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哲 贵
对于梅巴丹来说,父亲突然弃世是个分界线,她的人生由此划分为两段。
梅巴丹不是没有想过死亡问题,可父亲才六十多岁呀,每顿能喝一斤白酒,连感冒药也没有吃过,怎么可能跟死亡发生联系?如果一定要说问题,那就是太瘦,像一根箸,可梅巴丹认为这正是父亲的优点,加上他一头白发,很是玉树临风。在梅巴丹的记忆中,父亲一直是满头银丝。她觉得父亲生来就是个“白头翁”,这才是想象中父亲应有的形象。她以为,父亲这个形象是永恒的,如他的作品一样不朽。她以此为荣。
父亲一直是沉默的。梅巴丹懂事以来,便开始琢磨这个老头心里装着什么怪东西。梅巴丹当然琢磨不出来,父亲像一块巨大的木头,对,是一块巨大的木头。
虽然父亲像木头一样沉默,但梅巴丹不怵他。梅巴丹从他的眼神看出来,他看她的眼神是柔和而温暖的。可是,他几乎一句话也不说,这让梅巴丹多少有所忌惮。他的眼神有一个无形的铁框,将她罩在铁框里,使她喘气不畅,骨骼酸疼,连走路的步伐也不敢迈得太大。
唯一例外是父亲喝酒的时候,即在晚上收工之后。在他们家不大的饭桌上,端上梅巴丹的米饭和她喜欢吃的对虾。父亲晚上不吃主食,只喝酒,喝的是江心屿牌老酒汗。下酒菜是老三样:花生米、鸡爪皮和猪耳朵。逢到节日,会加一个菜:鱼生。鱼生就是比小指还细的小带鱼用酒糟加盐腌制而成,闻起来有股腥臭味,入嘴芬芳鲜美。
梅巴丹六周岁生日那天,父亲给她煮了一碗长寿面,煎了两个荷包蛋,还有一只又大又肥的红烧蝤蠓,同时,父亲给她倒一小杯老酒汗。此酒系采集老酒煎蒸时所凝结的汗珠状液体而得。这是梅巴丹第一次真正接触白酒,她之前每天晚上裹着这股刺鼻的味道入眠,可那味道跟她没有关系,那是父亲快乐和忧伤的玩具。所以,当那杯老酒汗放在面前时,她有点猝不及防。她看了看父亲,父亲也看了看她,没有开口。梅巴丹没有再说什么,小心翼翼端起杯子,她发现白酒满出杯沿,在杯口跳动。这让她紧张,赶紧将酒倒进喉咙。一口下去,身体立即被点燃了,好似有一道闪电,要将她由内到外撕裂。她丢下杯子,在地上乱蹦乱跳,在餐厅里一圈又一圈地跑。起码跑了十分钟,身体里的火焰才慢慢熄灭。她一边跑一边狗一样吐着舌头,哇啦哇啦地叫,心里暗暗发誓,妈呀,再也不碰这鬼东西了,每天让我过生日也不碰了。当身体里的火焰熄灭后,她发现,自己的脑袋和双手开始变大,身体和双脚逐渐缩小,肉体离开了地面,像一朵云在空中飘来飘去。身体里充满了力量,又好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连眼皮也睁不开。这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更神奇的是,从那以后她喜欢上老酒汗的味道和入口后的刺激,以及之后那种飘浮在空中的感觉。只不过,从那以后,她不再一口将一小杯老酒汗干掉,而是像父亲一样,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抿一口,哈一口气,顺便去父亲碟子里夹一颗花生米,有时觉得一颗不够,又去夹一颗,再夹一颗。只有在这个时候,父亲脸上才会泛上一丝笑容,可她又疑惑地发现,父亲的眼睛闪现出若有若无的泪花。
这大概是梅巴丹对父亲最初的记忆。这个记忆是如此牢固和深邃,以致她此后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见酒或者想起酒,脑子里立即浮现出那个场景。她爱酒的种子也从此落到了实处,并且得以展现。
其实,梅巴丹没有想到,这不仅仅是记忆。这是她人生真正的开始。多年以后,她发现,那一杯老酒汗,从某种程度上决定了她此后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态度。
在梅巴丹的记忆里,父亲将每个晚上的酒喝得异常漫长,如一个人跋涉在没有尽头的旅途。在最初几年,梅巴丹总是在饭桌上睡着,当她第二天醒来,已在床上。也就是说,在最初几年里,梅巴丹从未亲眼目睹父亲走到孤旅的尽头,她也无法想象父亲在旅途中遇见的风景,以及他在旅途中呈现出来的风景。
梅巴丹第一次陪父亲走完旅程,是在她去杭州读大学的前一夜。这是她第一次见识自己的酒量,父亲喝完一斤老酒汗,她一点没比他少喝,居然清醒异常,不但清醒,而且镇定。面对千军万马岿然不动。唯一不同的感觉是,身体仿佛比平时升高了许多,人与物在她眼里变小了,甚至世界也变小了。她有种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而父亲喝到最后,已经不胜酒力,仿佛手里拿的不是酒杯,而是一生的重量。父亲在这个时候也是沉默的,唯一的不同是,每喝完一杯后,看着空杯子,嘴里喃喃地叫着:囡啊,囡啊。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也就是在此刻,梅巴丹似乎一下看透了父亲内心埋藏着的秘密。父亲坚硬如铁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近于透明的心脏。她突然觉得父亲是那么孤独和无助,像一个孤儿,需要温暖和关怀。
大学四年,每年暑假,她都在父亲的工作间度过。当然,从她懂事开始,她一直待在父亲的工作间。她没地方可去。父亲在工作间,她只能在那里。
梅巴丹将父亲比喻成木头,是因为父亲每天跟木头待在一起。一个人和木头长久生活在一起,容易成为一块木头。而他们家就是一个木头的世界。
他们家在信河街丁字桥巷,有个独立小院子,人称梅宅。后院有个仓库,堆满各种各样的木头。仓库出来有一个工作间,工作间也堆满木头,但跟仓库里的木头已大不一样,这些木头已被锯成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木块。工作间有一张大工作台,占了工作间一半位置。那些木料、半成品和成品大多散摆在工作台上。工作台上还有各类雕刻工具,有锯、尺子、敲槌、垫布、方凿、圆凿、斜凿、三角凿、针凿,等等。工作间边上是陈列室,陈列室有两排大柜子,隔成大小不一的格子,每个格子里摆着雕刻好的人物,有关公、张飞、刘备、诸葛亮、苏东坡;也有观音菩萨、弥勒佛、南极仙翁、钟馗;还有一类是生活中的普通人物,如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江上的渔夫、晚归的农人、浣衣的妇人,等等等等。
梅巴丹从小在工作间玩,她见父亲雕木头,也拿凿子在木头上乱凿,父亲雕什么,她便凿什么。她将凿出形状的木头递给父亲看,父亲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一年之中,父亲会带她出一趟远门,去一个叫神农架的地方。父亲带着她,转了一趟又一趟车,最后,没车可转,他们便下去步行。
他们翻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梅巴丹问父亲:“我们去哪里?”
父亲抬头看了看四周,伸手朝天上一朵白云指了指,说:“去那里。”
梅巴丹看了看那朵白云说:“白云飞得那么高,我们上得去吗?”
父亲没有回答。
梅巴丹走不动了,脚底磨出两个水泡,双腿发酸,不停颤抖。父亲背着她继续翻山越岭。梅巴丹趴在他背上,虽然脚上的水泡还在发热发痒,她心里甚至突然喜欢起它们来。她用手箍住父亲的脖子,温暖从父亲身上传来,弥漫她的身体,让她忘记了身体的存在。她喜欢这种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越飞越高,飘到朵云上去了。而父亲如一只大鸟,在天地间飞行。
梅巴丹希望这是一次没有尽头的飞行,可她知道,所有的旅行都有一个终点。她小心翼翼地问父亲:“我们去白云上做什么呀?”
父亲说:“寻找一件宝贝。”
她问:“白云上有什么宝贝?”
父亲说:“到了那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到达时,暮色已起。头顶的白云变成了红霞。在两山之间一个峡谷里,有两间小木屋,木屋里住着一个老公公和一个老婆婆。
到了之后,梅巴丹才知道,父亲所寻找的宝贝,其实就是木头,是生长在神农架原始森林背阴山坡的黄杨木。
梅巴丹和父亲在峡谷的小木屋住了一夜,梅巴丹喝了酒后,先上了床,听见父亲和老公公在喝酒说话,主要是老公公在说,说他在山上寻找黄杨木的故事。梅巴丹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老公公用小车推着一大捆木头,将他们送出峡谷,一直送到车站。分手时,老公公笑着拍拍梅巴丹的脑袋说:“明年见啦,小酒鬼。”
梅巴丹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小酒鬼。”
老公公笑着说:“对对对,明年你就是大酒鬼,老公公喝不过你咯。”
梅巴丹和父亲带着一大捆木头,转了一趟又一趟车,回到了信河街。父亲对那捆木头特别珍视,只有雕刻重要作品时才会用。
梅巴丹读大学之前,父亲已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她经常听见客人站在院子外喊:“梅大师在家吗?”
父亲有时不想理会客人,躲在工作间里不出来,梅巴丹便会走出去,对客人说:“别喊了,梅大师不在家。”
客人问:“梅大师去哪里了?”
梅巴丹说:“去神农架采木头啦。”
客人问:“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少则半个月,多则半年。” 梅巴丹停了一下,忍住笑说,“如果有急事,你去神农架找他吧。”
大学四年,有四个男生追求过她,她一个也没看上。从大一开始,她暗恋上教他们美术史的老师,名叫崔大仙,长得又高又瘦,瘦得没屁股,像一杆竹竿。竹竿扎着一个小辫子,无风自摇。除了上课,梅巴丹几乎没见他开口说过话。梅巴丹倒是见他每天下午在操场跑步,戴着运动帽,一身跑步服。下雨天也不例外。他每天跑步时,梅巴丹便站在操场外围看,他跑到哪里,她的眼睛跟到哪里。梅巴丹数得很清楚,他每天在操场跑二十五圈,用时一个钟头。
有一段时间,梅巴丹也想练跑步,她买来了跟崔大仙同个牌子的跑步装置,学着他的姿势和步伐。崔大仙跑步时间在每天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之际,她则选择晚自修以后。跑了一个星期,接下来是连续五个下雨天。她每天傍晚看着崔大仙像一台机器在操场转圈,突然没有了再穿上那套运动服的兴致。天气放晴,晚自修之后,她有去操场跑步的内心挣扎,可是,心里另一个声音说,算了吧,你不适合这样的运动。她问那声音说,那你说说看,适合我的运动是什么?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没有找到答案。
梅巴丹知道他有家庭,妻子在大学城的另一所学校当老师,教的是写作。他们住在大学城一座公寓里,有一个读初中的儿子,儿子住校,周日下午送去,周五下午接回来。这项工作由崔大仙负责。梅巴丹没有想过要跟他说话,连接触的念头也没有。她觉得这样的暗恋挺好,无风无浪,晴雨无涉,却心有牵挂。她唯一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会暗恋他。
大学毕业前一个星期,梅巴丹站在操场外看着崔大仙跑完二十五圈,看着他从公共浴室淋浴出来,看着他走进教师办公室。梅巴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她一闪身,进了教师办公室。崔大仙看见梅巴丹,眼神有些慌乱,但他还是没有开口说话。是的,这正是梅巴丹想要的,她进来之前便做了决定,如果崔大仙一开口,她立马转身离开。梅巴丹坚定地走向他,刚开始有点慌乱的心情很快平静下去,她看着崔大仙,一点一点接近崔大仙,她觉得是在完成一项仪式,一项神圣而不可言说的仪式。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开口。梅巴丹离开崔大仙时,崔大仙张了张嘴巴,梅巴丹对他摇了摇头。梅巴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崔大仙了,这是最后一次。她没有悲伤,也没有欢喜。离开办公室时,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崔大仙和他身边的世界突然间缩小了,小到无限遥远的地方。
梅巴丹大学毕业后,在信河街文化馆当馆员,具体工作是收集和整理信河街非物质文化遗产材料。她很快明白,信河街非遗项目多得像夏天的蚊子,有黄杨木雕、渔鼓、布袋戏、舞龙、做酒,吹打,甚至有哭丧,等等等等。根本弄不清楚嘛。项目还分级别,最高的是洲际级,以下依次是国家级、省级、市级、县级,有个别的是乡镇级。梅巴丹兴趣索然。就是嘛,物以稀为贵,你弄得遍地都是,谁稀罕?梅巴丹所在的办公室每天有人找上门,自称是非遗传承人,打草鞋的,修篾的,剃头的,做圆木的,也有做豆腐的,都想报,一旦评上,每月会有一定补助资金。这当然是好事,为什么不报呢。梅巴丹不管这些事,她只负责收集材料。她不愿意坐办公室,有时去露个脸,有时连个脸也不露。馆长是个艺术家,痴迷道教音乐,每天往道观跑,跟道士称兄道弟,活得跟神仙似的,无暇管束文化馆,更无暇管束梅巴丹。这挺好。
梅巴丹读大学时,父亲收了一个徒弟,是信河街一个知名企业家的富少爷,各种名车是他的玩具,偏偏喜欢黄杨木雕。梅巴丹听说他们家做打火机生意,木头忌火,父亲一口回绝了这个名叫葛毅的年轻人的拜师请求。父亲最后收葛毅为徒,是因为葛毅做了一件事,他自学黄杨木雕,隔一段时间便来一趟梅宅,没有敲门,更没有喊梅大师,而是将作品放在台阶上,默默走开。一年以后,有一天,葛毅又送作品来,正准备离开,父亲开了门,对他说:“你进来吧。”从此,葛毅成了父亲的徒弟。
梅巴丹问过父亲,为什么一年以后决定收葛毅做徒弟,是不是被他的诚信和恒心感动了?或者,他看出葛毅的艺术才华?父亲告诉她,他收葛毅为徒最大的原因是通过一年的观察,发现葛毅确实没有艺术才华。梅巴丹一听就叫起来:“你疯了,没才华你收他做徒弟干什么?”
父亲说:“我看出他身上另一种我不具备的才华。”
“什么才华?”
父亲闭口不语了。
是的,这就是父亲,梅巴丹永远猜不透他脑子里想些什么。很多人说他是个怪人,是个接近于神的怪人,独来独往,遗世独立,醉心艺术,心无旁骛。
葛毅胖胖的脸上总挂着笑。他每天早上来,晚上回去,中午在这里吃。有时父亲也留他吃晚饭,他会陪父亲喝老酒汗。酒风倒是不错,不推辞,不留杯,但酒量不行,半斤下去,脑袋一歪,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样子很不争气。
他看见梅巴丹就叫师姐,笑嘻嘻地往她身上贴。梅巴丹问他:“听说你是独生子?”
他笑着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好像是。”
梅巴丹说:“什么叫好像是?”
他说:“法律上是的。”
梅巴丹说:“什么叫法律上是?”
他看着梅巴丹,又摸了摸鼻子说:“我爸在外面还有一个女人。”
“哦。”他很喜欢摸鼻子,鼻尖每天红得像胡萝卜。梅巴丹接着说:“那你更应该留在你爸公司里啊。”
他又摸了一下鼻子,笑着说:“我喜欢黄杨木雕。”
梅巴丹说:“你为什么喜欢黄杨木雕呢?”
他低下了头,轻声地说:“我也不知道。”
梅巴丹见过葛毅看父亲作品时的痴迷目光,这种目光,梅巴丹在镜子中见过,那是自己看自己的目光。这种目光是做不了假的。可是,梅巴丹发现,葛毅不合适学黄杨木雕。第一,葛毅观摩父亲作品时,都是一个表情。这是个大问题。问题在于,父亲有的作品不错,譬如他雕苏东坡的作品,雕的是被贬黄州期间的苏东坡,拄着一根木拐,站在江边,目视前方。父亲雕这件作品的用力点是苏东坡的表情,孤愤之中包含着豁达,狰狞之中又有慈祥。那是充满矛盾的脸和眼神。谁看了都会心疼。梅巴丹认为父亲抓住了这一点,并且很好地表现了出来。用了一块神农架的黄杨木,苏东坡脸上的表情细腻、丰富,是一件杰作。可是,父亲也有平庸之作,特别是前期雕刻的神话人物,没有走进人物内心,过于脸谱化。葛毅看父亲这些作品时,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神也没有变化。也就是说,在他眼里,这些作品是一样的。或者,换一句话说,葛毅的审美能力是有问题的。第二,梅巴丹看过葛毅的作品,刀法圆润流畅,造型逼真,人物生动,细节到位。一个外行看,葛毅几乎已经青出于蓝了。但是,梅巴丹一眼就看出来,葛毅所刻的人物面目清晰,灵魂空洞。梅巴丹觉得,这是衡量一个木雕艺人的最低标准,同时也是最高要求——她没有从葛毅的作品中看到他的灵魂,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漂亮的空壳。这样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一个匠人,一个没有灵魂的匠人。
葛毅喜欢黄杨木雕,这点梅巴丹没有怀疑。梅巴丹甚至察觉到葛毅在暗暗喜欢她。每当见到她,葛毅的眼仁显得特别黑特别亮,眉毛也更浓密,好像一根根翘起来。可是,他似乎又刻意要隐藏这种喜欢,担心一旦流露出来,事情便败露了,再也无法收拾。梅巴丹能够感觉到,只要她一出现,葛毅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她身上,她每一个动作和声音都在他关注的范畴。
梅巴丹有时也会叫葛毅陪她去瓯江边散步。从梅宅出去,穿过一条大马路,再过一条街,便到瓯江边,这里是与东海的连接处。沿着江堤往东,迎面而来的是略带腥甜味的海风,江堤边榕树如盖,有的榕树已有两三百年历史,树干粗得三个人抱不拢。江堤上铺了塑胶跑道,像鲜艳的舌头,长得没有尽头。
他们走在江堤上,葛毅有意无意地拉住梅巴丹的手。梅巴丹就让他握着,没有快感,也没有不适感。她有时脑子里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葛毅有进一步的举动呢?她会接受吗?她想不会,因为她对葛毅没有感觉,不论感情还是身体。可是,她分明也并不排斥葛毅,甚至,在某个时候,居然期待葛毅有所举动。所以,她有时会害怕起来,告诫自己:梅巴丹,你不是说好要坚守的吗?你他妈的要说到做到。
有天晚上,葛毅约她去法国西餐厅。她知道,那是信河街最好的西餐厅。她去了。葛毅为她点了法国大虾,她没有觉得法国大虾比父亲做的对虾好吃,但她认为还不错,虾很新鲜,只是佐料放多了,部分地盖过了虾的鲜味。这有点可惜。
葛毅还叫了葡萄酒。相对于葡萄酒,梅巴丹更喜欢老酒汗。可是,在西餐厅喝老酒汗几乎不可想象。当然,喝葡萄酒她也不怕,葛毅的酒量和她不在一个级别上。那就喝呗。
喝完了一支,葛毅又叫了一支。
两支喝完,葛毅没有趴桌上睡着,梅巴丹看他却显得小了。梅巴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以她的酒量,这点葡萄酒算什么?可是,她看葛毅确实变小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小了。梅巴丹不相信葡萄酒比老酒汗还厉害。
梅巴丹发现西餐厅的服务员都认识他,她眼睛盯着葛毅问:“你常来这里?”
葛毅摸了一下鼻子,对她笑了一下,说:“我投了一点股份。”
她又问:“你以前经常带女人来这里?”
葛毅又摸一下鼻子,笑着承认道:“是的。”
梅巴丹指着自己鼻子问:“我是第几个?”
葛毅这次没有摸鼻子,而是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摸了一下鼻子,笑着摇摇头说:“我真的想不起来了。”
梅巴丹突然笑了起来,举起杯子,跟葛毅碰了一下,说:“干了。”
半杯葡萄酒,一口便干了。
从西餐厅出来时,她主动拉住葛毅的手。葛毅问她想不想去唱歌,她想也不想就说:“不就是KTV吗,去。”
他们在量贩KTV每人又喝了半打百威啤酒。葛毅越喝越兴奋,一点要趴在桌上睡觉的意思也没有。梅巴丹唱了好多歌,会唱不会唱她也不管了,反正就是跟着音乐瞎吼。因为喝了啤酒,她上了一趟卫生间,在里面听葛毅唱歌,声音真是惨不忍睹。梅巴丹想自己刚才的声音估计也是如此吧,甚至更不堪。但是,她心里另一个声音立即跳出来说:这样的声音怎么啦?他妈的,这样的声音才是真实的声音。
从KTV出来后,他们又去了夜宵排档,葛毅点了烤对虾、生醉海参、银雪鱼、花蛤和野生韭菜,他们又喝了四瓶喜力啤酒。
吃完了夜宵,梅巴丹知道下一站该去哪里了,她居然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了期待。她知道,这种期待已经充分表现在她的眼睛里,她的眼睛这时盯着葛毅不放,仿佛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似的。出了排档,她紧紧拉住葛毅的手,她清楚地听见身体里的声音,也清楚地听见葛毅身体里的声音。
他们来到华侨饭店,这是信河街最老牌的五星级饭店。葛毅去登记房间,她坐在大堂的沙发等。夜已深,大堂里有一个穿着酒店工作服的人在用机器磨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让人牙齿发酸,头皮发胀。她觉得葛毅办理入住手续是那么漫长,比她的一生都要漫长。
葛毅终于走过来了,一手拿着房卡,一手将她从沙发里拉起来,搂着她的肩膀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梅巴丹看着葛毅,葛毅也看着她。他们已经靠在一起,身体和身体从来没有如此紧密地依靠在一起,梅巴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燃烧,要将她烤焦了。她觉得热,觉得烫,觉得躁动。电梯不断上升,好像停不下来。她突然打了个寒战,身体深处冒出一股寒气。她将头靠在葛毅肩上,葛毅的身高和她差不多,她觉得这个姿势有点奇怪,可她不管那么多了,她需要一个依靠,需要将眼睛闭上。她豁出去了。
进了房间。她一把抱住葛毅的脑袋,没有任何犹豫地张开嘴巴,将他的嘴咬住。她大口大口地亲,大口大口地吞噬,几乎像在撕咬,要将葛毅整个人吸进巨大的嘴里。她知道葛毅被她的热情吓住了,这大概不像他认识的梅巴丹,他概念里的梅巴丹应该是冷淡漠然的,被动的,是个封闭的女人。而眼前这个梅巴丹却如此疯狂,如一头猛兽。葛毅的迟疑是暂短的,他很快便从惊异中反应过来,以热烈的态度和姿态投入这场相互撕咬之中。梅巴丹感受到他的呼应,更能感受到他在技术上的引导。对于梅巴丹来说,她的撕咬杂乱无章,显得过于迫切和慌不择路。相对而言,葛毅在这方面像个熟练的老技工,他的引导让梅巴丹从最初的狂乱中逐渐平静下来,将梅巴丹带领到另一个她未曾涉及的领域,那是一个全新的领域,外表风平浪静,寂静无声,可是,平静的环境下,正涌动着巨大的波澜。
葛毅的手这时伸进了她的身体,梅巴丹一把将他推开。这一推让葛毅猝不及防,他被梅巴丹推得倒退了两步,身体依然保持原来形状。梅巴丹眼睛看着前方,问道:“你怎么能这样?”
葛毅一脸惶恐,他大概不明白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梅巴丹眼睛看着前方,眼神空洞,继续问道:“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
葛毅完全被骂傻了,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话。
梅巴丹突然举起手臂,从高处甩下来。出于本能,葛毅将脑袋缩了缩。谁也不愿意平白无故挨一巴掌。啪,声音很清脆,但巴掌不是掴在葛毅脸上,而是掴在梅巴丹自己右脸上,她不过瘾,又在左脸掴了一巴掌,比刚才的声音更清脆。
葛毅正要伸手阻止,梅巴丹已经放下手臂,没有再看葛毅,打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葛毅跟了出去。他们一同下到一楼大厅,梅巴丹快步走出饭店。葛毅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她没有答应。葛毅伸手去拉,她一把甩开他的手,迈开双腿跑了起来。葛毅也跟着跑起来,但他哪里跟得上?梅巴丹跑起来像一匹马,一转眼便脱离了视线。
葛毅第二天去梅宅,心里很忐忑。但是,见到梅巴丹之后,她一脸平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眼睛不再看他,似乎他不存在。这让葛毅突然又心虚起来。她好像跟以前一样,但葛毅又明显感觉到她与以前的不同。
从那之后,梅巴丹的眼睛不再看葛毅,不与他说话,更不和他散步。
梅巴丹突然“决定”跟父亲学黄杨木雕。她没有将这个“决定”告诉父亲。这是她的事。她从懂事起,便拿着凿刀跟随父亲乱划乱刻,父亲从没有指点过她,可是,她哪里需要父亲的指点呀,对她来说,雕刻这些木头如吃饭喝水睡觉一样自然,日常生活而已,木雕就像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与生俱来。她从没有将它们看成艺术,甚至连手艺也算不上。大学四年,她从没表现过雕刻技术,连提也没对人提过。她唯一做过一件事,在最后一个暑假,刻了一个崔大仙跑步的木雕,她原本想将这座木刻送给崔大仙,这是她四年来唯一想对崔大仙做的事,算是一个纪念,也是她对大学四年的一个总结,从此两讫。可是,谁会想到呢,最后还是没有送成。唉。
当梅巴丹整个人沉浸到黄杨木雕里,才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结构不同,纹理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看待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更是不同。这么说吧,如果说世界是圆形的,人生和社会也是由一个个圆搭建而成,那么,黄杨木雕就是一个方形。它是独立于世界而存在的,它不与外部世界为伍,不人云亦云,即使沉默,也是为了坚持自己的声音。从某一个角度说,它的诞生与存在,就是为了向世界证明它的价值,或者换一句话说,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告诉世界,除了公认的逻辑之外,应该还有另外的逻辑、不同的逻辑。无论是生活上还是思想认识上,是想象中的人与物。
瓯江江堤上的塑胶跑道上多了一个身影。梅巴丹有两套亚瑟仕跑步服,红色和白色,帽子也是这两种颜色。每天东方透出第一缕亮光,梅巴丹便一身轻装从家里出发。天是灰白的,东边的云朵显得特别厚特别黑,云朵后面透出一丝丝压抑的红,那是瓯江的尽头了。街道上几乎没有人,显得空旷又萧条。所有人都像死一般地睡着。梅巴丹跑过马路,跑过一条街道,来到了瓯江边。江水比平时响亮得多,好像它们也睡了一觉,身体里储满了力量,流得更加欢快。梅巴丹调整了一下呼吸,撒开了步伐,身体笔直,微微前倾,手臂有序摆动,向东方飞驰而去。她没有用上全力,也没有觉得需要用上全力。她甚至也没有觉得这是在跑步,她只是摆动摆动手臂而已,好像身体里有一个链条,无论哪个部位一动,链条即开始转动,身体不由自主朝前飞驰。梅巴丹每一次跑步都不想停下来,也可以说是停不下来。刚开始两公里,她还能感受到身体的运动,能感受到四肢的配合。三公里之后,她忘记了身体的存在,只听见脚步声。再过不久,脚步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呼吸声。再跑一段路,呼吸声也被瓯江里的潮水吸走了。再跑下去,潮水声悄然退去,也不是退去,而是那声音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气流,这气流将她托起来,使她飘浮在上面。她飞翔了起来,世界又重新出现了,却变得很小很小,如一颗尘埃。她要忘了这颗尘埃,也要忘记了自己。她这时只有一个念头:一直跑下去,一直跑到海的尽头。当然,现实的情况是,她沿着江堤上的塑胶跑道很快便跑到了尽头,不仅仅是塑胶跑道的尽头,也是路的尽头,再下去便是滩涂,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淤泥。她不愿意就此停下来,她要继续飞翔,飞翔到遥远的不可知的地方。可是,她每一次都是在塑胶跑道的尽头落回到现实世界,无可奈何地返身往回跑。这是顺风之旅,可她跑得一点不轻松。她喜欢每天早上顶着风跑,跑向不可预知的未来。这是她每一天的期待,她享受那个过程,需要那个过程,天地间只剩下自己,恍恍惚惚,飘飘荡荡,如痴如醉,如梦如幻,那是多么美妙的感受啊。她多么希望一直停留在那种状态里,她要飘到天的尽头,飘到渺无人烟的地方,或者,就这么一直飘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半年之后,父亲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离开了梅巴丹。其实不是没有任何征兆,父亲得的是肝癌,他一年之前便知道了,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照常工作,照常喝酒。疼起来时,将自己关在房间继续喝。他本来就瘦,无法再瘦了,只是比以前更黑,更沉默。没有人关注到这一点,包括梅巴丹。葛毅倒是有所察觉,有次老师跌坐在工作室地上,他要去扶,老师朝他摆摆手。他问老师哪里不舒服,老师还是摆摆手,没有再搭理他。他想将此事告诉梅巴丹,然而,他刚要开口,梅巴丹已经跑得不见踪影了。
父亲临死前,已经说不出话,梅巴丹坐在他身边,他伸出手臂,向上竖起食指,慢慢断了气。梅巴丹想象不出他最后的动作要表达什么,父亲是个谜,临终之前,又给她留个谜。
父亲死后,梅巴丹拒绝任何人进入梅宅。葛毅开着新买的奥迪TT,每天在院子外停留半个钟头,什么话也没说。刚开始一段时间,梅巴丹依然每天早上去江堤跑步,后来便销声匿迹了。葛毅去文化馆找过她,文化馆的人说好久没见她来上班了。从那以后,葛毅每天来梅宅时,总会带些食物,他将食物放在院子的台阶上。第二天再来,有时食物不见了,有时原封不动,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蚂蚁。
半年之后,梅巴丹出现了。那天早上,她开着一辆小汽车,行驶在人来人往的望江路。梅巴丹开车原本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她开的是一辆用黄杨木做成的小汽车。最后,梅巴丹的小汽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被交警拦住了,交警让她出示驾驶证,梅巴丹没有。交警让她出示行驶证,梅巴丹也没有。交警扣留了梅巴丹的小汽车,让她去交警队处理。梅巴丹什么话也没有说,离开小汽车,转身回家,再也没有出来。
又过了半年,梅巴丹骑着一匹黄杨木做的木马出现在望江路。葛毅发现,半年过去,梅巴丹的技术有了质的飞跃,她上次做的小汽车外形像面包,线条也不够流畅,从气质上看,像个刚进城的傻小子。这次的木马完全不同了,线条流畅,细节精致,饱满而结实,富有设计感。最主要的是,木马精神极了,浑身上下散发出七彩光芒,特别是它的眼睛,只要与它对视一下,魂魄立即被吸走。它有一股非凡的魅力,不像人世间应该有的。梅巴丹骑着她的木马,走上了江堤,在江堤上奔驰。半路上,又被上次那个交警拦下了,交警告诉梅巴丹,城市里不准骑马。梅巴丹说,这不是马,是木马。交警说,木马也是马,我得将你的木马扣下来,你去我们交警队一趟,办个手续,将上次那辆小汽车一起开回去。
见交警这么说,梅巴丹下了木马,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回去了。
半年后,梅巴丹用黄杨木造了一条小木舟,她坐着这条小木舟,顺着瓯江水一路向东,刚刚进入东海,被一个浪头掀翻了。幸好有一条渔轮经过,将她捞起来。小木舟一沉下水,了无影踪。
半年以后,一天早晨,天微微明,有人看见梅巴丹骑着一只黄杨木做的大鸟,从家里翩然飞出,那大鸟有桑塔纳汽车那么大,两只翅膀像飞机一样张开来,像老鹰在空中飞翔。看见的人说,那一天,梅巴丹一身白衣,骑在大鸟上,绕信河街上空一圈,然后朝东飞去,再也没有回来。
梅宅的门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打开过,院里荒草杂生,台阶上爬满青苔,散发出浓重的霉味。
一年后,葛毅出资将梅宅改造成梅巴丹和她父亲的黄杨木雕艺术馆。他以梅派传人身份,自任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