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沐
孤长到十六岁,这还是头一次来癸水,幸亏潮哥儿告诉了孤要如何换草木灰。只是,这种被换下来的秽物也不能叫小黄门来处理,于是只能瞿让来了。
瞿让表示不想认识孤,但他也没法子拒绝。自打孤来癸水、各种身子不适之后,这还是头一次因为这件事觉得挺好玩儿的。到后头几天,不用抱汤婆子也已经不大疼了,我对这件事的抵触也就慢慢淡下来。
贾叙之这段日子喜欢往孤眼前凑,也喜欢拿国舅来说事儿,好不容易这段日子国舅不来烦孤了,可孤耳边他的消息却更多了。今日说国舅广纳寒门才子,爱惜人才,贾叙之评论道居心叵测、收买人心;明日说国舅将府中上了年纪的奴仆除奴籍、赠纹银,让他们还乡颐养天年,贾叙之评论道不知所谓、故作好人。
孤听着觉得国舅也挺难做的,怎么做怎么错,当一个人打定了主意要看不惯你,你就是难得热血也是鲁莽冲动,根本没处说理去。
但孤还得顺着他道:“就是。国舅太不像话了。”
孤同他说这些的时候,林丞就在一旁站着,什么话也不说。
他同孤一样清楚,贾叙之最近老往孤面前凑,当然不是只为了说国舅坏话而已。铺垫了这么久,总该入正题了。
果然,贾叙之马上就说他还为孤带来了一些新消息。比如,高中后入朝为官的人学识自然无可挑剔,却也不是人人都适合为官,知道该如何为朝廷效力,而那些真正能为朝廷办实事的人才,却因为门第、祖上等等原因,而连科考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入朝为官了。
这件事孤倒是认真听进去了,难得林丞也附议道:“如今天颜通达,是时候给那些出身微寒、空有报国心苦于无处用的才子们一个机会了。”
孤将此事全权交由贾叙之去办,让林丞从旁协助,挑些有才干的竖子,先从小官干起,有成绩了再提拔,这种小事也不必都来问孤的意见,看着办就行。
自打上次大规模处理了一百来号官员,为首的这几个重臣见孤如此态度,也没人敢出来求求情,唯恐惹上麻烦、脱不了身。但他们不说并不意味着孤不知道,其中他们的人绝不在少数,被处理掉的那些官阶高的,孤亲自把着科举这关,当然得安排自己人上,可下头那些个虽在天子脚下、大小也是个官儿的官位,总还是要给这几个成日里同孤打交道的老臣们一点余地才行。
贾叙之虽然多年来同国舅不对付,也有拉帮结派之嫌,但他总体上还是在为我大晋办实事,不至于做得太过分,这次由着他去办,孤也没有太担心。让孤更为放心的是,还有林丞在。他此前不问政事多年,几乎是孤臣,旱灾案中与孤配合,狠狠扇了这些老臣一记耳光,这时候再想套近乎,怕是也没人敢信他了,如今朝中他二人加上国舅三方牵制,也好给孤一些时间,来将路走平。
不過,让孤没想到的是,默认贾叙之他们去办这件事居然还暗中推动了孤自己的棋子。
入了伏天之后,孤觉得暑热难耐,没怎么往宫外跑。杨子令倒是这时候托隐卫递来了密函,道他已经成功混入寒士中,得上头器重,混了个小官做,虽没太大实权,无法入宫朝拜,但也算是打通了一条官路,之后能更好地为孤办事。
他还真有本事,不服不行。
瞿让接过孤递给他的密函,看过之后很自觉地送到烛火上烧了,还问道:“怕吗?”
“怕什么?怕他有朝一日真的混到御前来,发现孤的真实身份?”孤轻笑了一声,“且不说御前不是那么容易混上来的,即便真有那一日,孤是君,他是臣,孤让他日日来孤寝殿,他就得日日来孤寝殿,还怕他跑了不成?”
瞿让不可置否,并不出言反驳。
孤却看懂了他的意思,挑眉问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也是这样,虽然很想跑,但碍于孤官家的身份,而不得不继续待在这儿?”
他继续保持沉默。
但孤从小被他气到大的,这会儿也没那么轻易能被他激起怒气了。再加上近来天日炎热,让孤本来就不大好的胃口变得更差,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也没心情同他掐架。
“鱼虾之事查得怎么样了?可有眉目?”
瞿让道:“无人涉案。”
那么也就是说真是自然灾害,只不过下头人没孤这么灵敏的嗅觉,还没觉出问题来。孤低头闷想了一会儿,最后问瞿让:“你觉得这件事是孤想多了吗?”
“天灾不治,终将酿成人祸。”瞿让看着孤,一字一句地答。
这话真是说到孤的心坎儿里去了。现在瞿让调查的结果是无人涉案,可不意味着将来一直会无人涉案,一旦事情扩大到必须上报的程度,总有人为了推卸责任要掩人耳目。而一旦有人起了这个心思,就离贪腐不远了。
瞿让有点担心孤魔怔了,试图劝我:“且等等。”
“来不及了,”孤将方才收到的密函仔细回味了一番,“国舅老实了这么久,估计也差不多该出来提醒提醒孤了,必须在他插手这件事之前,先将底细摸清楚。否则一旦他介入,想要抹去痕迹实在是太简单不过了。”
孤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便是国舅如同洪水猛兽,可用之,切勿信之。
可国舅每次在孤面前,都比父皇更和蔼,从来不逼着孤去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对孤最严厉的便是在学业上。他总对孤说国事是处置不完的,可如何在真正出事的时候从容应对,才是真正应该学会的。用他的话说,就是孤现在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用功念书的阶段。
这让孤很是疑惑,父皇教孤的那一套被国舅评为“此乃为官之道、非为君之道”,可国舅那一套连贾叙之都看不过去,多次言道“国舅败儿之举劝谏官家实乃居心叵测”。但父皇教孤“用之防之”到底怎么就“非为君之道”了,孤不懂啊;国舅逼着孤苦读怎么又成了“败儿之举”了?孤也不明白啊。
最终,孤终于想通了,他们一个个说着似是而非的话,目的其实是同一个,那就是绕晕孤!
杨子令知道孤怕热,也知道孤来癸水后身子虚,非常理解孤信中同他说的近期没法子见面的事儿。回信时,他还告诉孤他四处寻觅食材,可各市上却都只有死虾售卖,十分遗憾地表示,这次他恐怕要赌输了。
虽说这次孤赌赢了,可实在得意不起来。杨子令同言颂只能插科打诨说点逗趣的,可他给官家送来的密函中说得就不能这么浅了。他说近日来死鱼死虾盈市,他觉出不对劲,顺藤摸瓜查出河虾受影响之由,源头竟是汴河因长期引黄济运,泥沙淤积,河床渐高,形成严重水污染所致。
孤这时总算是知道,为何父皇要费尽心思给孤留这么颗暗子了,杨子令确实好本事。瞿让算是孤身边最得力之人了吧,他为孤办事也是尽心尽力,可从杨子令以沐易身份同孤打交道开始,他想瞒住的身份,瞿让就查不出来;到如今死鱼死虾泛滥,瞿让怎么查都没能查明白的事,他才花了多久工夫就查清了源头。
瞿让看完密函之后,也是一脸不知该如何形容的表情。孤苦中作乐道:“如何?服是不服?”
这种事不服不行,可服他也不意味着他有多厉害。瞿让表示,杨子令是细作,打探消息是本职,而他只是个替身而已,替身能做成他现在这样已经很值得鼓励了,何况他剑术这么好,他杨子令行吗?
杨子令那手劲儿……不说也罢。
孤就鼓励他:“也是,你做得很好。继续努力!”
可瞿让显然对孤这鼓励十分不屑,孤也没心思再同他玩闹,在书桌上摊开一大张纸,盯着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该从何落笔。
孤得理理思路。
死鱼死虾泛滥是果,泥沙淤积是因,浚河清淤是目前看来唯一的解决方法。可果已经明朗,因还得深究,浚河清淤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这件事处理起来有些棘手,首先,孤要如何在朝堂上名正言顺地提起此事?杨子令是细作,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说,瞿让用处还在后头,当然不能暴露,那么孤是怎么知道泥沙淤积这件事的?孤是有通天眼吗?其次,就算孤能找到一个好法子,成功将这件事引出来,那么接下来呢?朝中现在就国舅、贾叙之和林丞三个重臣,个个都上了年纪,浚河清淤一事纷繁复杂,要交由谁去做?
当然,孤认为他们老弱病残也不意味着他们真的就老弱病残了。就拿国舅来说,他这些年多注重保养啊,现在出去都还能迷倒一片小娘子,这世上约莫只有他不想做的事,还没他做不成的事,但此事交给他办,孤可不放心。而且,若是他自动请缨去办,贾叙之头一个就不答应,到时候事还没办成,朝上先乱成了一锅粥。
孤实在有些为难哪。
孤为难的时候,通常都要出宫去溜达溜达想想对策的。杨子令接到孤的信之后,带着潮哥儿一起来了福瑞楼。
他们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雅间喝酒了,潮哥儿一进来就大惊小怪道:“娘子怎么在喝酒!”
我提醒她:“关心主子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
于是,潮哥儿立即道:“娘子喝酒他們竟然这点眼力见都没有,居然不上菜!娘子先喝着,我去叫人上菜。”然后她就跑了出去。
杨子令含笑在我对面坐下:“如今我是管不住了,她也就只听你的话。”
“证明你御下有方啊。”我给他斟了一杯酒,“对了,认识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祖上是做什么的,杨府上下也有好几十口人,怎么养活这么多张嘴?”
杨子令没有正面回应我的问题,反而问道:“阿沅是觉得如今生意不好做,底下人难以养活?”
是不好养活啊!个个都有自己的心思,还个个脾气都不好!
他笑了笑,道:“这些事本不该由你操心。”
但我执着地将话题绕回去:“那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说说啊——你上次可说过不会再骗我的,想好再说!”
“不会骗你,我只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杨子令干了一杯酒,瞥了前来上菜的潮哥儿一眼,潮哥儿立刻就放下东西出去了,出去之前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其实我祖上……是罪臣,所以我无法入朝为官,说什么志不在此,都是安慰自己的理由罢了。”
这倒是句实话。杨公一直以来告诉杨子令的都是“我们杨家乃是罪臣之后,官家通达方给这戴罪立功的机会”,照我看,杨子令虽为暗子,对政事倒还真挺上心,可见也是有一颗报国之心的。
“罪……臣?”我琢磨着应该给出一个怎么样的表情才能表现出我真的很惊讶,“怎么会呢?”
杨子令苦笑道:“祖辈之事不提也罢,如今得贵人赏识,办些小差,糊口不成问题。”
他说的贵人是我吗?我还在沉思,就听到他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养你更不成问题,什么时候想好了告诉我一声,聘礼都预备下了,随时可以去提亲。”
这话题转得也太快了,我当然能听出来他话中调侃的意味,也就顺着他答了一句;“好啊,不过我可不是那么好娶的,恐怕你预备下的那些聘礼还远远不够。”
“不够再添便是。”他夹了些菜放进我碗里,“看来你还真担心我养不起你啊。就你这点食量,养你还不容易?”
“养我是容易啊,可我府里人多,都养的话就有难度了。”
杨子令收起笑意,十分严肃地道:“若是那样,我就只能倒插门,做上门女婿了。”
噗……这还真是一个让我意外的回答,我笑得花枝乱颤的,最后终于将这个话题带过去。
我见杨子令总将我送他的香囊挂在腰间,就主动问道:“还挺喜欢的吧?”
他随手摸了摸,回道:“你送的,怎能不喜。”
本来就热,他这么一说我感觉脸又烫了几分,摇着扇子别开头,意外地看见了屋角木桶里的冰块。
杨子令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道:“潮哥儿知道你怕热,特意叫他们备好送来的,方才你没注意?”
我怎么会注意这些,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上次说现在买不到新鲜鱼虾了?”
“是,怎么了?”杨子令的表情像是没想到我会说起这个,“必输之赌,想要我答应你什么?”
现在谁还有心思管赌注,我问他:“死鱼死虾本就不好卖,如今天气炎热,想必许多鱼贩生意都做不下去了吧?”
杨子令听懂了我的意思,但他告诉我:“用冰块自然是个解决办法,可冰块岂是那些鱼贩用得起的?”
也是,冰块先是供应进宫,剩下的少许也会流入富足之家,像杨子令这样花钱能让我在这时候享用到已经很不容易了,更何况那些鱼贩。
我叹了口气:“如今生意都不好做啊。”
“你一个小小娘子,看着不中用,倒挺关心民间疾苦。”杨子令仿佛觉得有趣的样子,又给自己斟了杯酒,喝了一口才继续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看谁愿意将自己到手的银钱拿出来了。”
这想法简直比我还天真,我嘟着嘴用筷子敲打着酒杯:“莫说旁人,就算官家,已经进了她国库的银钱,就因为这点死鱼死虾让她拿出来,恐怕她也是不愿的。”
杨子令现在已经不对官家做任何评论了,但他顺着我的思路继续往下说了几句:“眼前虽只是一些死鱼死虾,日子久了恐怕菜市都要大乱,不能只看眼前利弊。”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那也没办法,”我不能过分表露出我对这件事的关心程度,以免引起他的怀疑,“官家都不担心,我们在这儿瞎操什么心啊。”
杨子令笑笑,宠溺地看着我:“是啊,只要我们阿沅肯好好吃饭,管他们做什么。”
“说真的,”我看到他这样的笑容就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也是被他这般的笑容所蛊惑,不由得问起来,“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在京里比武招亲?”
他不以为忤,循循善诱:“你觉得我为何要比武招亲?”
“像你这般容貌,想要娶亲还不容易?所以招亲一定是幌子,”我细细琢磨,分析道,“还是比武招亲,是不是哪家小姐看上你了,你要借机推脱啊?”
杨子令听完就大笑起来,这次是真的开怀大笑,笑到让我觉得现在的他虽然还是男生女相,让人心动,可看着已经不像当初那般,觉得他是阴柔之美了。从我的方向看過去,只看到他笑到颤抖的喉结,忍不住悄悄地咽了口口水。
“不愧是阿沅,就是聪明!”他话里还带着笑意,“我们阿沅可有这般困扰?”
我低头看看自己扁平的胸脯,有些不高兴地瞪他。
他立即改口道:“以色侍君实难久矣,我们阿沅的好,可不是一般人能懂的。”
真是好甜的一张嘴啊。我心里叹着气想,这人得亏是个细作,办正事的时候只能用密函打交道,不然的话就靠这张嘴,我都怀疑我会被他怂恿得敢跟国舅正面干起来。
我们在福瑞楼一直聊到天色暗了才出来,我摇着扇子走在前头,杨子令白衣飘飘地跟在后头,两个人都没说话,但……自然还有人说话。
潮哥儿跟在我另一边,同杨子令一起跟左右护法似的,叽叽喳喳说了一路,左右不过是她在杨子令府上如何如何惦记我,如何如何在思念的时候和杨子令一起交流熬过去的经验。好不容易中场要歇会儿了,不知怎的她又想起来上回给我带走的草木灰不够,一定要我随她回杨府再拿些带着,我对这等完全不容我插话进去的语速实在是钦佩不已。
最后,还得靠杨子令咳嗽才能打断。
这潮哥儿说话跟黄鹂鸟似的,动听是动听,听久了也烦。她说是说从此只认我一个主子,可根本不会看我脸色,除非当真落了脸或是直接轰她了,这时候反应也快,否则的话,她还是只看杨子令眼色行事。
我将他们先送回了杨府,顺从地又拿了些草木灰回去。杨子令现在已经不大担心我一个人回府会怎么样了,所以瞿让也就在我离开杨府之后堂堂正正地跳出来和我并肩一起往回走。
夏日的夜里没有一丝丝风,只有不绝于耳的蝉鸣声听得人十分烦闷。
瞿让知道我怕热,从前总爱替我备着冰镇酸梅汤。这次我癸水来得突然,事后他也去打听过,说是年轻家子最好少吃生冷之物,自此之后这话简直比我的圣旨都管用,他不惜跟我闹起来也决不妥协。
眼下,我就热得有些想发脾气了。
往宫门走的路上老远才有一个歪歪扭扭挂着的灯笼照亮前路,我同瞿让的影子被拉得又细又长,有时候他落后几步,从影子上看还挺缠绵的。我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瞿让也跟着停下来。
我抬起头看他,他也低下头看我。
“我说……你到底为什么要用轻功飞出来接我,就不能备辆马车吗!”
瞿让顿时无语:“……”
结果,回宫就见到伺候孤的小黄门在孤寝殿门口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瞿让多机警的人啊,见情况不对劲就赶紧溜了,幸亏孤这次是穿的男装,若是被这么多人同时瞧见官家着女装,恐怕孤在青史上的留名又要多加一条女装癖了……
能闹这么大动静的,当然只有国舅。
国舅一身朝服,见到孤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扑通”一下跪在了孤的面前。
孤有点反应不及:“……国舅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
国舅非但不起来,还将被孤使眼色叫过去扶他的小黄门推了开,以孤完全看不懂的姿态执着又略带悲壮地继续跪着,还在推开小黄门之后把头也磕了下去。
这又是唱哪出啊?孤严重怀疑国舅已经成了戏园子的钉子户,是不是还参与写戏折子啊?这情形孤都不知道该怎么配合!
国舅跪着也没说话,让孤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就算他来求见的时候孤不在,也可以是去御花园赏花……好吧,这么晚了,不会在赏花,但总还是可以有别的去处吧?至于吗?
孤迈开大步绕过他往里走,国舅迅速换了个方向对着孤的寝殿继续磕头,孤不用回头都听到了他大幅度转身的动静。国舅以前不这么矫情的啊,有什么话都摊开来教育孤的啊,这是打哪儿学来的坏习惯?
进了寝殿之后,小黄门哆哆嗦嗦地进来跪在孤面前禀报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报官家,国舅未时不到便入了宫,奴已经告诉大人官家身子不适正在歇息不便打扰……可大人执意要等,一直等到酉时一刻才忍不住了非要进来看看官家龙体如何抱恙,这才发现官家不在……”
孤无言以对:“……”现在已经过了戌时,国舅这是足足等了四个时辰啊,怪不得气得脸色铁青,跪到现在都不肯起来了。
刚才还想着要挫挫他锐气的孤立刻就坐不住了,赶紧要叫人去将他请进来,想想又觉得不妥,依国舅这脾气孤亲自去请都不一定能立刻请起来。于是,我只能长叹一声,迈着沉重的步子又原路折返去请他了。
这一请就足足听了半个时辰的教训,从“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说起,辞藻华丽、语言尖利、引经据典,孤听得真是叹为观止、佩服不已啊。
国舅最后的立脚点在于问孤:“官家去哪儿了?”
孤不能说啊。
他见孤不吭声,刚沉住的气又“噌”的一下冒出来:“官家也不小了,江南旱灾一案杀伐果断,老臣还十分欣慰,官家这是长进了啊。这才多久……啊?这才多久!”
其实国舅有时候比父皇还像个恨铁不成钢的严厉父亲,孤其实对他一直都挺感激的,尤其是这么连贬带夸的,要认错都会嘴角噙着笑,一点都不严肃啊!
国舅其实也不是真想骂得孤痛哭流涕,见孤被说得好半天都没吭声也知道这次差不多该收了,最后提醒了孤一句“当以学业为重、切莫再贪玩”,就转口问起了旁的:“下个月初七就是官家十六岁生辰了,有何寿礼想要?”
这个话题孤喜欢,于是认真思索了片刻便答道:“国舅府上那对玉马踏飞燕,孤瞧着质地不错……”
余光中,国舅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还有那串令贾卿赞不绝口的红玛瑙链子……”
余光中,国舅的眉毛都挑起来了……
“对了,还有孤幼时父皇赏赐给国舅那两柄玉如意,孤也想要!”
国舅忍无可忍地道:“官家就要十六了,切勿做那玩物丧志之君!”
“那你给不给?”
亏得国舅好涵养,才没有直接拂袖而去,最后只咬牙切齿地道:“那便请官家选出个最想要的,老臣送进宫来便是了!”
孤就不退让,执着地道:“孤都想要!”
于是,孤终于成功逼退了国舅,他再也不念叨孤了。
国舅多精明的人啊,未时不到就进了宫,一定本来是想找孤商量事情的,可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等到最后孤这样插科打诨,他也就这样让孤混过去,想来原本进宫来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可他到最后也没搞清楚孤到底去了哪儿,看来……
他要自己动手去查了。
“处理好了。”瞿让从窗子外翻进来,“他查不到。”
孤就知道瞿让会去处理,但是说实话,孤对他处理的能力不是太放心啊,更何况这次的对手是国舅。孤在寝殿里转了好几圈,最后直接开门走了出去。瞿让不能跟着,但他可以听到。
孤对门口站着的小黄门道:“去将林大人请来。”
小黄门不敢懈怠,才刚被国舅教训过,怎敢擅离职守?可孤的话也不能不听。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最后还是觉得国舅既然不在这儿……孤又当着面吩咐的……就紧张兮兮地跑去叫人了。
瞿让等着孤转身进来之后才问:“林丞?”
“虽说贾叙之才是现在唯一敢正面和国舅对立之人,”孤笑了笑,“可他也根本不怕贾叙之啊,还是林丞比较合适,一看就是孤的人。”
瞿让的表情很疑惑,大约是在想:国舅不怕贾叙之,难道他就怕你吗?
“国舅当然怕孤,”孤觉得这件事想要论证也挺难的,最后言简意赅地回了他一句,“他要是不怕,这会儿官家也不是孤了。”
夏日里总让人感到胸闷气短,殿外的蝉鸣也叫得人心烦,孤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要拿小黄门出气了。
“冷静点儿。”瞿让上前拿了把扇子替我扇风。
“……孤知道,现在这宫里宫外,孤的人也没几个,”孤叹了口气,“这时候撕破脸皮对谁都没好处。可若是一点动作都没有,孤这皇位坐得恐怕也不会太久了。”
瞿让还想说什么,可林丞已经来了,他也就只能憋着躲上房梁。
林丞韬光养晦多年,如今的形势还是能看清的,一进来就跪下表忠心:“官家放心,老臣已经安排妥当。”
一句话就将孤的满腹心事堵在了喉咙口。孤只好尴尬地笑了一声:“……爱卿消息真灵通。”
“老臣双目只为官家开,双耳只闻官家事。”林丞没什么特殊表情,“国舅要插手官家的事,老臣第一个不答应。”
很好!孤就喜歡他这样义正词严又不讲道理的样子!
“那此事就交由爱卿处理了。”孤总算放了心,林丞却还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孤关心地问,“爱卿还有何事忧心?”
“官家下月寿辰,国舅势必要再就大婚一事做文章。”林丞提起此事方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来,“贾大人也一直盯着此事,老臣知道官家不欲娶那贾娘子,国舅同他双方僵持的话,官家心中需得有数才行。”
这话仿佛一声闷雷,直打孤的天灵盖。
难怪国舅会突然提起孤的生辰,想要什么寿礼,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孤眯起眼睛,放松身子靠在椅背上,对林丞道:“爱卿坐,不必拘礼。”
林丞推辞了一番,最后还是坐下了。
“爱卿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孤心中将朝中有待字闺中娘子的大臣轮番想了个遍,最后也没想到个合适的。关键是孤还得替瞿让做打算啊,他可是要替孤进洞房的啊!真给他配个贾有貌那样的,对不起孤这些年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啊!
但这次林丞也愁眉不展:“并无合适人选。”
想要找一个出身不输给贾有貌、又无法拒绝孤这满身污点,还得配得上瞿让,孤自己也觉得这件事有难度。
“不急,还有余地,真到了那一天,孤要不想大婚,看谁有胆子逼着孤洞房!”
林丞并不乐观:“官家已经年满十六,大婚一事势在必行,且宜早不宜晚,若是拖到骑虎难下那日,恐怕形势更加严峻。”
“……”孤只是想自我安慰一下罢了,要不要这么认真啊?聊不下去了!
林丞见孤这副表情,自己也意识到话说得有些过头了,赶紧起身告辞:“官家早些歇息,老臣告退了。”
要说这林丞年轻时也是权倾一时的重臣,听说皇祖父年轻时同他关系处得还挺不错的。皇祖父那时沉迷古玩字画,最敬重的便是读书人,林丞的仕途是从高中状元开始的,自然颇受皇祖父青睐。也正因为如此,没有人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往歪处想,不过是君臣二人强强联手,皇祖父不要虚名、林丞不要命。那几年,整个大晋国除了那时的太子、孤的父皇有些不近女色、恐有断袖之癖外,一切都沉浸在近乎诡异的向上状态中,直到皇祖父宾天、太子即位、孤的母妃入宫。
孤的母妃闺名为哥舒阳,要说起来出身也实在一般。那时哥舒世家已经没落了,早没了前朝的风光,几房庶出之子还暗中较劲,将本就不富裕的哥舒府闹得支离破碎,其中大房长媳陈氏入门后多年无所出,便从娘家远房表亲中收养了一位小娘子,取“招弟”之意,这位养女便是孤的母妃。母妃进了哥舒府之后,不足半年陈氏果然有孕,一年后诞下一子,陈氏为激励其子日后能重振哥舒氏达官富贵之气、尊享荣华,取名为哥舒达华,这便是如今的国舅了。
那时氏族中但凡稍有姿色的娘子都会被选入后宫,毕竟大家都怀疑孤的父皇好龙阳,唯恐江山后继无人,变着法儿地往宫里送美人儿,孤的母妃长到十四岁自然也是要入宫的。让满朝文武没想到的是,自打孤的母妃入了后宫之后,父皇同林丞之间因为皇祖父维系的关系就遭到了破坏,最直接的原因是——父皇开始用外戚了。
从此,哥舒达华的名字开始渐渐取代了林丞。只不过国舅实在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从前几支偏房仗着子嗣多,暗中让他吃的亏他一个人都没弄错,全都找补回来了。也因此,哥舒氏族没像大家所料想的那样,也渐渐开始崛起,准确来说整个哥舒氏除了孤母妃独霸后宫、国舅称霸前朝之外,也沒旁人再来分羹。即使是这样,林丞的时代也已经宣告结束了。
他和国舅之间不见硝烟的战争远在孤出生之前就已经打响,孤不太理解的是,父皇将大晋交给孤时,几次三番叮嘱孤要防着国舅,可国舅却是他一手亲自提拔上来的,若说他是因为对母妃一往情深、失去了理智,可连母妃其实都是不赞同国舅入朝为官的。父皇亲手将林丞从朝中推出去,又亲手将国舅扶持起来,到头来孤竟然还要靠着林丞来制衡国舅,孤忍不住想,父皇,您这是玩儿孤吗?
不过父皇也不是一般人,常人也很难猜想他心中究竟在想什么,在他手里提拔起来又想压下去的可不止国舅一人。杨子令一家是怎么死的,孤可记得一清二楚。
想到杨子令,孤就又忍不住开始烦躁起来——孤是官家,如同国舅和贾叙之一再提醒的一般,大婚总是在所难免,孤这厢娶一娘子入宫,那厢又要如何以言颂的身份给杨子令一个交代?
正头痛呢,瞿让从梁上跳下来了,孤抬头看他一眼:“没事你就回去歇着,孤脑仁儿疼,要再思考一下人生。”
可瞿让却在孤的对面蹲了下来,平视着孤的眼睛,轻轻开口道:“有一人选。”
孤一挑眉:“皇后人选?”
“林丞有一个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