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袖
一
陛下真的好久没有这样动过怒了。
我从金銮殿上出来就使眼色,左手叠在右手上,尾指朝上轻轻竖起,这是天子震怒的暗号,候在外面的宫娥和公公皆垂眉低眼,屏息敛气。过了很久,只听殿内有人沉沉唤了一句:“来人——”
我先走进去,后面跟着内侍,一进去暖香扑鼻。陛下向来不爱俗气或者过浓的香料,即使寒冬腊月,殿内用的也是清神醒脑的薄荷香,蕴在穿堂的寒风中,让人猛地提起了精神来。
新科状元已经半死不活地趴在中间的大殿上,我还记得他意气风发地从正殿跨进来的样子。朝为人臣暮落囚,所谓的极盛极衰,不过在天子的一念间。
能让陛下这样发起怒意来的,这位新科状元还是头一位。
我努力回忆刚才的场景,其实一开始君臣其乐融融,看样子陛下对这位新科状元的殿试也颇为满意。到最后,这位新科状元跪下说了一句:“陛下之丰功伟迹……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振古而来,唯唐玄宗可比拟……”
当时陛下还笑着,笑容也一直没变过。一直到这位新科状元的恭维说完了,陛下的脸色才冷下来,只是说:“神武军呢?”
招来两位神武军,陛下才笑了笑,指着正殿的新科状元,开口说:“打——”
满殿大臣皆面面相觑,但神武军是陛下亲自调教出来的近卫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位新科状元就这样被捂住嘴巴按在金銮大殿上狠狠地杖打。
满殿噤然,我眼观鼻,鼻观心,只专心盯着地面。
等散了殿试,这位新科状元被拖下去,有人拉住我,低声问:“李公公,这是怎么了?”
我笑笑,不动声色地挡回去:“天子的心意,哪是我们这些人能够妄自揣摩的?”
等到人都散尽了,我才在心里低低叹了口气。陛下六岁时我就伺候在他身边,如今在御前已经二十多年了,天子圣意,安能不知?
陛下今日这番震怒,为的不过是这位新科状元脱口而出的三个字。
唐玄宗,唐玄宗——为的也仅这三字而已。
等我回去伺候的时候,陛下已经回御书房了,手里拿着一册书,用朱笔正在批红,我轻手轻脚地过去。御书房没有地暖,陛下一直认为,太过舒服的东西会磨人心智,即使这样冷的天,也从不用地暖、火炉之类的东西。
中间膳食处送来几笼新做的点心,我接过来,轻手轻脚地一一摆放在旁边的小案几上。其中一道酥酪蝉做得尤为精致小巧,陛下一贯不爱吃这些甜食,但这道酥酪蝉我就放在他手边。
果然,他持笔的手顿了顿,凝目望着这道酥酪蝉,然后拿起一个吃了,但之后没有再碰。我又等了等,他把手里的书册朱笔批红完之后,不经意地说:“朕记着尚王府最爱这道点心,你让御膳房做一些送过去。”顿了顿又吩咐,“你亲自去。”
我颔首轻声回:“诺。”然后低头退下去。
外面雪下得正酣,我拎着红漆食盒,守宫的门卫看着我笑起来,说:“哟,李公公,这是哪家王公贵族的赏食,还得您亲自去送?”
我也笑骂一句:“小兔崽子,好好守你的门。”
我出了宫门沿着官道一路往北走,到尚王府的时候,尚王照旧不在,尚王妃出来领旨谢恩。寒冬腊月的天,她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漆黑如墨,额上隐隐有汗意,身后的侍女慌里慌张的,手里捧着把长枪,我知道她刚刚又在练枪了。
她倒是不以为意,任由雪花落在头上身上,身后有侍女急急忙忙地撑伞过来。她从伞下抬头冲我笑,我将手里的食盒递给她,她接过去,又笑起来说:“谢陛下赏——”
说完又要留我喝茶,我看看天,推辞了:“天色不早了,奴才还要回宫复命。”
她也没有再留我。后来我跨过前门回头看,她还怔怔地站在原地,身后的侍女给她举着伞,手里握着那个朱漆的食盒。雪花簌簌而落,遮住眼前的视线,我又叹口气。
二
我回宫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御書房复命。
案台上的点心其它的都没动,就一道酥酪蝉只剩半盘了,陛下低头看着书。我轻轻地说:“尚王不在府中,尚王妃出来领旨,瞧着精神不错的样子,刚练完长枪,也谢了旨……”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陛下一直低着头看案台上的奏章,仿佛没在听。
我一直说完才顿了顿,噤声退到旁边去。
陛下赏赐,旁人送的也就罢了,御前总管亲自送过去,第二天早上尚王就带着尚王妃进宫来谢恩。尚王这一进宫,免不了被陛下狠狠地教训一番。他们在御书房谈话,我便将尚王妃引到太和殿等候。殿内专门烧了地暖,进门暖气拂面而来,骨头都松软了。旁边宫娥走过来接过她身上雪白的斗篷,她坐下来,紫底白花的广袖在桌面上展开,双手相扣,低头垂眸,眼睫浓密而长,怔怔地出神。
殿门口有声响,她猛地回神,直接看往门口。一群宫娥端着点心鱼贯而入,她偏回头,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怅然若失。
我笑笑,说:“尚王和陛下在御书房谈事。”
她抬眸看向我,客气地说:“有劳李公公。”
我往御书房去,将走到门口就听见陛下震怒的声音:“你自己瞧瞧你做的这些事,七天有六天眠花宿柳,手底下的人横行霸道,连老臣弹劾你的折子你都敢扣押下来,你现在胆子大得就快爬朕头上来了是不是?”
尚王战战兢兢的声音传过来:“父皇,儿臣……儿臣冤枉啊——”
里面的桌子被拍得震天响:“你冤枉?你哪里冤枉?你做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朕不知道?”
接着“扑通——”一声,尚王大概是跪下来了。
说来奇怪,陛下大概是大祁最为英明神武的一位陛下,他十八继位,大祁在他的治理下兵强马壮,国库充实。陛下膝下仅尚王这一个儿子,可惜陛下这么英明神武,生出的这个儿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位殿下今年十六,大概是仗着陛下膝下只有他这么一位儿子的缘故,所以颇为窝囊。
我守在门边,门哗啦一声就被打开了,陛下走出来,脸上的神情内敛,英俊深邃的五官沉静,看不出来震怒过的痕迹。尚王没跟出来,陛下偏头吩咐左右:“将寒阁收拾出来,不准供地暖,伺候的人仅备一位。传大学士过来,让尚王先学学什么叫做人!不学会不准出寒阁。”说完大步往前走。
他步伐极快,我一溜儿小跑跟在他后面,边走边说:“陛下,陛下,尚王妃还在太和殿,等旨谢恩。”
陛下步伐顿了顿,然后速度慢下来,我终于得以喘口气。他越走越慢,然后开口唤我:“你去太和殿,去和她说……”我还在等着,半晌却没有声音。我顿了顿,抬起头,见陛下正凝神望着花圃中的一株月季,昨天刚下的雪,没化干净,有一小撮晶莹在叶间。他的眉头深深地蹙起来,仿佛在思考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当年犬戎攻进寒武关的时候,他的眉头蹙得也没有这样深。
过了片刻,他说:“罢了——”说完抬脚就走,我看看那方向,是往太和殿。
我这把老骨头,真是经不住折腾了。
陛下进太和殿的时候,尚王妃已经站起来行礼了。她对着陛下,我站在陛下身后,看见了她行完礼抬眸望过来时眸中飞快划过的一抹仓促。
两个人距离不远,陛下偶尔问几句话,尚王妃就轻轻地回。两人到后面也没什么话说,陛下沉默一会儿,就说:“李岐行为不端,御下不严,被我罚在寒阁,依他那个悟性,没有个把月是出不去的。你等下先回府,不要等他了……”
尚王妃轻轻“唔”了一声,太和殿的暖气有点足,暖意蕴透着人有点放松。陛下的神色柔和下来,望着她说:“是朕对不住你。”
王妃捧着茶盏坐在那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这话惊愕地抬起头来。我侧首望向陛下,他长久地注视着她,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倦怠。
忽地“砰——”的一声,旁边的一扇窗户大概没关严实,一阵寒风没头没脑地吹进来,将屋里的暖意驱散不少。陛下回过神来,向窗外望了一眼,呼啸而来的寒风中,卷着几片雪花,又下雪了。陛下顿了顿,脸上的倦怠很快消匿,揉揉额角说:“天色不早了,天寒路远,你早点回府吧……”
我识趣地亲自去送,临出太和殿门口时,我撑开伞,举到尚王妃的头顶,她抿唇笑了笑。等沿着太和殿门口的红砖小路走到拐角的时候,她从伞下侧首极快的望了一眼,我顺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太和殿的红墙绿瓦掩在白茫茫的大雪间,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我送完尚王妃回太和殿,窗户还在开着,地暖已经熄了,满室的暖意散得差不多了,陛下负手站在窗柩前,大概是在看雪。他听见我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半晌才说:“李福,是朕害了她。”
三
我没敢开口说话。我知道陛下的意思,他是在怪自己当年不该让尚王娶尚王妃。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尚王妃的场景,和如今一样,那是一个下着茫茫大雪的晚上,当时陛下不过十六,还未登基。当年先皇为了磨砺陛下,将他放养在京城千里外的寒武关,守着疆土,抵抗犬戎随时的进攻。
寒武关极北,终年积雪,那晚厚厚的大雪将寒武关掩盖得严严实实,陛下深夜从外归来,没有撑伞,黑色的斗篷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将斗篷摘下后,我才发現他怀里抱着个女娃娃,大概三四岁的模样。
陛下单手抱着她,将她裹进外袍里,她软软小小的,穿着嫩黄色的袄子,像一只将出壳的小黄鹂,很乖地趴在陛下的肩头上。大概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陛下小心翼翼地揭开外袍,我便伸手去接她。在接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惊醒,用离巢幼兽般的眼睛惊惶地望着我。我半抱着她,她一双小手却抓在陛下的前襟上,不哭不闹,只不肯松手。
那时我以为这女童是陛下在外的私生女,一时没控制住表情,惊诧地朝陛下望过去。他蹙眉望着尚王妃抓住他前襟的那只小手,表情难得有些狼狈,说:“这是陈子峰家的千金。他夫人今晚过世了,满屋子的人团团乱转,顾不上她,托我照顾她一宿。”
陈子峰是陛下的好友,也是寒武关的将守,我恍然大悟,看着他低声安抚三岁的幼童:“柔柔乖,先松手,我去去就来。”
这样哄了半天,她终于松开手,陛下如释重负,进内屋洗漱去了。我站在她身边逗她,吃的糕点,好玩的玩具全都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双眼睛始终盯着中间雕花的屏风,眼睛一眨都不眨,直到陛下出来。
多年之后,她和陛下唯一的儿子尚王成亲后,第二天入宫请安,陛下照例将尚王训斥一番。我陪着尚王妃候安,不知怎么的说起这件事,当时尚王妃正望着大殿门口,闻言有些怔愣,反问一句:“是吗?”不知怎么笑起来,说,“我都不记得了。”顿了顿,然后又问,“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陈子峰忙完葬礼就来接她回去。之后先皇病逝,陛下回京继承皇位,而后再次见面,已经隔了十三年。
十三年,当年的幼女已经初长成,扶着她父亲的棺柩入京下葬。陈子峰死在寒武关,毕竟是多年的好友,陛下那天亲自出京去迎接,十六岁的少女哭得眼眶红肿,披麻戴孝,但是却极为懂事,在城外见到来迎丧的陛下时,恭顺地行礼请安。陛下瞧着很伤心,唤陈子峰的表字,伸手抚上棺柩说:“朕对不起杓安。”
陈柔当时就跪下了,轻声说:“陛下此言差矣,爹爹受君俸禄,受百姓爱戴,堂堂大祁英魂,以身报国之恩,爹爹泉下当是含笑。”
她说完抬起头来,陛下分辨她眼里的情绪,除了隐忍的泪意,澄澈透明,半分哀怨埋怨也无。陛下长叹一口气,说:“这是他教出来的女儿。”
陛下很喜欢陈柔,她太懂事了,父亲又是忠心耿耿,为国捐躯。所以,两年后,尚王殿下十六岁的时候,陛下做主,将大尚王三岁的陈柔聘做了皇家媳。
当然,陛下在做主之前问过陈柔的意思,当时是在御花园,暮春初夏,正是人间的好时节。陛下说完陈柔一直在沉默,隔着重重的花影,看不清她的神情。过了很久之后,她点头答应了。
但是陛下记得问陈柔的意思,却忘记了问尚王的意思。而他的荒唐也在成亲当夜初露端倪。他是大祁唯一的皇子,毫不夸张地说,他会是大祁未来的君王,他娶的妻子会是大祁未来的一国之母。但他或许是对这位大他三岁的妻子不满,成亲当日,却宿在一位通房的屋内。
这是国耻,这位年少的殿下仗着自己是陛下唯一的血脉荒唐至此,第二天早上陛下就大发雷霆。那位通房在陛下召唤尚王入宫的时候,被赐了一碗鸩酒,尚王则被勒令跪在金銮殿的殿口台阶下,暴露在来来往往的大臣视线下。
最后,还是陈柔赶来求情,这位殿下才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他跪得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尚王妃去扶他,他却一挥手,将她推得往后一个踉跄。
当时我和陛下站在台阶上看见这幕,夕阳的余晖一层层地镀上台阶,尚王妃神色淡然,看着尚王自己挣扎着站起来。那是陛下第一次叹气,对我说:“李岐配不上她。”
我沉默不语。毫无疑问,和荒唐浪荡的儿子比起来,这位贤惠聪颖的尚王妃,更得陛下的欣赏。
四
往事说到这里就不能再继续深入下去,尚王被陛下罚着在寒阁跟大学士学习,不过半月大学士就苦不堪言。于是,陛下长叹一口气,就让尚王回府了。
那晚深夜陛下还不睡,半倚靠在床靠上,也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这样一坐闭目养神就到了子时。眼看时漏声声滴滴,我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去提醒陛下时辰。他长久地沉默,之后叹了一口气,说:“尚王难当大任啊。”
我低头不语。
然而,次日一早,早朝的时候,陛下突然提起了选秀,众臣哗然。
众所周知,陛下不近女色,后宫里的妃位寥寥无几,除了陛下清心寡欲外,也和他的经历有关。先皇时后宫妃嫔充足,但后宫干政严重,陛下的生母被迫害,其后他又在先皇宠妃的劝说下被放养至寒武关。而在陛下成年后,大意又遭女子暗算——那女子是在寒武关伺候陛下的侍女,心思活跃,大着胆子给陛下下了药,然后生下孩子,妄想子凭母贵。这也便是尚王的生母了。所以,这些年,陛下才在女色上如此淡漠。
可是现在,在早朝上,陛下用如此慎重的语气和朝臣们商量:选秀天下,充实后宫。
这个举动后面传递出来的讯息不言而喻,大臣们在反应过来后面面相觑,而后欢欣雀跃。甚至有大臣跪伏在地上,激动得语无伦次,叩首道:“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我陪站在陛下的旁边,抬眸望向乾坤殿的正门外,重重的飞檐翘角,琉璃瓦的光泽粼粼而动,这天,怕是也要变了。
尚王在下朝后就赶到正阳殿,陛下不见他,他便痛哭流涕地跪在正阳殿门口。来往侍从宫娥不敢侧目,可觐见的大臣退下时看他那个样子,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他跪着哭了一阵后,陛下终于怒极,推开正阳殿的大门走出来。尚王像看见了希望,嚎着嗓子说:“父皇——儿臣再也不敢了呀!父皇——”他堂堂一位皇子,撒泼哭闹如同市井街头的妇人,陛下抬手就将手里的书砸了过去。尚王懵住,被砸了个正着,额头的血蜿蜒而下。
陛下震怒:“子随其母,果真不假,瞧瞧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顿了顿又朝他压下来最后一句话,“莫说朕有其他的孩子,就仅你一个,这天下也不会送到你手上——”
这话是在正阳殿的正门口说的,陛下毫无避讳,来来往往这样多的宫娥侍从,陛下这样说,是将尚王最后一丝期望的可能性都给断了。我瞧着尚王捂着额头踉跄地退下去,暗想不好。果然,到了宫里要落钥前,尚王妃进宫了,她是来替尚王请罪的。
殿中燃着长明落地宫灯,一室通明,中殿的落地纱逶迤蔓延开来,陛下坐在上位,尚王妃就跪在下方,她脸色不太好,苍白中强打着精神。我将殿前的宫娥都打发下去,自己守在门口。
陛下的脸色也不好看,殿内半晌都没有人说话,尚王妃就跪在地上,还是陛下先开的口:“李岐荒唐无知,和你无关,还跪着做什么?”
尚王妃恍若未闻,执拗地跪在地上,半晌睫羽轻动,轻声说:“夫为妻纲,臣媳自然有错。”
闻言,我心惊胆跳,陛下的脸色果然沉下来。他向来神色少动,此刻眉宇间也渐渐按捺着不耐烦,但还压着口气问:“你和朕在怄什么气?”
尚王妃垂着头,没说话。下面的话我不该听,我顿了顿,拔足往外殿去,殿内的地毯绵软且厚,落足无声。我走到外殿的门口站定的时候,听见尚王妃低低带着泣音的声音:“我能气什么?”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尚王荒唐无知,本就难当大任,陛下以为我介意这个?”
屋内顿时寂静一片,过了很久,久到我感觉自己的双腿都无知觉了,才听见陛下克制的声音:“陈柔,你嫁给尚王……几年了?”
我抬眼朝窗外望过去,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淅淅沥沥,在这样的境地里,仿佛声声震耳欲聋般。
尚王妃说:“我以为您知道——”后面的话再不可闻,但我大逆不道,知道尚王妃说出了什么话,“我以为您知道我为什么嫁给尚王。”
这个原因,纵然陛下先前不知,但过了嘉德五年,恐怕都一清二楚了。
五
陛下对尚王殿下灰心绝意,也恐怕就是从嘉德五年开始的。
陈子峰在寒武关去世之后的几年,犬戎攻进了寒武关——那年严寒,犬戎在极北撑不住了才会往南打。当时陛下执政,大祁的国力空前绝后,所以犬戎攻进寒武关的时候并无人在意。
将犬戎赶回寒武关以北,按照大祁的国力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当时陛下为了让尚王攒点功绩,便让他率一万精锐赶往寒武关将这四千入关的犬戎兵赶走。
就是这么一件事,尚王都没做好。不仅如此,他還谎报军报。
等前方压不住的血书呈上殿上时,已经是三个月后。三个月,尚王带走的一万精锐折损得只剩下不到三千人,还伤兵众多。而那时候犬戎一路直驱,已经向南过了良山镇。
尚王哭嚎着连滚带爬地跑回来的时候,陛下被气得指着他都说不出话来,这对大祁来说是国耻。被区区四千犬戎兵追着一万大祁将士打入了腹地,士气低落,陛下亲自上阵,欲给尚王好好的上一堂课。
等陛下去到了前线才察觉出不对来。那并不只有犬戎的四千骑兵,是犬戎、突厥、沙陀、回鹘的联合兵力,不下四万人!可是尚王和这些人对战三个月,甚至连这些人的兵力都没有搞清楚。简单的一件事被尚王延误,陛下的兵力被前线拖延,无暇分身,后来若不是尚王妃,若说大祁灭国,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
当陛下的兵力被死死绞进战场退不出来时,朝中能派援兵的仅有尚王,因为陛下临走前,将那枚兵符交到了他手中。如今说句诛心的话,尚王当时怎么想的无人得知,但陛下亲手写的要求增援发兵的信传回京城后的三天,尚王殿下都一动未动。
后来是尚王妃深夜取出兵符,到兵营带着神兵营倾巢而出,奔赴前线增援。
如今说来,这位尚王妃在军中的威望比尚王还要高一点。她毕竟是陈子峰教出来的女儿,这位能征善战的将领教出来的女儿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也不是绣花枕头。
后来陛下回京清算旧账,唤来神兵营的都督杜匡询问当晚之事。杜匡单膝跪下,一字一句地还原当时的情景:“那时候神兵营躁动不安,不知尚王是什么意思,我们要自己去前线的时候,尚王调来禁卫军围住我们,说陛下您是为了探敌人虚实。我们不信,但也不敢不信……后来二月初五那晚,大晚上有人单骑突破禁卫军来到我们面前,要我们发兵,禁卫军统领来拦……”
团团火把围住的单骑,身披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骑在马上的人突然将帽檐摘下,明火执仗,通红的火把映衬着她如玉的脸颊,漆黑的眸子倒映着火光和雪意,澄澈通透。有人认出,那是尚王妃。
陈柔从怀里掏出兵符,声音沉稳镇定,声音朗朗传出数里:“陛下御驾亲征,传陛下口信,以兵符为证,各位神军营战士,愿不愿随我奔往良山,助陛下一臂之力,将宵小胡兵赶回寒武关以北?”
陛下静静听着,半晌后挥手让杜匡退下。
我去御膳房泡完一蛊茶归来的时候,看见他靠在朱红雕漆的抄手游廊上,不知想到什么,唇边浮起一抹笑,不过转瞬即逝,眉头已经深深地蹙起来。然后,再也没有松开过。
六
当年良山镇的战役我未跟去,不知是什么情况,但想来也是九死一生,后来在只言片语中大致也能还原当时的惨烈。虽然当时的战役是什么情况我不清楚,但是陛下得胜归京的场景我至今都历历在目。他是甩开军队,单人单骑抱着陈柔回来的。
当时正阳门的守卫来告诉我,有人硬闯天子之门的时候,我整个人惊得魂飞魄散。我带人过去的时候,陛下正从马上跨下,一身铠甲都是血。离得近了,我才认出那是陛下,大为骇然。
我还未跪下,他已经抱着昏迷在他怀中的陈柔大步往寝殿的方向去,匆匆吩咐我:“太医——”
我带着太医赶往寝殿的时候,陈柔面无血色地躺在床边,她的伤是在腹部,已经被简单包扎过了,失血过多,还好那时候天寒地冻,伤口没有发炎。太医为陈柔把过脉重新包扎好伤口后,我才晓得去看陛下。
他整个人似乎都是处于一种怔然的状态,目光少见地迷惘,只是看着床上的陈柔。殿中还有不少人,陛下这样的目光太过不合时宜,我不得不轻轻打断他:“陛下——”
他抬眸朝我望过来,我指指他身上的铠甲:“您去歇息洗漱吧,尚王妃这里有奴才守着。”
我在尚王妃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一怔,目光清明,扫了我一眼之后就退出去了。
我不知道尚王妃是如何受的伤,为谁受的伤,也不知道她贴身的伤口是谁为她包扎的,甚至不知道陛下为何不顾江山社稷,以自身之危甩开军队抱着她快马加鞭赶回宫。
我只知道,我了解他,陛下是陛下,陈柔是尚王妃,这就够了。我一直跟在陛下身边,太了解他了,他向来克制谨慎守礼,因为他向来清楚,身居高处,他的一举一动会给江山,给黎民,给朝臣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如果这个影响是不可控的,他就不会去碰。
果然,后面陛下去瞧过尚王妃两眼。等她清醒过来有意识的时候,陛下就在她床边,她笑了笑。一个笑还没勾出来,陛下就打断了她,表情平静,问:“尚王妃可有不适?”
陈柔看着他,像是脑子不清醒未反应过来,眼神迷茫。她眨了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然后看着明黄的帷幔才反应过来是在宫中。然后,她闭上眼,脸色愈加苍白。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语气虚弱地回应:“回陛下的话,已无大碍了。”
陛下沉凝不语,陈柔闭上眼。我瞧着她,那神情让人唏嘘想哭。
陈柔再懂事不过,在宫里休养了两天就要出宫。我从外面进殿,正好听见她说:“……是以有违法礼,臣媳现已大好,宜出宫回府将养……”
陛下垂首低眸望著她,沉默良久,微微颔首,说:“准。”
现在想想,也是陛下疏忽了。等陛下想起来去尚王府里看这位王妃的时候,她这条命差点就捡不回来了。
陛下为着皇家的脸面,加上尚王妃重伤,一直没腾出手来教训尚王,没想到他却先坐不住,对尚王妃下了手。那枚兵符无人知尚王妃是如何拿到的,但总归不是尚王给她的,她奔赴前线就是打了尚王的脸。尚王在一边忐忑陛下的责问时,一边迁怒了尚王妃。
他倒是不敢做得太过明显,只是我和陛下去的时候,寒冬腊月的,陈柔一个病患,房间无人伺候,无地暖,养好的伤又裂开,陛下这才震怒。那似乎是我见过的他们唯一一次逾矩,昏黄如豆大的烛光跳跃闪烁,陈柔发起烧,意识昏沉,陛下弯腰俯身站在她的床头,低声问:“为什么来?”
陈柔那个样子,连睁眼都困难,我本以为她是不会回答的。可是等到陛下要直起身的时候,她闭着眼睛干裂嘴唇露出了笑,轻柔的,怀恋的:“我在寒武关,听了陛下很多事。”她挣扎着张开眼,或许是病重无力,眼里的情绪压抑不住,漆黑的眸子缱绻依恋地望着他。
文韬武略,英明神武,边远的寒武关的百姓在先皇治理的时候穷困不堪,可他登基后,就连寒武关下的乡镇百姓都衣食充足,人人将他奉为天子神明。或许那是一颗芽,从崇敬向往的心思开始,到她扶着父亲的棺柩进京看见他第一眼,那崇敬向往慢慢生根发芽,开出不一样的花朵。
为什么嫁给尚王?少女的心思已经如此浅显,大概是在斟酌之下觉得,那将是她可以离他最近,最近的距离吧。只是没想到也是这距离,成了横隔在他们之间的天堑。
陛下重罚了尚王,只是关了他三个月的禁闭。依陛下的心思,他或许是因为某种遏制的情感对尚王产生了愧疚的心理,所以最后没有深究下去。
那天晚上我陪陛下回宫,手里提着四角琉璃宫灯,那火在暗夜中一明一暗,忽地风刮过来,我没留神灯笼的火光熄灭。当我手忙脚乱欲点燃的时候,听见他问:“李福,朕是不是老了?”
我终于将灯笼燃亮,借着盈盈的烛光,看到他的眉眼深刻,挺拔俊秀,眉飛入鬓,整个人负手站在那里清癯疏淡,当真是皎皎公子,择世明珠。岁月仿佛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反而将他的气质内敛,像经年的酒,未开封就能醉人。
他竟然开始在意起自己的年龄。这也是为什么新科状元将陛下和唐玄宗相比时,他会勃然大怒……
就像我说的,他们从未逾矩。陛下一直不近女色,但是在某个宴席上,他会注意陈柔偏爱御膳房的哪道点心和食羹,然后下一场宴席她桌面上的食物就会格外符合她的口味。
陛下向来不喜地暖,觉得太舒服的东西会磨人心智。可若是尚王妃进宫觐见,宫里但凡她可能涉足的地方都是暖意逼人。
陛下不喜暖香,但是宫里的寝殿会燃上玉兰香,因为尚王府陈柔的房外有棵玉兰树……
陛下不近女色,也没有和女子相处的经验,他只能这样不动声色地、可以称之为笨拙地一点一点去对她。
七
陈柔没有久待,当晚就冒雨离宫了。她当然不在意尚王如何,这样冒冒失失地跑进宫里来,是为了陛下的那道圣旨:选秀天下,充实后宫。
说好的两不相干,到头来,还是意难平。不过选的秀女还没有进宫,尚王又干了件蠢事。
他召集大臣,预谋造反。大概是陛下将他的最后一丝希望扼杀了,所以他整个人团团乱转,选了愚不可及的一种方法。说他蠢那是真蠢,造反没有他这样直截了当的,他广邀朝臣,直接问:“谁愿追随孤?”
当然没人愿意追随他,那边宴会的第一坛酒还没喝完呢,就有人离席到陛下这里告了密。
神武军将尚王府包围的时候,尚王宴请的那些大臣已经跑得没影了。
尚王这反造得大张旗鼓,陛下连瞒都瞒不住,不过我看陛下那样子,他大概也是不想再瞒了。最后,直到尚王被关到囚牢终身不得出的时候,陛下也一眼都未去看过他。
那年的选秀到最后还是没有选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件事的始末。尚王被关后,那年的四月,尚王妃拉着一位三岁小儿的手一步一步从正阳门踩着乾坤殿前的百阶白玉台阶,带到了御前。
那是尚王在外的妾室生的孩子。因为正妃陈柔无子,尚王担心陛下会去母留子,为着那个小妾的一条命,这个孩子他一直瞒着。直到他被囚,那个妾室带着孩子哭哭啼啼地找上门来。
那时春光已暮,夏意正浓,巍巍的乾坤殿在日头下长影重重,那孩子紧紧拉着陈柔的手,怯怯地望着陛下。陛下看了他半晌,然后笑出来,伸手向他招了招,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望着陈柔,见他点头,才怯怯地说:“孙儿叫李梓。”
陛下拉过他,望向陈柔。她低着头,陛下看着她长叹,话却是对我说的:“这孩子朕留下了,亲自教导。李福,你通知下去,那道圣旨,作废了吧。”
我抬眼望着陈柔,她紧绷的唇角染上笑,但又极快地消逝。两个人之间隔着一丈的距离,不会有比这还近的距离了,当然,也不会比这更远了。
日影一寸一寸地移过来,断在此处,应该是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