姨还记得她曾提到过的秘密基地。

“醒了？”冼阿姨的声音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热情，不冷淡，只透出一种家人般的熟稔。她怀里抱着一只小京巴，看到林玫醒了，就把它塞到了林玫怀里。她说：“这是你们家那只跑掉的京巴的宝宝，我在路上捡到了，给你送回来。你看，它连耳朵上的黑点都和它妈妈的长得一模一样呢。可能是那只京巴怕旧主人孤单，就送了一个孩子来陪你。你知道，旧的人事离开时，新的陪伴也总在来的路上。”

林玫没有说话，她看着怀中的小京巴。它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无辜而好奇。

“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责任了。”冼阿姨说。

林玫突然发觉，对身边这个人，自己欠她一句道歉和一个久违的拥抱。

5

冼阿姨在黑暗进一步降临前送林玫回了家。

通常这个时候，妈妈还在加班。而此时，家中竟然灯火通明，妈妈坐在客厅沙发上。

“回来了啊。”妈妈有些尴尬地笑着。自从爸爸走后，母女之间似乎也回不到过往的亲密了，连女儿失踪一天，她都是从邻居那儿听到的消息。

“唉，”妈妈突然叹息一声，“我真是一个不称职的妈妈。”

她递给林玫一只铁盒，“这是你爸爸给你的。”妈妈说完，面容悲戚地靠在沙发上，似乎失去了全部力气。

这是一只普通的饼干盒，林玫打开一看，才发现里面装着一摞信，再看署名，竟是爸爸！而第一封的寄信时间，是一年前！

“你爸爸一直在给你写信，虽然他组建了新的家庭，但每年你过生日时，他都偷偷回来看过你。是我不想让你和他见面，你知道，我爱过他，而他这样离开，我实在是不能释怀……”妈妈深深叹息，“是我太自私，我不应该阻隔你们父女见面，如果你想他，你可以去找他……”

妈妈说完，用手捂住了眼睛。

林玫仿佛今天才认清自己的妈妈，这三年来，妈妈都用她的坚强独力撑起这个家，但现在，面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才给了林玫一种久违而真实的温柔感。

“别担心。”林玫把信丢在一旁，抱住了妈妈，“我会一直和您在一起的，我们一起好好的。”

怀中的人哭得更加大声了，“我只剩下你了，玫玫。”

我是她的孩子，但她又何尝没有孩子般的脆弱呢？林玫想，我不能让她独力支撑呀。想快快长大的决心再次吞没了林玫，但这一次，她似乎有了真正的方向与信念。

当夜，林玫又做了许多梦。梦中，她看见高挑纤瘦的神秘博士从眼前跑过，她追了过去，追到一片玫瑰花田前，他回过头，却是爸爸的脸。原来，自己脑海里一直面孔模糊的神秘博士就是爸爸。

“抱歉不能陪你长大。”神秘博士说。

“是我不能陪伴你才对，”林玫回答，“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物要守护。”

神秘博士，再见了。就算你能带给我银汉迢迢的绚丽多彩，我也不想再贪恋了。有些美丽只存在于特定的时空内，离开了那段时空，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有那些难以企及的美好与回忆，就隔着遥远的星海欣赏吧。

林玫终于释然。第二天，她向郭青岚澄清了一切，退出了“猎户座”天文协会。

她依旧想快点长大，依旧欣羡高贵与成熟，但她知道长大并不意味着迷失自我。她乐意整天和小京巴玩他们认为很傻的抛接游戏，愿意骑爸爸留下的旧单车，会在吃阳春面时发出很大声响，喜欢和他们瞧不起的冼阿姨一起看星星……现在的林玫，心若明镜。

心安处，即吾乡，她终于能一觉睡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