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2013年元月1日(农历十一月廿),星期二上午
江西。广丰。卧龙城小区。52栋。102室。
妻颇为得意地说:“三个月,没拖工期,十万元,没超预算,周老板,麻烦您仔细瞧瞧,看看可不可以验收?”我和二老从客廳到卧室、从厨房到餐厅、从门窗到阳台、从墙面到地板、从家具到电器、从灯具到餐具……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个遍。
妻接着说:“水、电、电视都开了户,冰箱、空调已经调试好,电热水器随时可用,全天都有热水,床上所有用品都是新的,厨房里的餐具也是新买的。”
我对妻说:“哎哟!真的不错啊,没想到,你挺能干嘛!看来把这装修工程承包给你还真的没有找错人啊!当初我还不放心呢!看样子,是随时都可以搬进来住了!”看着我和二老满意的笑容和惊讶的神情,妻子更加得意:“那当然,甩甩衣袖,拎包入住嘛!还好吧,周老板,不考虑发点奖金犒劳犒劳你能干的老婆吗?”我说:“还奖金呢!你以为县政府招商引资啊?不过,你这三个月确实挺辛苦的!我谨代表二老谢谢老婆大人了!”妻撇撇嘴:“又是一个空头愿,拜菩萨还点三根香呢,一点都不实际,真小气!”
我回头看二老,只见二老瞪大眼睛,踱到东又转到西,瞧瞧这又摸摸那,虽然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但仍然抑制不住从心底深处流淌出来的喜悦之情,母亲扯扯我的衣服,轻声问:“鹰,这真是给我跟你爹住的?”我哈哈一笑:“我的老嬷(嬷,广丰方言,意为母亲),你问的真是奇怪了,这房子不是你自己选的吗?不是你们住又给谁住呢?”母亲颇有点惴惴:“知道,问问,就是问问!”接着拉住老爹,凑近老爹的耳边大声说:“老个(老个,广丰方言,意为老头子),鹰说这新屋专门给我们买的,华凤装修的,给我们俩住!”老爹耳聋,瞪眼看着母亲,显然没有听清楚。母亲嘟哝一句:“这老个真的越来越聋了!”她对着老爹的耳朵更大声地复述了一遍,老爹这回听清楚了,但他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憨厚而又惬意地笑笑。
我说:“嬷,怎么样,拣个日子,住过来吧!在这里过年,我和哥哥姐姐们都来陪你们,好不好?”母亲点点头,同时摊开左手手掌,大拇指在其他几个手指上不停地比画,念念有辞了一阵,然后说:“十二月十六吧!”我没反应过来:“十二月十六?农历吗?那阳历是几号啊?”我边问边拿出手机翻看,原来是元月27号,于是说:“好啊,还有二十七天,刚好透透气,通通风,把这装修的味道除一除。这段时间要是没事就过来适应适应吧,今天下午我没安排工作,陪你们来,教你们使用电器。明年正月初四你八十岁生日,就放这里办了。”母亲迟疑地问:“搬过来住要请客吗?”我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不请为好,免得大家以为我们乔迁新居,都包来贺礼怎么办?反正离你正月初四生日也没有几天了,到时候再请吧!当然,搬过来后,我们自己一大家族的人还是要聚聚的,到时要请二姐和嫂嫂们过来烧一天饭,算是庆贺吧。”母亲说:“这样最好!不麻烦别人,自己也省心。”我说:“下午叫二姐二哥三哥他们也来看看吧,顺便把钥匙分给他们。”
老爹在阳台上抽烟,我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大声说:“爹,抽烟要记得打开窗户,让烟散出去,烟头不要往外丢。没事不要乱走,顶多到小区那个小广场玩玩就可以了,如果要走远处,一定要告诉我,我陪你们去!”老爹问:“这里到你们那里远不远啊?”我回他说:“很近的,来,我指给你看,咱们这里是52栋,亚光(我三哥)家在34栋,就在前面右边,走路过去五分钟就到了。左边,出了小区是县医院,跟医院隔条马路是华丽世家小区,二姐和衰猴(我二哥亚军小名)都住在那里,走路过去也是五六分钟。后面,就是咱们后面那栋楼,看见没?外甥女珊珊(我二姐的三女儿)住在那里,你和嬷现在跟我们住的安吉小区就在珊珊家后面,到这里,走路十分钟。楼上,就是这楼上,202室,是你长孙有为(我二哥的大儿子)的房子,不过他现在还没有装修;除了住在商城的大外甥女占展(二姐的大女儿)和住在白鹤畈的二外甥女占艳(二姐的二女儿)稍微远点,其他人离这都很近,有事吱一声,大家很快就能赶到的,现在别着急记,住久了自然就熟悉了,刚开始千万别乱走啊,走丢了就找不着了!”
走惯了山路和田埂的老爹最害怕城里看似一般模样的街道了,他一听走丢了就找不着了,脸上立刻露出无比恐惧的神色,连忙摆手说:“不走,我不乱走!”老爹的样子让我想起小时候他带我到廿四都赶集的情景,他把我从箩筐里抱出来,往某个街角的屋檐下一放,递给我一片薄薄的廿四都糖糕,说:“别乱走啊,走丢了就找不着了!就没有糖糕吃了!”吓得我脸色骤变,连声说:“不走,我不乱走,不乱走!”
第2章 2013年元月1日(农历十一月廿),星期二下午
下午没事,陪二老来到52栋,我想教会二老使用电器。
首先是电视,这新的液晶电视跟我家现在用的有点不一样,我费了好大的劲好不容易才学会使用遥控器,然后给二老反反复复地演示了二三十遍,老爹算是勉强学会了使用,但母亲的心思似乎在厨房里,因此她最终没能学会,但母亲找了个借口说:“这种电视不好,我们老家那种更好,直接打开开关就有的看了,要是没有图像和声音,拍它两巴掌就出来了。”我觉得好笑,但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现在这电视,功能越来越多,遥控器越来越复杂,不要说八九十岁的老人,就连我们也不一定能够使用得顺当。
接下来是空调,这下麻烦来了,客厅里有个立式空调,卧室里安了个挂壁的,我拿着两个遥控器,怎么也表述不清楚——冷热模式的转换、温度高低的设置、风力大小的调节、风向变化的调整——任凭我怎么讲解,二老都站在那里发愣,面对一排排细密的按钮和蚊子般大小的文字,老人双手发抖,根本不知道要按哪个,或者本应该按这个键的,但老人手一抖,就按到那个键了,可把我急坏了——老天!要是到了冬天,老人家如果开了个制冷,还强风,不把人冻僵了才怪!二老之前一直跟我住一起的,卧室里也安装着空调,但每次使用都由我和妻子帮着调好的。可是现在二老要单独住了,怎么办呢?母亲见我焦虑,就说:“鹰,你也不用着急,我们不用空调就是了,以前在老家,哪里有空调啊,还不是一样活到七老八十了!再说,这东西还费电。”我可不高兴了:“我的老嬷,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啊,以前没有空调或者咱们买不起那是另外一回事,现在有了空调而且又买来了,为什么不用啊?”话虽如此,但是这二位硬是学不会,又有什么办法!想来想去,只有作罢,只好等住进来以后再作计较了。
然后是热水器,这倒是一教就会。我把二老拉到身边,说:“看到那个插头吗?你们不用管它,上面有个灯,会亮,也别管它,让它开着,顶多耗点电。”又拿起一个淋浴喷头,说:“这个叫作喷头,洗澡用的,下面有个大开关,可以左右旋转,记住,向这边,对,向门边是冷水,向里边是热水,注意啊,要慢慢调,不要一下子调到头,要不然会烫破皮的,或者太冷,要冻坏了人的。厨房和洗衣池里的水龙头也是可以旋转的,一边冷一边热,你们可以去试下。”母亲说:“这个好,我风湿重,下不得生水,现在热水随便用,真好!”
最后是厨用电器。母亲说这个跟老爹无关,让老爹去看电视。我正想让老爹试试电视开关,便说:“爹,你去看电视吧,看能不能打开。”老爹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折腾了一阵子,电视机居然响了起来,他兴奋地说:“开了!”我向老爹伸出大拇指,母亲说:“鹰,你爹比我聪明,别看他整天不做声像个呆子,可他弄什么东西都能弄好!”母亲夸赞老爹时居然自豪感十足,这让我很是感动。但是母亲也很聪明啊,当然,可能是女性对于厨房有着天然的敏感吧,母亲对微波炉、电磁炉等厨用电器居然三下两下就使用自如了。我夸母亲说:“嬷,我觉得你更聪明,比爹聪明!”母亲不解地问:“为什么啊?”我嘿嘿一笑:“因为,因为大家都说我更像你呗!”
第3章 2013年元月2日(农历十一月廿一),星期三
午饭后,我跟纪云才师傅(城管局驾驶员)照例在街上转了一圈,除了月兔广场有些甘蔗渣之外,并没发现其他异常情况,便返回到安吉小区。妻正在客厅拖地板,母亲在门廊晾衣服,老爹坐在院子里抽烟。我说:“嬷,我明天出差,要好几天才回,下午有空,咱去52栋吧,我陪着你们再试试那些电器,看你们昨天学得怎么样了?”母亲问:“又出差?去哪里啊?”我说:“明天去上海,星空卫视邀我后天做一档节目,金星专访,叫作金星撞火星,做完节目后我从上海直接到河南南阳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母亲嘟哝一声:“怎么这么忙呢?”但她随即叫上老爹跟我走了。
老爹基本上沒费什么周折就把电视打开了,他拿着遥控器对着我笑,像个孩子,在等表扬,我马上夸他:“你真厉害,我都开不来!”老爹笑得更加开心了,他又拿出一支烟,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抽上了。嘿,这老头记性不错啊,昨天告诉他抽烟要开窗户,他居然没有忘记,还特意演示给我看呢。母亲把每个水龙头都拧了一遍,她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喜:“鹰,这自来水怎么这么好玩啊?可滚可冷也就是了,它的温度还能随我的心意变化呢!你看那水龙头,我转到这头,水就冷了,转到那头,水就热了,转到中间,水就温了,真是很好玩哎!”我忍住没有笑出声来:“是嘛?我也来试试!”便走过去,试了试,顺便洗了洗手,然后说:“哟,还真是啊!嬷,你说你小儿媳妇好不好?她说你下不得生水,特意安装了冷热回水管,你看,我们安吉小区的别墅里都没有安装,要用热水得另外去烧,多麻烦!”母亲走到阳台上,把我刚刚的话大声说给老爹听,老爹没听清楚,母亲又重复一遍,末了还补一句:“华凤好不好?”老爹使劲地点头:“好!好啊!这样的儿媳妇,哪里去找啊?要打着灯笼才能找得到!”
接着,母亲去厨房鼓捣那些厨用器具了,而老爹则拿出了空调遥控器,仔细地琢磨了起来,看来老爹不服邪啊,他似乎跟空调遥控器较上劲了,非要弄明白不可,反正我在呢,就由他折腾。这时,我手机响起,是好朋友俞建荣,建荣在江苏省昆山市开工厂办企业,元旦回来看望在广丰念高中的大女儿,顺便给我捎带了两盒阳澄湖大闸蟹,我正好想让他看看新房子,便邀他到卧龙城52栋来。没多久,建荣就到了,他的车子一出现在小区中心广场上,我就透过阳台的落地窗看到了。母亲刚想试用下这些器具,便赶紧烧了一壶热水,但她找不到茶叶和馃子点心,只好端上两杯白开水,很不好意思地说:“建荣,这里还没有开伙,啥吃食都没有,只有白水,下次来就有了!”
建荣还没坐稳就开始大发牢骚,他说这车子太难开了,说整个高速公路简直就成了一个大型停车场,说他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居然开了十三个小时……当他知道这是我专门给二老买的房子后颇有点惊讶,他问我:“你安吉小区的别墅那么大,老人家的年纪又那么高,你家又有那么多兄弟姐妹,为什么会想到让二老单住呢?不怕人家说闲话吗?”我当然知道建荣的意思,他的话引发了我无限的感慨,我认真地理了理思绪,然后对他讲述了以下这些——
生我时,老爹45,老娘39,由于操劳过度,老娘一直多病,一直以为自己活不过花甲之年,49岁就做50岁的生日,59岁就做60岁的生日,我从小就活在可能失去母亲的恐惧之中,因为多病的母亲,我6岁就知道县医院的位置和县里最有名的老中医的名字。母亲50岁刚过,就逼着父亲就给她合棺材,我那时不懂事,有人问给谁合棺材,我大声说是给我娘,已经懂事的三哥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那种痛感,我到现在都有感觉。因为命运多舛,母亲开始信佛,当然也是因为身体因素,略懂中医的母亲对很多食物都有忌口,因此她干脆吃起了长素。母亲认为,人的寿命是可以通过修行而增加的,因此,她一辈子修心积德,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做了很多善事——庙里佛生佛事请她做头首、乡里修桥铺路请她筹资金、村里社公生日请她做醮主、族里祠堂修谱请她做主事,甚至连乡里乡亲街坊邻居闹个红脸吵个嘴仗什么的,也都请她出面充当和事老——十里八乡的没有人不知道“徐兰香”这个名字,无论男女老少长者晚辈都亲切地叫她“兰香奶”,“兰香奶”已经成为我乡下老家“善行”的品牌,成为村里“善人”的代名词。
无论多么艰难,母亲都坚持让我们念书,我家除了残疾的大哥外,每个人都念了不少书,我还上了大学。因为贫困,大学期间,我勤工俭学,写文章挣稿费,到报社兼职,为企业和社会组织做活动搞策划。毕业时,因为发表过不少文章,谋职时,很多单位愿意聘用我,北京和广东几家报刊纸媒给我开出的条件还相当诱人。然而,母亲还躺在医院里等着我回去交医药费呢,“父母在,不远游” 和“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两句话一直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最终眼一闭牙一咬脚一跺:“回去!”于是我被分配回老家的中学,由于手上策划的一个活动项目没有结束,我因此耽误了报到时间,差点被县教育局除名,后来县里以特殊人才的名义将我二次分配到县委机关报社,于是我成为一名记者。当时我家的情况十分糟糕——老爹那年一场大病导致耳聋;母亲一如既往地生病吃药;大姐夫妻省吃俭用供三个孩子上学(两个大学,一个高中);二姐夫刚刚去世,二姐带着五个孩子(最大的16岁,最小的8岁)走投无路;二哥眼疾加重几乎失明,家中基本上没有收入;三哥因为超生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东躲西藏,不敢露面,导致家中瓦房都让乡村干部给掀翻了;还有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大哥以及由我母亲义务供养的先天智障的同族舅母需要照顾——可以说,整个家族处于极度困厄之中。当时,我曾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一定要让父母亲健康无忧地活着,一定要带着这个家族整体走出困境。因此,我在努力当好记者的同时还做起了生意——开广告公司、承包报社广告、给企业策划活动、与人合伙开饭店、经营歌舞厅——我把挣到的钱财与家人分享共用,大学毕业第二年我就在白鹤园小区买了套房子,我想把父母亲接来县城同住,但是父母亲不肯来,要在老家帮助两个哥哥打理家务和农活,还要照顾一亲一疏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2001年元旦,大哥去世,我又邀父母进城,但仍然遭到拒绝,因为这时三哥肺部不适,无法再干重体力活了,二哥的视力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种田作地。我思前想后,在县政府门口开了个打印社,让二哥进城经营,后来又邀二姐加入,跟二哥合伙,同时,在县实验学校门口开了个杂货铺,让三哥进城经营,当时,我十分忧虑,我不知道二哥三哥能否在县城立住脚跟,说起来真的要感谢母亲,感谢母亲让二哥三哥读了不少书,两位哥哥的文化层次都不低,因此,他们很快就完成了从农民到市民的基本转变。这些年来,虽然千辛万苦,困难重重,但通过大家的努力,二姐、二哥、三哥他们终于在县城站住了脚跟,稳住了生意,并且都买了房子。而我呢,当了五年记者,同时做了五年生意,之后通过公开选拔考上了县文化局副局长,后来又进了县政府,领导让我把正红火的生意全都清盘转让,清盘后,我买了栋别墅,就是现在居住的安吉小区的房子,目的是为了接二老前来同住。再后来我又换了不少单位,直到现在当城管局长,这些情况你们都知道的,就不再说了。
我之前一直认为,只要把父母亲接来同住,有吃有穿有钱给他们用,就是尽孝了。可是,慢慢地我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我发现父母亲住在我家里,其实很不自在、很不痛快、很不开心。第一,我母亲她信佛,吃长素,虽然我老婆准备了一荤一素两套厨具,但仍然分隔不清,母亲从来不说什么,但她往往推托身体不舒服吃不下而不吃饭。第二,老爹没了牙齿,饭菜要烂,但是饭菜太烂了真的很不好吃,我和妻儿经常皱着眉头吃稀烂的饭和煮得发黄的菜,于是母亲就很难受,她担心我们吃不好。第三,母亲在乡下老家可是个标准的“名人”,德高望重,经常有人来看望她,有时还会有和尚尼姑造访,母亲担心影响我的工作,也担心我妻子不高兴,她不能随自己的意将她的朋友领进家来,更不要说留下来吃饭住宿了,一直以“会做人”著称的母亲忽然间变得“不会做人”了,说白了,跟我们住一起,母亲她就是被赡养的对象,而不是家主,她没有了自主权,虽然我一再说没事的,但母親是个十分自觉的人,她嘴上说好,可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带过朋友来家里玩。我发现了母亲的不快乐,就跟妻子商量,说想给二老在离二姐二哥三哥和我家都近的地方买一套小房子,由二老单住,给二老更大的独立的自由的空间,凡事让母亲自己做主,反正,买房子还能增值,当作投资,再花个七八万元装修一下,让父母亲真正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好,没想到妻子竟然有着跟我同样的想法,她还说她之前没提这事是怕别人闲话,怕别人说她嫌弃二老而把老人赶出家来。于是,我跟哥哥姐姐们合计,还跟在上海生活的大姐通了气,大家都同意我的想法,于是,我选择在离我们几个都很近的卧龙城小区买了套二室二厅90平方米的小房子,就是这了。
我觉得吧,只有这样,老人家才会过得开心——她可以自己做主买菜,想吃啥就买啥,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煮烂点就煮烂点,想邀请谁做客就邀请谁,想在哪里摆个佛像就在哪里摆,想什么时候念经就什么时候念,想大声念就大声念,想敲木鱼就敲木鱼,想什么时候看电视就什么时候看,想看什么节目就看什么节目,想买什么水果礼佛就买什么水果……总之,只要不出安全问题,一切都由老人家自己做主说了算。我觉得,顺着老人才是真正的孝,无论给他们多少钱都不如顺着老人,只有顺着他们的心,随了他们的意,遂了他们的愿,他们才能真正开心快乐,才能真正幸福安康。果然,自从给二老买了这房子后,他们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现在装修好了,老娘自己选的日子,十二月十六搬进来,明年正月初四,她八十岁生日就放这里过,今后,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邀请她想邀请的亲友了,即使那些穿着僧袍的出家人,也能毫无顾虑地坐在这里喝茶吃饭了。
现在的问题是,二老年纪太大了,一个79,一个85,目前看身子骨还挺硬朗,但他们还能自理多久呢?这才是我一直担忧的问题。不过,我只要不出差,每天都会来一次的,我二姐和两个哥哥到这里也近,也会常来陪伴的,还有小辈们,都很懂事,他们也会来陪伴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的,相信二老不会寂寞,即使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也会在第一时间知晓,而且,县医院就在小区大门外,看医生十分方便,再说,我特意让大侄子周有为也在这里买了一套,就这顶上,202室,上下楼,如果有事一呼就应,一叫就到。当然,老人家要是实在到了动不了的地步,只好另想办法了,你觉得这样安排怎么样?
建荣听完我的话,好久没有出声,他红着眼圈说:“好!很好!真的很好!”我知道建荣兄弟为何难过,看见我家二老,他肯定想起他的爹娘了,可惜,建荣的双亲已经去世,日子刚刚好过,老人家还没有好好地享福,就一个生病,一个车祸,双双离世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我怎能不理解建荣兄弟眼红泪落的心情呢?于是安慰他:“兄弟,人各有命,上天注定,不必伤心了,我家二老你也有份啊,今后就叫老爹老娘好了!”建荣笑了!我母亲也笑了!笑得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那种笑。
第4章 2013年元月27日(农历十二月十六),星期日
我和二老早早就来到了52栋,今天是正式入住开伙烧饭的日子。二姐全家、二哥全家、三哥全家、我全家,要在这里吃一天饭。老土、忠华、老李、小虎等几位刚好在家的好朋友也要来凑热闹,他们很奇怪地问我:“怎么?仍然没接香火吗?”我说:“没有,不但没接香火,你们看,我连灯笼都没挂一个!”
老家有个习俗,搬迁新居时要搞一系列的仪式,其中最重要的仪式叫作“接香火”,头一天就要准备,要从安有香火和祖宗牌位的老宅搬走一个燃烧得极旺的煤炉,火势越旺意味着今后的日子越红火,要算好时间,从老宅起了煤炉,一路响起鞭炮,送到新屋时刚好零点或者是阴阳先生根据家主生辰八字挑选出来的时间点,要精确到分钟,早了不行,晚了也不吉利,路上的鞭炮不能停,一旦停了便被视为极坏的兆头,主人家会因此而疑神疑鬼,把今后发生的所有不顺心的事情都归结于此。
细算,我在县城已经是第三次买房了,第一次是大学毕业第二年买的商品套房,当时很多人劝我,说年纪轻轻就买了房子,一定得要搞个仪式,接个香火,以后会更旺的。我嫌麻烦,老家到县城三四十里路,怎么弄?我怕母亲不高兴,就跟母亲说:“嬷,接香火要去租个带拖的车子,三四十里远的路,到时煤炉被风一吹,还没到县城炉火就灭了,那才叫作坏了彩头呢!还有,三四十里的路,全程鞭炮,那得多大动静啊,要费多少钱哪!”母亲没等我说完就打断我:“那就别搞了,确实太麻烦了!这样,你在县城买房,算是自立门户,异地开族,就不用接香火了。”我母亲虽然信佛,有时甚至有点迷信,但她读过私塾,是个有文化的人,繁体字比我认得还要多,在重大问题上从来都是很开明的,从不含糊,不拘泥,不固执,比方说,乡下人生病,大多数人都认为是碰上了邪神,总爱问个半仙跳个大神,但母亲却不,她总是首选到诊所就诊,然后才会到村前水口向社公社婆或樟树公公烧个纸钱敬个香烛招个魂儿什么的。她还开导乡亲们说:“纸钱香烛只能请走邪神,调理身体还是要靠医生,科学还是要讲的。”这不,像我搬迁新房迎接香火这样重大的问题,她都能够迁就,她甚至还安慰我说:“那人家有本事的人到北京上海买了房子,几千里路的难道还要回来拉个煤炉吗?还要一路鞭炮放过去吗?”可见母亲的心量是多么宽广啊!我忽然想起一句佛教劝语:心量广大,犹如虚空。
后来,我从政去了,把手头的生意盘点了,把白鹤园小区的房子卖了,在安吉小区买了栋单门独院有天有地的别墅,就是现在居住的房子,又有人劝我,说这回买的房子这么大,一定要搞个迎接香火的仪式了,可我还是不想搞,没想到母亲又支持我,她说:“你不想搞就不要搞了,以后还会买房子,甚至不一定在广丰定居呢,以后再说吧!”现在,我给二老买的52栋这个小套房,是我在县城买的第三处房子,母亲同样支持我不搞“接香火”那一套,这真是我始料未及的,说给朋友们听,他们都不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
现在,母亲正穿着“海青”(佛教俗家弟子居士穿的类似僧袍的一种衣服),用她自己的方式,在屋里绕了几圈,念了几遍《大悲咒》和《金刚经》,算是完成了搬进新居的所有仪式。她说:“现在清静了,可以开伙饭了!”于是,家中的女人们由二姐牵头,二嫂、三嫂、我妻子,还有一大帮外甥女和侄女们就忙开了,最开心的当然是一幫小孩了,里里外外地打闹追逐嬉戏玩耍,一个个大汗淋漓,满脸拉花。中饭开席前,我打开手机,跟上海的大姐视频通话,大姐很是羡慕我们,说真想回来一同祝贺母亲搬进新居。母亲大为惊讶,她疑惑地说:“他们不是在上海吗?怎么会躲在手机里啊?还能动,这么远都能看见能听见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她顺手拿起一个苹果问:“菊彩,这是什么?”大姐说:“苹果啊!”母亲于是大为惊叹与钦佩:“哇!这科学真是发达啊,比电视机还厉害,这不正是神仙故事里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吗?”她把老爹拉来,大声说:“老个,你睃(睃,广丰方言,意为看),菊彩在上海都能看见我们这里吃饭,看见你抽烟呢!”完全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的老爹似乎没有听见,但他对着视频,看到了我大姐和大姐夫,还有外孙女高小米,他定了定神,疑惑地说:“这,这不是菊彩他们吗?怎么躲里边去了,叫她出来吃饭啊!”全家人哄堂大笑,快乐的笑声塞满了52栋102室的每一个角落。
第5章 2013年2月9日(农历十二月廿九),除夕,星期六
一大早,我和纪师傅就在大街上转了两圈。大街上人不多,车也很少,人们都回乡下过年去了,看来天生的城里人不多啊,大多数人跟我一样,是从山野乡村田间地头里走出来的啊,过年了,少不得要回乡下老家祭拜年神社公敬请先辈祖宗了,于是,昨天很热闹的县城一夜之间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套用一句广丰腔叫作“冰冷悄静”。
唉!大家都可以回家过年,可是我们当城管的不行啊,水要供、灯要亮、地要扫、垃圾要清运、街道要畅通,我们可不能说走就走啊,就算安排妥当后可以回乡祭祖了,也要比别人晚走一步。这不,母亲来电催促了:“鹰,我们全都准备好了,你巡街还没好吗?”我匆匆赶回52栋,母亲不但没有责怪我耽误了回老家的时间,反而关切地问:“街上没有什么情况吧?”我说:“怎么可能没情况,年底了,几十万广丰人都回来过年,街面上的事可太多了,不过今天白天还好,大家都回乡下过年了,主要怕晚上,过完年的人要回城里住,烟花鞭炮通宵达旦,从明天起大街小巷就都是人了,我要安排妥当才能回去啊,只好让社公社婆和太公太婆们晚一点接受我们的礼拜了!”
母亲说:“新居乔迁,按照风俗一定要在新屋里过年的,其他人全部留在这里,就我跟你爹,还有你们仨兄弟回老家去,上午请年神拜社公,牲礼都准备好了,中午随便吃点年糕啥的,下午早点请太公祭祖宗,祭完就回城,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团圆守岁吃年夜饭。”母亲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地说:“鹰,华凤说由她来烧年夜饭,你看她行吗?可是二十多人的饭啊,就算烧得出来,还不得累坏了?”母亲担心我妻子累着,于是回她:“没事的,华凤没那么娇气,每年的拜年饭也有两三桌几十人啊,还不都是她烧的?”母亲显然不太放心,临上车还唠叨:“还好有丽萍(二嫂)、慧仙(三嫂)帮着,不然准要累倒!”
路上也很空,不拥不堵,我们很快就到了老家后村塘,所有的一切都按母亲先前计划好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期间,我抽了点时间看望了村里仅剩的几位跟父母同辈的长者,然后跟母亲和哥哥一起帮着打理了智障舅母春喜的住处,并给冬彩奶(母亲的同族堂妹,跟母亲一样也在娘家招婿入赘,夫家韩姓,村人称我母亲为兰香奶,称其为冬彩奶)送去了春喜的搭膳费。
下午三点,我们进行了年节里最隆重庄严的祭祖仪式,我家祭祖仪式跟别人家不大一样。母亲再次跟我们复述了那个年年都要讲的关于先祖的故事——从我往上数大概六七代的一位先人,娶妻不久就得病去世了,其妻也就是我的先祖奶奶刚有身孕,但还无人知晓,为了让还未出生的孩子有个父亲,先祖奶奶顶着“不贞”的骂名再嫁到离祖籍上孚村十里之外一个叫江家山的小村子里,先祖奶奶的新夫姓安,是一个勤劳善良本分正直的庄稼人,他不但没有因为先祖奶是个“二婚头”而看轻她,反而对先祖奶奶悉心照顾,先祖奶奶生下儿子后,说让孩子姓安,他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作出了痛苦的决定,他对先祖奶奶说:“这本来就是周家的骨血,还是让他姓周吧,我岂能夺人子孙继我香火,放心吧,我会像亲骨肉一样对他的。”此后,先祖奶奶也生过几个小孩,但都得病夭折了。这位安家祖先临终之时,表情痛苦神态古怪,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这时,他姓周的儿子(也就是我这一脉的先祖)含泪跪在床前:“爹,您放心走吧,我周家子孙从今往后都是您安家的子孙,逢年过节祭祀先人时,一定先敬安家祖先,再请周家太公,只要有我周家的后人,就一定有安家的先祖。”安家太公听完这番话后才含笑而去。我儿时曾经十分不解,每逢鬼节、冬至和过年,我娘在点燃香烛时总要念念有词:“安家的先人、周家的先人、徐家的先人(母亲姓徐,她没有兄弟,祭祀徐家先祖的任务也落在母亲肩上),今天过节了,备了酒水饭菜祭拜你们,都来吧,你们要保佑祥鲁(我父亲名字)运气好点,多挣钱,保佑孩子们像柳枝一样抽条发芽,日长夜大,平平安安……”母亲每次祭祖时都要复述这个故事给我们听,而我们总是百听不厌,今天,她又复述了一遍, 我们兄弟仨又认认真真地温习了一遍。
祭完祖先后,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场地、打扫了卫生、整理了物品,然后锁上大门,在一片密密麻麻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来到村前水口,上了车,呼啸着往县城方向,往52栋,飞驰而去。
年夜饭自然是丰盛而又热烈的,妻在两位嫂嫂的帮助下成功地完成了两大桌的烹饪任务,我及时地给予她高度的赞扬,没想到她居然收到一缕阳光就灿烂起来,一点都不客气与谦虚,竟然吹起牛来:“小意思了,就是咱一大家族的人全部到齐我也不怕!”我哂笑她:“全部来齐可是四十七个人哪,你行吗?既然这么厉害,正月初四老娘八十生日的酒宴干脆包给你主厨,如何?”妻子白了我一眼,回我说:“懒得理你!”就转身接受全家老少夸奖她的话去了,我凑过去说:“老婆,累是累点,可是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啊,也不算白忙活了吧!”
团圆饭后,家人们或者看春晚,或者打扑克,或者嬉戏玩闹,或者上网游戏,可热闹是他们的,我这个城管局长才没有那么好的命,可怜的纪师傅已经在楼下等我了,我要跟他一起全城巡逻,当然,跟我一样“可怜”的人,还有我的城管同事以及那帮维持交通秩序的交警兄弟们。
回到52栋时,已经凌晨一点。哥哥和侄子们仍然在打牌,其他人各回各家去了,妻子劳累了一天,老早就回安吉小区了,而我,匆匆抹了一把脸,就蹦上爹娘的床,钻进温暖的被窝里了。
第6章 2013年2月13日(农历正月初四),星期三
天还黑着,我就敲开了52栋102室的门。
开门的是母亲,她心疼地说:“昨晚那么晚回去,怎么不多睡一会啊?”大姐的声音从父母亲的卧房里传来:“鹰来了,怎么这么早?”听到大姐的声音,母亲用一种特别好奇的语气跟我说:“鹰,你说好玩不?你大姐都六十岁的人了,自己都当外婆做奶奶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一定要跟我们睡,硬是挤到我跟你爹中间。”我笑笑:“大姐想吃奶呢!”说着走进卧室。
卧室里开着空调,十分暖和。大姐用手支起身体,斜靠着床背,她关切地说:“鹰,嬷说你每天蒙蒙亮就要出去巡街,当真天天这么早吗?这外面还黑着呢,可要注意身体啊!”我说:“没事的,习惯了就无所谓早晚了。”大姐又说:“嬷说你每天都要来这一趟,隔天就在这吃餐饭,还经常陪他们睡,是这样的吗?”我不置可否:“主要是怕他们单独生活不习惯,还有,这七老八十的,你放心啊?不是我一个人来得勤,二姐和衰猴亚光也经常来陪他们的。”大姐叹口气:“唉!大姐要在上海带孙女和外孙女,一年回不了几次,这里顾不上了,你们要多辛苦些,尤其是你,一个人坐庄,这些年,老人家的吃穿用度,都由你包了。”我摇摇手,示意大姐不说这个,我知道,当了几十年居委会主任感情丰富,口才忒好,而且已经六十岁的大姐再说下去就刹不住车了,她保准会从我出生开始甚至更早的事情说起,一直说到她的孙女外孙女,其絮絮叨叨的程度丝毫不亚于八十岁的老母亲。
忽然响起密集而又沉重的敲门声,我赶忙跳将出去开门,是二姐、三哥和外甥占远涛,他们抬进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还滴着水,二姐还拖着忒大一个塑料袋,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咋咋呼呼地喊:“新鲜粉、新鲜肉、新鲜白菜,新鲜香菜……”我打断她:“有没有新鲜咸鱼新鲜腊肉新鲜腌菜新鲜豆腐乳啊?”二姐笑骂一声:“别捣蛋,快打电话,叫大家赶紧来吃粉,来一批我炒一批吃一批,等会有好多事呢!”我一边掰着手指一边说:“哪有那么多事啊?不都安排停当了吗?酒席已经交接好、蛋糕已经预订好、客人已经通知好、车辆已经安排好、寿饼已经分装好、烟酒已经批发好、馃子已经选购好、水果已经清洗好……还有,还有什么吗?噢!对了,还有全家福,摄影师老廖也已经联系好,再没有了吧!二老的新衣服你和大姐已经买好了,还有吗?没了吧?所有的事都妥了。”母亲说:“老家来的人可别慢待了,人家难得来趟城里,尤其是几位老人,更要好好侍候着!”我说:“我的老嬷啊,你就别操心了,好好做你的生日主寿星翁吧,这些事我们会打算的,反正不会让你丢脸,好不好?老家总共要来三十多人,我们租了大巴车,上午去接他们,中午和晚上都是酒席,下午安排他们在酒店打扑克搓麻将,要上街的就由二哥带着,晚饭后车送回去,每人还准备回赠寿饼和香烟,你就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心吧!”母亲笑吟吟地说:“知道你们安排好了,我只是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啊!”
家人们以小家庭为单位,陆续来到52栋,二姐和三嫂前前后后煮了七八锅粉,还有人嚷嚷着说没吃饱,二姐说:“不烧了,不烧了,粉条难消化,留点肚角中午吃酒席吧!”
52栋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了——父母亲名下四十多人到齐了,母亲老家后村塘来了三十多人,父亲老家江家山的族亲来了不少,我唯一的姑姑一大家族来了十多个,母亲以前帮助过的人们也不知道怎么知道她生日的居然结伴来了一大帮,还有我那些从全国各地回乡过年的同学朋友也拖家带口地来了——52栋房子太小空间有限,幸好天气不坏,来客跟二老打了招呼道了喜祝过福后,就到楼下小广场游玩去了。
十点半,老朋友摄影家廖诗富来了,他说:“要趁现在天气好,赶紧照全家福,下午可能下雨!”我说:“我老早让小辈们在小区中心广场摆好凳子了,就等你来!”于是通知家人集中。我从大衣橱里拿出了一帧装裱好的竖幅百寿图,这百寿图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篆体寿字,周边分布着132个不同写法的小寿字,这是六年前父亲八十岁生日时大书法家杨剑手书,现在母亲八十岁生日,又拿出来作为全家福的背景,希望能给母亲增福添寿,也给亲戚朋友们带来福泽喜气。果然,在照完全家福以后,很多亲友拉着老爹老娘合影,而且就以这幅百寿图作为背景,小区里甚至有不认识的人也来凑趣,也手持百寿图说要跟二老合影,这个叫作“讨福气”,二老坐着那里当模特,自始至终微笑着,硬是坚持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午宴就要开始了,才匆匆来到富都酒店,幸好酒店就在小区门口,走路过去三五分钟就到。
中午的酒席,气氛极其热烈,客人们很尽兴,老娘很高兴。晚上的酒席,气氛更为热烈,中午已经七八分醉意的亲友们经晚上一闹,直接醉倒了不少,尤其是老土、信相、师贵、祥文、老李、忠华、小虎、建荣、老炳、希华这些叫我爹娘也叫老爹老娘的同学,更是围坐一桌全力拼酒,乱成一团,最后没有一个清醒的,吃蛋糕时,这些仁兄的脸上涂满了彩色的奶油,花里胡哨的极为滑稽,最后一个个被老婆孩子拖上车,但是老土和信相俩躺在沙发上发酒疯,像两只藏獒一样赖在地上哪里都不肯去,谁也叫不走,自始至终就一句醉语:“我要在这里陪老娘,要为她祝寿!”最终的结果是他俩在52栋的沙发上整整睡了一夜,害得我跟老嬷半夜三更起来了三四次,给他俩清理了数次污物,煮米汤泡蜂蜜茶给他俩醒酒,母亲还拿毛巾给老土擦洗脸上的奶油,我赶紧拿出手机:“这个死老土,睡得像头猪,我给他拍张存照作为通讯录头像,省得他日后吹牛说喝酒喝不醉!”我给老土拍照时,母亲给歪倒在沙发另一端鼾声如雷的李信相盖被子,她边盖边说:“还好有空调,不然准要冻坏了。”听母親这么一说,我又赶紧过去把空调温度调到最高。
看着酣睡中的老土和信相,母亲感叹说:“鹰,做人要有善根,你看在我们认识的人当中,他祖上有善根做多了善事的,子孙就过得好,过得顺,像老土和信相他们为什么那么会挣钱?除了本身命里带财,跟他们祖上积德肯定有关系的。那些祖上没有善根做多了坏事的,子孙没有几个好的。有些人你看他人挺好的,却过得很不顺,你说为什么?就是他祖上造的恶孽还没有洗刷干净!而有些人做了很多坏事,却仍然过得很好,那是因为他祖上积的阴德还没有耗完,这个叫作祖公作孽子孙还债,祖公积德子孙享福。”母亲说的这话倒不是迷信,而是有着因果关联的辩证思想的,《周易》坤卦里有两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两句话,但她却用毕生的实践领悟了这两句话的真义。
母亲接着说:“鹰,我现在知道寿年可修得的真正意思了,算命先生说我寿命很短,让我修心,我一辈子尽自己的能力做了不少好事善事,我以前以为修心可以换来寿命,其实不是,我告诉你,每次做完善事之后,会很开心很舒服,加上你们几兄弟孝心又重,把我们照顾得这么好,不让我们挨饿受冻,这日子过得可舒心了。你说,这人,每天都过得痛痛快快的,什么苦啊难啊病啊灾啊邪啊魔啊鬼啊怪啊,还不都得靠边站啊?算命先生说我活不过五十岁,可我都八十了!嬷跟你说,这人啊,日间三餐,夜宿一席,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帮别人就帮一把,真的会延年增寿的!”
感谢母亲!感谢母亲在八十岁生日之时将人生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我得好好地体味,用毕生去体味。
第7章 2013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十五),星期日
早上起来,头晕,乏力,喉咙痛,声音哑。准是感冒了,见鬼。我拿出药箱,找出一瓶藿香正气丸,往手掌心倒出一大把,也没数几粒,就直接咽下,顺便把满满一杯凉开水喝光了。
然后给纪师傅打电话:“今天不去巡街了,你也休息吧!”这个纪师傅也真是倒霉,碰上从来不摸方向盘,但又喜欢巡街的我,除了出差或者生病,没有白天黑夜,没有节日假期,天天要去巡街,天天要上工地。接着又给副局长毛光华打去电话:“我今天不舒服,休息下,刚好陪陪老爹老娘,你辛苦下,去巡下街,尤其是晚上,今天元宵节,人多车多,烟花鞭炮肯定放个不停,多走几遍东街,那里都是老房子烂电线,留意下火情,有麻烦事及时汇报,通知环卫所,让环卫工人注意作业安全!告诉城管大队,节日喜庆,对小摊小贩宽松点,睁只眼闭只眼吧,人性化点,一两天脏点乱点没什么关系的!”
刚起床的妻子说:“唉!你怎么这么劳心呢?就不能好好地歇一天吗?”我回她:“想得倒好,城管,你知道吗?城管局长有那么好当吗?我们的办公室就在大街上,明白吗?”妻说:“好好好,你厉害,你们重要,没有你,没有你们城管,这城市就不能运转了,就要瘫痪了,好不好?”我懒得和她争,就说:“今天元宵节,又是星期天,咱到52栋去过一天吧,陪陪老人。”妻说:“你先去吧,我洗完衣服,检查完儿子的寒假作业再去,上去吃中饭,晚饭我掌勺。”
我一阵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52栋。母亲正好拎着两袋垃圾出来,紧接着就看见老爹跟了出来。母亲看见我,奇怪地说:“哎,今天怎么没去巡街?”我说:“不太舒服,让小毛去了。”母亲听说我不舒服立即就紧张了起来,赶紧将垃圾往大桶里一扔,急速走到我身前,伸出右手,又缩回去在袖口上来回擦了两下,然后伸出来按在我额头上:“我看看,我看看!”我站着不动,母亲按了一会,说:“还好,没热!不会很难受吧?正好有葱有生姜,上去,我煮碗生姜葱花汤给你去去寒。”然后呼喊:“老个,转阙里(阙里,广丰方言,意为家里)!”老爹正躲在一侧抽烟,见我们上去,疾吸几口,丢下烟头,跟了上来。母亲说:“鹰啊,你爹真是喜欢跟,我走到哪,他跟到哪,我去菜场他要跟,我去超市他要跟,我去亚光那里他要跟,我下楼散步他要跟,我下来倒个垃圾,他还要跟,一步都不离,你说,他这是怕我丢了呢,还是怕他自己丢了?”我哈哈一笑:“都怕,都怕啊!”
很快,母亲就煮好生姜葱花汤,热气腾腾的一大碗,母亲说:“不要怕烫,趁热喝,喝了上床,捂两床被子,捂出汗来,就舒服了!”看见我喝生姜汤,老爹才反应过来,他走过来问我:“吹风了?”我想老爹反正耳聋听不见,就没回应他,没想到老爹又问:“吹风了?打伤寒了吧?”我只好回他:“是,头疼!感冒了!你听清了吗?”老爹点点头:“多穿点衣服!”嘿,没想到,老爹也会关心人啊!
喝了生姜葱花汤,身上果然暖了起来,我赶紧躺到父母亲的床上,母亲给我盖了两床棉被,还不放心,又从大衣柜里取出一床呢绒毯铺在我身上,压得我差点透不过气来。确认不会漏风之后,母亲坐在床前,掏出老年机给二姐打电话:“金彩,鹰在我这里,他不舒服,躺床上了,华凤和易易要来吃中饭,你到菜场近,要是不忙,带点菜来吧!”二姐听说我生病了,很是焦急,说马上去买菜,买好就来。
二姐很快就来了,二哥三哥也来了,他们一进门就问:“鹰怎么了?怎么了?”害得我从床上坐起来:“嘿,你们干啥啊?我哪里生病了?就是个感冒头晕,医生都不用看的,是老嬷非得让我捂被子的好不好,瞧瞧,我啥事都没有!别大惊小怪了!”母亲见我把被子掀了,急忙把我摁倒,麻利地盖上被子,气急地说:“伤寒要捂,捂出汗就好的,你再捂一个时辰,再捂一个时辰就好了。”
没想到,这一捂居然捂了一整天,直捂得大汗淋漓,不过,出汗之后,伤寒确实退了,头也不晕不疼了,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只是,这一天,整整一天,我被母亲和姐姐哥哥们当成了病人,被细心地呵护照顾着,哈哈,居然以生病的方式在元宵佳节跟家人们团聚了一天,我真不知道家人们把我当成病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不过,事后想想,虽然别扭,但是当病人的感觉居然很不错哎!
第8章 2013年2月26日(农历正月十七),星期二
晚上八点。我和二姐跟影视公司徐姐、导演李京、武洪武及颜丹晨、印小天、范雷、林静、柏青、姚岗、管乐等几位主演道别后,就从宴会上抽身离去,离开了玉山王朝大酒店,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广丰县城。二姐说:“去看下老人家吧!”我说声好,就往臥龙城方向去了,不一会就到了52栋。
还没等我们坐稳,母亲就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见到真人了吗?他们是不是跟电视里一样漂亮啊?那个婆婆是不是真的很厉害啊?”我忍俊不禁:“我的老嬷啊,你都八十岁的人,还追星啊?”母亲不好意思地说:“这事不是新鲜吗?从电视机里走出来的人,咱不是没见过吗?”我耐心告诉她:“这演员嘛,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母亲说:“这不漂亮也能当演员啊?”我一愣:“哎哟,你老人家还走偶像派呢!演员当然也有难看的,你想想,以前,咱在村里看的老戏大戏,不是有个鼻梁上涂着白色的人吗,那个叫丑角,就很难看,你再看这电视里的内容,跟咱生活里的人和事一样的啊,生活中有难看的人,就要有难看的演员去演他们,所以,这演员也有不漂亮的。”我绕了个半天,把自己都绕糊涂了,可母亲却听明白了,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你这么说,好像是啊!”我接着说:“还有,有的演员演技好,把电视里的人演得很坏,但人家演员在生活中可是个大好人呢!你看过的《还珠格格》里的那个容嬷嬷,还有《水浒传》里的王婆,这两个人在电视里都坏成渣了,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她可是大大的好人啊!”母亲将信将疑地说:“那这么说,那个婆婆也是个好人?”母亲所指的婆婆是有着军中女一号之称的“婆婆专业户”王丽云老师,王老师在我们正在制作的电视剧《油菜花香》里同样饰演一个婆婆。我说:“那当然,王老师可是个大好人呢!可惜,她今天没来,下个月初才来,她的戏集中起来一块拍。”母亲手持遥控器,不停地按,终于按出一剧,是《婆媳的三国时代》,主演婆婆的正是王丽云老师,母亲说:“这个婆婆真厉害,把几个媳妇弄得团团转呢。”哈,看来,母亲是王丽云老师的铁杆粉丝啊!
接下来,我掏出手机,把电视剧《油菜花香》开机仪式上拍摄的图片一张张给母亲看,她看到主演二姐的颜丹晨时惊奇地说:“这姑娘真漂亮,别说,跟金彩(我二姐)年轻时还真有点像呢!”看到饰演水凤的林静时心疼地说:“这姑娘漂亮是漂亮,可是也太瘦了吧,比我们家西西(我三哥的二女儿)还瘦,这么不长肉,今后怎么生孩子啊?”我说:“老嬷,你真是想太多了!”看到主演邓京生的印小天时说:“这后生长得好,我们易易长大后也跟他一样俊!”我说:“老嬷啊,你可厉害了,无论什么人,只要是好的,你都有办法跟咱们家的人联系在一起啊!” 母亲接着又看了主演二姐夫的范雷和扮演村支书儿子的李思博的照片,母亲说:“莫说,这演员还真有不漂亮的,这两位就不咋的,不好看,尤其这个,眼睛眯得,都快看不见了,保准难找媳妇!”她说的是李思博的剧照,我说:“你说什么?人家的媳妇才漂亮呢,也是个演员,又高又漂亮!”母亲不相信地说:“是吗?那他真是点香碰到老佛——巧了!”
看了一阵《油菜花香》开机仪式的照片后,我跟母亲说:“嬷啊,从明天起,咱们这电视剧大概要拍三个多月,我工作上的事本来就多,现在还要处理电视剧的事,到这里来的次数就要少了。”母亲爽朗地说:“你忙你的去,我跟你爹硬朗得很,有事衰猴亞光一叫就到,快得很。”母亲忽然想起什么,急急地说:“那个婆婆要是来了,如果有空,带家里来,我烧饭给她吃,好不好?”
哈哈,母亲还真是个追星族啊!八十岁的人,二十岁的心啊!
第9章 2013年3月23日(农历二月十二),星期六
中饭后,我对妻说:“我上去一下。”妻说:“去吧,你很久没有上去了,老人家问我几次了,问你忙什么,准是想见你了。”我叹了口气:“是啊,这整天创建啊开会啊出差啊巡街啊吵架啊项目啊工地啊,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多事,这段时间还拍电视剧,玉山广丰两头跑(电视剧《油菜花香》主拍地在玉山县漏底村),忙得像头牛,累得像条狗,哪里空了一下啊?”我一边埋怨一边走出家门,没精打采地往52栋走去。
二老正在吃饭。
我说:“怎么这么晚啊!都一点多了才吃饭啊。”母亲说:“先前天气好,有热头(热头,广丰方言,意为太阳),我抱了些东西出去晒,后来又乌天了(乌天,广丰方言,意为阴天),我又抱回来,耽误做饭了,这天变得真快!”我说:“二月天,颠倒颠,晒什么晒嘛,等晴稳了再晒,不要再自己上上下下爬楼了,摔倒了怎么办?叫有为和念念(二哥两个儿子)他们来搬。”母亲见我阴着脸,便没再做声。我转身看桌上,一盆土豆,一碗看不见具体内容的汤,还有一碟豆腐乳。我皱皱眉:“怎么不烧菜啊!没钱了?犯不着这样节省啊!”母亲忙解释说:“不是不是,上午老家来了几个人,说修路,让我们出点钱,本来说好在这吃饭的,我都要去买菜了,他们又说要去找别人,不吃了,留都留不住,送他们走后,天又变了,我急着收东西,就耽误了买菜。”我不高兴地说:“那也不能这样吃啊,衰猴、亚光、我、二姐,你随便给谁打个电话,都会给你带点菜的啊,就半碗土豆,爹没牙齿,怎么吃得动啊?那汤里有些什么啊?”母亲轻声说:“就一餐,饿不坏的,以前苦的时候,不是经常吃白饭吗?等会我就去超市买点肉和豆腐,晚上就有菜了!”我想想算了,老人家嘛,你怎么说她都没有用的,于是不再做声,走进卧室,打开空调,说:“我睡下啊!”便躺下了。
母亲赶紧跟了进来,她嚷嚷道:“你睡这边,睡这边,那边你爹睡过的,这老头脚脱皮,上了药膏,不干净。”接着又把床上的被子抱走,搁在窗台上,并从大衣柜里抱出一床厚厚的棉被,说:“那床被子有点潮,今天没晒干,这床是新的,就过年时盖过两三夜。”我说:“没关系的,什么干净不干净,我上午到了工地,身上都是泥呢!”正说着,老爹的光头探进门来,母亲说:“老个,你中午就别睡了,让鹰睡!”我忙制止:“干吗啊?让他睡啊,他睡惯了的,你不让他睡,会生病的。”于是,老爹也躺上了床。我把他的脑袋抬起,塞进去一个更软的枕头,又拿起我脱下的羊毛衫,将被子与他颈脖间的空隙填满塞实,然后摸摸他的脑门,示意他可以睡了。老爹睡眠的速度与质量是惊人的,不到三分钟,便听见了他的鼾声。母亲说:“鹰,你爹难怪身体好,你看他没心没肺的真好睡。”我说:“什么叫没心没肺啊?他只是耳朵聋,听不见,干脆懒得理事好不好?”
母亲忽然问我:“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有啊?我以前不是也经常到你们房间跟你们睡的吗?”母亲说:“不是指这个,我看你气色很不好,没精神,是不是很累很烦啊?”我确实感觉又累又烦,既然被母亲说中,便只好沉默不语。母亲说:“我知道你累,摊上这么个工作,整天都在街上忙着,天不亮就去看卫生,天黑了还要看路灯,白天要到工地,晚上要看夜市,还要开会,要出差,要应付那么多人说情打招呼,有时还跟街上的人吵架,老家还有那么多人来烦你,晚上,自己还要写书,最近还拍电视剧,你能不累不烦吗?唉!老话说得好,佛就那么点灵,人就那么点神,凡事不可过度啊,就像担担子,干吗每担都要挑三百斤呢?你可以多挑几担,多走几个来回的啊!”我闭着眼,没有做声,因为母亲说得对,我不能认同也无法反驳。母亲继续说:“我看人家当干部的那才像干部呢,说话轻言细语,走路不紧不慢,行事从从容容,没见过你这样的,风风火火、骂骂咧咧的,我知道这个城市不好管,但是你已经尽力了,这几年,你已经做了很多好事善事了,我都看在眼里,也听说了很多,修路修桥,栽花栽草,通下水道,建大公园,扫马路、装路灯、疏通大街,你们做的好事已经够多的了,你不是写了本城管的书吗?连小区的门卫都知道,他们都在谈论你,说你会做事,管得好。”我没睡着,也睡不着,但我继续闭着眼,没有做声。母亲又说:“嬷再啰唆几句,这为人处世,坏事是绝对不能做的,这个我很放心,你从小就不要人家一根稻草,从小就舍得气力爱帮助人家。好事必须要做,还要多做,但是得量力而行,有时候有些事,不是以你的力量就能做好的,凡事都有因果,若要强求,非得按自己的想法去,那就是执念太重,会怎么样呢?会劳力而不得,损神又伤心。我天天念经,《金刚经》里有句话特别好,叫作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忽然睁开眼,问:“嬷,你刚才这句话,是《金刚经》的哪一品啊?”母亲一愣:“这个,这个,反正在最后面。”我知道母亲回答不出来,就说:“我的老嬷,看来你念经不用功啊,我告诉你,没错,你刚才这句话是《金刚经》最后一品,第三十二品中的句子,没有我熟吧?”母亲问:“你什么时候背的《金刚经》啊?”我笑了笑说:“我没背啊,你天天念,我也就经常翻看,这看得最多的,就是开头和结尾了,便把第一品和最后一品给记牢了,你刚说的就是最后一品的啊!”母亲恍然大悟:“原来这样啊!”
母亲有点骄傲地说:“你记性就是好,你小时候背书最厉害了,都是读一遍就能背下来的。”我说:“真的假的,我怎么不记得了。”母亲来劲了,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述我儿时的事情,母亲自豪的语气就像催眠曲,我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那些个疲劳烦累就让它们随着梦境消散了吧。
第10章 2013年3月30日(农历二月十九),星期六
早上六点,我一溜小跑来到52栋。在门外就听见“嗑嗑嗑”的敲木鱼的声音,我知道,农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母亲肯定在礼佛。
果然,母亲是身披海青手持木鱼的敲击棒前来开门的,她一见我就说:“邀的不如撞的,刚好,我刚好念了三遍《金刚经》,快来,一起拜拜!”我走过去把空调打开,顺便逗她:“才不拜呢,我可是共产党员!”母亲一愣:“拜佛又不是做坏事,是教人修心行善,你们共产党员不是专门替人做好事的吗?一个意思啊!我们又不像那些乱七八糟的外国教派,教人连祖宗都不要,过年不祭请,清明不扫墓。”我反被她说得接不上话了,竟然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说:“我要是拜佛,被人看见,说我信佛,要挨处分的!”母亲满脸的不以为然:“谁说的,咱老家,乌石岩庙、万寿宫庙、社公庙,那些写缘点腊打醮做佛生的头首都是干部,哪个不是共产党员啊?”我苍白无力地说:“那是他们党性不强!”母亲好奇地问我:“党性?什么叫党性啊?”我竟然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私下里便觉得很是对不住咱党,于是支支吾吾地说:“党性嘛,党性就是那个,哎哟,跟你也说不清楚,反正不能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母亲老大的不高兴:“我们才不是封建迷信呢!别以为我不知道,博山寺的住持师傅跟我讲过,我们这个叫作什么来着?对,叫宗教信仰!”我啧啧一声,竖起大拇指:“哎哟!老嬷不错啊,连宗教信仰都知道啊!了不起,厉害!”母亲甚是高兴:“我才不会跟村里那些叔伯婶娘一样封建呢,科学第一,迷信第二,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母亲说着说着又将宗教信仰与封建迷信混为一谈了。我说:“那是那是,我老嬷还是很讲科学的,生病先看医生再求神佛,不像婶娘们,只问半仙求大神一条道走到黑不到病危不去医院。”
母亲忽然拉住我,压低声音跟我说:“鹰,这么说来,你的党性可不够强啊!”这回轮到我发愣了,我颇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地问:“这话怎么说啊?”母亲继续轻声而又神秘地说:“按照你说的计算,那我每次到廿三都到万寿宫庙、到玉山灵江湖庙、到洋口博山寺去烧香拜佛,你还自己开车送我呢,前两年你和姐姐还带我和你爹到普陀山拜观音,这不是党性不强吗?”我忍不住笑了:“那可不一样,两码事!”母亲说:“怎么就两码事了,你送我们去拜佛,我让你拜,你也合十拜了,这不是信佛了吗?不是党性不强吗?”母亲这回可没有呛倒我,我把母亲拉到沙发上坐下:“来来来,你坐下,《金刚经》等下再念,有的是时间,观音菩萨等下再拜,天冷,她不会出门的,你得听我好好说。”母亲果然放下了经书,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跟在身边的老爹耳聋没有听清我们刚才的对话,一手拉着母亲的衣服,一手指着高柜里的佛像,意思问:怎么停了,还没完呢!母亲摆摆手,示意老爹不要做声,老爹果然像个听话的孩子,弯着腰静静地站在一边。
我清清嗓子,对母亲说:“嬷,这真是两码事,你说,你以前到处拜佛,我会陪你去吗?不陪,是不是?为什么啊?因为那时,你们年纪还不是很大,能照顾好自己,我不担心你们的安全问题,可是现在,你们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没有以前好了,要转几班车跑几十几百里路的,我能放心吗?但是,我又不能阻止你去拜佛啊,要是强行阻止,不让你们去庙里,你肯定会伤心难过的,对不对,那怎么办呢?既不能不让你们去,又不放心你们去,那就只有陪着你们,亲自送你们去了。至于点个香合个十跟在你身后也会拜拜,一是入乡随俗,二是怕乡亲们生分误会,但最主要的是要顺着你的意,要让你高兴,你说,当着众多乡亲的面,你给我几支香让我拜拜,我要是不拜,人家就要说闲话,说你兰香奶的儿子不孝顺,不听话,那多难堪啊!所以,送你去庙里,跟在你身后礼拜,都是因为要让你开心。不是说百善孝为先吗?但是,最大的孝是什么?是顺,顺着父母,才是最大的孝,让你们在这里单独住,是顺着你们,送你们去庙里,也是顺着你们,陪你们一起拜佛,还是顺着你们,明白吗?但是,你们拜的佛是佛,而我拜的佛,是你们二老,广丰不是有句老话吗?拜木头菩萨不如拜肉身老佛,这肉身老佛是什么?就是生養自己的爹娘啊!”
母亲呆呆地听我说着,我说完后,她忽然哭了起来,但接着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老爹很是不解,连连问:“怎么了?怎么了?”母亲回他:“怎么了?拜佛了!”说着站了起来,拉着老爹对着高柜里的观音菩萨,深深地弯下腰去。我急忙起身,跟在二老身后,也弯下了腰,深深地!
第11章 2013年4月2日(农历二月廿二),星期二
午饭直到一点半才结束,检查组的人真的能吃会喝,明明十五分钟就能解决的一餐饭硬是整了一个半小时,明明不能上酒的公务接待硬是喝掉了四瓶白酒两箱啤酒,要不是出于礼貌,要不是他们手握“尚方宝剑”,我老早按捺不住拍案而起拂袖而去了,现在,好不容易赔着笑脸将他们送走,可是已经快两点钟了,我还要去买火车票呢。
我喊一声:“纪师傅,咱们走,商城,火车站代售点。”
还好,最后两张硬座车票,被我抢到一张,晚上十一点的,到上海刚好天亮。我从售票点走出来,扬扬手中的票:“纪师傅,咱运气不错,要是再喝几杯啤酒就真的没票了,走,去52栋!”
两位哥哥也在52栋。刚好,后天是清明节,我正要找他们商量回老家上坟扫墓的事,估计他俩也是为此来的,果然,还没有坐稳,二哥就问了:“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气好,后天有大雨,你说我们上坟扫墓是明天还是后天啊?”母亲接话说:“是啊,怎么安排呢?要早作决定了,如果明天上坟,我要准备五碗了!”这“五碗”一说乃我老家祭祖习俗,清明节,将荤素搭配的三小碗菜两小碗饭,一单一双三根筷子置于竹篮之中,再用锄头挑着游走于各个祖坟之间祭请,简称“五碗”,但是,像七月半和除夕这样的大节,因为要在家中厅堂之上祭祖,就要摆上七个、九个,甚至十一个菜了,否则便是大不敬。
我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别急,我先喝口水,中午都要醉死了。”母亲见我声音沙哑,还咳嗽个不停,急忙给我倒了一杯蜂蜜糖水,心疼地说:“天天这么多事,这么劳累,就不要再喝酒了,你那声音,一年都有半年哑,我真担心你的喉咙!”我苦笑了一下:“有什么办法啊,咱干部不当?不当这个破局长就不要陪客喝酒了。”
稍稍平静后,我说:“今天,玉山的剧组那边,范雷和林静两位演员生日,这两位是《油菜花香》的主要演员,我等下要去玉山,给他们办生日宴会,然后到上饶坐火车,连夜去上海,东方卫视邀我做专访。”我边说边将电视调到东方卫视:“就是这个台,有个栏目叫东方直播室,骆新主持的,明天下午录制。”母亲疑惑地说:“上次不是去上海做节目了吗?又要去啊?”我说:“那是星空卫视,金星专访,已经播放了,这回是这个东方卫视,不同的。”三哥问:“还是因为《我是城管》这书吗?”我说:“是的,这本书被众多媒体关注,这段时间找我采访做节目的报刊杂志网站电视台太多了,很难应付,很烦。”
我一口气喝完了蜂蜜水,接着说:“所以,无论是明天还是后天上坟扫墓,我都参加不了,后天可能下雨,因此,我建议你们还是明天去比较好,反正清明上坟前三后七(清明前三天后七天都可以扫墓),不一定非要清明节那天的。对了,记得帮我跟祖宗解释下,替我在祖宗坟头上添块草皮啊。”
二哥说:“你既有事,当然工作重要,扫墓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你声音沙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去上海,做完节目后,找一个大医院检查检查!”我点点头,站起来往外走,母亲叮嘱我:“晚上演员过生日,少不得又要喝酒,你就说喉咙疼声音哑还要做节目,能少喝就少喝点!”我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记住了!”便匆匆离去。
第12章 2013年4月13日(农历三月初四),星期六
昨天跟李有祥老人和廖诗富老师相约,如果今天天气允许,就去博山寺,从目前的情况看,这趟博山之行恐怕已成定数。果然,老朋友廖诗富来电了,说天气很好,问我几时出发。我回他:“老哥,你又不需要巡街,干吗这么早啊?去个博山寺不是半个小时的事吗?你这么早去难不成真的要拜菩萨抢头香啊?等我巡完街,陪老爹老娘吃个早餐,再去接你和李老,大约九点钟,如何?另外,你昨天准备好的手电筒和弯刀可别忘带啊!”
要去博山寺,自然要跟母亲说下了,母亲可是博山寺的虔诚信徒。说母亲对博山寺虔诚,倒不如说她对博山寺感恩更为贴切。二十余年前,我高考,母亲要带我去拜佛,我不肯去,没考上。再考,母亲又要带我去拜佛,我还是不肯去,又没考上。继续考,母亲坚持要带我去拜佛,不停地劝我,劝着劝着就掉泪了,我敌不过母亲的眼泪,就跟她去了,去的就是这博山寺,那是我第一次去博山寺。那一年,考上了,虽说是个师专,但是那可是国家包分配吃皇粮的年代,考上个师专在我们乡下便算是天大的喜事了。母亲跟我说:“老早叫你跟我去拜佛,你不听,怎么样,一去就考上了吧!”我当然不服气了,就拿半仙看病的事例反驳母亲,说:“这个跟小孩生病请半仙是一回事,小孩子感冒着凉头疼脑热本来是件很正常的事,去诊所看下,两天针三天药,不就好了?可是村里的叔伯婶娘们,也包括你啊,非要说是小孩子调皮,得罪了村里的樟树公公土地公公社公社婆或者过路的邪魔外道,非得请来半仙大神向这些神神鬼鬼们求情赔礼,还要蜡烛香纸三牲六礼,又是叩头又是祷告,又是叫魂又是捉鬼的不把自己折腾得半死都不肯罢手,三四天后,小孩病好了,非要说是半仙的功劳,可实际上呢?是吃了医生三天的药好不好?就跟我这高考一模一样的啊!”记得当时身体本来就不太好的母亲被我呛得说不出话来,气得脸色煞白,其实,我当时就后悔了,后悔不该说那些刺激母亲的话,但那时年轻不懂事,说了也就说了,并没有向母亲道歉认错,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当真是幼稚得紧,可笑得很,换作现在,就是有人拿枪指着我逼我说那样的话,我都不会说。
当然,那次去博山寺我还是有收获的,很大的收获。那时,寺里有个和尚,不是我思维定式下的那种大和尚或老和尚类型,而是个年纪不大的住持僧,据说是某佛教学院毕业的,佛理很深,道行很高。那次在大雄宝殿上,和尚忽然拉住我,跟我说了很多话,问了我不少事情,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但有一件事却记得很牢,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那天,和尚说着说着竟然从他宽大的僧袍中取出一支扁平的骨头来,他问我(大意):“你可知这是什么骨头?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如果是动物的那它是雌的还是雄的?是猪的狗的牛的马的羊的还是别的什么的?如果是人的那它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帝王将相的富商豪贾的还是平头百姓甚至是乞丐要饭的?”他的話让我愣在那里很久很久,我无法回答。和尚又说:“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人生一世,到最后,都是黄土岗上一抔土,连根骨头是人是狗的都分不清楚,所以啊,功名可取不可贪,富贵可求不可恋,今后无论你做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可不能执念太深。”
二十多年前博山寺的这场梦幻般的偶遇和填鸭式的灌输,当时于我并未产生多少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涉世的深入,老实说,它已经深深融入了我的血脉与思想,影响甚至左右着我的人生价值观。
那以后,我对博山寺产生了兴趣,我开始关注博山寺。上大学后,又知道豪放派词宗辛弃疾晚年曾经寓居上饶,而且在博山建有书屋并写下了很多跟博山和博山寺有关的辞章,包括我最喜欢的“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那阕词。可以说,对于博山寺,我已经从关注变成了喜爱,我开始研究博山和博山寺,我从博山的自然风貌到博山寺的开山肇基、寺观兴废、宗风传承、佛理佛法、历代僧众、名僧掌故、神话传说,再到历代文人墨客与博山的关系及其留下的诗词文赋书画碑刻,作了相对系统与完整的了解与研究。我经常跟母亲谈论博山寺的事情,跟她讲述博山寺历代高僧的故事,母亲每次都很欢喜,她每次都说:“你懂得真多,博山寺的事你知道的比我和庙里的大和尚知道的还多,你跟博山寺真是有缘啊!”
我这回跟李有祥老人和廖诗富先生前去博山,主要是去寻找几处古迹,对照辛弃疾辞章中写到的三处地名到现场去勘核,这三处古迹分别是稼轩书屋、雨岩和王氏庵。辛弃疾曾于800年前在博山寺附近为广丰学子传过道、授过业、解过惑,那里曾经有个叫“稼轩书屋”的学堂或者书院,辛公在博山总共写过17阕辞章,其中7阕跟雨岩有关,两阕写王氏庵,那么,这稼轩书屋、雨岩和王氏庵到底在哪里呢?这回,我与八十岁的李有祥老人和六十岁的廖诗富老师带上手电筒和弯刀,就是专门去寻找它们的。
母亲好奇地问我去博山寺干啥,她知道我们肯定不是专门去礼佛的,其实,她不问我也要告诉她的。听说我们的动机后,母亲大为惊讶,她疑惑地说:“都800多年了,祖都没了、迹都消了、气都闻不到了,还能找到吗?”母亲显然不知道我们手中握有利器,那就是辛公留下的辞章,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个,我怕她没完没了地追问,我知道,只要跟博山寺有关,无论什么事,她都想知道。
出门时,母亲把我叫住了,她张张嘴又合上了,又张张嘴,还是没有说话。我一边穿鞋一边说:“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在佛祖和观音菩萨面前焚香叩拜的,你别担心啊,这个是代你拜的,不会影响我的党性!”
母亲满意地笑了。
第13章 2013年4月29日(农历三月廿),星期一
妻出差。我给母亲电话:“嬷,华凤出门了,我跟易易到你那吃几天。”母亲说:“知道了,华凤昨天就说了,我一大早就去买菜了,都是易易喜欢吃的。”
饭一进口,我就感到不对劲,问母亲:“嬷,你今天的饭,水放少了吧!这么硬,爹怎么吃啊?”母亲说:“你爹可好说话了,硬饭烂饭他都能吃!”我知道母亲是故意的,便不高兴地说:“这怎么行,你干吗老迁就我们啊?这饭嘛,要以爹为主,他连一颗牙齿都没有了。”母亲说:“你们不是不喜欢吃烂饭吗?这样吧,我另外装一碗放锅里煮,加点水,煮烂点。”易易说:“爸爸,今天饭好吃,真香!”我说:“易易,你吃着香,是因为奶奶心疼你,把饭蒸硬了,可是,爷爷没牙齿,他就吃不下了啊!”易易说:“这样啊!难怪爷爷坐着不动。”易易一回头,对奶奶说:“奶奶,爷爷没牙齿,他要吃烂的饭呢!你晚上要把饭蒸烂点,不然爷爷吃不动!”我看看易易,笑了笑。
午饭后,易易独自去学校了,我坐沙发上喝茶,老爹看电视。母亲麻利地整理完厨房和餐厅,端着一壶刚烧沸的水放在茶几上。我毫无目标、漫不经心地变换着频道,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吸引眼球的节目,见戏曲频道播放黄梅戏经典剧目《女驸马》,是韩再芬的作品,便停了下来。没想到十秒钟没到,母亲便说:“咦,这不是女驸马吗?看一下,看一下!”我很是惊奇:“哎哟,我的老嬷,你可以啊,才听唱腔就知道是《女驸马》了,厉害啊!”我边说边向母亲伸出大拇指。母亲被我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微笑着说:“以前没有电视机,乡亲们办大事喜事就邀来戏班唱大戏,《女驸马》《珍珠塔》《天仙配》《五女拜寿》那些戏,听得最多了,有些都能跟着唱了。”母亲说起这事,我似乎有点印象,在我很小的时候,村里的晒场中间往往搭个高台,台上有艺人唱曲,我老家谓之“唱大戏”,台下则会聚了十里八乡数以百计的村民,谓之“睃大戏”,演出的剧目主要是母亲刚刚讲到的这些,现在想来,这些悲欢离合、悽恻缠绵的故事不知道赢取了多少像母亲一样的中国农村妇女的眼泪,承载了她们多少的悲愁与欢乐。可以说,在那物资匮乏,文化贫瘠的年代,这些经典戏剧的故事情节已经深深地烙印在母亲这一代人的记忆与血脉之中了,难怪《女驸马》唱腔刚起,母亲便听了出来。
《女驸马》是黄梅戏的经典代表作,是一部极富传奇色彩的古装大戏,说的是襄阳道台之女冯素贞冒死救夫,经历种种曲折,终于如愿以偿,成就美满姻缘的故事。故事讲述了冯素贞与李兆廷自幼相爱,后来李家衰落,素珍母亲去世,素贞继母嫌贫爱富,逼迫李兆廷退婚,素珍被逼女扮男装进京寻兄冯少英,又冒李兆廷的名字應试,却阴差阳错成了驸马。该剧通过女扮男装、冒名赶考、高中状元、招为驸马、洞房献智、化险为夷等一系列近乎离奇却又在情理之中的戏剧情节,塑造了一个善良、勇敢、聪慧的古代少女形象。加上韩再芬清丽俊秀的扮相和悠扬婉转的唱腔,更是让听之者如痴如醉,不可自已。
母亲很快就进入了剧情,当韩再芬唱到“洞房吐真相”时,母亲居然也跟着哼唱:你也知王三姐苦守寒窑一十八载/你也知刘翠萍苦度十六春/你也知前朝英台女生生死死爱梁生/你也知孟姜女寻夫千里远,双眼泪尽哭长城/这都是父母嫌贫爱富贵,女儿不忘恩爱情/我虽比不得前朝贤良女,救夫我不顾死生……哼着哼着,母亲便哽咽了起来。我一看,这还了得,真入戏了,我推推母亲,她继续沉湎于戏中,我不敢惊扰她,便小心翼翼地陪在身边。其实,我也很喜欢这个剧目的,尤其是韩再芬版本,但我却从未想过母亲居然会痴迷到如此地步,其间,母亲的手机响,是三哥打来的,我悄悄拿去接了,没让母亲分心,我就那样陪着她,一直陪到最后的大结局,当韩再芬唱起: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我考状元不为作高官/为了多情李公子/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喜洋洋/就等告假回故乡/见了李公子/我送他一个状元郎。母亲忽然笑了起来,她拍手称快,还说:“有情人终成眷属!”
忧喜皆因作古人!实实在在替古人担忧,高高兴兴为古人拍手,看着母亲又是泪水又是欢笑的样子,我递给母亲一杯水:“好了,老嬷,这戏你都看了几十年几十遍了,都会背了吧,现在,还是赶紧喝杯水吧!”
第14章 2013年5月12日(农历四月初三),星期日
在上饶县瑞泓酒店参加完电视剧《油菜花香》杀青宴会后,我的声音已经沙哑到对方听不清楚的地步了。坐在车上,一股成功之后的酸楚从心底涌起,我忍不住眼眶紧了起来。是啊,从作品的改编、证照的审批、场景的选择、演员的确定、投资的洽谈以及整整75个日夜马不停蹄的拍摄,加上城管工作的繁杂、琐碎、劳顿、疲累,我真的有点顶不住了,我感觉很累很累。随我左右的纪师傅经常劝我:“我看你一直在透支啊,别以为自己现在还年轻,不把身体当回事,我见过多少了,到时真的会后悔的!”我岂能不知?可是,这事情,总不能做到一半就停下吧。
正想着,纪师傅说:“到县城了,咱去哪?”我说:“先到街上转一圈,再去52栋,今天是母亲节吧,母亲虽然不知有这个节,但我晚上还是陪老人家睡一宿吧!”纪师傅叹口气:“唉!你这个人就是劳心,还要转一圈,喉咙都这样了,为什么不直接回去休息呢?”我笑笑:“你觉得不转一圈我回去能睡得安稳吗?”纪师傅不再做声,他驱车沿着芦林大道、月兔广场、新鸟林街、丰溪路、裕丰大道、永丰大道、商城北路、河滨路绕了一圈,我见一切都比较正常之后,便到小康城钱国华诊所开了点咽喉炎的药,然后来到52栋。
母亲跟我说话,我说着说着就用手势跟她比画。她老人家心疼不已,给我泡了一碗横峰土葛粉,一直看着我吃完。她又端来一杯温开水,让我吃药。我吃完药片后又一口气喝了半瓶糖浆,母亲说:“仔哎,你要听嬷的话,你工作本来就忙,这城市里的事本来就多,你还要写书,写电视,怎么吃得消啊?要是真病倒了怎么办啊?你这喉咙啊,真是叫人担心!”我跟母亲说:“你就放心吧,那些电视台的采访已基本结束了,电视剧今天也全部拍完了,现在就剩下城管工作一项了,往后就轻松了,至于喉咙,不就是个慢性咽喉炎吗,隔个十天半月不喝酒,自然就好了!”
母亲哽咽着说:“没见过像你这样拼命的,这一大家子就指望着你呢,你却不注重自己的身体。”我说:“嬷,真的没有骗你,往后真的没有别的事了,就城管一项工作,而且,工作上的事情我已经理得很顺了,一点都不麻烦,再说,以你儿子的能耐,管理这么小一个城市,小意思了!”我说着说着又咳嗽了起来,连续不断地咳嗽,母亲赶紧端起杯子,直接递到我嘴边,我接过水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母亲又在我背上不停地拍打,轻轻地拍打,这让我想起儿时,或感冒咳嗽或食物呛喉,母亲总是在我背上轻轻拍打,真的很灵验,立马不咳了。老爹听不见我跟母亲说话的内容,但他见我又是药啊又是咳的,他也急了,但他一点劲都用不上,佝偻着腰背着手站在一边,眼里满是忧虑。
见我咳嗽停了,母亲说:“你肺热,胃火大、湿气重,真的要好好调理了,最好开些中药吃,还是找个老中医看看吧。”母亲说这话时,我忽然想起一段往事,母亲的爷爷是清末的秀才,学问大,尤其善于中医,因此,母亲对中医药也知一二,以前在乡下老家时,她就能在田间地头采得数十种中药,村人一般的小毛病根本不用去诊所,都找母亲要药,母亲也总是免费提供,母亲也因此深得村人爱戴。前几年父母亲来城里跟我们同住,村中有婶娘叔嫂甚至掉泪说:“兰香奶要去城里跟亚鹰他们住了,我们今后要是身体不舒服可怎么办呢?”我忽然笑出声来。母亲一愣,问我笑什么,我说:“前几年你来城里住,村里那些婶婶嫂嫂说没人采草药了,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看病是去医院的还是求半仙的?”母亲听我这话可来劲了,她开始叙说在老家的那些事,从她的爷爷讲到我的爷爷,从公社大队讲到村民小组,从社公神鬼讲到自家祖宗,从山塘水库讲到田头地尾,从老牛拉犁讲到母鸡下蛋,从檐前麻雀讲到山后鼠狼,从瓜果桃李讲到青菜豆角,从砖房瓦屋讲到能工巧匠,从清明鬼节讲到中秋除夕,从叔伯婶娘讲到家长里短,从鸡毛换糖讲到针头线脑……母亲不紧不慢地讲着,我不声不响地听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母亲说:“你回去睡吧!”我迷迷糊糊地说:“这段时间忙,都没空陪你们睡过,从明天起终于不那么忙了,今晚跟你们睡!我已经给华凤发过信息了,今天是母亲节,她知道我晚上陪你们的。”
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脸也没洗,衣服也没脱。
第15章 2013年5月26日(农历四月十七),星期日
好友廖诗富的父亲98岁了,一个人住在乡下老家,请了村人给他做饭、洗衣服。诗富君说老人家很厉害,年近百岁了还能种地,能砍柴,能挑水,能担粪桶浇菜,能劈树桩烧锅。我一直想去拜会,却总因俗务所缠,没有成行,昨天我和诗富君共同的朋友,南普陀寺的行云法师来了,于是约好今天前往诗富君的老家——沙田镇黄泥际。
母亲对我这次出行很是支持。她说:“这么看来,这位老人活过一百岁肯定没有问题了!山中常有千年树,世上难见百岁人哪,这人活百岁的,真的没见过几个啊,听说,人活一百岁,政府会给他做生日,是不是?”我说:“我不知道啊,你和爹努力点,争取活过一百岁,到时我向政府申请,给你们做百岁生日吧!”母亲摇摇头:“说笑话了,我们才八十來岁,还经常生病,活一百岁,想都别想了!”我说:“那可不一定,你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对,叫人有信心,佛有显灵,你要有信心嘛,只要有信心,就能活得更久的。你不是信佛吗?求佛啊,求佛祖保佑你俩活过百岁啊!”母亲认真地说:“想想还是算了,活得太老了你们负担太重,尤其是你,我们能够双双活过八十岁就已经很不错了,已经很少见了,起码咱们村里就我们俩,这小区里也没听说过。唉,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人的寿年天注定,就不管它了!”我逗母亲:“你这就不对了,难怪游游(三哥的儿子周游)读书不努力,就说能否考上大学、今后做什么职业、日子过得好不好都是天注定的,原来是你这个奶奶教的!”母亲急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他这个了?我不是天天都叫他要好好读书考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吗?”我说:“你都知道教他,那你自己为何不努力?我看你和爹身体挺好啊,从现在起,吃好穿好睡好保养好锻炼好,只要再努力那么一点点,保准能活过一百岁呢!”母亲说不过我,只好不做声。
正和母亲唠叨着,诗富君来电,说可以出发了。母亲见我要走,提醒说:“记得买点礼品!”我应一声:“昨天就准备好了!”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来到黄泥际地方,车子停在村口晒场上,步行往山背走去,转过一道山口,诗富君说:“远望右方,有群山,绵绵不绝,那个翘起来像大拇指的山峰就是傲视赣浙闽三省的白花岩,村人迷信,说白花岩里广福罗汉庙的菩萨灵验,所以竖起大拇指。”我记得我早年一篇名为《铜钹山散记》的文章,里面曾经写到这件事,大意是:诗富君告诉我,他老家沙田镇沙溪村黄泥际地方与白花岩遥隔二十余里,晴天眺望,白花岩极像一根高高竖起的大拇指。我回他说白花岩有东南第一仙峰之誉,无论是自然风光之美,还是文化积淀之深,都足以让人竖起大拇指的。现如今来到黄泥际,远眺那个高高竖起的大拇指,果然心有所动。
正说着,见一位老者提着水桶向我们走来,细细打量,老人头戴广丰特有的尖斗笠,看不清脸相,穿青布上衣,胸前佩戴藏青色围裙,围裙的吊带是红色的,很是夺目,不是布的,而是包扎物品用的塑料包装袋,老人挺时髦,居然穿着一条青灰色细纱牛仔裤,裤管挽至膝盖处,脚上穿一双拖鞋,黑底黄帮。老人看上去70多岁,正健步向我们走来。诗富君说:“这就是我老爹!”我和行云法师都愣住了,显然,这也太出乎人意料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我却怎么也没办法将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有70多岁,还如此矫健的老人跟诗富君98岁的老爹等同起来。
我们拦下了老人,接过水桶,一同回到诗富君的老房子里。老人耳聪目明,身板硬朗挺拔,一点佝偻的痕迹都没有,跟我们交流没有任何视听上的障碍。诗富君将城里带来的荤菜交与照顾老人的同族大嫂,然后向我们详细介绍他老家的各种事情,并带我和行云法师一一参观游览。待我们把几栋偌大的老房子挨个转了一遍后又回到院子时,却见廖老爹正在院子里忙活着,他坐在一张侧倒在地的短板凳上,面前放置一个粗硕的老树桩,身边两侧各堆放着数十根约两米多长,仍然翠绿的比大拇指略粗的竹子,右手持一把弯刀,他正在斫竹,他把竹子斫成六七十厘米长,斜口,一刀两断,见我们走进来,老人停了下来,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捡起一根两头都带斜口的短竹,问:“老爹,两头尖的,你这是干啥用啊?”老人家说:“做篱笆!”我从他手中拿过弯刀:“让我斫下!”结果,我一刀下去,由于力道不够,竹子没有斫断,裂了!老人说:“裂了就不能做篱笆了!”我向老爹伸出大拇指,又指指远处的白花岩,叫一声:“老廖,快来,给我跟老爹拍个照,百岁老人啊,多难得!”诗富君边拍照边说:“老爹军人出身,解放前参军,上过朝鲜战场,一直没停过锻炼,年纪虽大,劲道还在!”
中饭,老人吃得不多,一小碗饭,几片瘦肉,小半碟他自己种的青菜,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老人居然喝了点酒,约半瓶啤酒,诗富君说他平常会喝一两左右白酒,活血通气。饭后,老人喝了约一小杯茶,跟我们打了声招呼,就去午睡了。诗富君说老人一直有午睡的习惯,但时间不会太长,约一个小时左右。
我们没有惊扰老人,在老人午睡时离开了黄泥际,我和诗富君陪着行云法师寻找里坞寺的遗迹去了,这一带与桐畈镇及铜钹山相连,古时是通往福建浦城的交通要道,方圆数十里曾经繁华无比,豪商巨贾很多,达官显贵不少,宗教也一度繁荣,曾有古谚流传:沙溪府,石溪院,里坞寺,金鸾殿,九仙山下爬爬船。这回,我和诗富君就是陪伴行云法师寻访里坞寺去的,可是,毕竟年代久远,除了里坞地方靠山边一处石岩中发现一个据当地老人介绍已有数百年历史的破缸之外,便什么也没有了。
晚饭后,我回到52栋。母亲迫不及待地问:“老人的身体还好吧?他饭量怎么样啊?他平常都做些什么啊?你们陪南普陀的法师有没有找到里坞寺啊?……”母亲像个好学的小学生,吧嗒吧嗒闪着期望的眼睛,她很想马上知道答案。我当然知道母亲心急的原因了,这百岁老人和千年古刹两个话题都是她关心的啊。我泡了一杯茶,然后慢慢地细细地把廖老爹和里坞寺的情况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听得唏嘘不已,之外,便是羡慕了,她说:“里坞寺找不到,那是正常的,毕竟几百上千年了,但廖老爹年近百歲还能提水浇菜砍柴斫竹,可真是太难得了!”她不厌其烦地把廖老爹的事放大声音跟老爹复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老爹完全听清楚为止,然后一脸不屑的神色:“平常觉得你还不错,可跟人家廖老爹一比,你差了不止一大截!叫你多吃点东西,还做客,那胃口就像猫,你不吃下去哪有好身体啊?瞧人家廖老爹,还能喝一两烧酒呢!”
我哈哈一笑:“嬷,你光会说老爹,自己还不是一样啊?让你滋补下身体,你却说吃斋念佛,不动荤肴,广丰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母亲接过话:“叫有嘴说别人,没嘴说自己。”
天,老嬷真可爱!
第16章 2013年6月9日(农历五月初二),星期日
中午,我给二姐、二哥和三哥分别打去电话,要他们晚上到52栋集中,逗他们说:“开会,七点,别迟到啊!”哥哥姐姐当然知道我是开玩笑的,但晚饭后还真的来了,时间也正好是七点左右,而且,侄子、侄女、外甥女、外甥女婿也来了不少。我说:“哎哟,来了这么多人,52栋有糖分吗?”小辈们回说端午节快到了,来看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我才发现桌上堆满了牛奶、水果、饼干等,还有粽子。
我和妻儿晚饭是在52栋吃的,妻子正准备收拾厨房和餐厅,我见来了不少晚辈,便说:“你可以歇歇了!”果然,不到五分钟,餐厅和厨房里那点活就被侄女和外甥女们抢着干完了,妻子拎着围裙站在客厅里发了好一阵子愣,然后才去整理小辈们带来的各种食品。
最高兴的是两位老人了。眼前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这个叫一声外公外婆,那个叫一声爷爷奶奶,还不时冒出几声老外公老外婆来,搞得老人家应接不暇,晕头转向。这种喧闹差不多持续了半个钟头,大伙才看电视的看电视,玩手机的玩手机,吃东西的吃东西,聊天的聊天,渐渐地安静了下来。这时,我招招手,让哥哥姐姐们都集中到客厅来,然后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我明天要出门,去参加第19届上海电视节,结束后从上海去山东省高唐县参加一个全国文学笔会,大概要七八天时间,我要是在家,每天都会来这儿的,可这么多天不在,你们是否抽空来陪陪老人家,后天就是端午了,我不在家,你们安排人陪老人去看看龙船吧,这两位老人可喜欢看龙船了,整天念叨着龙船已经下水了,可是,这人山人海又天热地烫的,没两三个人陪着,这七老八十的,谁放心让他们去啊!没有别的,就这个事。”
三哥说:“端午都到我家吃饭,我准备好了的,有鹅,有鸭,还有我从河里钓的鱼!”二姐说:“放心吧,我跟外甥女陪他们去看龙船,你自己在外面东奔西走的,要注意身体。”二哥说:“我会来陪他们的,晚上我就住这里。”母亲听说我又要出差,颇有点舍不得:“不是节日吗?过节都不在家啊?你清明节不在家,端午又不在,怎么那么忙呢?可要注意身体啊,千万别累坏了!唉!还好,端午节不用回老家祭请祖宗,不然,太公可要不高兴了!”我说:“我的老嬷,太公高不高兴我才不管呢,只要你和老爹高兴就可以了!”母亲急了,快速走到阳台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太公莫怪,小孩不懂事,乱说话,无心的,别计较啊!别计较!”
我过去把母亲拉了回来:“哎哟,老嬷,我家太公肚量大,不会见怪的,再说,这里又没有接续香火,太公听不到的啊!别担心我了,全国各地我都走了个遍了,这翻山涉水跨省过县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放心吧!对了,我每天晚上都会给你打电话的,你要是在小区里散步,记得把手机带上啊!”
事情商议妥当之后,二哥三哥跟侄子他们拿出扑克牌玩了起来,玩的是我跟老土他们在52栋常玩的“五十K”,也叫“打炸弹”,母亲则从厨房里端出一大盆粽子,大声喊:“快来吃粽子,石碧山小姑家的腊肉粽子,黄金根煮的,可香了,我晚上热过了,现在还温软着,正好吃,快来啊!”
第17章 2013年6月22日(农历五月十五),星期六
巡逻完街道已经八点二十分,我在小康城邮政局门前一处流动包子摊前下车,摊主夫妻见我走近,显得十分紧张:“我们很守规矩的,九点钟前一定收摊,你看,这垃圾也都收集了,不会弄脏场地的!”
我摇头苦笑:“我是来买包子的,四个肉包,两个菜包!”女摊主打开蒸笼,男摊主跟我搭讪:“周局,早啊,就巡完街了?”我一边拿钱包一边问:“哟,认识我啊?还知道我巡街啊?”女摊主边装包边抢话:“哪能不认识你呢?广场那个大屏整天播电视,你在电视上跟金星打嘴仗,咱广丰人谁不知道啊!尤其是我们摆摊的,爹娘都可以不认识,也不能不认识城管局长啊!”男摊主睁圆双眼使劲拍打案板:“说什么呢?你这个堂客鬼,不会说话你就别说,没人拿你当哑巴!”女摊主脸色骤变,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僵在那里不敢动弹。我赶紧说:“哎哟,没看出来,你还挺男人的嘛,兄弟,我可告诉你,男人再有本事也不能凶老婆!”男摊主满脸堆笑跟我解释:“周局,别跟女人一般见识,她不会说话,你看,你是咱广丰的大名人,又写书又写电视剧的,中央电视台都经常看到你,我们全家都很喜欢你,她看过你在电视里跟金星聊天,本来想夸你的,可说着说着这话就说变了,你大人大量,可别见怪啊,别见怪!”我哈哈一笑:“大妹子,你没说错话啊,是你男人不对,没事啊,没事,谢谢你们关注我,喜欢我啊!哎,快找钱给我啊!”女摊主终于回过神来,急忙从钱盒里翻找零钱,男摊主脸色一沉:“我说你这堂客不懂事,你还真的不懂事啊!周局长吃咱几个包子,那是天大的面子,你还真的找钱啊!”他一边说一边把二十元钱还给我。我说:“那怎么行,哪有买东西不要钱的?那我天天来吃包子了?”男摊主把钱又推回来:“真的,真的,就几个包子,算我请客好不好?”我拉下脸说:“我知道你是诚心诚意,但你我非亲非故,你就一小本生意,挣不到几个钱,你再不找钱,我不要了!”摊主夫妻见我变脸,就不再做声,男摊主朝老婆一努嘴,女摊主迟疑一下,从一个长方形饼干盒里拿出十四元钱给我。我把钱放好,拿起包子,对摊主夫妻说:“谢谢你们啊,挣钱不容易吧,都乡下来的吧,孩子在县城读书吧,还不止一个孩子吧,房子是租的吧,除了卖包子外,你应该还踩了黄包车吧,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你的黄包车还可能是没有牌证的黑车吧……”见摊主夫妻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嘿嘿一笑:“别害怕,好好做生意,把包子做得更好吃,算你本事,以后别骂老婆了!”说完我转身离去,在我转身一刹那,女摊主跟老公说:“哎哟,怪了,咱们家的事,他怎么都知道啊!”我也沒有回头,大声说:“告诉你,我也是从乡下来的!”
我手提包子袋,心情复杂地来到52栋。
我把刚刚买包子的事说给母亲听,母亲倒很平静,她说:“看得出来,他们实际上是很怕你的,怕你不让他们摆摊,罚他们的款。”我说:“只要他们守规矩,我怎么会罚他们啊?”母亲说:“你不罚他们,可是你手下那么多人,你确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从他们怕你的情况看,我觉得他们肯定受过不少欺负了!”我沿着母亲的思路思考了一阵,觉得母亲的话很有道理。心里愤然的同时也生出好奇:“嬷,你怎么知道的啊?”母亲坐了下来,她说:“这事啊,我得跟你好好讲讲。”我见母亲这架势,估计得说上好一阵子,便说:“你等下,我今天不上班,有的是时间,等我把半碗粥喝了,把包子吃了,你再说。”然后我稀里哗啦三下两下就喝光了碗里的粥,两个肉包子瞬间下肚,并把另两个肉包推到老爹面前,老爹说:“吃不完的,吃一个。”母亲在一边说:“鹰,他能吃下,他会做客的。”我觉得有趣:“自己家里做什么客吗?”母亲说:“几十年了,他总想把好吃的留给你们,就说自己吃够了,吃不下了,习惯性做客!”母亲真有语言天赋啊,居然能够创造出“习惯性做客”这样既幽默又生动的概念词句来。我把老爹的碗端过来:“先吃包子,吃完了再喝粥,别再习惯性做客了!”在我的注视加监视下,老爹磨磨蹭蹭地把两个包子吃了,我再把粥端给他,他喝得滋滋有声。母亲很有成就感,她高兴地说:“怎么样,吃了吧,他真的在做客呢!”我说:“吃了,还有两个菜包,牛奶,你得吃了,你放心,我看他们肉包菜包不同蒸笼蒸的,荤素分开的。”母亲迟疑地说:“他们分得清吗?”我说:“佛说,水里还有四万八千虫呢,空气里都有荤腥味,谁能分得清!”见我又开始掰,母亲连忙说:“好好好,我吃我吃!”我说:“你当然得吃了,不然就是习惯性做客!”
吃完早餐并整理好厨房餐厅之后,母亲开始了她漫长的叙述。她说:“咱们普通老百姓,挣碗饭吃不容易啊!以前穷苦,这物资粮食由生产队按工分分配,怎么分都不够吃穿用度,老实的人就那样饿着,饿得瘦骨伶仃,聪明的人私下挣点钱补贴家用,却往往被大队干部发现,就要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就说咱们家,大小十几口,再不想办法真的要饿死人了,于是你爹就到福建浦城帮人家做棺材,你两个姐姐在枕头套上绣花,我就十里八乡走家串户地卖,偷偷摸摸做贼一样,挣了一些活钱,买到了高价黑粮,好不容易才把你们拉扯大,可是,大队最后还是把你爹关了起来,说我们家挖社会主义墙脚。后来政策好了,老百姓凭本事挣饭吃了,可是有大本事的人毕竟是少数啊,不可能个个都当大老板,人人都做大生意吧,更多的人只能开个小店,摆个小摊,挣几个血汗钱,吃几斤气力饭,就像你三哥,他承传了你爹的手艺,会木匠,在乡里开了个棺材铺,因为乡脚狭小(乡脚,广丰方言,意为地方),人口不多,本来生意不大好,挣不了几个钱,工商税务还整天来要钱,林业站的人总说我们偷用木材,动不动就来罚款,你辩又没法辩,也辩论不过他们啊,不管对错,道理都在他们手里,来了就得笑脸相迎,就得酒肉饭待,就得给背手(私下贿以钱财),不然这店就得关门,后来说什么火化,不让做棺材了,民政局的人那个凶啊,我活几十岁都没见过,没收工具、没收木材、没收做好的棺材,还说你三哥犯法,要抓去坐牢,后来,你做主让他改行了,可是,你看看,还不是欺负老实人吗?都十几年过去了,又有几个人火化了,还不是到处都是棺材铺吗?再后来,你让他们几个进城,开个小店挣个活路,日子过得紧巴巴,前年亚光不是偷偷推个四轮车在街上卖水果吗?就被你们城管追得无处可躲,动不动就被缴了秤,没收了水果,他又不敢说是你的哥哥,你后来知道了,不让他再卖了,还骂了他一通,然后才开了现在这个固定的铺面。”
母亲一直这样平静而又舒缓地叙说着,我一边拿着遥控器变换着电视频道,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我知道母亲再往下会说些什么,因为,这种类似的话她已经不止说过一次两次了。
母亲歇了一会,喝了一杯凉开水,接着说开了:“那时,我们就经常想,我们家族怎么就没有一两个在公家做事吃皇粮当干部的呢?这公家的人怎么就这么面硬、这么凶狠、这么喜欢欺负人呢?所以啊,全家上下是多么希望你能有点出息啊,可惜,你只考上了个师专,注定要教书的。也真是机缘巧合,你竟然考试考了个局长,还在县政府上过班,现在又当起了城管局长,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母亲讲到这里,语气一变,她语重心长地说:“仔啊,咱可是穷苦出身,你也是凭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现在虽然是局长了,可不能忘了本啊,想想以前咱家的难处,想想那些公家人对咱们的刁难,你可不能跟他们一样啊!嬷知道你心地善良,不会乱来的,但还是要啰唆几句,你要是平头百姓,对别人好,那是修心积德,你现在是公家的人,是局长,对老百姓好,那是应该的,你一说那个卖包子的,我立马就想起亚光以前开店的事,就忍不住要跟你讲这么些话,说到底,嬷就是想你做个有善根的好人,做个有根器的公家人。”
最后,母亲总结性地说:“记住嬷一句话,对别人好就是对自己好,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母亲虽然啰唆,但这些话于我却很受用。所以,即使这些话她经常说,但我一般都会安静地听完,虽然,我并不表态,更不作保证,但这些话却一直存储在我的内心,自觉不自觉中已经成为我为人处世的准则与标尺。
第18章 2013年7月1日(农历五月廿四),星期一
我刚进办公室,茶还没顾得上喝一口,就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电话中说:“鹰,眼贵出事了,在工地上被搅拌机搅了进去,人没了,老板赔了50多万,可是眼贵没有成家,抱养了个女儿才六七岁,人家老板不知道这钱给谁,上午接光和十五(眼贵的大哥和三哥)会来找你,你帮他们想想办法吧!眼贵这孩子一直挺乖的,在家时有啥事一叫就到,可舍得力气了,真是可惜了,可惜了……”母亲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随着母亲的哽咽,我的心也沉了下去。
由于母亲没有兄弟,我老爹是入赘的上门女婿,因此,老家徐姓人都是我的姑表亲戚。眼贵的爹跟我母亲有着同一个太公,算起来,眼贵是我表哥,眼贵小时候围观大人劈柴,被飞溅的木屑刺伤了眼,没钱治就瞎了一只,成了独眼龙,无眼眼才贵啊,因此改名眼贵。之前,全村二十几户百多号人全部蜗居在一栋大屋里,这大屋是徐姓祖宗留下来的,近两百年历史了,大大小小有数十个房间,全村人吃喝拉撒、传宗接代、生老病死、红白喜事全部在这栋大屋里完成。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也在这栋大屋里度过,这大屋的一个天井、两个厅堂、四条风弄是我们玩游戏、捉迷藏、过家家的主要场所。我们那时候爱玩一种打仗的游戏,即把小伙伴们分成两边,一边是红军,一边是白军,红军中安排一个特务,白军中安排一个地下党,当时,谁都不愿意当白军,更不愿意当特务,而年长几岁的眼贵,是小伙伴们的头目,因此,谁当红军白军,谁当特务地下党全由眼贵说了算,当然,眼贵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公正的,基本上轮流为主,但有时也会产生腐败,谁要是私下里塞给眼贵几片酸腌菜番薯片南瓜干什么的,眼贵也会有意无意地让他多当一两次地下党。因为眼贵自己是独眼龙,天生的反派形象,所以他每次都演白军独眼司令,他倒不在乎,往往把白军司令演得霸气逼真,让小伙伴们不服都不行。
在外出求学后,我就很少看到眼贵,偶尔看到一两次,眼贵总要有意无意提起儿时的游戏,提醒我记得他还曾经当过我的老大呢,我当然不再把他当成老大看待,但对眼贵的勤劳能干我还是很赞赏的,也会夸奖他几句。后来我上了大学,分配了工作,当上了领导干部,眼贵看我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了,他变得极其胆小,甚至有些让我难以接受的猥琐,在我面前话都不敢多说,我递根香烟给他,他都要左一个多谢,右一个多谢说个没完,这让我感到很是难过,我很想提醒他,我记得他曾经当过我的老大,可他再也没有提起过,他肯定没有忘记的,那可是他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一段经历,应该终生难忘的,但他却没有再提起过。我看着眼贵,看着他的独眼和黝黑的脸,我真想上前拥他一下,可我,却只能拍拍他的肩,我本来想摸摸他的手,可是他缩回去不让我握,说:“鹰,别,我手脏。”唉!真是虐心啊!
再后来,听说眼贵娶不到老婆,眼贵穷,小时因为家里付不起学徒费而没能学得一门可以养家糊口比如木匠石匠篾匠油漆匠箍桶匠打铁匠之类的手艺,在家光凭种田作地挣不到钱,在外打工人家老板嫌他独眼难看,工厂进不了,最终只能给人当临时工做杂活,扛、挑、驮、背一类的力气活他样样做过,尽管如此,他熬过了四十岁,仍然没有挣够娶老婆的钱财,当时农村流行从贵州、云南等地买妻,但眼贵甚至没能挣够买个老婆的费用,当然,就眼贵那长相,估计也不会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他,于是,四十多岁的眼贵决定不再折腾了,他不娶了,他决定抱养一个女儿,指望养大后给自己养老送终。经介绍,他从自己二嫂娘家亲戚那里抱来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那一户连生四个女儿,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处罚,便把女儿半卖半送给了眼贵。
不管怎么说,虽然没有老婆,但眼贵身边总算有了女儿,也算有个家了,总算有些牵挂了。他外出务工时将女婴托付给自己的大侄媳,也就是大哥接光的大儿媳,请她代为抚育,没务工在家时自己也带带。这样,也算是另一种方式的无奈的稳定吧。但这种稳定的生活并没能维持多久,就被彻底摧毁了。六年,养女才六岁,既没把孩子养大,更没能等到孩子给他养老,眼贵,就把自己送进了巨大的搅拌机,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搅拌机把眼贵搅进去的,还是眼贵自己把自己送进去的呢?
“眼贵沒了!”电话里,母亲再一次哽咽着说。我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我对母亲说:“十五和接光两位表哥如果来找我,我会细细问清情况,尽力帮忙的,你就放心吧!”
晚上,我来到52栋,母亲着急地问:“事情怎么样了?办好了吗?”我说:“这事有点复杂,人死了,人家老板也不错,赔50多万,也算不低了。但总得有个主啊,这钱给谁呢?给老婆,没有,给子女,没有,抱了个女儿,又没办民政部门的抱养手续,属非法抱养,派出所连户口都不让上,钱也没法给小姑娘啊,就算可以给,也得有个做主的监护人啊?谁做监护人呢?只有眼贵的哥哥了,可是哥哥有三个啊,谁来做呢?人家老板不放心啊,要是哥哥们使坏怎么办?这里边还不排除人家小姑娘生身父母前来认回女儿的可能。反正是很复杂了,我当了十几年干部也没有碰过这么扯不清的家务事。更让人气愤的是派出所,小姑娘六岁了,马上要读书了,一定要户口簿,但派出所连个户口也不让上,说没有医院的出生证明,都说了是抱养来的,更糟的是,还得加上一个民政部门的抱养证,真是气死人了!”母亲惴惴地问:“这么说,你也没能帮上忙了,那怎么办呢?”我生气地说:“怎么办?我让他们明天到县政府上访,看县长怎么说!难不成人生出来了还得退回娘肚子去?赔偿的钱来了还会因为没着落而退还给人家?当真是岂有此理!”狠话归狠话,我心中还是决定明天要为此事继续斡旋,一定要办妥,不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眼贵啊!也对不起这个可爱又可怜的才六岁的小姑娘啊!
离开52栋没多久,母亲就来电话了,她吞吞吐吐地说:“鹰,你不觉得眼贵这个女儿长得很俊吗?”我说:“是啊,小姑娘很漂亮!”母亲说:“你们当干部的不能多生,你就没想过抱养个女儿?”哈!这个老嬷,同情心又泛滥了,她准是觉得眼贵这养女太可怜了,而我刚好没有女儿,她便动了心思,想替我收养一个。我停顿了一下,想了个让母亲改变主意的办法,我说:“想法倒是不错,可是,老嬷你想想,现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可有着50多万元呢,我们这个时候收养她,别人准以为我们冲着这笔钱去的,你说是不是?”母亲听我这么一说:“这个我倒没想过,你这样说也对啊,唉!可惜了,可惜了!”
第19章 2013年7月10日(农历六月初三),星期三,早上
尽管是早晨的风,却也暗暗地透着热的气息。
太阳刚刚出来,热浪虽然还没有形成,但散射在树叶上并被折射得到处都是的金光却唤醒了迷迷糊糊的蝉,蝉们似乎经受不住这金光的诱惑,或者是年迈的老蝉发出了新一天的通知,先是一只,再是两只,然后三只,接着便吱吱喳喳响成一片了,蝉鸣和着金色的阳光,让这清晨显得清新而又奇诡,忽然,一阵风至,树,不停地摇晃,使劲地摇晃,终于,这蝉鸣与金光一起散落了下来,湮没到绿色的草丛里去了。
绿地上安放着一张白灰色的大理石靠椅,这是一把情人椅,可以坐两人,也只能坐两人。这回,椅子上就端坐着两位,这么早,他们在干吗?不对啊,谈恋爱的人都是晚上坐这里的啊,他们一大早坐在这里干吗啊?看样子,他们还挺悠闲,瞧,男的穿一件白色休闲圆领汗衫,黑色丝绸长裤,脚踏拖鞋,左手拎着一只女用手提小包,右手夹着一根点燃的香烟。女的穿一件白底青花短袖上衣,咖啡色白线条休闲长裤,脚穿矮帮平跟皮鞋,两手手腕上均戴着饰品,黑色的,此时,她两手平胸,手指不停地转动,似乎在拨动着什么。
远远望去,我看见摇曳的树枝抖落的蝉鸣和金光一次又一次地散落在他们的头上、身上、脚上,可是他们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他们任凭金光在身上驻留、摇晃,任凭蝉鸣在头顶缭绕、回响,他们也不去拨动一下,他们就那样安详地坐着,静静地坐着,要不是男的偶尔抽口烟,要不是女的手指在拨动,我就会以为这是雕塑,是的,太像雕塑了,不是太像,简直就是雕塑。我站在远离他们大约50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蹲了下来。不好,我的腿脚蹲麻了,我干脆一屁股坐草地上。我远远地注视着他们,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可是,他们真的太像雕塑了,他们没有说话,没有交流,就那样安静地坐着,端坐着,除了偶尔吐一口烟,就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
我跟他们对峙了近半个小时,我输了,我要前去向他们投降了。我站了起来,慢慢地轻轻地向他们靠拢,40米、30米、20米、10米,哈哈,他们居然没有发现我,不是,他们根本就没想理会我,在他们眼里,此时,根本就没有周边的人与物,他们简直就是熟视无睹,目中无人,他们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此时,任何事情都不足以惊扰到他们,除非是当头棒喝,除非驚雷轰炸。我惊呆了,我在离他们十米之处,我掏出了手机,我拍下了这一对雕塑,拍下了这一对周身弥漫着蝉鸣与金光的雕塑。拍完之后,我走到他们的身前,我轻轻地蹲了下去,轻轻地喊了一声:“爹,嬷,太阳升高了,天开始热了,咱该上楼了!”
老爹深深地吸了口香烟,母亲停下了拨动佛珠的手。老人从各自的世界中走回来了,老人笑了,笑得满脸都是皱纹——雕塑复活了。
今年,爹娘结婚六十年了,大姐也快六十岁了。我刚拍下的这组雕塑一般的照片,算是最好的礼物了,我把它们送给我的爹娘,也发给生活在上海的大姐,祝她生日快乐。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插图:知止 周亚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