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
马褂儿姓马。叫马褂儿,不是马褂儿的本名,是绰号。马褂儿的绰号叫马大褂儿,也有人叫他大马褂儿,叫来叫去叫顺了,就叫成了马褂儿。马褂儿叫马褂儿,不是因为爱穿马褂儿,上世纪60年代也已经没人再穿马褂儿;是因为爱穿一件大坎肩儿。坎肩儿也叫马甲儿,是一种没领子没袖子的上衣。穿在身上方便,也暖和,能护住前胸后背。后来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比如股票市场或期货市场上的人,都穿马甲儿。马路上的交警,也穿马甲儿。就是蹲了大狱的犯人也穿马甲儿。但马褂儿穿的马甲儿虽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却是另一种象征。马褂儿的这件马甲儿是棉纺厂工人常穿的。蓝粗布的,很厚。关键是他这件马甲儿的前胸和后背还各印着一个红色的“奖”字。这个“奖”字有月饼那么大,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但这行小字已模糊不清,显然是说明这个“奖”字的来历或由头,比如奖给“什么什么先进工作者”或“什么什么先进个人”之类。所以,街上的人才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叫他马褂儿。
马褂儿搬来三工房,是因为于大头去世。三工房是棉纺厂的家属宿舍,因为是在第三条街上,所以叫三工房。于大头去世很突然。于大头一直在棉纺厂看大门,一天值夜班时闲着没事,用手去抠肩膀上的一个痦子。这痦子有指甲那样大,黑的。他抠着抠着就抠破了,一下流出了很多东西,看着不像血,挺黏稠。于大头一下害怕了,第二天就跑去厂里的保健站,让厂医田本善给看。田本善一看就笑了,说只是抠破了皮肤,用酒精消消毒,再抹点消炎药膏也就没事了。但于大头抹了田本善的药膏不仅没好,反而越来越重。眼看着伤口已经溃烂,流出许多脓血。这一下于大头更慌了,赶紧又去找街上的杜三鸟。杜三鸟当年曾开过私人诊所。后来国家取缔了这种诊所,将私人医生都纳入医院。再后来要求医院的医生要取得国家认可的资格。杜三鸟没资格,于是就回家来了。但杜三鸟虽没有医生资格,在街上仍有医生身份,谁家有病人都来找他看一看。于大头一天上午歪着肩膀来找杜三鸟。杜三鸟一看就皱起眉头,说你这已经不是抠破的痦子,是疮,且已经由疮发展成痈,这种痈不是用消炎药膏就能解决的,要用中草药外敷。于是配了几服中草药,叮嘱于大头煎过之后,把药渣敷在痈上。于大头挺听话,回来后敷了一段时间,一天夜里就死在了自己家里。关于于大头的死因,杜三鸟与田本善一直各执一词。杜三鸟认为是田本善的酒精和药膏出的问题。杜三鸟说,于大头肩膀上的这个痦子不是一般的痦子,应该具有很强的毒性,因此一旦用手抠破就成了疮,而且很快发展成痈。现在于大头的这个痈恶化了,田本善用酒精一杀,再用药膏一闷,毒性一下就发作出来,所以人死了。但田本善却不这样认为。田本善是从医学院毕业的科班医生,自然对杜三鸟这种江湖郎中很不屑。他说杜三鸟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痦子只是人的血液中色素沉积的一种皮肤现象,无所谓有毒还是无毒,如果说有毒,也应该是来自杜三鸟的外敷草药,于大头是因为敷了杜三鸟的草药才中毒死的。街上的人们很清楚,杜三鸟和田本善这样相互指责,其实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他们两人已经积怨很久。好在于大头这样死了,并没有家属来追责。于大头一辈子无儿无女。但客观地说,杜三鸟和田本善都没有说对。很多年后,田本善在一本医学书籍里看到,其实于大头当年的这个痦子真不是一般的痦子,应该是黑色素瘤。黑色素瘤是一种生长在皮肤上的毒性很强的恶性肿瘤,一旦罹患很难治愈。如此说来,即使他没用田本善的消炎药膏和杜三鸟的外敷草药,也一样会死。
就这样,于大头一死,他住的房子就被棉纺厂重新分配给马褂儿。
马褂儿是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搬来三工房的,随身带的东西很少,只有一只小木柜,一卷儿铺盖,还有一只破旧的行李箱。起初,这个四十来岁沉默寡言的单身男人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后来人们注意他,是因为他经常穿在身上的这件马甲儿。当时曾有人告诫他,说当初于大头死在那间房子里,很不吉利,应该放一挂鞭炮,崩一崩屋里的晦气。马褂儿听了却只是笑笑,露出两排很白的牙齿。他不仅没放鞭炮,还将于大头当初的家具都留下来,只用清水刷洗了一下就继续用了。当时街上的胡大义断言,说于大头的那间房子不干净,他留下的那些家具更不干净,马褂儿照这样的住法儿,很快就得出事。
果然,没多久,那间房子就真出事了。
开始是夜里。那几天马褂儿上夜班。街上有人看见说,每到夜里,马褂儿的那间屋里就像有人在划火柴,一闪一闪的。据说有人亲眼看见,亮光闪动时,还能在窗户上清晰地看到人影,更有人说,那人影很像于大头。这件事很快就傳开了,于是有人告诉了马褂儿。马褂儿听了仍然笑笑,并没当回事。后来这件事就越闹越大,据说大白天,那间房子里只要没有人,也经常会传出一阵一阵的响动,而且这响动很清晰,是“嗒嗒——嗒嗒”的声音。三工房的人一时都惶惶起来。有人猜测,是不是这于大头死得不甘心,鬼魂真又回来作祟?但就在这时,街上的胡娘来找马褂儿。胡娘是胡大义的母亲,孀居几十年将胡大义养大,因此在街上德高望重,被众人推举为居委会主任。胡娘很严肃地对马褂儿说:“虽然咱们是工人阶级,不迷信,更不信鬼神,可你这屋里整天闹出这种响动儿,也怪吓人的,你要想想办法,把这事儿彻底解决一下,要不咱这三工房的人连日子也过不消停。”马褂儿听了仍然只是笑笑,对胡娘说:“这响动可能是老鼠,当初于大头爱在这屋里存放吃的东西,所以招了很多老鼠。”胡娘听了却不同意马褂儿这样的说法。胡娘说:“如果白天的响动是老鼠,那晚上呢,晚上这屋里一闪一闪的又是怎么回事?”胡娘这一问,马褂儿就无话可说了。马褂儿想想说:“好吧,我知道该怎样做了,我会尽快把这事彻底解决的。”于是,在一个礼拜天的上午,马褂儿就把屋里所有的家具都搬到街上来。那段时间,马褂儿的这间房子已经成为街上人们关注的焦点,他一这样大张旗鼓地搬东西,立刻就引起人们的注意。于是一下子都围过来,想看一看这马褂儿究竟要干什么。只见马褂儿将屋里搬空,然后拎来一个绿搪瓷壶,里面是一壶清水。他先将这些清水洒在屋里的每个角落,然后又把剩下的都泼到家具上,再用一块抹布仔细地擦干净,又搬回到屋里。当时胡大义在一旁看了,摇摇头表示怀疑。他说:“只用清水这么泼一泼,擦一擦,就能管用吗?这屋里的事儿恐怕没这么简单。”
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这以后,马褂儿的这间屋子真就平静下来,再也没闹出过任何异常的动静。关于这件事,曾引起汪校长的浓厚兴趣。汪校长是跃进小学的校长。跃进小学是棉纺厂的工人子弟小学。汪校长听说了此事,立刻断定这不是一件迷信的事,应该包含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科学道理。于是一天下午,就将马褂儿请来学校,让他给学生讲一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然,汪校长的判断是正确的。据马褂儿说,其实他早就发现这间屋里经常会有异常的响动。起初他也吓了一跳,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后来很快就发现了,真是老鼠。马褂儿说,当初于大头活着时,很喜欢在罐头瓶里放花生油。他存花生油就像存钱,一瓶一瓶封好盖子,然后放到屋角。油的气味就把老鼠引来了。但老鼠咬开盖子,却够不到瓶子里的油。于是,它们就把尾巴伸进瓶子里沾了油,再吃。就这样,老鼠的尾巴沾了油又沾了地上的土,沾了土再沾油,时间久了就在尾巴上结成越来越大的土疙瘩。这样再走路,拖在尾巴上的土疙瘩自然就会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这时又有老师提出疑问,说每到夜里,有人看到你的屋里有鬼火一闪一闪的又是怎么回事?马褂儿一听就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说,关于这件事他也仔细想过了,老鼠的尾巴上有油,爬上电线时,会把油留在电线上,别的老鼠再来了又会用嘴啃电线,电线咬破了,漏了电,一短路自然就会发出一闪一闪的孤光,至于窗子上有人影,而且那人影像于大头,马褂儿摇头说,这就很可能是以讹传讹了。应该说,马褂儿的这一番分析,讲的道理并不深奥,但对于学校的学生,甚至是老师,都是一堂很生动的科普教育课。不过汪校长还是有些搞不懂,在送马褂儿出来时问他,既然是这样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给街上的人讲清楚。马褂儿听了又笑一笑,说,关于老鼠的事他已对居委会的主任胡娘讲过了。而且,他说,他在这个礼拜天还当着街上的所有人做了一件事,他先扔掉那些装着花生油的罐头瓶,又把掺了酒精的清水洒在屋里,再用这样的清水擦了所有的家具。他说,老鼠最怕酒精气味,一点点这样的气味就会让它们丧失嗅觉,也辨不清方向。所以,他这屋里今后不会再有老鼠了。马褂儿这样说罢又笑了笑,牙齿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洁白。
但马褂儿还是把三工房的人估计过高了。
这次事后,人们并没在意那些偷油吃的老鼠,倒是马褂儿手里的这只绿搪瓷壶,一下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尤其胡大义。胡大义在街上对人们说,那天他很认真地注意看了,马褂儿把屋里的家具搬出来以后,只用那个绿搪瓷壶接了一些清水,在屋里的墙角洒了洒,又把那些家具擦了擦,从此就平安无事了。胡大义据此断言,马褂儿的这个绿搪瓷壶一定不是一只普通的壶,肯定还有什么特别之处。胡大义的话立刻又将街上人们的注意力集中到马褂儿的这只绿搪瓷壶上来。这一注意才发现,马褂儿的这只绿搪瓷壶果然不同寻常。这时已是八月。八月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棉纺厂在这样的季节也属于高温作业,就专为工人备有一种防暑降温的特制饮料。这种饮料是用白糖和盐勾兑的,而且像冰一样凉,喝起来非常清爽,所以棉纺厂的职工下班时就都喜欢带一些回家。但这里有一个技术问题始终不好解决,就是保温。在厂里灌的饮料原本很凉,带回家时就已经变成了温暾水。杜三鸟虽然不是棉纺厂职工,但他与厂里的人很熟,也经常去灌饮料。可是他想尽一切办法却始终没解决这个保温问题。也就在这时,他无意中发现,这个问题竟被马褂儿轻而易举就解决了。马褂儿下班也经常带回一些这种饮料。可是他带回的饮料却仍然很凉,凉得几乎像冰,让人感觉能一直冻到头顶。杜三鸟在一旁观察了几次,感到很不解。马褂儿并没有为他的这只绿搪瓷壶采取任何保温措施,甚至连一块毛巾都没裹,他带回的饮料怎么就会这样凉呢?于是,一天下午,杜三鸟实在忍不住了,就在街上拉住马褂儿,想问一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杜三鸟当然没有直接问,他只是对马褂儿说,想看看他的这只绿搪瓷壶。马褂儿听了有些奇怪,一只搪瓷壶,有什么好看。但他还是把这只搪瓷壶递给了杜三鸟。杜三鸟六十多岁,眼睛已经有些花了,他接过这只搪瓷壶,戴上老花眼镜,翻过来调过去很仔细地看了看,除去比一般的搪瓷壶小一点,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只搪瓷壶虽是深绿色的,但仔细看,还用红漆写着一个“奖”字,跟马褂儿经常穿的那件马甲儿上的“奖”字,大小字体都一样。底下还有几个小字,写着“会战纪念”。马褂儿给杜三鸟解释,这个“会战纪念”,其实是包含两层意思。那是1958年,当时全国都在大炼钢铁。马褂儿被调去为炼铁炉烧砖。正是八月份,最热的三伏天,全厂会战大干30天,烧出了30万块耐火砖。当时附近的一家搪瓷日用品厂得知了这个消息,主动提出,他们也要放一颗“卫星”,组织有关专家搞科研,技术攻关,在最短的时间内研制出一种特殊的搪瓷,不仅能保温,还具有一系列的特殊功能。于是就这样,这次会战的成果是一只“双黄蛋”,两个企业各放出一颗耀眼的“卫星”。后来为了纪念这次会战,这种特制的搪瓷壶,就作为奖品发给当时的先进工作者。马褂儿又说,这种具有特殊功能的搪瓷壶只有三个,他的这只是其中一个。杜三鸟听了大感意外。他没想到,马褂儿这只看似普通的搪瓷壶果然不同寻常。而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这只搪瓷壶除去保温还有什么特殊功能。马褂儿告诉杜三鸟,这种搪瓷壶的确还有许多非同寻常的功能,比如代谢。马褂儿在这里并没有说排泄,而是用了一个很专业的术语,代谢。马褂儿说,这个术语还是当年搞技术攻关的一位专家告诉他的。马褂儿对杜三鸟说,当年那家搪瓷厂的专家在搞技术攻关时,考虑到在高温的工作环境要不停地喝水,而喝了水就得去厕所,可是工作紧张,且穿着厚重的工作服,去厕所很不方便,于是就特意让这种搪瓷壶具有一种功能,用它喝水可以少去甚至不去厕所。杜三鸟听了立刻不以为然,笑笑说,用普通的搪瓷壶喝水,如果喝得不多也可以少去或不去厕所。马褂儿摇头说,据专家说,在高溫下,人喝水和排尿的比例应该是十比五,也就是说,如果喝十杯水,应该排出五杯左右,可是用这种搪瓷壶喝水可以做到十比二,甚至十比一。马褂儿的话立刻让杜三鸟大感意外。他看看马褂儿,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这只搪瓷壶。杜三鸟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一种习惯。他认为水有一种特殊性质,应该是放的时间越久越好。杜三鸟还为自己的这个观点找到依据,他说为什么酒放得越陈味道越浓郁,就因为酒里的水发生了变化。杜三鸟还从中医角度阐释了这件事的道理,他说水放到一定时间,就会溶进阴阳之气,这种阴阳之气可以疏通人的经络,不仅能治疗许多慢性疾病,还可以利尿。所以,杜三鸟这些年喝的水总要放到十天以上。他喝这样的水也的确很利尿,几乎是喝进多少很快就会排出多少,似乎这些水从不在身体里停留。杜三鸟宣称,喝这样的水对健康很有益处,可以将身体里的毒素和废物都排泄出来。杜三鸟毕竟是医生,他的话很有影响力。所以这些年,住在三工房的很多人也都学他,喝水之前总要存放很长时间。现在马褂儿突然这样说,用他的搪瓷壶喝水可以喝进的多,排出的少,且是专家专门研究出的一种功能,杜三鸟自然无法接受。杜三鸟是在街上的自来水管旁边跟马褂儿说这番话的。当时是一个傍晚。三工房都是平房,街上只有两个公用的自来水管。人们做饭或洗衣都要来这里打水。在这个傍晚,一些女人正蹲在水管旁边淘米或洗菜,刚下班的男人们也刚好经过这里,一听杜三鸟和马褂儿说这只搪瓷壶的事感到好奇,就都围过来。这时杜三鸟看一看四周的人,对马褂儿说:“你的这只搪瓷壶真有这样的功能吗?”马褂儿很肯定地点点头,说是。杜三鸟笑笑说:“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这种功能对人的健康是否有好处,如果确实喝进的多,排出的少,那么这些水都跑到哪去了呢?要知道,太多的水潴留在体内,人是会浮肿的。”杜三鸟这样说自然是想保住自己的面子,这些年来,他喝水的这种方式在三工房的街上一向很具权威性,而且,他也坚信自己的这种喝水方法很科学。这时马褂儿看一看杜三鸟,好像也有些不自信了,讷讷地说:“我也是当年……听搪瓷厂的专家说的……”杜三鸟立刻诘问:“专家说的,就一定正确吗?”又说,“搪瓷厂的专家只是搪瓷专家,他们可不一定懂得医学。”
马褂儿看看杜三鸟,无言以对了。
杜三鸟又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说:“好吧,既然你是听专家说的,那咱们就试验一下,明天吧,我就用你的这只搪瓷壶,喝一壶水试试,看是什么效果。”这时围在旁边的人也立刻都表示赞同,因为这次试验的结果已经不是杜三鸟一个人的事,也关系到街上很多人的饮水方式。但就在这时,又有人提出一个很具体的问题。这样的试验,由谁来做见证人呢?杜三鸟用马褂儿的搪瓷壶喝水之后,去没去厕所,去了厕所又究竟排泄多少,这些都要涉及到个人隐私,不可能为街上的人们展示,如此一来大家又怎么能知道呢?
杜三鸟想想说:“明天再说吧。”
杜三鸟说罢,又看一眼马褂儿就转身走了。街上的人们也都散去。但在这时,并没有人注意到,居委会主任胡娘仍还站在那里。胡娘的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件事。这几年来,胡娘的儿子胡大义一向对杜三鸟的饮水方式坚信不疑,每次烧了开水,也总要放十几天才肯喝。但让胡娘感到不安的是,儿子胡大义每次喝了这样的水很快就会去厕所,而且越去厕所越喝水,越喝水也就越去厕所,渐渐地似乎已形成一个令人担忧的循环。胡娘曾问过杜三鸟,儿子胡大义这样越喝水越渴是怎么回事。杜三鸟听了说,越喝水越渴是正常的,不渴才不正常。杜三鸟为胡娘解释,这种放了长时间的水很利尿,人一旦尿多了身体里就会缺少水分,自然也就会口渴,所以喝了水尿尿,尿完了再喝,是正常的生理循环。然而杜三鸟的这种解释并没打消胡娘的疑虑。于是,胡娘又偷偷去医院向医生咨询。医院的医生听了胡娘的陈述,考虑了一下说:“按一般规律,多喝多尿的确属于正常,但如果进水量大于正常人的需求,恐怕就有问题了。”胡娘连忙问:“会是什么问题?”医生说:“这就比较复杂了,有很多种可能,比如糖尿病,糖尿病就有三多,多吃多喝多尿。”胡娘连忙又问:“如果真是糖尿病会有什么后果?”医生见胡娘的神色紧张,缓下口气说:“糖尿病的晚期会导致很多种并发症,比如肾衰竭,再比如……当然,您的儿子不一定是糖尿病,即使是糖尿病也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并发症。”但是,医生这时的解释胡娘已经听不进去。胡娘唯一听清楚的就是“肾衰竭”三个字。胡娘从年轻时守寡,这些年与儿子胡大义相依为命,她一直期盼着儿子能早日成家,娶妻生子让家里的人丁兴旺起来。可是儿子已经三十多岁仍还没有娶到女人,现在,如果他的肾脏再出了问题就一切都完了。胡娘虽然没多少文化,但也知道男人的肾脏是聚集生殖后代核心力量的器官,这个器官一旦出问题,男人的本钱就彻底没有了。所以,这一次,胡娘对杜三鸟和马褂儿的这番对话也就更加关注。胡娘意识到,杜三鸟这一次用马褂儿的搪瓷壶喝水做试验,意义非同寻常,很可能关系到自己儿子胡大义的肾脏,也关系到儿子今后的婚姻问题。
在这个傍晚,胡娘想清楚这一切,就决定亲自来做杜三鸟这次试验的见证人。首先,自己一个老太婆,已不在乎这种事,就是当面看着杜三鸟喝水尿尿也无所谓。其次,胡娘想,自己毕竟是居委会主任,做这样的见证人,在群众当中也有相当的可信度。胡娘正这样想着,一抬头,忽然看到杜心心迎面走过来。杜心心是杜三鸟的女儿,在棉纺厂的职工夜校当老师。杜心心不到30岁,在三工房的街上算得上是漂亮女人。关于杜心心,街上有很多传闻。杜心心当年是考到外地一个城市读的师范。据说读书时,一个教美术的年轻男老师认为她很有画画天赋,于是就经常叫她去他的单身宿舍单独辅导,就这样辅导了一段时间,杜心心就住在了这个美术老师的单身宿舍里。关于这件事,杜心心的父亲杜三鸟是半年以后才知道的。杜三鸟立刻断定这个美术老师的人品很可疑,觉得自己的女儿与这个老师不像自由恋爱,倒像是被他勾引。在上世纪60年代,一对年轻男女还没有登记结婚就住到一起,这本身就让人无法接受。于是杜三鸟当即写信告诉女儿,让她立刻回家,有什么事等商量后再作决定。然而這时,杜心心就是没接到父亲的这封信也已准备回家了。杜心心发现,这个美术老师的人品确实有问题。他不仅认为自己有画画天赋,竟然也认为所有长得漂亮的女学生都有画画天赋,而且经常趁自己不在时,将这样的女学生带回宿舍单独辅导。起初杜心心还耐心劝这个美术老师,告诉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也很危险,倘若哪个女学生的家长把他告到法院去,哪怕是告到上级部门他也会身败名裂。杜心心苦口婆心地说:“你现在还这样年轻,又有才华,何苦为这种不值得的事断送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呢?”但这个美术老师对她的话却无动于衷,且渐渐地越来越明目张胆,甚至当着杜心心的面就将女学生带回来。杜心心看着这个俊朗帅气又道貌岸然的美术老师,终于绝望了。她在离开这个美术老师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这样做下去,迟早会死在这件事上的。”杜心心当时说的不过是一句狠话,没想到后来竟一语成谶。几年后,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女学生冲进这个美术老师的宿舍,将他像一只动物似的揪出来。学校操场上已经搭起一个简易的台子,戴着红袖章的女学生们将这个美术老师押到台上。接着愤怒的学生和家长们就推举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这年轻人是一个女学生的哥哥,且是一个足球运动员,在市里的青年足球队踢右边锋的。他在这天特意穿了一双踢足球的靴子。这种靴子很硬挺,在前面还镶着一块生铁,据说稍一发力能把足球踢爆。这个年轻人走到美术老师的面前没说话,只是很认真地看看他,突然一抬脚就朝他的裆处踢去。这个美术老师叫都没叫一声,只是嘶地一下就倒在台上,裤子里立刻流出一摊黑紫色的血污……杜心心回来,她的父亲杜三鸟并没再提这件事。这时杜三鸟正与棉纺厂的厂医田本善频繁接触。杜三鸟的手里有一本秘方集,据说是集录了很多流传于民间的秘方和验方,有的方子已失传很久,所以极为珍贵。杜三鸟曾对街上的人说,很多中医院的医生,甚至是市里中医研究院的专家听说了这本秘方集录都来找过他,想借去研究。但是,他说,他从没把这本集录给任何人看过。田本善听说了此事,一直想向杜三鸟借来看看。田本善在医学院读书时学的是西医,但是对中医很有兴趣,曾经翻阅过大量的中医典籍,且一直在探索将西医和中医结合起来治疗各种疑难病症的方法。但是,杜三鸟对田本善说话也很坦率。他告诉田本善,这本秘方集录既然是秘方,就不能随便拿出来示人,而且他的老师当年传给他时也有言在先,只能用这本秘方为人治病,绝不准泄露给同行。所以,杜三鸟对田本善说,他原本是应该将这本秘方集录传给儿子的,可惜现在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此也就只能带进棺材了。田本善听了杜三鸟的话,也就不再提这本秘方集录的事。这时田本善已是棉纺厂保健站的副主任。田本善从医学院毕业时,原本是来棉纺厂的保健站实习的。当时保健站正缺医生,尤其缺少像田本善这样从医学院毕业的科班医生。田本善也是看准了这一点。其实当时学校分配工作,是有机会进大医院的。但田本善明白,大医院等级森严,要论资排辈,自己这样年轻,又刚从学校毕业,倘进了这种大医院恐怕十年之内都很难有出头之日,倒不如在这种企业里的保健站更容易受重用。于是决定,正式来棉纺厂的保健站工作。果然,他在这里很快成为业务骨干,几年之后就被提拔为副主任。杜三鸟拒绝给田本善看这本秘方集录,田本善并没表现出任何不悦。过了不久,还主动向杜三鸟提出,想聘请他担任厂里保健站的特邀医生。田本善说,保健站的医疗力量很有限,而厂里职工又多,实在无法满足需要,如果杜三鸟同意来厂里的保健站工作,一来可以分担一些压力,二来他自己也可以增加一些经济收入。杜三鸟一听田本善这样说,自然满心愿意,当即和田本善商定,自己在家里坐诊,如果厂里有工人要看病,可以来三工房这里找他。但田本善又提出一个要求,杜三鸟无论开了什么药方,都必须先经过厂里的保健站,由保健站盖章之后方可去外面抓药。田本善解释说,这个规定也是厂里的领导提出来的,杜三鸟毕竟是厂里的特邀医生,开具的药方厂里要承担一定责任,所以必须要先经过保健站。杜三鸟听田本善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曾有过疑虑,倘自己每开一剂药方都要经过田本善,时间一长自己的秘方和验方岂不就都被他掌握了?但杜三鸟转念再想,秘方和验方是死的,使用起来却是活的,自古再好的药方,医生用时也要根据患者的实际病情做加减,所以,田本善就是看了药方也不得要领。
于是,杜三鸟就同意了田本善的要求。
杜三鸟的女儿杜心心回到三工房以后,杜三鸟经过一番考虑,就去找到田本善。杜三鸟平时是一个轻易不求人的人,但这次,为了自己的女儿,还是决定去求一下田本善。田本善在棉纺厂虽只是个保健站的副主任,但由于工作性质,经常要接触各级领导,所以在厂里说话还是有一定分量。杜三鸟一天上午来保健站对田本善说,自己的女儿刚从外地读书回来,学的是化学专业。他问田本善,能不能在厂里领导的面前为女儿说说话,让她来棉纺厂工作。田本善听了没拒绝,但也没答应,只对杜三鸟说,如果让自己在厂里领导的面前推荐,总要先见见本人,跟她谈一下,看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杜三鸟听了立刻答应。当天下午,就让女儿杜心心来厂里见田本善。杜心心这次见田本善,谈的效果很好。田本善没想到杜三鸟竟然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气质也好,看上去很文静,于是跟她说话也就很和气。当他听说杜心心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就问她,是否愿意到厂里的职工夜校当老师。杜心心立刻表示愿意,她说,自己回来之前曾在一间学校当过老师,有一定的教学经验。田本善说,好吧,现在厂里的职工夜校正缺老师,可以去跟领导说一下试试。田本善这样答应了杜心心,几天以后果然对厂里的领导说了此事,厂领导很快就同意了。但就在这时,却出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一天夜里,杜心心突然又吐又泻,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到天快亮时就已经昏迷不醒。杜三鸟摸了一下女儿的脉搏,已经是典型的鱼翔脉。鱼翔脉在中医里是一种很危重的脉象,指的是脉搏像水中的鱼一样头定尾摇,而且轻取重按都难以捉摸。杜三鸟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患了急症,于是天一亮,就急忙来厂里找田本善。杜三鸟对田本善说,自己虽然行医多年,但毕竟医不治己,现在明知女儿患的是急症却也束手无策,请田本善快去给看看。田本善一听是杜三鸟的女儿生病,连忙和他一起赶来。田本善毕竟是医学院的高才生,经过几年翻看大量中医典籍,也已经掌握了一些中西医结合治疗疑难杂症的方法。在这个早晨,他先摸了一下杜心心的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然后说,她应该是得了霍乱。杜三鸟一听吓了一跳,说霍乱,她怎么可能得霍乱?田本善知道杜三鸟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就对他说:“我说的霍乱,不是烈性传染病的霍乱。”杜三鸟不解,问:“除了这种霍乱,还有什么霍乱?”田本善见杜三鸟真的不懂,才为他讲解,他所说的霍乱,是指突发性的上吐下泻急症,这种急症在《黄帝内经》和张仲景的《伤寒论》中都有记载,所谓霍乱,是取挥霍缭乱之意,后来的传染病霍乱是19世纪末的晚清时期才从西方传入中国的,由于症状相近,中国又早有霍乱一说,于是就把这种传染病也叫了霍乱。杜三鸟虽然行医多年,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想想女儿并没吃什么生冷食物,又没有内存积热外感风寒,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患上这种霍乱?田本善说,这种霍乱是一种温热之症,可能她刚从外地回来,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加之水土不服内热郁结,就染上了这种急症。杜三鸟听了也觉得有些道理。这次女儿回来,的确总是沉默寡言,这样也就难免有心火郁积。于是忙问田本善,该怎样救治。田本善想了一下说,当年张仲景曾留下一个方子,叫“蚕矢汤”,可以试试。杜三鸟听了想想,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蚕矢汤”的方子,就问田本善都是哪几味药。田本善告诉杜三鸟,既然是“蚕矢汤”,主要一味君药自然与蚕有关。然后说,是蚕屎。杜三鸟听了又是一惊,说蚕屎也能入药?田本善摇头说:“你行医这些年,连蚕屎能入药都没听说过?”田本善说:“蚕吃的是桑叶,而桑叶有清凉的药性,所以,蚕屎就有升清降浊的功效,是治疗温热症的良药。”田本善说罢就写下了“蚕矢汤”的药方。杜三鸟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赶紧出去抓了药,回来按田本善叮嘱的方法煎好给女儿杜心心喝了。让杜三鸟没想到的是,女儿杜心心只服用了两服“蚕矢汤”,病情真就平稳下来。田本善一连两天,早晚都来三工房看杜心心。到第三天的早晨,田本善再来时,杜心心就已经能喝小米粥了。田本善看了自然很欣慰,问杜心心还感觉哪里不好。杜心心迟疑了一下,看看田本善,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父亲杜三鸟,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田本善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症状?”杜心心又嗫嚅了一下,慢慢抬起头说:“我是……还有些不好。”田本善点头说:“女人有病,一不瞒父母,二不瞒医生,你哪里不好就只管说吧,没关系的。”这时杜心心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父亲杜三鸟。杜三鸟咳了一声,就转身出去了。杜心心这才红着脸说:“我,我这身上……”她一边说着就撩起自己的上衣。杜心心是一个很丰满的年轻女人,平时走在街上,高耸的胸脯总让男人们忍不住多看几眼。但这时,她的一对乳房却像撒气的皮球一样蔫瘪下去。田本善皱起眉,嗯一声说:“你不说,我也已经注意到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凑过来,很认真地看了看,又伸出一根手指在两个乳房上轻轻按了按。杜心心说:“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好像这里面……是空的……”田本善在对面坐下来,又摸了一阵杜心心的脉象。这时杜三鸟走进来。杜三鸟在外面已经听到女儿杜心心说的话,他看着田本善摸过脉搏,就问:“是……怎么回事?”田本善点头唔了一声,对杜三鸟说:“问题不是太大,你应该知道,女人的乳房属足阳明胃经,她霍乱之后胃气虚脱,自然会出现这种症状,后面只要补一补胃气也就应该没事了。”田本善这样说罢,又看一眼杜三鸟说,“在你那本秘方集录里,应该有专补女人胃气的验方。”
这样说罢,就起身告辞,回厂里的保健站去了。
杜三鸟的这本秘方集录里果然有专补女人胃气的验方。杜三鸟这时心里已经有底,为女儿仔细摸过脉象,在秘方集录里选了一个“五阳汤”的方子又做了加减。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杜心心的身体果然痊愈了,且胸部比过去更加饱满,远远看去两只高耸的乳房格外耀眼。杜心心的身体恢复了,也就很快去棉纺厂的职工夜校上班了。渐渐地,三工房街上的人发现,每到礼拜天,田本善经常来杜三鸟的家里。田本善爱喝绿茶,杜三鸟也爱喝绿茶,尤其爱喝西湖龙井。于是,田本善每次来,就总给杜三鸟带些茶叶过来。据他说是托朋友特意从杭州寄来的,都是正宗的狮峰龙井。两人坐在院子里,沏一壶茶,一边慢慢呷着一边聊一聊中医上的事,也就越来越投机。这时田本善就像个学生,经常向杜三鸟请教各种病症。田本善对杜三鸟说,自己在医学院里学的是西医,又年轻,所以对中医只是一知半解。杜三鸟也不吝啬,无论田本善问到哪种病症,都耐心地为他讲解。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一个礼拜天的下午,杜三鸟送走田本善之后,就对女儿杜心心说,想跟她商量件事。杜心心已猜到父亲要对自己商量什么,于是说,如果是田本善的事就不要说了。杜三鸟说,就是田本善的事。杜三鸟对女儿说,他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觉得田本善這人还不错。杜三鸟说,田本善是大学毕业生,又是个医生,而且看得出来,对你也有情有义,你这辈子倘嫁个这样的男人,也就该满足了。杜心心听了没说话。她也承认,父亲的话的确有些道理。在上世纪60年代,大学毕业生还很少见,这一条三工房的街上,也没有一个大学生。如果杜心心真能嫁一个这样的人,又是个医生,应该说已经相当不错了。但杜心心对父亲说:“田本善毕竟不是这三工房街上的人,大学毕业以后,才分来棉纺厂,你真的了解这个人吗?”杜心心说:“这种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我是知道的,他们的心思很难摸透。”杜三鸟立刻说:“这田本善跟你当初的那个美术老师可不一样,他应该不是那种男人。”杜心心一听父亲这样说,就不再说话了。应该说,杜心心虽然对田本善不太了解,但是对这类有知识的男人还是知道一些的,她觉得这种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心计太深。他们每做一件事,都会有很清晰的目的,而且一旦发现达不到目的立刻就会是另一副嘴脸。杜心心已知道父亲的手里有一本秘方集录,也听说了田本善曾提出想看一看,但被父亲断然拒绝。因此,她想,田本善这样有意识地主动接触自己,是不是为了那本秘方集录呢?杜三鸟看透女儿的心思,立刻说:“这应该不会,你长得有模有样,在这三工房的街上也是出了名的,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这应该跟那本秘方集录没关系。”
就这样,在杜三鸟的撮合下,杜心心还是跟田本善结婚了。
杜心心和田本善结婚的头几个月,生活还算平静。田本善特意向厂里要了一处三工房的房子,这样他和杜心心可以住得离杜三鸟近一些,也便于杜心心照顾父亲。三工房的人们都很羡慕杜心心和田本善,觉得这对夫妻一个中专毕业,一个大学毕业,一个当老师,一个当医生,真是天生的一对。问题出在那年的中秋节。中秋节的晚上,田本善特意让杜心心做了一桌很丰盛的菜,然后把杜三鸟请过来,一家人吃团圆饭。杜三鸟平时不喝酒,但这一晚在田本善的劝说下也喝了几杯酒。就在一家人有说有笑时,田本善忽然又向杜三鸟提起那本秘方集录的事。但田本善这次提得很含蓄,他先问杜三鸟,那本秘方集录有多少年了。杜三鸟想想说,他当初从老师的手里得到这本集录就已有几十年,这样算起来,至少也应该上百年了吧。田本善说:“这样一本珍贵的秘方集录,时间久了页纸会脆,很容易损坏,我再为您誊写一本吧,今后也便于保存。”田本善这样说罢,又笑笑,说:“好在我现在已跟心心结婚,咱不是外人了,您也就不用再避讳我。”杜三鸟听了没立刻说话。其实从田本善一提到这本秘方集录的事,杜三鸟的心里就已经有些不悦。这时,他慢慢放下酒杯,看一眼田本善说:“我希望你提这本集录,是最后一次,我今天跟你把话说明白了吧,当年我的老师有言在先,不准我把这本集录传给外人,现在就算你跟我女儿结婚,女婿也是外姓人,所以,我只能把这本集录带进棺材了。”杜三鸟这样说罢,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中秋节这一晚,一家人就这样不欢而散。
接下来没过多久,在杜心心和田本善之间又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一天傍晚,杜心心去后面的院子看父亲,看到桌上有一罐田本善刚拿回来的龙井茶,就顺手给父亲带过去。其实这并不是一件大事。田本善有一个大学同学在杭州的一家医院工作,知道田本善爱喝龙井,就经常给他寄一些来。田本善也经常把同学寄来的茶叶给杜三鸟拿过去。但这一晚,田本善从厂里下班回来,刚要沏茶发现那罐龙井没了,立刻问杜心心,这罐茶哪去了?杜心心随口说,去后院时,拿过去了。不料田本善听了“砰”地将茶杯蹾到桌上,把杜心心吓了一跳。他黑着脸说:“我的茶叶,你怎么能随便给别人拿去?”杜心心听了一愣说:“我给的是我爸,我爸也是别人吗?”田本善冷笑一声说:“你爸不是别人,那你告诉我,他是什么人,难道是你,是我吗?”田本善说:“是我同学刚寄来的一罐茶叶,我还一次都没喝,你就拿走了,你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这时杜心心已经忍无可忍,她看着田本善说:“好吧,我去给你把这罐茶叶拿回来。”这样说罢就扭身出去了。但这一次,杜心心还不想把事情彻底搞僵。她当然清楚,自己跟田本善毕竟是夫妻,什么事都好说,而倘若父亲和田本善撕破脸,事情就不好挽回了。所以,她在这个晚上去父亲杜三鸟那里,并没提茶的事。好在父亲的桌上有很多颜色和形状相近的茶叶罐,她趁父亲不注意,就又把那只刚刚拿来的茶叶罐拿回来了。
这次过后,杜心心和田本善都没再提这件事。但没过多久就又发生了一件更令人不愉快的事。事情的起因是一次停电。三工房由于都是平房,每个院子约有七八户人家,于是每个院子就都是安装一个总的电表。但这一来也就出现了一个问题,这种总表的负荷很有限,而且经常会有人偷偷使用电炉子,因此电闸的保险丝就总是莫明其妙地被烧断,一旦烧断保险丝全院立刻就会停电。一天晚上,杜三鸟住的这个院子又停电了,当时杜三鸟正在听收音机。那时的收音机还多是电子管收音机,一停电,收音机自然也就停了。但杜三鸟却忘记关掉收音机的电源开关,如此一来,待重新接好电闸的保险丝,突然一来电,杜三鸟的这台电子管收音机就给烧坏了。杜三鸟平时最爱听京戏,只要在家里从早到晚都要听收音机。现在收音机突然坏了,立刻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杜心心知道了此事,就和田本善商量,想为父亲再买一台收音机。田本善听了只是笑一笑,没有说话。杜心心看出田本善的笑不是好笑,但还是耐下心来问他,究竟同不同意。田本善点点头说:“同意,当然同意。”但田本善接着又说:“如果你买了收音机,咱至少一个月就不要吃饭了,只要你饿得起就行。”杜心心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田本善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算算,咱两人每月的工资是多少钱。杜心心听了愣一愣,就不再说话了。田本善是大学毕业生,那时在企业里已经算薪水很高,每月也不过四十多块钱,杜心心虽在职工夜校教书,但还不算正式职工,每月的薪水只有二十块钱,这样算起来两人的薪水加在一起大约是六十多元,这在当时普遍家庭的生活条件,已算是很高的生活水准。可是,田本善说:“如果买一台电子管收音机要多少钱?熊猫牌的要一百多元,就是买一台红灯牌的,也要将近一百块钱,这个账你算过吗?”杜心心点点头,冷笑一声说:“你不如干脆告诉我,你不同意买。”田本善说:“我当然同意买,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同意买,可以买,但问题是如果买了收音机,我们用什么吃饭?”这一次之后,杜心心再也没跟田本善提过买收音机的事。但杜心心还是为父亲买了一台二手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杜心心有一块五一牌女式手表,这还是她中专毕业当老师时,用了几个月的薪水买的。她将这块手表拿去委托店賣了。那时街上有一种委托商店,性质很像典当行,如果谁家急需用钱,或有不再使用的东西,可以拿去这种商店,委托卖掉。杜心心将自己的这块五一牌女式手表拿去委托商店卖掉了,然后就在这个商店里又买了一台七个灯的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这件事以后,杜心心就经常回父亲这边来住了。她对田本善说,她父亲的胃越来越不好,晚饭不能吃太多,但夜里还要起来吃一次东西,所以她要回去,夜里要为父亲熬粥。不过,田本善这时已经顾不上杜心心住在哪。他在杭州的那个大学同学患了一种很奇怪的病,据说白天正常地做着各种事情就可以做梦,而夜里睡觉却睁着眼,任何人看了都会认为这个人没有睡觉,可是田本善的这个同学却坚信自己睡得很沉。这种奇怪的病症让田本善的这个同学非常苦恼,自己翻阅各种医学资料,而且去杭州的各家医院求治都没有任何效果,于是就只好求助于田本善。田本善得知了此事,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找来所有可以找到的医学文献研究这种病症,接着又联系当年在医学院的同学,让大家都来想办法。
就在这时,三工房的街上又出了一件事。
一天下午,街上的胡大义突然来找杜三鸟。胡大义在棉纺厂的锅炉房工作,是锅炉工。锅炉工是一种重体力工作,很辛苦,每天都要冒着高温,在锅炉房里往炉膛里添煤。尤其夏天,锅炉房里的高温达到70多度,还要穿着工作服,那种感觉可想而知。不过,胡大义已适应了这种工作,虽每天汗水几乎溻透厚厚的再生布工作服,只要喝了水,下班再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一天的疲劳也就消除了。但这几天,他却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无论天气多热,也无论锅炉房里的温度多高,就是穿着一身工作服也不出汗。人到该出汗的时候如果不出汗,那种感觉也很难受,身上的皮肤绷得像西红杮,胀得让人心里发慌。胡大义感到心慌气短,头晕目眩,强忍了几天就来厂里的保健站,让田本善给看一看。田本善先为胡大义做了初步检查,又摸了一下他的脉象,然后想想说:“你回三工房找杜三鸟吧。”胡大义听了觉得奇怪,说:“我来你这里看病,你也为我做了检查,怎么让我去找杜三鸟?”田本善说:“我这里病人很多,忙不过来,而且你这种病症需要调理,杜三鸟是老中医,又是咱们厂保健站的特邀医生,所以,你去找他最合适。”田本善又说:“你先去,过一会儿,我也要带几个病人过去。”胡大义听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回三工房来找杜三鸟。在这个下午,杜三鸟正喝着茶听收音机里的京戏,一见胡大义来看病,就让他坐过来。他先为胡大义摸过脉象,接著又看了看舌苔。这时田本善也带着几个病人来了。田本善看着杜三鸟为胡大义检查之后,问他:“你看是什么病?”杜三鸟沉吟一下说:“我看是……内有寒凉,所以把汗液都敛在体内不得发散。”田本善听了微微一笑说:“现在正是夏天,他每天又在锅炉房工作,这寒凉是从哪儿来呢?”杜三鸟一下被问住了,想想说:“也许……也许正是因为他在锅炉房工作,一出来才受了风寒……”田本善扑哧一下,索性笑出声来,他盯住杜三鸟说:“这样热的天气,他从锅炉房出来会受风寒,你觉得这说的合乎情理吗?”杜三鸟一下被问得张口结舌,一张脸也涨红起来。田本善接着又问:“你是根据什么说他内有寒凉呢?”杜三鸟说:“他的脉搏轻取细弱……是轻取细弱,可稍加重按就沉实洪大。”田本善眯起眼看着杜三鸟说:“你行医这些年,不会连这种脉象都摸不出来吧?”这时旁边的人都已觉出不对劲了。杜三鸟虽是厂里保健站的特邀医生,但毕竟还是田本善的岳父,田本善这样不留情面地在众人面前步步紧逼杜三鸟,似乎是在故意给他难堪。杜三鸟行医这些年,无论在三工房的街上还是在棉纺厂,一向很受人敬重。于是就有人说:“田主任,既然你这样说,你应该知道胡大义得的是什么病了?”田本善听了笑笑说:“我也不敢说就一定知道,不过我绝说不出内有寒凉这样奇怪的话来。”然后,就回头问胡大义:“你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喝酒?”胡大义听了立刻点头说:“是。”胡大义自从在厂里做了锅炉工,由于从事重体力劳动,每天下班就养成了喝酒的习惯,这样能解乏,也能填补三十几岁还没有女人的空虚。这时,胡大义对田本善说,夏天从锅炉房出来,先喝几两烧酒,再冲个凉水澡,很解乏也很痛快。田本善听了点头说,毛病就在这里。田本善说:“你从锅炉房里出来,一喝酒就会将湿热积在体内,再一冲冷水澡,又将寒邪逼在体表,所以,你应该是外寒内热。”田本善说着朝杜三鸟看一眼,眯起眼一笑说:“而不是什么内有寒凉。”这时,杜三鸟的脸就已经涨成了绛紫色。胡大义听了连忙问:“如果这样说……我该吃什么药呢?”田本善拿出一个药方,放到桌子上,他说:“这个药方叫活血通经汤。”田本善说着,又看一眼杜三鸟问:“你那本秘方集录里有这个活血通经汤的方子吗?”杜三鸟想一想,摇摇头。杜三鸟的确从没听说过“活血通经汤”这样一个药方。田本善点头说:“内有湿热会伤经络,外感寒凉会伤体表,所以,这个‘活血通经汤是派出两路药,一路是桂枝为主,用以解体表的寒邪,另一路是黄柏为主,用来清体内的湿热,这样可以双向调节。”说着,又眯起眼看看杜三鸟。
这样说罢,就当着众人把这方子交给了胡大义。
这次事后,胡大义吃了田本善的“活血通经汤”,果然很快就发出汗来。可是杜三鸟却大病了一场,像一株植物似的衰落下去。杜三鸟并没有告诉女儿杜心心自己是为什么生的病,但杜心心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杜心心是听街上人说的。田本善这次治好了胡大义的外寒内热,却也为自己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杜三鸟毕竟在三工房的街上享有很高的声望,田本善在那个下午当着众人这样不留情面地给他难堪,这件事一传到街上立刻就引起众议,而且很快由众议发展成众怒。三工房的人们认为,杜三鸟在这里已经行医多年,街上让他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退一步说,任何一个高明的医生都不敢说永远不看走眼,况且中医本身就是模糊治疗,田本善说胡大义是外有寒邪内积湿热,用他的“活血通经汤”治好了胡大义的病,而倘若按杜三鸟的说法,让胡大义用杜三鸟的药方治疗也未必就没有效果。人们为了表示对田本善的不满,不约而同地都对他改变了态度。三工房的人一向很尊重知识,也尊重有知识的人,以往田本善下班,到街上的自来水管打水时,无论有多少人等在这里,都会客气地让他先打。大家认为田本善是医生,医生就应该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不应该让他为打水这样的一点小事耽搁宝贵的时间。但这件事以后,田本善再来街上打水却没有了这样的特权,即使排起很长的队伍,田本善也要从最后一个排起。不过,田本善对此却不以为然。
没过多久,他就又做了一件让杜三鸟更意想不到的事情。
这时田本善已是厂里保健站的正职主任。一天上午,他让保健站的人来三工房找杜三鸟。当时杜三鸟刚刚喝了自己煎的汤药,正躺在床上休息。来的人对他说,田本善主任有事,让你到厂里的保健站去一下。杜三鸟听了,有心想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如果田本善有事,可以让他下班后再来对自己说。但又想,自己毕竟是厂里保健站的特邀医生,每月拿着人家的工资,田本善是保健站的主任,如果他让自己去,就应该去。于是,只好硬撑着身体来到厂里的保健站。在这个上午,田本善看到杜三鸟并不像女婿见到了岳父,他只是像个领导似的笑一笑,然后做出关切的神情问:“听说你的身体,最近不舒服?”杜三鸟说:“不是啥大病,过一过也就好了。”田本善点点头,然后说:“今天上午叫你来,是要跟你说个事。”杜三鸟坐到诊椅上说:“说吧,什么事?”田本善说:“你现在身体不好,年纪也大了,所以,厂里领导研究了一下……”杜三鸟说:“你不用绕弯子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田本善哦一声,沉一下说:“那好,我就直说吧,厂里的领导经过研究,决定让你……先在家里养病。”杜三鸟说:“也就是说,不再聘我当特邀医生了?”田本善说:“是。”杜三鸟笑笑,说:“其实你不用扯这些理由。”田本善也微微一笑说:“当然要找一些理由,总该给你留点面子么。”杜三鸟一听田本善这样说脸就放下来,看着他问:“听你这样说,不再让我当特邀医生真的是另有原因了?”田本善脸上的微笑也一点一点干下来,说:“我们都是明白人,这件事,还是不要说透吧。”杜三鸟立刻说:“不,还是说透的好,既然我们都是明白人,那我走,也就走个明白。”田本善听了很认真地看看杜三鸟,又沉了一下,然后才点点头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把话说明白吧,厂里的领导听说了你这次为胡大义看病的事,由此又得知,你并没有医生资格,所以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杜三鸟听了稍稍喘出一口气,然后说:“恐怕还有一样,你没说明白,胡大义的事和医生资格的事,应该都是你对厂里领导说的吧,否则领导怎么会知道呢?”
杜三鸟这样说罢,又冲田本善点点头,就转身出来了。
关于这件事,杜三鸟并没告诉女儿杜心心,但杜心心还是很快就知道了。杜心心不仅知道了这件事,還听说了另外一件事。就在不久前,田本善刚出差去杭州开了一次会。可是杜心心在职工夜校听别的老师议论,说田本善这次去杭州并没开什么会,而是以开会为名,去看望他在杭州那个生病的同学,而且这个同学还是一个女同学。杜心心一向是一个心胸很大的女人,当年那个美术老师当着她的面把别的女学生带回来她都可以容忍,现在田本善去杭州看一看自己生病的女同学,她当然也可以理解。但是,杜心心觉得田本善不应该这样欺骗自己。田本善从没明确说过杭州的这个同学是男是女,但他曾对杜心心说,杭州的这个同学托他给买一个刮脸刀。那时的刮脸刀还是用刀片和刀架,田本善说,杭州那边生产的刮脸刀质量不好,很容易生锈,所以同学托他在这边给买一个。田本善虽然这样说得漫不经心,却也不动声色地传递给杜心心一个信息,既然杭州这个同学要买刮脸刀,自然也就应该是一个男同学。所以,这一次,杜心心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就在一天晚上直截了当地问田本善,你不是说杭州的这个同学是男同学吗,怎么又是一个女的呢,你为什么要骗我?田本善听了好像很无辜,眨眨眼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我从来没告诉过你,这同学是一个男同学啊?杜心心说,可你说过,这个同学托你买刮脸刀,只有男人才用刮脸刀,这还用再说明白吗?田本善听了微微一笑说,当然只有男人才用刮脸刀,可我这个女同学的丈夫是个男人啊,她就不能给她丈夫买一把刮脸刀吗?田本善这样一问,杜心心立刻就无话可说了。让杜心心没想到的是,就在这时,田本善的脸也突然沉下来。他盯着杜心心说,你这样翻来覆去地审问我是什么意思?有些话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反过来问我吗?杜心心说,你要问我什么,你当然也可以问。田本善说,那好,我问你,当初你在师范学校上学时,那个美术老师是怎么回事?杜心心听了愣一下,嘴动了动才说,那……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田本善冷冷一笑说,对于你,当然已是过去的事,可是这样大的事,你在我们结婚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实际已经是结过婚的,你这是不是在骗我?杜心心听了定定地看着田本善。她直到这时才彻底看清这个田本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实,田本善是早就知道美术老师这件事的,但他始终没有说破。他之所以这样做就是想等到这一天才说。杜心心意识到,父亲真的是被田本善蒙蔽了。尽管自己一开始就有些怀疑这个人,但自己也被这个人蒙蔽了。田本善从当初主动接触他们父女就居心叵测。他之所以聘请父亲担任厂里保健站的特邀医生,又讨好自己并与自己结婚,其实都是冲着父亲的那本秘方集录。他曾经向杜心心透露,如果他能得到那本秘方集录,很可能会搞出一篇轰动全国甚至震惊中外的医学论文来。到那时,他就会成为中国的以中西医结合的方法治疗疑杂症的第一人。现在,他终于明白这本秘方集录是无论如何也搞不到手了,于是真实的嘴脸也就暴露出来。在这个晚上,杜心心想明白这一切之后,就平静地对田本善说,好吧,既然这样,我们就算了吧。
就这样,杜心心和田本善就算了。
在这个傍晚,胡娘看到杜心心时,发现她的脸色很苍白,走路的样子也有些踉跄。胡娘立刻迎上去,问杜心心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杜心心淡淡笑笑,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胡娘听了哦一声,这才对杜心心说,她想对她说件事。杜心心问什么事。于是,胡娘就对杜心心说了马褂儿那只搪瓷壶的事。然后,胡娘又说,现在她已决定做杜心心的父亲杜三鸟与马褂儿这一次用那只搪瓷壶做试验的见证人。胡娘说,虽然杜心心是杜三鸟的女儿,但她平时在街上为人正直,也讲诚信,所以,她想让杜心心和她一起为这件事见证。杜心心听了立刻感到吃惊。杜心心吃惊的不是马褂儿的那只搪瓷壶,而是自己的父亲杜三鸟。杜心心知道,父亲杜三鸟自从那次因为给胡大义看病的事被田本善奚落,后来又被通知不再聘他担任厂里保健站的特邀医生,已经大病一场,且从此一蹶不振。这一次,如果当着一街的人再与马褂儿做这样的试验,而最后又证明他错了怎么办?他还经得起这样的打击吗?杜心心这样想着,没对胡娘说什么,就步履蹒跚地走了……
杜心心在这个傍晚刚从田本善那里回来。田本善自从与杜心心分手,就搬出三工房,而且很快将这里的房子交还给棉纺厂。据说他向厂里提出要求,还了这处房子,再为他调一处更大一些的房子,因为他这时已不仅是厂里保健站的主任,还担任了市里一个什么中西医结合研究会的副会长,晚上回家还要从事科研工作,所以需要一个更宽敞些的居住环境。果然,厂里很快又为他分了一处在澳门路的房子。澳门路位于这座城市的市中心,过去是英租界,都是小洋楼。田本善这次被分了一层楼,一人居住三个镶有木地板的房间。杜心心这一次去找田本善,是因为钱的事。杜心心和田本善结婚这段时间,两人的生活费都是杜心心经手,但多余的钱储蓄起来却一直由田本善掌管。杜心心的心里有数,她和田本善共同生活这段时间,两人至少积攒了两百多元。但田本善和她分手时,却只字未提这笔钱的事。当时杜心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男人,与他断绝一切关系,因此也就没有多想。但后来她渐渐想起这件事,就觉得既然这笔钱当初是两个人存的,现在田本善想独自占为己有就没有道理了。她在这个下午去找到田本善,向他提出,他应该将这笔钱拿出来分一半给自己。田本善一听却笑了。田本善正在自己的书房里翻看一本很厚的英文医学书籍,他抬起头看看杜心心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用钱?杜心心说,我确实有事要用钱,但就是不用钱,这笔钱你也应该分一半给我。田本善问,为什么?杜心心说,因为这笔钱不是你一个人的。田本善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那咱们就算一算吧。他说着索性合上书,掰着手指头说,我们结婚时,我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四十六元,你的薪水是多少,加上奖金也不过二十一元五角,而在我们结婚之前我就早已是这样的薪水,可是你来厂里职工夜校之前却是一分钱收入也没有,这笔钱怎么会是我们两人一起存下的呢?杜心心说,这笔钱就是我们一起存下的,我知道,你在这笔钱之外,自己还另有一笔钱,那才是你跟我结婚之前自己存的。田本善听了又笑一笑,向杜心心伸出手说,证据呢,你说这样的话要有证据。杜心心张张嘴,然后很用力地看一看田本善说,好吧,我来之前就知道,你会这样说的,可是做人要凭良心,你如果觉得自己的良心过得去就行。她这样说罢就转身从田本善的家里出来了。但是,田本善的这处房子是在三楼。这座小洋楼的楼梯实在太窄了,窄得几乎像阁楼一样,杜心心下楼时眼前仍然晃动着田本善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就这样脚下突然一滑,一下跌跌撞撞地从楼上滚下来。
杜心心感到腹内一阵绞痛。她坐在地上安静了一阵,才慢慢站起身来到街上……
这个傍晚,杜心心回到家里并没跟父亲杜三鸟提起马褂儿的搪瓷壶那件事。吃過晚饭,她想了一下,就来找马褂儿。马褂儿也刚吃过晚饭,正坐在家里用去污粉小心地擦拭这只搪瓷壶。马褂儿一向很爱惜这个搪瓷壶。这种搪瓷很脆,一旦被碰破,露出里面的黑色金属很快就会漏水。所以马褂儿这几年一直很小心,搪瓷完好无损,且有一点污渍立刻就用去污粉小心地擦掉。所以,这个搪瓷壶看上去就仍像新的一样。在这个晚上,马褂儿看到杜心心来了,感到很突然,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来自己这里,于是一下有些手忙脚乱,连忙让杜心心坐,又赶紧刷洗手里的茶缸,要为杜心心沏茶。杜心心的脸色仍然很苍白,看上去有些虚弱,他对马褂儿说,你不用忙了,我只跟你说句话,说完了就走。马褂儿看一眼杜心心,想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口,只是说,你有事,说吧。杜心心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看看马褂儿说,你明天……不要跟他……做那个试验了。马褂儿听了愣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杜心心指的是明天跟她父亲杜三鸟试验用这个搪瓷壶喝水的事。马褂儿问,为什么。杜心心说,他现在的身体,已经禁不住……再有什么事了。杜心心看看马褂儿,又看看他手里的这个搪瓷壶,然后说,我知道你这只壶……不是一般的壶,我也知道,他这样喝水是不对的。杜心心这样说着,又抬眼看了一下马褂儿,你不要忘了,我是学化学专业的。马褂儿嗫嚅了一下说,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是他……提出来的。杜心心说,好吧,只要你明天不再提,这件事就过去了。马褂儿点头,表示同意。
杜心心又冲他笑一下,说,谢谢你。
她这样说罢就转身朝门口走去。但就在她转身的一瞬,突然趔趄了一下,险些跌倒。马褂儿连忙过来想扶她,但已经伸出手又犹豫了一下,似乎吃不准自己应不应该这样扶。也就在这时,杜心心的身体又摇晃了一下,就瘫软在地上。马褂儿已经顾不上许多,连忙过来要搀起她。杜心心轻轻摆摆手,虚弱地说,你……送我去医院吧……这时马褂儿才看到,杜心心的两腿间已经洇出一些鲜红的血来。马褂儿立刻慌了。他虽然还没结过婚,不太懂女人的事情,但也知道女人的这个地方突然流血应该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连忙去街上找来一辆拉菜的平板车,小心地扶着杜心心躺上去,又为她盖了一床被子,就拉着送到附近的医院。
事后杜心心对街上的胡娘说,这一晚幸好有马褂儿,否则自己就危险了。在这个晚上,杜心心被送来医院时的确已经很危险。医生经过一番抢救,才总算把她的病情控制住。这时一个医生走出急诊室,对等在外面的马褂儿说,放心吧,大人应该没什么太大的事了,只是孩子……嗯。医生这样说着,嗯了一声就没再说下去。马褂儿似乎没听懂,看看医生,眨眨眼问,什么大人……什么孩子?医生听了冲他皱皱眉,问,你爱人怀孕流产了,你不知道吗?你这个丈夫是怎么当的?这时杜心心艰难地从急诊室里走出来,对医生说,他……不是我丈夫。医生说不是丈夫,总是亲属,亲属也不应该不知道你的病情啊?杜心心说,他也……不是亲属……医生听了愣一下,看看杜心心,又转过脸来看看马褂儿,问,你不是丈夫也不是亲属,那医药费……由谁去交?杜心心也没想到这件事,迟疑了一下说,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身上没带钱。马褂儿连忙说,我带着钱,我身上带着钱呢。
杜心心感激地点点头说,好吧,你……就先替我垫上吧。
在这个晚上,马褂儿用平板车拉着杜心心从医院出来时已是后半夜。杜心心想一想,对马褂儿说,我现在……还不能回家。马褂儿立刻明白了杜心心的意思。她是担心这样回去,她的父亲杜三鸟看了会吓一跳。于是说,还是去我那里吧。杜心心听了点点头。马褂儿就拉着平板车朝自己家走来。这时杜心心躺在车上,又说,今晚……真要谢谢你了。马褂儿没说话,只是闷着头拉车。杜心心又说,你为我垫的医药费,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马褂儿回头看一眼车上的杜心心说,不急。
这天夜里,马褂儿把杜心心拉回自己的家里,先让她躺到床上,想想说,我……还是去你家里说一下吧,你这时还没回去,家里一定很担心。杜心心想了想,点头说,好吧,那就……再劳你跑一趟吧。于是,马褂儿就来找杜三鸟。
杜三鸟这一晚的确一直没睡。女儿杜心心吃过晚饭就出去了,走时也没说去哪里,直到后半夜仍不见回来。杜三鸟急得坐立不安。杜三鸟担心的是女儿又去找田本善。杜三鸟这时已经彻底看清田本善,他不想让女儿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瓜葛。就在这时,马褂儿来了。杜三鸟看看马褂儿问,你现在来干什么,我们不是定好,明天下午吗?马褂儿说,我不是为这事来的,是为你女儿杜心心。杜三鸟听了一惊,连忙问,心心……怎么了?马褂儿就把杜心心突然流产,现在仍躺在自己那里的事对杜三鸟说了。杜三鸟听了沉默一阵,才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马褂儿说,她现在已经没事了,医院的医生说,只要养一养,让身体恢复一下就行了。杜三鸟说,今晚的事……真要感谢你。马褂儿说没什么。马褂儿这样说罢就准备回去了。他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身说,还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杜三鸟问什么事。马褂儿说,明天……就别用我的那个壶做试验了。杜三鸟听了立刻大度地点点头,说可以,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我不是一个喜欢给别人难堪的人。马褂儿听了看看杜三鸟,沉了一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让你在街上难堪。马褂儿想了一下,还是没把杜心心对自己说的那番话说出来,他只是很认真地说,我的这个壶,真的不是一般的壶,你如果用它沏一沏茶,就会明白了。杜三鸟问,用它沏茶……会怎么样?马褂儿说,用它沏茶,是另一种味道。杜三鸟听了笑笑,摇摇头。他的嘴上虽没说出来,但显然不信。马褂儿说,你不信也没关系,我可以用这个搪瓷壶给你沏茶,你一喝就知道了。杜三鸟听了点点头,说好吧。于是,在这个夜里,杜三鸟先和马褂儿一起来到他家看杜心心。这时杜心心已睡熟了,脸上也渐渐有了些血色。杜三鸟看了总算放下心来。然后,马褂儿就拿了这只搪瓷壶,两人一起又回到杜三鸟的家里。杜三鸟说,好吧,反正这一夜是睡不成了,咱索性就用你这个搪瓷壶沏一壶龙井,我倒要看看,它沏出茶来究竟是什么味道。杜三鸟说着就烧了一壶开水。然后把开水注入马褂儿的这只壶里。这样晾了一会儿,才用壶里的水沏了一壶龙井茶。杜三鸟喝茶一向很讲究,虽然喝不起上好的龙井,但也注重茶叶的品级与品相。在这个夜里,他用马褂儿的这个壶里的水沏了一壶龙井之后,很快就觉出果然与平时不同。壶里飘出的是一股清幽的香气,这种香气是他从没闻到过的。待将茶水注入茶盏,再品品,更是香气幽远,沁人心脾。他没想到,自己平时喝的龙井竟然是这样的味道。马褂儿始终不说话,只是用两眼看着杜三鸟。就这样看了一阵,说,我平时只喝一角钱一包的花儿茶,味道也很好。杜三鸟是个讲理的人。这时,点点头,沉吟一下很认真地说,看来……你是对的。
关于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始终是一个谜。
直到几十年后,曾学化学专业的杜心心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进入21世纪的一年春天,在全世界的范围突然流行起一种很奇怪的呼吸道传染病。由于这种疾病来势凶猛,传染性极强,且死亡率也很高,所以一下让毫无防备的人们措手不及。当时电视和报纸等媒体每天都在报道这种疫情的发展,哪个哪个国家已有多少人被感染,哪个哪个地方又发现了多少新的感染者或疑似感染者。一时搞得人心惶惶。虽然已是春夏之交,但走在街上的人们也都戴起了几乎蒙面的口罩。这时最辛苦的就是医院里的医务人员,这样紧张的工作,又是这样热的天气,他们却要穿起特制的连脚裤防疫服。这种连脚裤防疫服是戴帽子的,很像我们曾在冬天穿的“棉猴儿”,所以简称叫“猴儿服”。如此一来也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由于天气炎热,医务人员都要大量饮水,饮了水就要如厕,而穿着这种猴儿服如厕是很不方便的,脱来脱去也容易被病毒感染。就在这时,出现了一种叫“小分子水”的液体。据有关专家介绍,这种“小分子水”是专为不方便如厕的人群生产的。它的化学原理非常专业,也极其复杂。简单说就是,在化合物的分子中,不同种原子形成共价键,由于不同原子吸引电子的能力不同,共用电子对必然会偏向吸引能力强的一方,也就是说,靠近吸引能力强的原子一方电子云比较密集。因而吸引电子能力较强的原子会带有部分负电荷,而吸引电子能力较弱的原子则带有部分正电荷。这样的共价键就叫极性共价键。水分子是极性分子。由于水分子中氧原子的电负性很强,原子半径较小,所以,一个水分子中的氧原子与另一个水分子中的氢原子相互吸引,这样就在两个分子间产生一种较强的静电吸引作用,这种静电吸引作用叫氢键。每个水分子中氧原子周围以两个共价键和两个氢键与氧原子结合。氢键增加了水分子间的结合力。氢键的键能比共价键的键能要小。在天然水中,通常是许多水分子通过氢键结合起来,形成环状或直线链状结构,成为分子簇团。水中氢键的存在使水形成独特而易变的结构。对水施加任何作用,都会接力式地传播给几千个原子,使水的结构发生变化。比如对水进行充分良好的磁处理,许多氢键被切割,就会使水中富含小分子团和更活泼的单个游离水分子成为离子水。这种离子水具有更大活性,也更容易进入人体的细胞膜参与生物化学作用。所以,人在饮用这种水时,排泄量就会远比天然水要小。当杜心心知道了这种小分子水的原理后,立刻就想到当年马褂儿的那只搪瓷壶。这个搪瓷壶是否利用了这个原理,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经过它的处理,产生的应该就是这种小分子水。
这次事后,杜心心的身体很快就复原了。
没过多久的一天傍晚,杜心心又来到马褂儿的家。杜心心先是問马褂儿,那天夜里去医院,马褂儿一共垫了多少钱。马褂儿说没多少钱。杜心心摇头说,不会没多少钱,我当时病情很危重,医生抢救的时候用了很多药我是知道的,而且还……做了手术,这会用很多钱的。马褂儿就不再说话了。杜心心又问,那天夜里,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钱?马褂儿沉了一下,才说,我当时估计你身上没带钱,所以就……特意带了一些。杜心心听了笑一下,点点头说,你一个大男人,心还挺细呢。然后又说,可是……我最近还不能把钱还你……马褂儿立刻说不急,我不等钱用。杜心心说,我知道你不等钱用,可是也要跟你讲清楚,现在,我的手里……没钱。马褂儿说没关系,我把医药费的单据给你,你什么时候去厂里报销了再还我也不迟……杜心心摇摇头,又笑笑说,问题就在这里,我的医药费是不能在厂里报销的。马褂儿不解,问为什么?杜心心说,因为……我并不是棉纺厂的正式职工,我在厂里的职工夜校教书,只是临时的,所以……不能享受公费医疗。马褂儿听了哦一声,说,那你就更不用急着还我钱了,几时有了再说。这时,杜心心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马褂儿看看她问,你怎么了,好像……有什么心事?杜心心说算了,不说了。马褂儿说,你不想说就不说,不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只管告诉我。杜心心又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其实……我是有钱的,这次怀孕,我本来想用这笔钱……可是……
杜心心摇摇头,就没再说下去。
马褂儿走到杜心心的面前,看着她说,究竟怎么回事,既然你已经说出来了,索性就都说出来吧。于是,杜心心又犹豫了一下,就把田本善那笔钱的事对马褂儿说了。马褂儿听了想一想,很认真地说,这笔钱不该是田本善一个人的,他应该分一半给你。杜心心说,是啊,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他不这样说。马褂儿说,我去找他。杜心心说算了,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跟你没关系。马褂儿说,当然有关系,我可以对他说,你看病是找我借的钱,现在我让他用你的那一半钱来还我。当然……马褂儿又看一眼杜心心说,我就是要来这笔钱,你也暂时不用还我,你可以用这笔钱吃营养,现在你的身体这样弱,应该好好儿补一补。杜心心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好吧,如果你认为能要来,你就去要吧。马褂儿说,既然应该是你的钱,我就一定能要来。不过……杜心心又说,我这次流产的事……你不要告诉他。马褂儿不解,问为什么。杜心心说,我跟他离婚时,没告诉他……我怀孕的事。
马褂儿听了,说好吧。
马褂儿是在一个上午来找田本善的。他特意选了一个这样的时间。他觉得在厂里上班时,到田本善的保健站跟他谈这件事,应该更郑重一些。马褂儿来到保健站并没见到田本善。保健站的一个护士告诉他,厂里的领导来了,正跟田主任谈什么事。马褂儿就坐在外面的候诊椅上。等了一会儿,才见田本善和一个副厂长从办公室里出来。田本善神情严肃地对副厂长说,请领导放心,我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一定会把这个病人接待好。副厂长点点头就走了。田本善立刻转过身来向医保健站的所有人大声叫道,大家都放下手头的工作,马上搞一下卫生,擦玻璃拖地打扫厕所,将所有的办公桌椅都要过一遍水,今天下午要有很重要的领导来。他一边说着,就指挥两个护士将楼道里的杂物搬出去,又将墙壁上过时的标语撕扯下来。这时马褂儿走过来,对田本善说,田主任,我要……跟你说一件事。田本善回头看一眼马褂儿。田本善跟马褂儿并不很熟。田本善和杜心心离婚时,马褂儿还没搬来三工房,所以,他只知道这个有些木讷的男人是厂里的一个锅炉工。于是说,今天上午保健站整理内务,不接诊,要看病今天下午……哦不,明天上午再来吧。他一边说着又招呼诊室的一个小护士,立刻写一张停诊通知贴出去。马褂儿说,我不是来看病的。田本善慢慢转过身,上下看看马褂儿问,那你来干什么?马褂儿说,我是要……跟你说一下杜心心的事。田本善立刻朝四周看了看,想了一下说,你……进来吧。他这样说罢就和马褂儿来到一间诊室,然后把门关上了。他说,你说吧,杜心心的什么事。马褂儿说,你和杜心心,已经离婚了?田本善点头说,是啊!马褂儿又说,你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田本善又说,是啊!马褂儿稍稍沉了一下,问,你们之间的事情,都已经了断清楚了吗?田本善皱起眉,看看马褂儿问,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马褂儿说,我想跟你说的是,你和杜心心之间,应该还有一件事没了断清楚。
田本善问,什么事?
马褂儿说,钱的事。
钱的事?田本善一下笑了,说,钱的什么事?马褂儿说,你和杜心心有一笔存款,应该是二百多元,你既然跟她离婚了,就应该分一半给她等等,田本善立刻伸手把马褂儿拦住了,我问你,你是杜心心的什么人?马褂儿说,我是她邻居。邻居?田本善扑哧笑了,你觉得,你这个邻居来插手别人夫妻之间的事,这妥当吗?马褂儿很认真地看着田本善说,你现在跟杜心心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们离婚了。田本善点头说,对,就算我们已经离婚了,可是那笔钱的事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马褂儿也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这件事本来跟我没关系,可是还有一件事,这件事就跟我有关系了。马褂儿要告诉田本善的,当然是杜心心流产的事。马褂儿已经感觉到了,这个田本善虽然是个医生,一个知识分子,但并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自己只有拿出强有力的事实,才有可能让他拿出钱来。于是,他说,现在杜心心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你知道吗……让马褂儿没有想到的是,他刚说到这里,田本善就点头说,我知道,杜心心怀孕了,可能,已经流产了,所以她要补身体,她没公费医疗,还要自己拿钱去医院,对不对?你说吧,还有什么?马褂儿一下愣住了,睁大两眼看着田本善。他用力喘出一口气问,你……早就知道……她怀孕了?田本善又笑了,伸手在马褂儿的肩膀拍了一下说,不要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一个医生,如果连自己的女人怀孕都不知道,那还算医生吗?马褂兒不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看着田本善。这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突然冒出一股气体,这股气体迅速地膨胀起来,一直冲向头顶,他被冲得两眼发黑,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斯文体面的田本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他明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已经怀孕,明明知道她有可能流产,可他还是若无其事地跟她离婚,甚至对她不闻不问,在她来讨要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那笔钱时还百般抵赖,千方百计不肯把钱拿出来。马褂儿看着这个面皮白皙,长着一张很端正的面孔的田本善,突然感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猛地上前一步揪住田本善的前胸。田本善穿的是一件很薄的白大褂,由于天气炎热,里面只穿了一件汗衫,马褂儿的两只手是烧锅炉的手,每天都要往炉膛里铲上百斤的煤,他这样一把揪住田本善白大褂的前胸,衣领立刻像绳索一样勒住他的脖颈。马褂儿再用力一拧,衣领就深深陷进田本善纤细脖颈的肉里,颈骨随之发出一阵嘎吱嘎吱的声音。田本善被马褂儿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蒙了,脸也憋得涨紫起来,两只手胡乱在空中抓着,挥动着,身体也渐渐瘫软下去。这时马褂儿才慢慢松开手。马褂儿看着田本善说,你……还算是男人吗?田本善已经说不出话来,倒退一步瘫坐在椅子上。马褂儿走到他面前,又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杜心心已经流产了,就在几天前差一点出危险,她去医院用的是我的钱,现在,我让你把这笔钱还我。田本善立刻拉开抽屉,拿出一沓钞票放到桌子上,用力喘出一口气,用沙哑的声音说,这里是……二百元,你……都拿去吧……马褂儿问,你和杜心心一共存了多少钱?田本善说,大约……两百六十元。
马褂儿从桌上拿起那叠钞票数了数,又扔回一些,就转身走了。
这天傍晚,马褂儿回到三工房时,发现街上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神在看自己,像是看一只奇怪的动物。马褂儿顾不得多想,径直来找杜心心。杜心心一个人在家里,刚做好她和父亲杜三鸟的晚饭。杜心心做的晚饭很简单,只熬了一锅玉米粥,又炒了一小盘萝卜。父亲杜三鸟原本让她去买些肉来放到萝卜里,但杜心心没买,想省一点钱。马褂儿在这个傍晚来到杜心心的家里,掏出那叠钞票放到桌上。杜心心很惊讶,看看那叠钞票,又看看马褂儿说,你……真要来了?马褂儿嗯一声说,要来了。杜心心问,你是……怎样跟他说的?马褂儿说,没说什么。杜心心当然不信,摇头说,这不可能,他是那样一个人,你不说什么他是不会把钱给你的。马褂儿沉了一下说,我对他说,这笔钱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应该分出一半给她。杜心心问,他说什么?马褂儿说,他没说什么。杜心心又摇头说,你这样说,他怎么可能拿出钱来,我了解这个人。马褂儿嗯一声说,他起初是不肯拿出来,我告诉他,如果你再不拿出来,我就帮你拿出来,他一听就把钱拿出来了。杜心心一下笑了,然后看看马褂儿,很认真地说,谢谢你。马褂儿说不用谢,这没什么。说罢就转身准备走了。杜心心立刻又叫住他,说等等,上一次去医院,用了你多少钱?马褂儿说不急,你先用吧。
这样说罢,不等杜心心再说什么就出来了。
马褂儿来到街上,正准备回家,被迎面走来的胡大义一把拉住了。胡大义的嗓门一向很大,他说好啊,你在这里,我还一直找你呢。胡大义这样一说,街上的很多人立刻都围过来。马褂儿并不知道,尽管他没和杜三鸟用他的这只搪瓷壶做试验,但杜三鸟还是把这件事对街上的人们说了。杜三鸟是个很诚实的人,他认为事情该是怎样就是怎样,不能因为保全自己的面子,就向大家隐瞒真相。因此,他主动告诉街上的人们,马褂儿的这只搪瓷壶的确非同寻常。他说,他已经亲自试验过了,用这个壶里的水沏茶,味道确实不一样,而且喝了这样的水也真的不会去厕所。杜三鸟很真诚地对街上的人们说,他这几天很认真地想过这件事了,喝了水立刻去厕所,跟喝了水少去或不去厕所的确不一样,如果从医学角度讲,当然是后者更科学一些,喝了水立刻去厕所说明什么,说明水没在身体里停留,倘若喝了水立刻就尿出来,那喝水还有什么意义呢?而喝了水少去或不去厕所,才说明水被身体真正吸收了,所以,从这一点看,马褂儿应该是正确的。杜三鸟毕竟在街上德高望重,他这样勇于承认错误,反而更受到街上人们的敬重。首先是胡大义,胡大义立刻提出,他也要用马褂儿的这只搪瓷壶试一试。在这个傍晚,胡大义一看到马褂儿立刻拉住他说,想看看他的这只搪瓷壶。马褂儿一下没反应过来,眨眨眼问,看这个搪瓷壶干什么?胡大义这才告诉他,他已经听杜三鸟说过了,这个搪瓷壶真的不是一只普通的壶。所以,胡大义说,他想亲眼看一看。马褂儿听了,就回去,把这个搪瓷壶从家里拿出来。这时街上的人已经越围越多。胡大义接过这个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点点头说,看来真是和普通的壶不一样。人群里立刻有人问,怎么不一样?胡大义把这个壶在手里掂了掂说,比一般的壶要厚,也沉。胡大义这样说着又不禁感叹,到底是五八年生产的东西啊,就是不一样。马褂儿也笑笑,说,那时候放的卫星,有的卫星也是真的……马褂儿这样说罢,突然发觉自己失口,连忙把后面的话咽回去。胡大义这时并没在意马褂儿说什么,他又把这个搪瓷壶在手里掂了掂,抬起头问,我想……借你的这个壶用一下,可以吗?
马褂儿笑笑,没置可否。
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很快就在三工房出了名,且渐渐地越传越神。到后来竟有人说,哪里哪里的一个老太太,病得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喝了这个壶里的水竟然奇迹般的活转过来。更有人说,如果早晨用马褂儿的这个壶喝一点水,一天都不会口渴。于是街上的每个人,甚至是外面的人,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搪瓷壶。住在三工房的男人大都是棉纺厂的工人,而棉纺厂多是高温作业。尤其到夏天,饮水问题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大问题,饮水之后要不停地去厕所更是一件困扰很多人的事。现在,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恰恰解决了这个问题。喝了水不用去厕所,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此外还有一点,就是关于沏茶。三工房的人一般都习惯喝茉莉花茶,这种茶叶很便宜,口味也相對重一些,因此对于高温作业的人来说就很消暑。但这种花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茉莉花的香气过于浓郁,几乎将茶叶本身的芳馥完全遮盖住了,而且越是价格便宜的花茶,茉莉香气越重,这也就失去了喝茶的意义。但是,据传说,如果用马褂儿这个搪瓷壶里的水沏茶则会产生让人意想不到的效果,它可以将茉莉花的香气压下去,而把茶叶本身的气味提上来。如此一来,原本品级很低的茶叶也就有了上等茶叶的味道。胡大义自从借去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就再也不肯放手,每天都用它的水来沏茶,而且只要在家,从早到晚不停地喝。胡大义这样的做法立刻招来街上人们的不满。大家纷纷来找胡娘,提出这个搪瓷壶是人家马褂儿的,如果要借,大家应该都可以借,不能只归胡大义一人所有。胡娘这几天看着儿子胡大义从早到晚抱着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喝水,原本很欣慰,觉得这一下儿子的肾脏总算有了指望。可是街上的人们这样一说,又觉得无言以对。自己毕竟是居委会主任,凡事都要一碗水端平。于是胡娘经过一番考虑,就向街上的人们宣布了一项规定,关于这个搪瓷壶,只要马褂儿本人同意,街上的任何人都可以来借,大家轮流使用,每人使用的时间不得超过两天,更不准有丝毫损坏,否则不仅取消使用资格,还要做出相应的赔偿。胡娘的这个规定立刻得到街上人们的一致赞同。但就在这时,马褂儿却突然来找胡娘。他对胡娘说,他不同意这个规定。胡娘听了很意外,问为什么。马褂儿迟疑了一下,看一看胡娘说,不……不为什么。
然后又说,他不想再把这个搪瓷壶拿出来。
马褂儿是在一天下午来找胡娘的。他并没告诉胡娘,他刚从田本善那里回来。田本善这时已升任棉纺厂的副厂长,但仍然兼任厂里保健站的主任,所以平时就还在保健站这边办公。田本善升任副厂长是因为那一次为那个重要的病人治病。原来那个重要的病人是棉纺厂的上级单位纺织局的一个副局长,姓郑。这位郑副局长由于工作关系到浙江的宁波一带去了一段时间,到了那边就经常喝老酒。郑副局长是地道的北方人,去江南原本就有些水土不服,再这样整天喝老酒,一下就感觉心里有了火气。其实,这位郑副局长还是有些医学常识的,他一觉出自己上火,立刻就吃了很多牛黄解毒丸。那时的牛黄解毒丸还货真价实,用的都是上好的牛黄,所以,郑副局长的心火立刻就被打下去。但让郑副局长没有想到的是,这股心火是被打下去了,却又从别的地方冒出来。一天早晨,郑副局长突然感觉脖颈发硬,似乎转动起来不太灵活,接着就感到脖颈的后面火烧火燎地疼起来。郑副局长起初没在意,可是接下来就发现,脖颈后面竟鼓起一个很大的包,而且这大包很快就破了,流出许多脓血。郑副局长这才慌了,连忙从宁波那边赶回来。但他去了很多医院,外敷了各种药膏却都不见效果,不仅不见效果还渐渐地溃烂成一个很大的痈疮。就在郑副局长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听说纺织局下属的棉纺厂有一个厂医,叫田本善。郑副局长听人议论,说这个田本善原本是一个西医,但几年来潜心研究中西结合治疗,对各种疑难杂症都有办法,在棉纺厂的保健站曾治好过很多病人。郑副局长自从患了痈疮已经见过太多的医生,其中也不乏名气很大的神医,因此对这个田本善也就并没抱太大希望,只想着有病乱投医,于是就来到棉纺厂。但郑副局长第一次来就大感意外。他并没对田本善说什么,田本善只摸了一下他的脉象,就说,您这个痈疮应该是饮酒所致,而且……饮的应该是江南一带的黄酒。郑副局长一听立刻睁大两眼,说对,对对,你是怎样摸出来的?田本善谦虚地笑笑说,只是凭一点粗浅的经验。接着田本善就为郑副局长开出第一副药方。药方很简单,半斤的黄鱼一条,羊肉馅饺子二十个,每天一次,连吃三天。郑副局长听了立刻大惊失色,说黄鱼,羊肉,这些可都是发物儿啊,去别的医院是绝对不允许吃的。田本善听了又笑一笑,说,这些食物确实都是发散的,可您现在体内积有湿热,如果将脖颈的痈疮治好,这股湿热还会从别的地方再冒出来,所以,现在就要让它彻底发散干净,然后再治疗痈疮才好办。这次郑副局长回去,果然按照田本善开的方子每天吃一条半斤重的黄鱼,再吃二十个羊肉馅饺子。就这样连吃了三天。到第四天再来田本善这里时,脖颈后面的痈疮就已经完全溃烂,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菊花。田本善看了点点头,用大蒜配艾条灸在郑副局长的脖颈上。这样灸了几炷,郑副局长立刻面红耳赤,额头也有微微的细汗渗出来。田本善又为郑副局长开了一剂黄连消毒汤的方子。他对郑副局长说,这剂黄连消毒汤是引经药,又根据西医的原理做了一些加减,您这一次是伤到太阳经,我用艾灸已经为您打开经络,再服用了这剂黄连消毒汤,应该就没事了。郑副局长回来之后连服几剂黄连消毒汤,果然感觉浑身清爽,胃口大开,腿脚似乎也轻快了许多。又过了几天,脖颈后面的痈疮就痊愈了。郑副局长感到很惊讶,他没想到在棉纺厂的保健站里竟然还有这样的医生。于是立刻在局里的办公会议上提出建议,像田本善这样的人才,不能只让他担任保健站主任,还应该提拔起来,让他负责更重要的工作。恰在这时,棉纺厂的一个副厂长刚退休,于是局里就作出决定,提拔田本善担任了棉纺厂的副厂长。
在这个下午,马褂儿正在厂里的锅炉房当班儿,保健站的一个小护士匆匆来找他。小护士对他说,田厂长有事,让你立刻去一下。马褂儿听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说田厂长,哪个田厂长?小护士说,当然是田本善田厂长。马褂儿这才意识到,田本善已升任了副厂长,于是就跟着小护士来到保健站。田本善虽然已担任了副厂长,但办公室仍是过去的办公室,看上去似乎没太大变化,只是脸上的神情庄重起来,喝水的茶杯也比过去讲究了。在这个下午,田本善看到马褂儿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只是伸手指了一下办公桌前的椅子说,坐吧。马褂儿朝那张椅子看一眼,没坐,一边摘下手套说,我那儿正忙,有什么事,说吧。田本善点点头,唔一声说好吧,那我就直截了当说,听说,你有一个搪瓷壶?马褂儿说是。田本善问,什么样的搪瓷壶?马褂儿说,就是……普通的搪瓷壶。普通的搪瓷壶?田本善笑笑说,不会吧,听说你的这个壶可很不普通呢。马褂儿看看田本善,面无表情地说,你叫我来,就为问这事?田本善嗯一声说,当然……还有别的事,听说用你的这个壶沏茶,味道不一样?马褂儿说,你究竟还有什么事?唔……好吧,田本善说,你把那个壶给我拿来吧。马褂儿沉了一下,问,给你拿来,为什么?田本善说,我要用它沏茶试一试,看究竟是怎么回事。马褂儿看着田本善,没说话。田本善又说,我最近正在搞一项关于水的研究,也许……能用到你这个壶。马褂儿仍然没说话,只是看着田本善。田本善皱皱眉说,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马褂儿点头说,听到了。然后,他又说,你让我给你拿来,我就一定要给你拿来吗?田本善听了一愣,嘴动了动,一下没说出话来。马褂儿又说,我不给你拿来行不行?田本善忽然冷笑一下,说,当然可以,这个壶是你的,你如果不想拿,当然可以不拿。但是,他又说,前些天的那件事,你不会忘记吧,就算你忘了,我也不会忘。马褂儿立刻明白了,田本善指的是上一次自己来为杜心心要那笔钱的事。田本善说,既然你还有事,那咱们就直说吧,如果你把这个壶给我拿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当然,我只是看看这壶,大不了研究一下,也许很快就还你,否则……这件事我是不会忘的。田本善这样说着微微一笑,不仅不会忘,恐怕,后面的事还不能就这么算完。田本善这样说罢又不紧不慢地问,用胁迫和威吓的手段向别人索要钱物,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是抢劫,抢劫是要被判刑的。马褂儿立刻睁大两眼盯着田本善。他没想到田本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将手套在手里摔了一下说,好吧,如果你认为我是抢劫,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但刚走出几步,田本善又将他叫住。田本善眯起一只眼说,你好像,对我们的社会有情绪啊?马褂儿听了一愣问,我有……什么情绪?田本善摇摇头说,说有情绪还不准确,你应该是对我们的社会不满啊。马褂儿慢慢转过身,看着田本善说,你把话说清楚。田本善说,我问你,你的这个壶是什么时候发的?马褂儿说,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好,田本善点点头说,你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你说,那个时候放的卫星,也有真的?马褂儿立刻不说话了,他想起来,自己确实在三工房的街上说过这样的话。田本善又眯起眼一笑说,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研制你这个壶的这颗卫星是真的,别的卫星就都是假的了吗?马褂儿的脸色立刻变了。田本善又不慌不忙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应该是很严重的政治问题,你在街上向群众散布这种影响很坏的言论,你是什么居心?田本善这样说罢,又很严肃地看看马褂儿,然后说,你回去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吧。马褂儿没再说话,就转身从田本善的办公室出来了。
马褂儿在这个傍晚对胡娘说,他的这个搪瓷壶只是一只很普通的壶,并没有什么特殊功能,只是被街上的人们越传越神,很多人也就信以为真。所以,他说,他不想再用这个壶欺骗大家。马褂儿告诉胡娘,他已经从胡大义那里把这只壶要回来,从今以后,他不会再借给任何人。马褂儿这样说罢,不等胡娘再说什么就转身走了。
接着,第二天一早,马褂儿就又做出了一个更令人意外的举动。第二天刚好是星期天。三工房街上的人,星期天的早晨都会出来买早点,八九点钟也就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也就在这时候,马褂儿来到街上,当着许多人的面用锤子将这个搪瓷壶砸得稀烂。当时大家围在四周,都看得目瞪口呆。胡大义从人群里扑过来,想拦住马褂儿。但还是晚了,马褂儿手里的锤子已经一下一下地落下来,搪瓷壶随之发出咝咝的声音,深绿色的搪瓷迸溅出很远。马褂儿就这样砸了一阵,最后,把已经砸成一块烂铁的破壶扔在当街,就拎着锤子回去了。街上的人们立刻议论纷纷,不知马褂儿这是要干什么。这时有知道一些内情的人就告诉大家,田本善刚刚找过马褂儿,也想为的这个壶,所以,马褂儿这样做,是不想为自己找更大的麻烦。人们听了立刻感到忿忿,说这田本善也太霸道了,就算当了副厂长,也不能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对别人的东西强取豪夺。但让马褂儿没想到的是,他砸了这只茶缸并没为自己摆脱麻烦。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厂里政工科一个姓刘的科长突然将马褂儿找去。马褂儿从来没跟政工科的人打过交道,平时只是觉得这些人不会笑,也不爱说话,一个个儿永远阴沉着脸,无论看谁都用一种审视的眼神。马褂儿在这个上午来到政工科,见到刘科长,问找自己有什么事?刘科长先是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看马褂儿,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坐吧。马褂儿就在刘科长的面前坐下了。但是,马褂儿一坐下来立刻就感觉不对了,刘科长坐在办公桌的后面,而自己是坐在他办公桌的对面,相距一段距离,这样的阵势很像审问。他立刻又站起来。但刘科长又威严地对他说了一句,坐下。马褂儿只好坐下了。刘科长问,你叫什么?马褂儿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刘科长把自己叫来,却又问自己叫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叫来的人是谁?但他还是回答了。刘科长又问,在厂里哪个部门工作?这次马褂儿有些忍不住了,刘科长刚才明明让人去锅炉房把自己找来的,现在又问自己在哪个部门工作?于是,他低声咕哝了一句说,我在哪个部门……你应该知道的。回答问题!刘科长突然厉声说。马褂儿立刻激灵一下,这才意识到,刘科长这次把自己找来应该不是一般的谈话。刘科长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走到马褂儿的面前来回踱了几步,转过身问,知道今天为什么找你来吗?马褂儿说不知道。刘科长说,你仔细想想。马褂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怎样想?刘科长突然一拍桌子说,老实点!马褂儿又一激灵。这次马褂儿真恼火了。他看看这个刘科长说,我那里正当班儿,你突然让人把我叫来,又这么跟我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刘科长看着马褂儿,冷笑一声说,你应该明白,如果没有原因,我是不会这样对你说话的。刘科长这样说着走到马褂儿的面前,盯住他问,看来你是不想主动交代自己的问题了?马褂儿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问题。好吧,刘科长点点头说,我现在问你,你是不是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看法?这个问题显然过于严重了,马褂儿张张嘴,一下没说出话来。刘科长又说,如果你还不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就再提醒你一句,你是不是说过,1958年大跃进的时候我们放的卫星都是假的,有没有这回事?马褂儿又愣了一下,他这时才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问,是田本善告诉你们的?刘科长说,你不要问是谁告诉我们的,你只要回答问题,说没说过这样的话?马褂儿哼一声说,说是说过,可原话不是这样,我当时是说……不管原话是什么,你说出这样的话,知道是什么问题吗?刘科长走到马褂儿的面前,威严地说,你这是攻击三面红旗!马褂儿立刻抬起头,瞪着刘科长。马褂儿当然明白,“攻击三面红旗”,这样的帽子一旦被扣到自己头上会是什么后果。那时的所谓“三面红旗”,是指“总路线”、“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在当时是非常主流的提法,可以说是国家的大政方针。因此,如果攻击“三面红旗”无疑也就是反革命。这时刘科长已经面沉似水。他威严地看着马褂儿,说,你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吧。马褂儿没说话,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刘科长立刻叫住他问,要去哪?马褂儿说,回锅炉房。刘科长冷冷一笑说,现在这个时候,你觉得自己还能回锅炉房吗?马褂儿立刻愣住了。这时已经又有一个政工科的人走进来。刘科长向那个人使了下眼色,那人点点头,就把马褂儿领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四面的墙壁都是铅灰色,除去一张破旧的桌子和一把椅子,没有任何东西,咳嗽一声都会响起嗡嗡的回声,像厕所。马褂儿朝屋里环顾一下,没想到,厂里的政工科竟然还有一个这样的房间。这时马褂儿已经注意到了,那个政工科的人把他领进来就出去了,随之门外响起咔嚓一声。显然,是上了锁。
马褂儿明白,自己被关起来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刘科长才又来到这个房间。刘科长拿来几张纸,一支笔,放到桌上。然后问,考虑得怎么样了?马褂儿想说,他不知道应该考虑什么。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来,只是看看刘科长,又看了看桌上的纸笔。刘科长说,你如果考虑好了,就写下来吧。马褂儿问,写什么?刘科长说交代材料你不会写吗?当然是想起什么就写什么。刘科长很认真地看看马褂儿,又说,我现在告诉你,你听仔细了,你的问题很严重,现在,还是在厂里,如果你的态度继续这样,就要被送到有关部门去了。刘科长问,你明白我说的有关部门是什么意思吗?马褂儿不再说话了。马褂儿当然明白刘科长所说的有关部门是什么意思。
刘科长这样说罢,又看一眼马褂儿就转身出去了。
马褂儿就这样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被关了两天。这两天里,他只吃了一个玉米面的窝头和一小块咸菜,然后就只能喝凉水。到第三天被放出来时,已经饿得走路都有些打晃。他当然没再回锅炉房。刘科长告诉他,他已经被调去厂里的清洁队,今后只管在厂区扫地。马褂儿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这样的结果。马褂儿这些年一直是锅炉工。锅炉工的工作虽然辛苦,但还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也算业务工种。现在突然被调去厂区扫地,马褂儿觉得这对自己是一种耻辱。但马褂儿很清楚,没有任何办法,如果让自己扫地就只能去扫地。他每天抱着大扫帚在厂区里一下一下地扫着,能感觉到在身边经过的过去的同事都向自己投来诧异的目光。在当时,如果从技术工种突然被调来这种辅助工种,应该只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犯了生活方面的错误,或者是犯了政治方面的错误。马褂儿想不明白,自己只随口说了那样一句话怎么就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他每天扫地都用力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的面孔藏到扫帚底下。就这样,一天中午,马褂儿突然看到在自己的面前有一双脚站住了。这双脚穿着一双棕色皮鞋,皮子被鞋油擦得很亮,鞋边也用黑色的鞋油精心涂抹过,看上去非常考究。马褂儿停住手,慢慢抬起头,是田本善。田本善的手里端着一只很精致的饭盒,看样子是刚从食堂出来。中午的阳光很亮,刺得他微微眯起眼。他看看马褂儿说,扫地很辛苦啊。马褂儿没说话。田本善又说,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有些事还是来得及的。马褂儿摇摇头说,来不及了。田本善问怎么?马褂儿说,那只搪瓷壶,我已经砸烂了。田本善一听就扑哧笑了,摇摇头说,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这样说话就把我的智商估计得太低了,这件事你骗得过三工房的人,可是骗不了我。他说着走到马褂儿的面前,伸过头凑近说,那样一只搪瓷壶,你会舍得轻易砸烂吗?你那天砸烂的不过是一只普通的壶。马褂儿立刻惊愕地看着田本善。田本善又冲马褂儿点点头,就转身走了。但他走出几步又站住,转过身来说,对了,还有一件事。他这样说着又走回来,将饭盒倒到另一只手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说,这是杜心心当年的一个病历本,我收拾东西时无意中发现的,你拿去还给她吧。他说着将这个病历本递给马褂儿,又微微一笑说,这上面清楚记着,杜心心当年跟那个美術老师在一起时,打过两次胎呢。马褂儿面无表情地看着田本善,没说话。田本善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有句话我还想提醒你一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和杜心心存的那笔钱,为什么你来替她要呢?你现在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马褂儿仍然看着田本善,不说话。田本善说,如果你跟杜心心要往那种关系上发展,我告诉你,这个女人没意思,实在是太没意思了,她夜里到了床上……总之很没意思……田本善这样说着突然停住口,他看到马褂儿的脸上一点一点黑下来,两只眼里也冒出一股逼人的寒气。他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咳了一声,然后用威严的口气说,你扫地……认真一点,回去……还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
说罢,就转身匆匆地走了。
这天晚上,马褂儿下班回到家里,把这个病历本交给杜心心。自从马褂儿被调去厂里的清洁队扫地,由于疲惫,心情也不好,晚上回家就懒得再做饭,总是从厂里的食堂带回一个玉米面窝头,或一块烤白薯凑合着吃一点。后来这件事被杜心心知道了。杜心心认为马褂儿这样下去不是长久的办法,也会把胃口吃坏,于是每天下午在马褂儿回来之前,就先过来为他做饭。起初马褂儿过意不去,也担心街上的人会说闲话。但杜心心却不介意这些。杜心心对马褂儿说,你过去给我帮过那么多忙,现在为你做这点事算什么,再说我这样一个有过这些经历的女人,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于是,她每天下午就仍然过来为马褂儿做饭,待马褂儿回来吃过晚饭,她为他刷洗过碗筷再回去。在这个晚上,马褂儿回到家里将这个病历本交给杜心心。杜心心翻着看了看,立刻抬起头问马褂儿,这东西……你是哪来的?马褂儿就告诉杜心心,是田本善给的。杜心心问,他还对你说什么了?马褂儿说,你……不要问了。杜心心点头说,我知道他会说什么。杜心心又沉默了一阵,说,我过去一直认为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丁一,现在看来,这个田本善……还不如丁一。马褂儿虽然不知道,但也能猜出来,杜心心所说的丁一应该是当年的那个美术老师。他没说话,沉了一下,从杜心心的手里拿过这个病历本,用力撕成两半,然后就一下一下地撕碎了。杜心心看着马褂儿,突然流出泪来。她轻轻叹息一声说,人的缘分啊……真是没办法,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认识你呢。马褂儿迟疑了一下,在杜心心柔软的肩上抚了抚说,现在认识……也不晚……这一晚,杜心心没回去。这是马褂儿第一次有女人。他虽然在这方面毫无经验,更不知道别的女人在这种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现,但他能感觉到,杜心心在床上,绝不是田本善说的那样……
这年春天,三工房的街上出了一件事。胡娘突然死了。
这一带保留着一个习惯,每年到旧历的二月初二这天,要吃“闷子”。“闷子”是一种类似于凉粉的食物,形状有些像豆腐,大大方方的,吃的时候用刀切成块状,然后拌以芝蔴酱和蒜末,再放一些醋,味道很好。据民俗学家说,在每年的旧历二月初二这天俗称是“龙抬头”的日子,可是龙为什么抬头,龙抬了头又为什么要吃“闷子”?民俗学家语焉不详。
这一年的旧历二月初二中午,胡娘为自己拌了一小碗“闷子”。然而,这碗“闷子”还没有吃完就发生了意外。当时胡娘的儿子胡大义刚好从厂里回来吃午饭,一看母亲的脸色不对,坐在饭桌前两眼已经翻起来,连忙去街上请来杜三鸟。待杜三鸟赶到时,胡娘就已经断了气。杜三鸟大致检查了一下,做出一个令街上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判断,胡娘是被“闷子”噎死的。据杜三鸟说,胡娘将“闷子”切得块儿太大了,她已经七十多岁,胃气已经很弱,吃这样大的“闷子”胃气已接纳不了,这样卡在喉咙里下不去,又上不来,所以就活活憋死了。街上的人们听了都唏嘘不已,想不到胡娘这样一个女人,平时既能干,头脑又清楚,最后竟被一块“闷子”噎死了。接下来胡娘的儿子胡大义就又做出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那时虽然已提倡移风易俗,人死了火葬,但还只是提倡,政府并没有硬性规定。胡娘活着时曾不止一次地在街上对人们说,她作为街道上的居委会主任,自然会响应政府的一切号召,但只有这一件事她无法响应。她说,她只要想一想那种火葬就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所以,她死后还是一定要土葬的。但这一次,胡大义为母亲料理完后事,最后竟然还是将胡娘火葬了。这件事在街上影响很大。这种时候已经没人再去追究火葬究竟是不是胡娘自己的意思,包括有关部门的领导也一致认为,胡娘作为街道居委会主任,带头移风易俗将自己火化,这真是一件非常难得而且值得大力宣扬的事情。同时认为,胡娘的儿子胡大义也很值得表扬。如果胡娘决定将自己火化,而胡大义坚持不这样做,胡娘也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所以,有关部门立刻与棉纺厂联系,准备将胡大义作为一个典型报上去,在街道,也在纺织系统大力宣传一下。那段时间,胡大义突然忙碌起来,每天都要到各处去开会。他每到一处,都会先讲自己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她在临终前又是怎样一再叮嘱自己,一定要将她火化,而他又是怎样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后才终于作出这样的决定。每当他讲到这里就会流下眼泪,接着坐在台下的听众也会报以热烈的掌声。渐渐地,三工房的街上就经常会开来各种各样的小轿车,这些小轿车都是接胡大义去作报告的。再后来,街上又开始有了议论,说胡大义在棉纺厂里贴出了大字报,还带人去将田本善的厂长办公室砸得稀烂。更有人说,胡大义这时已在厂里当上了什么领导,正式搬去田本善的办公室办公了。
马褂儿也就是在这时,又重新回到了锅炉房。
马褂儿自从到厂里的清洁队扫地,渐渐养成一个习惯,每天在厂区里只是埋着头一下一下地将自己负责的这一块区域清扫干净,对身边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也不闻不问。他觉得这样挺好。其实如果想开了,不把扫地看成是一种耻辱,扫地要比在锅炉房工作清闲得多。白天这样扫了地,晚上回家吃着杜心心炒的醋熘白菜,再喝几盅白酒,浑身的筋骨就都松展开了,夜里到床上还可以跟杜心心做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杜心心这时已经正式搬过来。她没跟马褂儿举行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说法,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和马褂儿住到了一起。杜心心的父亲杜三鸟这一次竟然也没说什么,一言不发地就默认了他们的这种关系。马褂儿发现杜心心真的不像田本善说的那样,她夜里在床上的表现更像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很知道男人需要什么的女人。杜心心的这种表现让马褂儿很满意。所以,马褂儿已经不再有什么别的奢求,他觉得自己的日子这样过下去就很好。
胡大义是在一个上午来找马褂儿的。当时马褂儿正在扫一条小路。这条小路通向厂里的办公楼,因此路面上总有一些被撕烂的标语纸。胡大义在这个上午走到马褂儿的面前,对他说,你不要扫了。马褂儿停住扫帚,慢慢抬起头看看胡大义。他发现胡大义的胳膊上戴了一块鲜红的袖章,袖章上的黄字好像是什么什么纠察队。他看看这块红袖章,又看看胡大义。胡大义哼的一声笑了,说,你别这样看我,告訴你个让你高兴的事儿吧。马褂儿问,什么事。胡大义说,就在今天早晨,你最恨的那个人死了。马褂儿问,谁?胡大义说,你想想,你心里最恨谁?马褂儿想了想,却想不出自己恨谁。胡大义用力叹口气,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啊,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爱憎不分明,告诉你吧,是政工科过去的那个刘科长,他死了!马褂儿听了有些意外,看着胡大义,眨一眨眼问,他……怎么死了?胡大义说他怎么死了,他怎么就不能死呢,他想死就死了,明白吗,他是自杀死的!
胡大义没有说错,刘科长确实是自杀死的。胡大义自从率人冲进厂里的办公大楼,自己担任了工人纠察指挥部的总司令,就将田本善和刘科长等一干人都关进当初关马褂儿的那个铅灰色的房间,命令他们交代问题。田本善一干人垂头丧气,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都埋下头去考虑自己该如何渡过这个难关。只有政工科的刘科长,无论怎样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觉得过去一直都是自己对别人这样说话,让别人交代问题,现在怎么莫明其妙地反过来颠倒了位置?尤其被关进这个铅灰色的房间之后,刘科长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他认为被关进这个房间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他为了发泄心中的愤怒,将自己的一件衬衣撕成一条一条的,嘶啦嘶啦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接着,在一天夜里,他将这些衬衣的布条搓成一根绳子,再接起来,就将自己挂到屋顶上了。第二天早晨,躺在地上睡觉的田本善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的眼前悬着两只脚,从这两只脚上还流淌下来一些黄色的黏稠东西。田本善连忙爬起来,这时才看清楚是刘科长。在屋顶上有一个很小的钢筋钩,大概是当初施工时留下的,刘科长就把自己的身体挂到这个钢筋钩上了。当时刘科长的面部表情一定很狰狞,所以,田本善立刻吓得大叫起来。田本善的叫声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人。这些人睁开眼一看这情形,顿时也都一片声地大呼小叫起来。房间里的叫声立刻引来在外面看守的人。看守的人伸头从门上的小窗朝里一看,也吓了一跳,连忙叫人来打开房间的门,将刘科长从屋顶的绳索上放下来。刘科长的身体早已经凉了,临死前屙出的屎尿都已干在裤子上。所以啊,胡大义在这个上午对马褂儿说,你还在这里扫什么地啊,你早就应该回你的锅炉房闹革命去了。胡大义又半真半假地说,你如果再不回去,我就要怀疑你是有意逃避群众运动呢!
但是,马褂儿刚回到锅爐房就又被调出来,是胡大义亲自把他调出来的。胡大义在一天下午下班时对马褂儿说,你不要再去锅炉房了,现在厂里要交给你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马褂儿看看胡大义,不知道他又要交给自己什么任务。胡大义很严肃地说,这次是一项很特殊的任务,你可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信任,而且,厂里也研究过了,觉得只有你完成这个任务最合适。胡大义交给马褂儿的任务,是让他专门看管田本善。
这时的田本善已被单独隔离出来。田本善的表现一直让胡大义很挠头。田本善并不对抗群众运动,也老老实实地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但就是不交代问题,他说他一直在厂里的保健站,就是担任副厂长的职务以后也仍然还在保健站,所以,他除去为厂里的工人看病,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问题。立刻有群众站出来质问他,难道那次给局里的郑千里看病也没有问题吗?!郑千里就是当初的那个郑副局长。质问田本善的群众说,郑千里是彻头彻尾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为了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喝酒喝得脖子生疮,是你为他治好的,你这不是走资派的爪牙又是什么?质问的群众说,你不仅是走派资的爪牙,你自己就是走资派,而且是反动学术权威!田本善一听质问自己的群众这样说,立刻就不再说话了,但不说话,也还是拒不交代任何问题。在马褂儿接受看管田本善的任务时,胡大义刚刚想出一个新的办法,他每天让田本善吃窝头咸菜,然后,只在晚上给他一点点水喝。这一来田本善就撑不住了。田本善毕竟是医生,他很清楚,一个人不吃饭可以,但如果得不到充分的饮水就会有很严重的后果。但田本善还是不肯交代问题。他说,自己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交代的问题。这一来胡大义就彻底恼火了,索性连那每晚的一点点水也给他断了。田本善一下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如果不吃东西就几乎坚持不下去,但吃了东西就会更渴,也就更加坚持不下去。马褂儿来看管田本善时,发现他已经干瘪得像一块咸菜,身上起了一层汗碱,两眼满是眼屎,嘴唇的皮也一层一层地爆起来。马褂儿隔着门上的小窗看看田本善说,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田本善苦笑一下说,我是医生,我当然很清楚。田本善又说,你……去给我弄一点水来吧,哪怕一小口也好。马褂儿看看四周,摇摇头说,我没这样的权力,我来这里之前他们已经说了,我的任务只是看管你,别的不能做任何事。田本善又笑了一下,说,其实……你就是给我弄水来也没用了,我知道,我现在……只能输液了……
马褂儿看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马褂儿在这个晚上回到家里,将一只锁着的柜子打开。当初田本善没说错,马褂儿那一次在当街砸烂的,的确是另一个搪瓷壶。马褂儿自从砸烂那个壶,就将这个真正的壶放进柜子里了。关于这件事,三工房只有杜心心一个人知道。在这个晚上,杜心心看到马褂儿把这个壶重新拿出来,感到奇怪,她问马褂儿拿出这个壶要干什么?马褂儿想了想,还是把田本善的事告诉了杜心心。他说,现在如果让田本善去医院输液已经不可能,所以,要想救他,只有这个壶了。杜心心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瞪着马褂儿,这样瞪了一阵才说,当初田本善就为了这个壶,才让政工科的刘科长把你弄去扫地的,你现在反倒要用这个壶去救他?马褂儿看一眼杜心心,没说话。杜心心跟马褂儿生活了这段时间,已经了解他,知道他一旦想好的事情,别人是不容易说动的。但是,第二天早晨,就在马褂儿要带着这个壶去厂里上班时,杜三鸟又来找他。杜三鸟显然是听女儿杜心心说了这件事才特意赶来的。杜三鸟直截了当对马褂儿说,你不能把这个壶带到厂里去。马褂儿问为什么?杜三鸟说,如果我说田本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会认为我跟他有个人恩怨,但你也应该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种人是不能救的,也不值得可怜,否则有一天他缓过手来,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杜三鸟说,一个人是应该有好心的,也不能见死不救,可是有的时候也有例外,你对有的人出好心也就等于对别人出了坏心,你救了这个人其实是害了更多的人。但马褂儿仍然没说话,只是看一看杜三鸟,就带上这个搪瓷壶走了。杜三鸟见自己也无法说动马褂儿,冲着他的背影跺着脚,叹口气说,你这样做,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但马褂儿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马褂儿在这个早晨来到厂里时,发现田本善已经不能动了。他由于极度缺水,皮肤已经像衣服似的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眼睛也几乎睁不开了。马褂儿立刻用这个搪瓷壶打了一些水,给田本善送来。田本善只喝了几口,过了一会儿,果然就缓过气来。他睁眼看看马褂儿说,我知道……你会来帮我的。马褂儿面无表情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我没权力帮你,我只是,不能眼看着你死。马褂儿这样说罢,又在田本善面前的破碗里倒了点水就出去了……
杜三鸟的话没说错,田本善果然很快就缓过来了。
田本善缓过来同样是因为胡大义。胡大义是在他母亲胡娘去世的第二年有女人的。这女人是胡大义的一个手下,最早是厂里的一个统计员,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她自从来到厂里的工人纠察队追随胡大义,胡大义见她很能干,又能写会画,就把她调到自己身边来。这女人也是仰慕胡大义作为工人纠察总司令的叱咤风云,威武勇猛,于是没过多久就和他住到了一起。但是,这女人跟胡大义住到一起之后才发现,胡大义到了床上却远没有平时那样勇猛,他经常是刚跟这个女人开始准备状态,还没有真正进入就一泻千里。有的时候虽没有泄,但真正进入事情的实质也打不起精神,结果搞得两人都索然无味。这件事不仅让这个女人很苦恼,也让胡大义非常沮丧。胡大义认为自己这样一个猛男,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却威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他也曾找到街上的杜三鸟,让他给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杜三鸟看过之后,却说出一番让胡大义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话。杜三鸟对胡大义说,你是阳气过盛,阳盛而阴衰,阴衰而阳痿,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果。胡大义听了不解地问,自己怎么会阳气过盛。杜三鸟说,你整天在厂里那样风风火火,过盛的阳气就是这样来的。胡大义立刻不以为然。他认为杜三鸟这样迂腐的说法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只对杜三鸟说了一句话,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得这样风风火火。说罢就从杜三鸟这里出来了。但是,胡大义这个不坚举的问题却是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而且渐渐地已经到了动摇他和那个女人关系的地步。一天晚上,这女人在床上很认真地跟胡大义谈了一次,她说,她虽然很钦佩胡大义平时的威猛,但夜里到床上,她也同样需要一个勇猛而且威武不屈的男人,如果胡大义的威猛只局限于白天就不行了,所以,这女人说,她给胡大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胡大义再解决不了這个问题,那么谁都不要耽误谁,大家就只能做简单的一个战壕的战友了。胡大义一听这女人这样说,才真的急起来。他挖空心思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田本善。于是,一天下午,来到关田本善的地方。胡大义一看到田本善感到很意外。胡大义平时很少给田本善水喝,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田本善看上去竟然仍很水灵,并不像经常喝不到水的样子。但是,田本善口腔里的气味还是很难闻,因此搞得房间里弥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胡大义皱一皱眉,用一只手捂着鼻子说,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田本善立刻抬起头,试探地看看胡大义。胡大义就在田本善的对面坐下来,伸出手腕说,你给我看一看,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田本善立刻两眼一亮。他意识到,这对自己的确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伸过手来,在胡大义的手腕上摸了一阵,又摸了一阵,然后睃过来一眼问,我……什么都可以说吗?胡大义哼一声,点点头说,当然什么都可以说。然后又用力看他一眼,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想让你说说平时不敢说的。田本善又稍稍沉了一下,才说,你的脉象沉数有力,属真热假寒,你应该是……肾气亏损,阳痿不举……田本善说到这里偷眼看一下胡大义,见他并没有反感的意思,才继续乍着胆子说下去,而且……由于肾气不足无力托固,所以早泄滑精……胡大义听了很认真地看看田本善,然后点点头说,看来你还真不简单。田本善一听胡大义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显然,自己刚才的诊断得到了他的认可,于是心里稍稍松出一口气。胡大义又说,既然是这样,你就开药吧,看看我该吃什么药。田本善想了一下,就开出了一剂滋阴丸的药方,其中有酒制知母,酒制黄柏,然后以肉桂为佐。
田本善小心地说,如果用了这个方子……应该几服药,就能见效。
胡大义并不识太多的字,拿起这个方子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让胡大义没有想到的是,田本善的这个方子果然十分有效,只服了两天底下就有了变化,夜里到床上竟比白天更加生猛,直干得那个女人大呼小叫。那女人惊喜之余,就问胡大义这是怎么回事。胡大义这才将如何让田本善看病,田本善又给开了什么药的事都对这女人说了。这女人听了也感到很惊讶,想想对胡大义说,这样的人,应该让他吃饱喝足,今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用到他呢。胡大义听了点点头,觉得这女人说得有理。于是,第二天就将田本善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让他重新回到保健站。胡大义对田本善说,现在交给你一项任务,还要继续研究下去,看怎样才能把我这病根彻底去掉。田本善立刻点头,表示一定会尽全力研究一种彻底治愈的方法。几天以后,胡大义再来田本善这里看病时,田本善就说,他已经初步想出一个方法,只是还需要一种器具,恐怕不太好办。胡大义立刻问是什么器具。他说,只要能搞到的,他都可以搞来。田本善说,他要的这种器具很简单,就是马褂儿的那个搪瓷壶。田本善对胡大义说,其实他研究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已经很久了,经过这个壶处理的水的确能治疗很多疑难病症,尤其胡大义的这种病,如果用了他的药方,再用这个壶里的水来煎药,应该更有效果。胡大义听了想一想,又看看田本善,然后说,你可不要假公济私,趁这个机会利用我来谋取这个壶,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这个壶,三工房的街上想要这个壶的人也很多。田本善一听胡大义这样说就不再说话了。胡大义又看看他,点点头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明天就让马褂儿把那个壶给你送过来。
胡大义在这个晚上来找马褂儿,他没做任何解释,只对他说,明天把你的那个壶给田本善送去。马褂儿听了稍稍愣一下。杜心心立刻在一旁问,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壶给田本善?胡大义看她一眼说,这你不要多问,叫你们送去,送去就是了,这是厂里工人纠察指挥部的决定。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这时杜心心的父亲杜三鸟刚好也在这里。杜三鸟叹息一声,对马褂儿说,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我不让你救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田本善这种人,一旦让他反过手来,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你等着吧,这才只是开始。
马褂儿听了看看杜三鸟,没说话。
第二天早晨,马褂儿就带了这个搪瓷壶来见田本善。但是,同样让田本善没想到的是,马褂儿来到田本善的办公室,把这个壶举到田本善的面前说,这次你看清楚了,这个壶,是不是我的那个壶?田本善很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说是。马褂儿哦一声,将这个壶放到地上,然后猛地将一只脚踩上去。搪瓷壶很硬,马褂儿第一脚没踩动。于是,马褂儿索性就将整个身子都站上去。搪瓷壶立刻发出一阵咝啦咝啦的声音,大片大片的绿搪瓷噼噼啪啪地迸溅起来,随之,这个壶一点一点变形,然后就瘪下去了。马褂儿又用力在上面踏了几脚,又踏了几脚,这个壶就被踩成了一块乌黑的烂铁片。马褂儿没说任何话。他从地上拿起这只已经看不出形状的铁片,放到田本善面前的桌上,就转身走了。
这个早晨,马褂儿还没到锅炉房,田本善的电话就已经打到胡大义的工人纠察指挥部来。田本善在电话里告诉了胡大义,马褂儿刚刚来过这里的事情,他对胡大义说,现在马褂儿已将那个壶踏烂了,所以,他的研究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胡大义一听立刻发起脾气,问田本善这个壶被踏成了什么样子,还有没有复原的可能。田本善想想说,恢复原状还有可能,不过搪瓷都已经脱落了。胡大义问,搪瓷脱落会不会影响原来的功效?田本善说应该不会,这个壶的功效很可能是金属的作用,也许与搪瓷没有太大关系。于是,胡大义立刻派人将这个已经被马褂儿踏扁的搪瓷壶取走了。胡大义在这个上午怒气冲冲地来找马褂儿。当时正在开会,学习最新的“最高指示”,畅谈祖国大好形势。胡大义来了立刻说,大好形势先不要谈了,现在先做另一件事。他走到马褂儿的面前说,是你把这个搪瓷壶踏扁的,现在我要让你自己把它恢复原状。马褂儿看看这块黑铁片,说,已经成了这样,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胡大义将这块铁片扔到一个台子上说,我让你恢复原状,你就得恢复原状,否则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我正在让田本善搞一项特殊研究,正好用到你这个壶,你这样做是故意破坏这项研究,破坏这项研究也就是破坏群众运动。胡大义这样说罢,就气哼哼地走了。胡大义最后说的这几句话显然很严重,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如果马褂儿被胡大义这样上纲上线地定性这件事,马褂儿很有可能就又要遇到大麻烦了。好在那时候,工厂里的能工巧匠很多。于是大家群策群力,用了一天时间,最后终于将这个斑驳的茶缸勉强恢复了原状。
关于这件事,若干年后就成为胡大义的一项重要罪状。
这时田本善已摘掉“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且被彻底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又重新结合进厂里的领导班子,正式担任了棉纺厂的副厂长。在审查胡大义的问题和在运动中的表现时,田本善特意写了一份揭发材料,详细讲述了胡大义为了给自己治疗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症,竟不惜让一个车间的工人都停下所有工作,为他恢复一个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搪瓷壶,而且在恢复这个茶缸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工人不慎碰破手指,继而被感染,因此造成一起很严重的工伤事故,最后不得不把这只右手截掉。当然,在此之外,田本善还揭发了胡大义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有政治的,有经济的,也有生活的。在当时,有一种说法叫“三种人”,这“三种人”自然是指在运动中曾做过有损国家和人民利益事情的人。根据田本善的揭发,胡大义自然属于这“三种人”的范畴,而且,据棉纺厂的工人传说,田本善还揭发出胡大义更为严重的一些问题,比如他曾将政工科的刘科长迫害致死。于是,在一个上午,一辆市公安局的吉普车开来我们三工房,就将胡大义手铐脚镣地带走了。胡大义临上吉普车时,发自内心地对站在街上的杜三鸟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当初说的……是对的。
这时的杜三鸟已重新又在三工房的街上开起中医诊所。由于他在街上的口碑一向很好,所以诊所刚开业,立刻就有很多患者前来找他看病。但是,杜三鸟的诊所只开了不到两年,就突然被查封了,查封的理由是杜三鸟无照行医。来查封诊所的是一伙卫生局的人,还有派出所的民警也跟来维持现场秩序。让三工房街上的人们没想到的是,亲自率人来查封杜三鸟诊所的,竟然是田本善。这时街上的人们才知道,田本善由于医术精湛,在医务管理方面也很有经验,已經被调去卫生局,且担任了副局长,这次查封无照经营的诊所,就是田副局长上任后的第一个举措。杜三鸟这些年来积攒了很多中药,据他自己说,这些中药中,有的已经非常珍稀,甚至花多少钱也已无法买到。但是,在这个上午,杜三鸟的这些中药都被这伙卫生局的人搬到街上,然后一把火烧了。杜三鸟始终没说一句话。他就那样站在一旁,看着冒起黑烟的熊熊大火,突然,他把一个已经发黄的本子扔进火里。田本善眼疾手快,想从火里把这个本子抢出来。但是已经晚了,这个本子瞬间就卷曲着化为灰烬。杜三鸟朝火里看着,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体晃了晃就栽倒在地上。就在这一晚,杜三鸟没留下任何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就咽气了……
马褂儿和杜心心原想将杜三鸟的丧事办得简单一些,但街上的人们送来很多花圈,后来花圈越送越多,几乎摆满了一条街。马褂儿和杜心心将杜三鸟火化之后,就把他的骨灰埋到三工房后面一棵茂盛的杏树下了。这棵杏树还是杜三鸟生前亲手栽的。他曾对街上的人们说,医生都是杏林中人,所以,将来有一天他死了,就埋在这棵杏树底下。
马褂儿处理完杜三鸟的后事就走了。
马褂儿是在一天上午走的,从此再也没回来。事后据杜心心对街上的人们说,马褂儿是去找田本善了。马褂儿在那个上午去到卫生局,走进田本善的局长办公室,又像当年为杜心心要那笔钱时一样,用一只手揪住田本善的衣领,而且,他这次决不肯再松手。直到后来田本善的手下听到动静闯进来,才用力将马褂儿的手掰开了。这次田本善的脖颈几乎被拧断,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马褂儿也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不知后来是怎样处理的。
总之,这以后,三工房街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马褂儿……
原载《山花》2018年第2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刘宝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