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月令

2018-05-09 08:12胡松涛
青年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昆明湖颐和园园子

⊙ 文 / 胡松涛

初中时,书包里有个塑料皮笔记本,笔记本里的颐和园彩图吸引着我,世界上竟有这么美丽的地方!我什么时候可以去那里走一趟呢?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家就住在颐和园的边上。此后二十多年来,颐和园成为我家的“后花园”。因为颐和园,我与柳树携手,柔柔地穿过春天;我与荷花相遇,缓缓地开在夏天;我与菊花桂花通气,清清地熏染秋天;我与蜡梅握手,一同游戏雪天……

十二月

“蓝靛厂,四角儿方,宫门口紧对着六郎庄,罗锅儿桥怎么那么高,香山跑马好热闹,金山银山万寿山,皇上求雨黑龙潭。”这是一百多年前的北京儿歌。我散步时,经过蓝靛厂、六郎庄,到颐和园罗锅儿桥,上万寿山,有时就哼着这首歌儿。

罗锅儿桥,就是玉带桥,南门上有一座,西堤上有一座,都是上下各三十八个石阶,陡得很。园子里,桥主要是供人观赏的。

天高日晶,木叶尽脱。树上的鸟巢,可以看得分明。鸟巢相似,我分辨不出它是哪种鸟儿的家。游船已经停运。昆明湖已被冰封。冰上有时又覆盖了白雪。

昆明湖里一尺来厚的冰,可以承载众生的体重。有天早晨,我来园子早,童心兴起,就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有冰裂声,有鸦叫声。周围晨色依旧,几乎没有行人。走了几步,巨大的不安全感包围了我。连忙原路退回,轻手轻脚的,怕惊破了冰面,直到回到坚实的西堤,才松了口气。一个小时后,当我从后山再到昆明湖时,天已大亮,冰面上有数百人在行走。有的结队而行,有的张开双臂在滑冰。这时,我毫不迟疑地走上冰面。四周不时有冰裂的声响,既惊人又动听。走在湖中心上,极目四望,天地茫茫,有一种时空不真实的感觉。平日里,鸟儿经过、鸭儿经过、船儿经过的地方,有了我的足迹。在同一块冰面上,此时我没有丝毫的紧张感。一阵冷风吹来,我明白了:群体中,个体容易消失;群体中,个人变得胆大,所以,一个人在群体中可以变成另一个人,这很值得注意……

冬至(十二月下旬)前后的颐和园不容错过,我说的是傍晚,是十七孔桥。十七孔桥是园中最大的石桥,连接东岸与南湖岛。它原本是供皇家人走的,从桥的这头走,或是从桥的那头走,走到最高处都是桥的第九孔,所以就有了十七孔桥的名字。更妙的是,冬至当天,太阳运行至黄经二百七十度,直射南回归线,阳光对北半球最倾斜,是北京看到的全年太阳最低的一天。远在南半球的太阳,以低低的姿态照向颐和园,十七孔桥的桥洞是偏向西南方向的,这天傍晚,落日的阳光正好充满了十七个桥洞,再加上湖水映照,每个桥洞都充盈金光,人称“金光满洞”“红光穿孔”,成为一处难得一见的奇观。

一月

园林工人将桃树蔓延的枝条剪去,好让它们憋着劲,等到春天抽出新绿。

万寿山上,老人松下捡松子。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从昆明湖冰面上捡回一把莲子。开得早的荷花,成熟的莲子自动地落入水中,沉入水底。开放得晚一些的莲花,莲子成熟得晚,还没有来得及落到水里,水已经结冰了。所以,可以在冰面之上的莲蓬里找到莲子。有一年,我还捡到两枝形象极好的干枯莲蓬,举在手中,不羡鸳鸯不羡仙。园子里一位保洁的大姐见我拿一枝莲蓬,喜欢地说,我再送你几枝。她转身,从一间屋子里取出四枝莲蓬送我。拿着莲蓬走出颐和园,我忽然想起刚才那地方怎么冒出一间房子呢……

园子最西边的湖,俗称西海,湖心有岛,叫治镜阁岛。这个岛,属于不开放区域,鸟儿能飞过去,野泳者能游过去。现在踏冰而行,可以上岛寻幽。岛上净是野树与荒草。树木倒了,就腐烂在那里。拨开荒草,跨过野树,面前突然凸出高大宽厚的圆形城墙。城分三圈:内圈,高四五丈,墙厚丈余,陡峭如切,只有一个可容一人出入的缝隙;中圈,一两丈高,墙亦厚,上有石条,已经断断续续;外圈,只剩下与地平齐的墙根了。一散步的老人说,这里原是一个花园,被慈禧变成水牢。我没有见到颐和园有监狱的记载,也没有考证过,姑妄听之。城墙的北边,一男一女围一石匾拓字,走近看了,上写“蓬岛烟霞”四字,文字的正上方中央有一印——敢把印“盖”在此处的必是皇帝,仔细看了,为“乾隆御制”四字。石匾长四五尺,高二尺许,厚一尺多,制式与颐和园里“紫气东来”“文昌阁”等城楼上的石匾相似。又一天,再来,见四五位园林工人踏冰推车,正在搬运“蓬岛烟霞”石匾。我问,你们把它拉哪里去?答曰,保护起来。我知道,许多好东西一入公家仓库,就再也不容易见到了,连忙拍张照片留念。果然,后来再也没有“蓬岛烟霞”的消息。

园子里管理松懈的时候,冰面上就有人破冰寻鱼。冬天湖水浅,严冰已经把水冻透。只见有人用钢钎把冰洞穿,冰开处,小鱼小虾僵硬。又在另一处破冰,冰下是一窝水,水中竟有一窝鱼。他们欢呼起来,说;鱼都在这些地方藏呀。原来,冬天湖里结冰,鱼啊虾啊只往有水的地方藏,抱团取暖。只要在有水的地方开冰抓鱼,一抓一个准。我心想,都说鱼水关系好,冬天水被冻成冰,也就顾不上管鱼了;还有,水常常把鱼给炖了,鱼水还怎么关系好呢?

颐和园是观看日落西山的最佳地点。冬日里,落日又圆又大,红彤彤的。那些摄影发烧友,一边流着鼻涕一边搓着手一边跺着脚,等候他们希望的那个最美时刻。黄昏,群鸦南飞,“啊啊”的声音散落在园子里。乌鸦们白天在西边、北边的山中觅食玩耍,晚上回到城里的天坛公园、中山公园、公主坟等处的巢里,一大早又从家里飞往山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路线如此,已成规律。

这个月里,颐和园经常出现雾凇景观,通常发生在早晨跟上午。于是,在不经意的一天,一脚走进园子,就一头扎进了一个白荷雪柳、云堆玉叠的童话世界里。园子里水气重,水气遇冷,凝结成珠,沾在一草一木的枝枝丫丫上。于是乎,杨柳结银花,松柏绽银菊;树若玉树,草若蚕丝;处处冰羽晶莹,霓裳琼花。偌大一个园子,像地上天上飘着一朵朵白云,像千树万树梨花开。让人恍然置身仙处,以为大梦中。

二月

我常年坚持到颐和园散步。在电视与鸟虫之间,我选择鸟虫;在收音机与鸟叫之间,我选择鸟叫;在会场与野外之间,我选择野外。当然,这样说话骄气了。

我喜欢的事情是,满天飞雪的时候,踏雪而行。二月里,有人在昆明湖里堆起雪人。万寿山上,松柏挂雪,甚是美丽。

不久,柳岸黄绿,近看却无。仔细看去,柳丝上叶苞如米,像少男少女脸上的青春痘。桃枝上也现花蕾。玉兰的花蕾,已有指头肚那么大了。

一只喜鹊在树上蹦蹦跳跳,它的尖嘴衔着一枝柳条,用脚帮忙,一折,就把柳条折断了,它似乎还嫌柳条长,又把柳条折断一截,把玩一会儿,没了兴趣,丢了柳条,飞走了。有只喜鹊嘴里叼着树枝飞行,飞到一棵高大的杨树上,开始搭窝。还有的,载飞载鸣。喜鹊们在修补自己的家,或许是给自己的婚床添加新枝呢。

中下旬,昆明湖的冰已经化去一半。水与冰的交界处,有成群的野鸭和乌鸦。风动处,水与冰语,碰撞的声音传过来,好听。

中旬的时候,万寿山避风处的迎春花最先开放,黄黄的小花,只有几朵,却耀人眼睛。它告诉人们春的消息,给寒冬侵袭后一派苍凉的园子抹上一片暖色。

小草叽叽喳喳拥挤着来到园子。

乐农轩前的蜡梅终于开放了。

燕子还没有消息。

一只流浪猫在西堤南口那里旁若无人地洗脸:先用舌舔净前爪,再用爪洗脸。

万寿山东侧的景福阁附近,总有几个老人拿着花生、瓜子喂松鼠。他们每个冬春都是这样,坚持多少年了。松鼠好像都认识他们,见了他们也不害怕,直接跳到他们的手中,一口气往嘴里塞七八个花生豆,再一溜烟地跑回石缝里的窝里,将花生豆藏起来。有个老人拿的是没有剥皮的花生,松鼠剥花生皮的样子把大家都吸引过去了。不远处石缝里有几只老鼠,羡慕地看着松鼠在老人手掌中取食……

三月

清清清清水,蓝蓝蓝蓝天,柔柔柔柔风。

园林工人开始给草地浇水。

三月上旬的风不冷不热,昆明湖里的冰已经全部融化,一群野鸭子在水面上飞翔。遇到吉祥的年份,还会有天鹅在这里落脚停留。最多时候,昆明湖里有几百只白天鹅。只见它们或颉颃上下,弥天掩地,或临水自照,载飞载鸣;仿佛是天上飘来的大片连绵的白云,又像是从冬日里移来的丛丛白雪。它们在这里停留一周左右,将洁白祥瑞的身影留给北京。

杨树上长出一个个毛毛虫似的穗子,穗子纷纷落下来。

柳丝儿昨天还在泛绿,一眨眼工夫,就飘扬起满头青丝。我一直不喜欢“二月春风似剪刀”中的“剪刀”,应该说,二月春风似巧手。

桃树枝丫上的“青春痘”越长越大。

冬眠的蚯蚓苏醒了,它们在瓷实的草地上翻起一撮撮虚土,如花一般。

到了中旬,西堤上的山桃花率先开放。山桃花,颜色白不白粉不粉,并不艳丽。碧桃树上、梅花树上,挂满花骨朵,花还没开,几乎把树染红了。远远地看西堤,一抹红一抹绿。

若是无风,桃花、柳树倒映在水中,影子似乎比岸上的真身还清晰。我总有些担心:鸟儿不会把鸟巢在水中的影子当作自己的家吧?直到柳叶把树上的鸟巢遮住了,我的担心才消失。这时,若有风吹动一池春水,水中的倒影如彩笔横抹。从此我知道了,读风光,需读水中之影。

三月常有晚雪。乐农轩前的蜡梅花朵上停着雪花,也是难得一遇。三月的雪花,蓬蓬松松,一脚踏去,雪地上溅起一朵雪浪花。这叫桃花雪。喜鹊从一个树枝跳到另一个树枝,摇落一串串雪花。鸽子在松树下挠开厚雪,埋头寻找食物,人们站在它身边给它拍照,它也不惊。

我照例在三月的早晨来园子散步。

细雨拉起春天洞房的帘子,喜鹊给婚床添加新枝,迎春花燃放了一簇簇烟火,野鸭戏水交配游戏,小草叽叽喳喳赶路拥挤,桃花姐妹比赛笑靥,柳树飘扬起满头青丝,春雷唤醒沉睡的虫子,桐树吹起芬芳的喇叭,歌唱的蜜蜂在油菜花的金色大厅云集,燕子回到园子发出第一声呢喃……

清晨,野鸭散在西湖里。休息的鸭子成双成对,或者脖子缩着,或者把头别在翅膀下,有的慢慢地游,有的展翅飞去,一直飞到我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野鸭,可以水中游,地上走,空中飞,是个全才。

湖边,有一种小飞虫,比蚊子还小,成群,数以亿计。有些烦人。

正是野鸭交配季节。一对鸭子在水中游,忽然,面对面站着了,彼此之间,伸缩脖子,头点水,然后漂亮的绿头鸭就爬上褐鸭身上,片刻工夫,绿头鸭从褐鸭身上下来,褐鸭在水中立起来,拍打着翅膀,愉快的样子。这一切都是从望远镜里看到的。第二天,我的眼皮上长了一个疙瘩。妻子说,你是不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中原老家传说,一个人看到不应该看的东西,上眼皮上会长疙瘩。我说没有啊。转念想起我曾看到野鸭交配的情景。可我不是故意的。

碧桃盛开,西堤如画卷,长长展开。水中就有了新一代鸭子。

一只啄木鸟在我的望远镜里停留近十分钟,它头顶有一片红,尾下有一片红,美丽漂亮。回家,查了鸟谱,知道它的学名叫“中斑啄木”。

或者说,春天的风最先是由燕子、蝴蝶的翅膀舞动起来的,又经过柳丝做成的篦子慢慢梳过,从而细腻顺畅,经过春雨的洗涤变得明净清新,经过花朵的熏染所以暗香浮动。呀,一棵柳树上有多少片叶子?一棵桃树上有多少个花朵?一湖清波有多少滴水?一个人在颐和园会遇到多少美好景象?

三月,会遇到四五级的风。这时,西堤垂柳横飘,湖水白浪盈尺,花雨缤纷。燕子翻飞,灰喜鹊喜欢侧身飞行,野鸭子都躲在西海湖心岛上。柔弱的柳枝被刮落在地,有妇人捡了地上的断柳,捋了柳叶与柳絮,收集袋中。我问她做何用处,答曰,吃呀。

四月

蛙鸣悠扬,蚯蚓歌唱。白玉兰、迎春花、连翘、二月兰、蒲公英、山桃花盛开,杨柳飞絮如雪,石榴树冒出了红嫩的芽儿;迎春花的花瓣落在地上,还保持着舞者的姿态。

春是女子。梅是她的心,柳是她的腰肢,桃花是她的容颜,杨花是她的梦幻,梨花是她的愁思……

湖边上的芦苇冒出寸许的绿尖,只需半个月工夫,就蹿至二尺来高。

中旬开始,颐和园东门内的牡丹开放,一直开到“五一”之后。

燕子喜欢在水面上高高低低地飞,飞累了,站在景明楼上歇息。

春天的北京,会有沙尘把天空弄得暗淡。对付它的办法是,把目光压得低低的,低得与地平线一样,看那浓密拥挤的花草生机,就把那天空的尘埃忘了。

我要说说二月兰。走在四月的园子,遍地可见一种紫色的小花。游人常问我这种花叫什么花?我一遍遍地回答,二月兰。冯友兰的女儿宗璞在《我爱燕园》中写道:“绿草间随意涂抹的二月兰,是值得大书特书的。那是野生的花,浅紫掺着乳白,仿佛有一层光亮从花中漾出,随着轻拂的微风起伏跳动,充满了新鲜,充满了活力,充满了生机,简直让人不忍走开。”

她还说:“二月兰是迎春、伴春、送春的花。”

双瓣的碧桃,以“怒放”的气势开放。还有,耕织园前的榆叶梅,开得鲜艳,好像不是真的似的。

无风的时候,游船没有下水的时候,昆明湖平静如镜,岸上的亭台楼阁、树、行人,还有远方的山、山上的塔,都清晰地倒影在水中,细腻真切如工笔。

时不时听见一串玲珑的鸟叫,带着水韵传来,不用看,一定是调皮的小鸭子。

西堤最北头有两棵高大的白玉兰,缀满花朵,每棵树上有几万朵花,像落满了一树白蝴蝶,很是壮观。

有老人在山坡上捋榆钱。榆钱,生吃、蒸吃都可以。

以前见到的槐花都是白的,颐和园里有一种红色的槐花。

四月下旬,梅花已谢,榆钱已老,海棠凋零。

北京春短,一不小心就会错过一些美好的事物,需要格外小心、珍惜。

一般地说,北京的第一声春雷打响在四月,晚一些的是五月。我曾经连续十来年记录北京第一声春雷的时间: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傍晚,二〇〇〇年五月十四日下午,二〇〇一年五月十一日,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二〇〇四年四月十二日,二〇〇五年五月十日……我总觉得,是先听到雷声,才听到四声杜鹃叫的。好像杜鹃已经早早来了,却不吱声,单等雷公一声令下,它才报告消息。

有一年,四月下旬晚上七点多的样子,我走进园子。天已黑,人稀少。只见出园子的人,不见走向园子深处的人。没有路灯,好在昆明湖的水光映着京城万家灯火。由北向南走西堤,长长的堤上空无一人。桃红柳绿都不见,只有疏影幽幽,花香飘风。左边的湖中,涟漪千亩,水边一对恋爱的野鸭,缓缓游向水的深处。右边湖水安静,半湖烟柳和一弯新月在悠扬蛙鸣中静养。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此时,偌大一个园子,就成为我心灵的后花园。忽然一惊,迎面一个影子,飘来一般,已近在眼前,闪身躲过,脑子里留下一个长腿窄腰、长发披肩的女子形象。此时此处怎么会有一个孤身的年轻女子呢?四周寂静,蛙也无语。忽听一声水花翻滚,却不见水面动静。回头寻那女子,只见树影和一只蝙蝠样的飞影掠过。埋在心底多年的乡村童年时听到的神话鬼话一下子涌上来,心中惶惶,有恐惧之感,暗自后悔一个人到此,又强作镇静。长堤上白日里让人喜欢停留的桥亭,此时也像隐身着狐妖或飞贼,让人生疑。硬着头皮走过,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尾随者。乱思中心想,遇到神仙或者狐变的美女那算是幸运,遇到鬼蜮或飞贼我将如何对付?一边思量着,脚下的步子加快,眼前的夜景已没有心思欣赏。终于,走出了颐和园南宫门。这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女子。女子笑吟吟对我说:我是荷花仙子呀,昨晚急着赶路,为的是不耽误过生日,长堤相遇,没来得及打招呼你多包涵呀。早晨醒来,看看日历,离六月二十四荷花生日还有好几十天呢。

五月

“五一”节,园林工人给草坪剪草,这是开春第一剪。青青草的气息散落在园子里,好闻。桃花已褪色。槐花正在开放,蒲公英到处飞翔,二月兰仍在开着。燕子贴水争飞,竞夸轻盈。蝴蝶明显增多。树上的花瓣落到游人的头上落到我的书页上。

芦苇一人来高,一种不知名的鸟儿在芦苇中叫得千啭百媚,却见不到它的身影。青蛙在苇丛中伴奏。风动处,看见几个妇人在采苇叶。有人捡蘑菇、采野菜、捞田螺。

风动柳丝拂面,无风柳花自落。昆明湖中的水草长疯了,如果不是园林工人每天划着船打捞,游船几乎无法下水了。

到颐和园看牡丹,是“五一”游园的首选。东门附近,有大片牡丹,其中有百年以上的老根,没准它们身上还残留着对慈禧的记忆。

石榴花红。郭沫若说石榴是“夏天的心脏”。园子里有好多石榴树,有几棵单瓣的,还有几棵双瓣的,我不说具体位置了,大家找找看。

出水的荷叶如钱。湖水清澈,可以看见水中荷叶的茎,细长弯曲,它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把小小的荷叶举起。青钱出水,此莲之第一景也。

随身带了望远镜,为的是看望远水中的鸟。一只母鸭带着二十只小鸭,母亲游在前面,孩子排成一队跟在后边,水的阻力大部分让做母亲的承受了。

进入五月,我一直留意四声杜鹃的声音。城里喧哗,听不到它们的叫声。好在我去颐和园勤,就记录了每年第一次听杜鹃叫声的时间:二〇〇一年五月十二日;二〇〇二年五月十二日;二〇〇三年五月十日,小雨中;二〇〇四年五月十四日;二〇〇五年五月十五日;二〇〇六年五月十四日;二〇〇七年五月二十日;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七日……二〇一〇年五月十五日,第一次鸣叫……

颐和园,四声杜鹃的叫声不绝于耳。在南湖之滨,我观察到一只站在树枝上的杜鹃,记录了它每次叫唤的声数:三十七次、十二次、五次、十八次、三次。还有一只,一口气叫了一百一十多声才歇一下。看来,它们每一次叫多少声,并没有规律。我站在离它们最近的地方,录下它们的叫声,作为我手机铃声。

必须说说颐和园的柳——

你不相信吧,我粗略地数了一下,颐和园里有柳树七千多棵。如果说颐和园秀色三分,柳至少要占上一分。你看,那环湖的柳,那西堤的柳,还有山后的柳,无论是方阵、列队,或者特立独行,都自成姿色,默默地为这个美丽的园子增添着美丽。

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柳的性别是属于女子的,如说女子的细腰是柳腰,说女子的美眉如柳叶。那个叫杨爱的风尘女子,自比河东的一株杨柳,并且以柳为姓,她就是秦淮名人柳如是了。柳的美和女性的美就这样缠绕在一起,也不知道谁更美丽了。

走在颐和园里,我更加相信,每一棵柳,其实就是一个窈窕女子,并且是一个爱照镜子的女子。镜子是水。所以,你知道柳为什么总爱站在水边了吧——站在西湖边,站在昆明湖边。她们结队而来,来到水边,嬉戏着,我轻易就看到了一群临水照花人,看到那一头头青丝啊!让人忍不住想把手插入她的秀发中,轻轻为她梳理,又有些胆怯,怕自己粗心的手把人家的头发弄乱了,把人家弄恼了。

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坐在水边,安静地看着对岸临水的柳,这时心中的暖意就荡漾起来,荡漾在我生命的四季……

柳絮飘扬,大概是柳正在做一个冬日漫天飞雪的大梦。春风为爱做梦的柳细细梳妆,这时,心中喜悦的柳一定说了一句什么悄悄话,要不,她身边的小姐妹桃花怎么会羞红了脸呢。

夏天,蝉在柳树上鸣叫着,那叫声仿佛是她明亮发光的头饰。

西风中,叶叶商量:秋尽,我们到哪里游玩做梦呢?

冬天的风中,我看见柳树跑呀跑,从这里跑向那里,从北方跑向南方,跑得真快呵,跑得长发都飘舞起来,原地只留下她们的影子。她们奔跑时不小心被我撞见了,一个个连忙收了步子,停下来,做出自然无为的样子。当然,这件事情我是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为柳保密呀。

对了,颐和园的柳也分几代呢,小柳的曾祖母面目慈祥,她们住在西堤的北端以及园子的西南角,常常三三两两地聚在那里,说些闲话。有一天,她们看着身边和远处子孙们的小细腰,就哈哈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曾祖母的腰那天刚被园林工人量了,两三米粗呀。园林工人说,您老能活到八百岁,不过呀,人老了,就不要跑步了,您要真是想到处走走,看看孩子们呀,这不,我给您准备了拐杖,您扶好了——呀,那支撑柳树的几根桩,原来是老人家的拐杖啊。

六月

偷得浮生半日闲,烟雨信步颐和园。荷花朵朵画绿水,布谷声声唱云天。风中拾得圣贤句,修补皮囊未为晚。早晨的园子里,荷叶上的露、竹叶上的露、草尖上的露,弄湿了我的衣裳和鞋子。

六月进颐和园,应看看王国维。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农历端午节前),王国维在颐和园排云殿西边的鱼藻轩投昆明湖自尽。王国维曾写过许多咏颐和园的诗词。他在投湖前几天时忽然谈及颐和园昆明湖,他说:“今日干净土,唯此一湾水耳!”如今他投湖的地方连个标识都没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声叫嚷。我曾写了《在水一方,有一群清洁的灵魂》一文纪念他,发表在《书屋》杂志。

上旬,可以见到这年第一个荷花骨朵。之前,苏州街河道里的令箭荷花已经开放。很快,昆明湖里的荷叶便布满水塘,有的已经直起身子。到中下旬,莲花陆续绽放。颐和园看荷花的地方有:西湖、后山湖、谐趣园、耕织园。我拨开芦苇接近一朵荷花时,见圆荷承露,仔细一看,露珠里映着荷的身影、芦苇的身影,还有我的身影。

与荷花做伴的是荇菜,铜钱大小的叶,开着小小黄花,它就是《诗经·关雎》里“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的荇菜。

下旬,西堤六桥周围,紫燕成群。柳桥的过桥亭上,看到两窝燕子,一窝已经长了羽毛,老燕附近一叫,它们就伸出头来,露出白眼圈红嘴叉。

喜鹊是大家喜欢的鸟儿,我在颐和园却看到它们两次不义的行为。一次是在颐和园谐趣园。只见两只喜鹊追逐两只麻雀,麻雀惊叫,一只逃脱,一只几次翻转仍被喜鹊衔到,喜鹊把它按在地上,嘴啄它,要吃的样子;让我等几个目击者十分震惊,大呼小叫,惊走喜鹊,再看那只麻雀,已奄奄一息。另一次是西堤景明楼下。我看见一只喜鹊,落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不看我,而是专心致志地抬头向屋檐张望。我正为它奇怪,它突然展翅飞上屋檐,眨眼之间,飞下来时,喙中夹着一只乳燕。喜鹊竟然趁燕妈妈不在家时袭击了小燕子。我连忙呵斥喜鹊,喜鹊叼着乳燕向远处飞去,那只乳燕羽毛快要丰满,努力挣扎着,从喜鹊的嘴里掉下来,掉到湖水里……

六月的颐和园里,常见地上紫迹斑斑,不用看,路边上必定有一棵桑树,树上结满成熟的桑葚。鸟儿在树上吃桑葚,树下都是它们斑斑点点的粪便。有人拿着竹竿往桑树上敲打,树下两个人扯着一块塑料布迎接,这叫打桑葚。走在草坪上,可以听见桑葚落下来的声音。我也在草叶上捡到几粒,品尝,好吃。

七月

夏雾。雾气密布,近树含烟,不可远观,昆明湖就显得烟波浩渺,无边无际。走在西堤上,看不见西边的玉泉山,不远处高高的万寿山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雾中行。雾与湖水一色。颐和园里只闻鸟语人声,不见其形。

夏日多雨水,草就疯长起来,并且越是野草长得越快,像狗尾巴草、黄蒿、灰灰菜、玉米菜等,它们比园林工人种的草长得快,长得壮实,生命力也更旺盛。

园子里的蝉叫成一片。晚上的园子里,有人拿着手电,围绕着树,捉蝉的幼虫。我小时候也干过这种让蝉们很不高兴的事情。蝉都是在夜色下从土地中钻出来爬上树的,然后蜕变,一鸣惊人。尽管那么多人搜捕它,早晨还是可以在树干树枝上看到许多蝉蜕。那天,我和一个诗人一起在园子里散步,诗人对我说:刚才,一只鸣蝉忽然掉在我面前,这里面包含着许多的内容。我听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诗人继续说:这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件。他把我说傻了,我当即对他崇拜得不行。

七月,荷花大开矣,在颐和园慢慢走,慢慢欣赏啊。莲花在佛教中叫心花,所谓心花怒放。

民间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这一天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我会安排自己专门去颐和园,跟荷花一起过生日。

有一年,我在颐和园里第一次见到并蒂莲。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自己要专享,而是怕被人破坏了……因为就在不久前,圆明园里发现了两株并蒂莲,特别给游人标示出来,结果呢,其中一株当晚就被人掐走了……

有一年,生日这一天,正好打雷下雨。我站在谐趣园的屋檐下避雨,倾听雨打荷叶的声音。远处有京剧票友的唱腔带着水声荷香传过来,一时间,叫人心里温柔得不行。再看池中,荷叶承雨,愈集愈多,荷茎渐渐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叶上的雨水流淌下来,荷随即恢复了原来的姿势,一塘荷叶都是这样,此起彼伏,甚是好看。

七月的一天,我走出昆明湖水操学堂展览厅,走在耕织园内,听到这样的对话:

“真该感谢慈禧,给咱留下这个园子。”

“慈禧该死,拿着建海军的银子建园子,结果海军打了败仗。”

“钱给海军,海军就能打胜?现在毕竟还落个园子。”

“钱给海军,那就可能打胜。省下的赔款,可以建好多颐和园。”

“要是打不胜呢?”

“要是打胜了呢?”

“你咋知道能打胜?”

“你咋知道打不胜?”

老两口争吵起来,都很生气的样子,牵着的手松开了,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理谁了。这天,有雾,雾中颐和园,有一种朦胧、烦人的美丽。我想起多年前庄子和惠子争论“鱼之乐”的话题。颐和园谐趣园里,有“知鱼亭”,出处就是庄子与惠子的这则典故。

我跟在两位老人身后,当一个听众。我依稀记得,历史上第一个将甲午海战失败与颐和园工程相联系的是梁启超。多少年了,这样的话题至今也没有完,至今也没有人说得清。回到家,我查资料得知: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修复颐和园费用约一千万两白银,其中挪用海军衙门经费在七百五十万两上下。当时为了掩饰颐和园修复工程,就在玉带桥西北处,建设了昆明湖水操学堂。在一个水不没顶、风平浪静的小湖内练水军,真敢想啊……

走在园子里,每回都会遇到游人议政的声音,不满意的居多。我喜欢默默地听,一个人沉思。王阳明弟子王龙溪说:“众人和应,君子异应,圣人敌应。”就是说:大众顺着说,君子发异议,圣人唱反调。听听那些不满跟嘲谤之声是必要的。“言之苛”大多是“爱之深”。包容异见者,使不满者减少,乃至少之又少,正是正道。

八月

西堤上,一个少女对男朋友说:“我这边的脸都晒黑了,得晒晒那半边吧。”说着,往回走了。西堤是值得来来回回反复走的。

昆明湖边,一个看风景的女子入了神。一湖的荷花骨朵都伸长了脖子看她。另一个女子,举着相机说,回眸,回眸。入神的女子被柔柔的声音唤醒。妩媚的她,回眸一笑。一下子,天地喜悦,阳光灿烂,荷花笑成一片,满满地开了一湖,有朵荷花笑掉了一瓣花,被水流走了——我在颐和园走了多少年,千古机缘,斯人斯景,只此一见。

柳树上,有的蜗牛在爬行,有的在休息。有一只,它的外壳不知被谁碰烂了,仍在行进。

颐和园南门外的桥头,有人在和尚的唱经声中放生。

我要说说颐和园的西堤了——

颐和园内,仿杭州西湖的西堤,建了一个长堤,又叫西堤。

长堤上,从北到南有六座桥,依次是界湖桥、豳风桥、玉带桥、镜桥、练桥、柳桥。可是,认真地数一下,无论由南至北,还是由北向南,都是七座桥。原来,中间夹着一座野桥。它在练桥与柳桥之间,无名,姑且称之为野桥。那桥,没有楼亭飞檐,只是几块石板铺就,简陋,简单。

我步量过,杭州的西堤,由南走到北,要五十分钟;颐和园的西堤,从这头走到那头,二十分钟就可以了。颐和园的西堤,我走了多年,每每走不厌。

走西堤,宜早,宜晚。早晨,草木苏醒,晨鸟鸣唱,湖光山色初现,空气一派清新,正是散步的好时候。晚上,日落西山,鸟归枝头,湖面平静如镜,可读天上繁星,可赏湖中明月,亭台楼阁在夜色中隐隐约约,如静夜幽梦。

西堤,宜晴,举目可远望,伸手抚西山,更妙的是:仰望天空,青山白云;俯视湖水,白云青山,一时不知自己在天在地,更忘记自己为人为仙。宜雨,堤上树密,细雨湿衣看不见;或者撑一把雨伞,看那一湖楼台云烟中。宜雪,雪上树梢,人在雪径,不时有一捧雪,落到你的身上,给你惊喜。宜雾,薄雾中的园子似在梦中,树树含烟,烟波浩渺,万寿山也不知趁机躲到哪里去逍遥去了。宜风,千顷水面翻白浪,一园子的树都在奔跑,忽然,水不动了,岸在动;风不动了,山在行……

西堤,宜春,一柳一桃,红绿相映,偶见闲花落地听无声,不知不觉,走进桃花梦中。宜夏,芦苇夹道,蛙鸣悠扬,风送荷香,一派清凉。宜秋,天高云淡,虫声四起,两水夹明镜,树头黄与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宜冬,枝头鸟巢现,枯木助风声,湖面结厚冰。偶然还能见到雾凇奇观,只见一枝一叶尽晶莹,顺着长堤走去,一直走进蓬莱仙境。

西堤,宜从南往北行,看山看水看不够,不知不觉间,曲径通幽,已是园子深处,更有天地非人间。又宜由北向南走,越往前行,眼界越开阔,走到南端,一回首,但见一线烟柳,恍惚一梦。

西堤玉带桥北侧的一棵老柳,春天最早泛绿,丝丝都闪着亮光,宛如美人的一头秀发。柳桥北侧的一棵柳,最宜秋天观赏,只见它满头金丝,营造一派黄金时间,令人流连忘返……

西堤,宜男,宜女。宜老,宜少。宜歌,宜静。宜独行,宜结伴。宜观山,宜观水,宜观人,宜观我。宜偷闲,宜做梦……

劝君西堤行,行行复行行。

九月

每年的九月,颐和园都要举办桂花展。几百棵桂花树,还有几棵百年树龄的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满园子里都弥漫着她们醇厚的香。

菊花开了。大丽花,花大如唐朝女儿的脸。

芦苇的花穗已经枯白。莲房纷坠,荷叶变黄染锈。

有人拿着竹竿敲下银杏的果子。

我坐在昆明湖边看云。天空格外的蓝。大块云彩,飞得不高,甚为好看。西山上空有一片云彩,变幻着形状,一会儿消失了,一会儿又显现了,一会儿消失了,一会儿又显现了。特别是,看大朵大朵的云,排着队经过佛香阁的上空。那么好的云,为什么不从别处飞过,偏偏要走在佛香阁的上空呢?可能自有其气象风水在里面。

抬头看云,看累了,一低头,水中也是云。水面上,有一种虫子,长手长脚细如丝线,身子亦如线一般,像某个汉字的几个笔画,“非”?“飞”?它在水面上滑行,速度很快,手脚吃水很浅,不,不,它连水面的皮都不曾踩破。我老家叫它“水拖车”。那天遇到一山东籍老人,他说他家乡叫“梢蚂蚱”。我在书上看到有一种虫子叫“水蜘蛛”,不知是不是说的这种虫子。

燕子必定在九月里离开园子,离开北京,离开北方。“三月三,燕子来。九月九,燕子走。”为什么是这一天呢?天机不可追问。

十月

十月已有霜消息。早晨走进园子,见昆明湖水冒着轻烟,身上也有凉的感觉。

在颐和园,可以遥望香山红叶,看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的样子。

园子中的荷叶都已经耷拉下脑袋,枯去老去。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中有名句:“留得枯荷听雨声。”《红楼梦》第四十回中,林黛玉说:“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留得枯荷听雨声”变成了“留得残荷听雨声”,不知是曹雪芹记错了还是黛玉记错了。我喜欢李商隐的诗。因为“残荷听雨”这句诗,我在秋雨中专门去趟颐和园,听雨打枯荷的声音;因为这句诗,我懂得了枯荷之美。

野地里还有成片野菊花在开放。

蓝天很高很蓝。枯荷和它的倒影在水面构成一幅幅抽象画。芦苇花白白的,在摇动阳光。柳树的青丝已被染成黄色,如披着金发的女子。最耀眼的黄,是银杏的叶子,片片如金箔。真不知道上天为了一个秋天要用掉多少吨金子多少吨染料。这美丽的秋色啊。

秋水清澈平静。水中的影子是:远方的山与山上的塔,天上的云与云间的鸟,岸上的松和柳,还有堤上的游人。秋风偶尔拂过,鱼儿偶尔一跃,水光中出现奇异的水纹……所以毛泽东说:“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中下旬,墙头上的藤类植物的叶陆续红了,槐树的叶子少部分变黄,椿树、柿树的叶也变黄变红。散步在园子,一片一片落叶在眼前飘过,想起古代女子身后散落的花钿。

散步间,会遇到松鼠。我常常试图与它们对视一下,哪怕数秒。可能是我的目光不够柔和,面目也不好看,松鼠躲我而去,让我羞愧不已。

我在园子遇见一位钓者,多年了,老人一直在颐和园西堤垂钓。常常是,他在一个桥头坐下,悠然地向水中抛一竿长线。云彩在天空飘过。影子从面前移到身后。他从春坐到夏,从夏坐到秋。仿佛要坐它个地老天荒。有一天,我走累了,在老人身边坐下。老人睁开眼,说,你看前面的水有什么不同?我看过去,湖水仍一如既往,仔细看了,如镜的水面上,有一条很不显著的水痕,不同于两边的水,它有些亮,有些浅浅的凹,长长的痕,向远方延伸。目光顺着水痕追过去,千米之外,有一只鸭子领着两只小鸭子,游向水的深处。

小鸭子,要过冬了。老人自言自语。

入冬的一天,茫茫大地,荒烟弥漫。那天,我从结冰的湖面上走过。又见老人坐在野桥边。钓竿倾斜,钓线垂在凿开的冰洞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背后,是野桥,是野桥边的老树,是天地玄黄,是宋人的《江山雪雾图》……

十一月

天冷,风大。走在园子里,手和耳冻得生痛。

这时节,杨树的叶子几乎掉光,柳树叶也脱去一半。正所谓“萚兮,萚兮,风其吹女”。杨树上的鸟巢没有了遮掩。柳树上很少有鸟巢,大概是“弱柳不胜压(鸦)”吧。秋风剪尽生意,昆明湖一派风波。风中的水面上,白浪追逐,像一群水鸟在戏耍。

就在这几天,昆明湖一半结冰,一半是水。

天空明净。站在万寿山向南望去,因为没有树的遮掩,只见一群高楼汹涌澎湃,如一眼望不到边的铁骑奔腾着、卷起尘埃,向颐和园杀来。这是我不喜欢看到的。

如果是黄昏来到园子,就可能看到,太阳还没有落山,月亮已经升起来了。这是我喜欢看到的。

雪是玉戏。十一月,通常会遇见北京的第一场雪。红叶绿叶黄叶,枝枝丫丫雪雪。树枝树叶上都落满雪花。雪挂甚是好看。向下垂的柳丝儿染了雪,向上走的杨树枝丫上附着雪,龙爪槐曲曲弯弯横向生长的树枝上面覆盖了雪,白雪与深色树枝线条的构图像老画家吴贯中的新画。松最宜雪,那无数个深绿的松针如无数个纤纤手,迎接了上天的来雪,把雪捧在手中,做梦。看爱雪人走来,一松手,一捧雪就迎头撒下来。

我在十一月的北京,遇到两次“冬雷雪”的天文现象。一次是二〇〇三年十一月六日晚上八点多,一次是二〇〇九年十一月十日深夜一点左右,都是大雪花伴随着大雷声。《上邪》中说:“冬雷震震……乃敢与君绝。”早晨我赶到颐和园,看到颐和园中有几十棵上百年树龄的松柏树枝被雪压断了。可以想象这样的晚上,平常沉默庄严的松柏,发出一阵阵惊人的叫声,那叫声是来自生命深处的痛。每一棵老树都是有号码的,我一一为受伤的松柏登记,当时的记录我至今保存……

襄州居士云:“好雪片片,不落别处。”颐和园是雪的最佳落脚处。

踏雪宜在西堤,赏雪宜在万寿山。穿过童话世界般的松雪图,来到颐和园最高处的佛香阁。佛香阁四壁有几千尊几寸见方的佛像,许多佛像的头在“文革”初期被红卫兵砸毁了。但是佛毕竟是佛,没有了头,身子仍庄严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向世人展示一种境界。我站在佛像前沉思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朵雪花飘向一尊无头佛像的头部,又一朵雪花飘向那尊无头佛像的头部。我心好奇,我心宁静,我心温暖,我心慈悲。我一动不动,看片片雪花飞向同一尊佛,看上天用圣洁的白雪为无首的佛重塑一个佛的圣洁面孔。我仿佛受到了启发,从松上、石上捧了白雪,为无头的佛塑像。我为三尊佛塑了头像。然后,我远远地站着,看金碧辉煌的佛身上,佛面圣洁如玉。此时,雪如佛光,在四周飞舞。

猜你喜欢
昆明湖颐和园园子
小小的园子
北京颐和园
昆明湖: 京城的生命之水
我家的园子
快乐的园子
巧用比喻 选用动词
颐和园
北京发布
守在自己的园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