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江茫茫

2018-05-08 02:38
黄河 2018年2期
关键词:大爷

1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当年走时也不是,你想过独自深陷其中的生活,但从未做到。世界这么复杂,如何保持孤独,你只能在前面走,跟着的人,更想获知秘密的人,却是盲目的,你也很难说得清楚。曾经走过抚摸过窥探过的存在记忆的点,互相连贯起来,就有了一座院子的结构,纵横交错的线条,在头颅里旋转着不同的透视方向。打开每一间门窗,每条石板道上的吆喝声不远不近,准时响起,完整得似乎昨天还在这里,坐在树下端着白粥。临近中午,你还没寻找到,几乎放弃了愿望。想找一个人,费尽心机,却不知道那人是谁。

终于望见桥头那道门,心紧了一下,快步近前,旧宅隐在茂密的树荫后面,只显现出院门旁潜入河水的石阶,再几步,松软发热的脚失了知觉。站在河边喊,找到了。彼岸寂静无声,此岸的人都看你,外乡人丢了什么?

楼下,左侧都紧闭,右侧开几扇。你问,能进去看看吗?女主人说,可以。你解释,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你没说要找人,也没有人知道你要找何人。女人问,三十年前还不住在这里,之前就不知道了,那时你在这里?你一惊,当年离开这里时,女人和族人正从古镇四周移居而来。过客,你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屋檐上掉下一片旧瓦,平静的十瓣。那些人看着你,从身边走过,没有人在意你的存在。女人说,想看什么就自己看吧。再次站在这个屋檐下,是来寻觅还是来告别,都很难说清。一个陌生人将另一个陌生人领进家门,你感叹生在此处,真是前世之缘。

期待的那人还没有出现,你穿过厅,转折上楼。楼梯木板中部已凹陷,栏杆却结实。拐角的光照度很低,寻找阶梯总有些错位,你小心翼翼的。那人或许只有十岁,趴着二楼的扶手溜下来。身子无意中滑脱扶手,孤立在空洞的时空中,命运将何处去?你踩在嘭嘭响的楼梯上,在暗淡的光线里选择,极力避免有什么影响进来。生死并不难以选择,但那个男孩才刚刚出场,死亡过于残酷。十岁,你后悔刚才的设定,如果在二三十岁间,经历过轻薄之事,就会勇于承担死亡,理会命运使然。何止是后悔,简直是在谋杀,有了这样的想法,你再也登不上楼。其实本意是好的,是想让死来预示家族毁灭,但是太突然,连自己都经受不起。每个念头出现,楼板就吱吱呀呀,你在故事中回旋,想象一下子被甩出去,落到地面,死亡无人知晓,历史的指针都没有发出响声。红砖地面,男孩爬起来,扶着墙走,呕心沥血,一言不发。经受住重生的磨难,痛不欲生。至此,你都看不下去了,开始喊救命,受了惊吓的孩子们围拢过来,好像进入一场怪异的游戏。

楼梯上的空房间,地面也铺了小红砖,第一脚就吱呀响,像骨骼伸展之声。再踩,全身与楼层一起打颤。你一惊,迈步过去,哗啦啦响起来,筋骨交错,皮肉拉扯。站定,声音不是在你身上,是在这间房子里,它用颤抖的身体承载了你,你轻微弯腰晃了晃,前面的门和窗在叹息,声音不同。离开这个预制的场景,那些人跑下来,将楼梯木板踩得比鼓点还响。从身边过去的影子是一股抑制的风,要把你推回到刚才的设想中,旧宅吱吱呀呀呻吟着。也有从楼下的几个偏门闪进来的,不顾一切拨开孩子们的搀扶。那些眼睛像黑夜里的手电筒,一节,两节,也有三四节的,齐刷刷射进那双呆板的瞳孔里。很浅,很黑,一无所有。能找到什么,只有生命的流失,历史是空白的。还能找到一些肮脏的证据,说明生命的存在是一场虚无。既然找到了那个人,便要让你承受所有的灾难,活下去。

你站定的空间,是过道,以前也是过道。正前方的屋顶错落有致,屋脊高耸开阔,午后阳光射来,整座旧宅红得炫目。

2

来啊,跟着走,挨着墙,别怕,谁也看不见。

那个男孩两条腿不一样长,顺着墙脚正好平衡,却走不好,踩着红砖风化了的碎末,一不留神就被墙推开,你小心地抠住砖头剥落的空洞,一步一步从红砖墙边靠过去。南墙外面的空场子聚满了人,一会齐声高呼,一会死静一般,只有一个人撕声裂肺喊叫,台上有人五花大绑,背后插了尖尖的牌子。人多时,声音像夹在窗户里的苍蝇,一群扎堆,一会就会嗡一声哄起来。你被那个小男孩叫了,就跟着往里钻。里面的墙上搭着好几副梯子,大人小孩都在上面悬着,每隔一两个格子立着一人。过一会还会挤上去一个,引起一阵晃悠,有些竹梯子偏软,吱吱呀呀。你从下面窄窄的三角形空间里挤过去,梯子将你们与这个世界分割在两边。脸前密密麻麻的脚丫子,所有的脚后跟都对着自己,一晃一晃钻过去,好像是被你们踩在另一个世界里。

突然,你被震了一下,差点坐在地上,梯子上有人踩空了,好几个梯子都晃荡开了。这是在一声巨响之后发生的事情,直到晚上听到铁门环响起的时候,你才一点一点回忆起来。当时,你坐在地上,眼前黑乎乎的,耳朵嗡嗡响。后来看见眼皮里爬满脚丫子,从天而降。所有人都叫喊起来,不知是庆祝还是哀鸣,什么也听不懂,这个世界乱了。

清醒过来,是额头上被一个物件砸住了,嘭地一声。你低头,一只麻雀,在红砖粉里打个滚,趴下不动了。梯子上有人喊叫,死了,该死的家伙。更多的人在喊,该死,打死你,打死你!

鸟,死鸟!确认之后有点恐惧,脑袋被打烂的鸟,还能飞哪里去?死,是你和鸟之间的事情,与别人无关,与那个吓瘫在那里呜呜哭的男孩也无关。这时,浑身发凉,脸上却是热的,额头上湿了,顺手一抹,手指上五个血花印子。鸟毛就在这个时候从满天的脚丫子的缝隙里缓缓降落下来。

这座老院子面向东,里面有三座大院,东门进去西门出来,后面是长长的走廊,廊上还有一层楼,太师椅一样收拢起来。院子东面那条河窄窄的,仅够两艘船掉过头来,却是北面那几个县渔船的下海必经之道。老院子唯一的出口就在紧挨着河道的南墙上,门板有一尺三厚,铁环跟你的脑袋差不多,老大个圆圈。早上最先响起的敲门声,像一条细长的蛇钻进所有房间,惊醒男女们,到了晚上听到看门大爷最响亮的一声,都回来了啊,接着是那个大铁环的撞击声,沉闷地关闭了一天的琐事。

涵江不是老院子面对的那条江,是这个古镇的名称。那个人被枪毙掉,镇里有了一个平静的夜。这个夏天,让人惊骇的事情还会有哪些?这是你父亲所担忧的,那时的工作就是政治运动,全天候与人斗,直到一方倒下或者逃匿结束,即便夫妻也难免阴影,白天的猜疑延续到夜晚。父亲很晚才回家,带进门来的风吹到妻子脸上,除了凉爽还夹杂着浓浓的烟味。这是当地产的烟叶的味道,很多人将报纸撕下一角卷起烟丝。选择报纸要有分寸,撕无关紧要的部分,并且背着人。母亲在另外一个城市工作,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在这里住半个月,但还是不习惯这种气味,丈夫并不抽烟,可整天开会早熏得连皮肤都是一股让人作呕的气味。站在走廊里,望着楼下或河对岸来来往往的身影,能呼吸到一种特殊的气味,不断冒出来,一直吹不散。

事件之后,父亲看着妻子呆呆地站在自己对面,一天没说话。父亲用粗声粗气的语调说,你,还是离开这里吧。妻子却一动不动,像贴在墙上的一张画。父亲在床头坐下,提高了声调,你必须明天就走!你一下子从高凳子上跳下来,跑过去拉母亲的手,但是没有拉动,你往空墙上抓着什么,墙上是母亲的影子。父亲有些气呼呼的,嘴唇嚅动着。后来,母亲走到床边,墙上的黑影越来越大,遮住了半个家。

当地一声,传来陌生的声音,你走到声音来源的阳台,轻轻拉开布帘子,除了星空的跳动,一切都寂静。木窗没有打开,窗外延伸出去的小阳台上立着一只鸟。白天,要站在椅子上才能越过窗台看到南墙以外的空场子:树,更远的平房,桥,连到更远处的平房,船,悬挂在一道道屋脊下。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左侧那条河映着星空,不过是黑衣服上吊着一条黑丝巾,黯淡,几乎辨别不出来。这只鸟正好立在这个背景前,像黑夜在河里洗澡的人,突然在水面上探出脑袋来,也是这般令人好奇。

伸手去抚摸它,但连鸟毛都够不着,不过能感觉到它有些冷,风在背后一直吹着。一团黑云在天幕上飘过来,一块黑板擦将星空抹掉,又很快扩散开,又聚集着翻滚过来,瞬间打在南墙上,噼里啪啦惊天动地,听到叽叽喳喳的一阵哀鸣,原来是一团鸟,紧接而来的狂风将那条好看的黑丝巾卷起来。你被刚才惊人的一幕吓住了,母亲的手暖暖地按抚在你额头上,睡吧,台风很快就走了。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你猛然坐起来,父亲已经下床拿起话筒,话筒里的声音很清晰,很急促。父亲自始至终没开口,等对方说完才放下话筒。你听到了父亲颓废的声音,那个人死了,老婆也跳井了。哭泣声微弱,整张床都有些抖动。

一会,电话又响起来,一遍又一遍,母亲要下床去接,被父亲紧紧抱住。你很老实地躺在母亲身边,但心里却在想,窗台上是不是有只鸟?它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降临?为什么南墙挡住了那群鸟的去路?台风来了,它们只有向北飞。父亲开始讲述半个月里发生的事件,那些事错综复杂,你记住了反复强调的一句话,所有这些都是一个结果。

3

你独自走到南墙下,那里除了红砖继续剥落一层,粉饰了昨夜的落叶,没有新的存在。抬头看窗口,那只鸟昨晚还站在那个窄窄的空间里,那些落下去的鸟们难道又都飞走了?你悻悻地回来,大爷叫住了你,问你鱼还活着几条?

大爷是这座老院子的看门人,生下来就在门里面,没有人知道最初的缘由,大爷自己也不知道,他一生就为这副大门而活着。你似乎听说,大爷是这家主人和丫鬟的私生子,就在门房里生下来的,那该有多久远啊?可三大院的女人们怎能容下这样的母女,谁也想不通,无法想象到那些沉下去的脉络,有一根连接到生命线。

这座老院子现在住着三个单位,父亲是一个单位的领导,那些人都是一样刻板的脸面。大爷的屋子在大门一侧,挨着河,经常打捞一些鱼,煎成晚饭的小菜。也总会留着几条小鱼,养在罐头瓶里等你来玩,这时候,你就会跑上楼将自己那个瓶子拿来换。鱼儿活不长久,隔一段时间你就站在门房边,悄悄地,好像不想让大爷知道。大爷就说,带瓶子了没?来吧。大爷也问一些事情,你什么都不说,只会摇头或者点头。

大爷经常招呼你在河边高高的石阶上玩,比试瓦砾在河面上弹跳着飞跃的距离。大爷说的事情很远很远,河上游是舅舅家,现在全家都死光了,有一个哥哥参加抗美援朝没回来。咱们这块地方听祖上人说,原来是海,整片的水啊,你没见过海吧?什么时候带你到海边去玩,不远,就十几里,这条河就通到海里。那年国军撤退时,一个师部就从这里下河出海的,那个壮观啊,唉!军部就扎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就看大门。跟你说你也不懂,我这话从来不敢跟别人说,说了会死人的。哦,听老人说过,这块地方很早以前是海,后来给围起来造田,把海赶出去,约摸是在唐朝年间,这是真的。你点头,刚才还想到海面上乱飞的鸟,多可怜,连个家都没有,只有不停地飞。

大爷说,这里有很多这样的河道,前面还有水闸,能排涝,这块地方太低,一下雨就淹。那些有闸门的地方叫涵头,雨水从涵头排到海里,海里的鱼也游到河里传宗接代,在涵头来回穿梭。这件事,大爷说了至少一百遍,你只当真听过一遍。

涵江往东百公里,有个小镇叫甘蔗,母亲在地图上指出来,说那里有火车,能到达中国所有的地方。鸟能飞到的地方,火车也能开到吗?是啊,火车还能装上一家人呢。还说,该上幼儿园了。你才不管幼儿园是什么,喜欢的是那个能开到要多远就有多远的笨重家伙。也就一时的梦想,仅隔一天,母亲走了,你几乎忘掉了想象中的火车,在床上坐了大半天。父亲说,现在带你去上学。可你还是不动,直到被父亲托起来,站在床沿边,才将衣服套上去。

出大门的时候,父亲跟大爷打招呼,大爷挥手拍到你屁股上,这个小家伙终于长大了,你感觉那一掌很舒坦地将自己拍出了大门。这一年,你三岁。过了石桥,进入一道细长的小巷子,两堵互不相干的高墙彼此固执着,收缩到两个肩膀的距离,脚板在石面上敲击的清脆声,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你坐在小板凳上,听到小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学语声,父亲将十元钱交给一个女人,那人对父亲满脸堆笑,脸上皱纹遍布,如刀痕生出惊恐。扭头看着马路上,看着穿蓝咔叽布的人,那颜色是洗得很白的蓝,是从白里生出来的。你有些怯意。男人女人都是这样,性别不重要,衣着颜色重要,容易归类。父亲今天穿上过年前才做的蓝上衣,口袋平展,方方正正的,刚才从上面口袋里取钱时,女人一直盯着那里,刀痕明显扭曲过去。

三岁小孩,女人并不同意接收,父亲厉色说,过几天就要下乡去,这孩子怎么办?能带着去一个县一个县跑吗?那是工作,不是走亲访友,总得讲点原则吧,要不要跟你们部长打声招呼?女人的口气不再生硬。

父亲将你抱起来,走到女人面前,像交接一件器物,放入女人臂弯。后面将要发生什么,你听父亲说过多次,去幼儿园就能捉迷藏学写字,有很多小朋友能一起玩,可对这些你一样也不喜欢。离开这个老院子,孤独感就是趴在墙上的一条壁虎,不能自己断掉尾巴去讨人乐趣。听大人说,人都是猴子变来的,你怎能知道,没了尾巴就是将那段低贱的段落掩盖在生活中,还被裤子遮盖住。

你独自难受,看着父亲走出大门,朝这里挥手,那个女人也挥动手臂,说再见。你侧脸看了女人一眼,每一条刀口都刺来。哇,你大哭起来,声音瞬间湮没周围的动静。父亲并没有走远,返身快步跑来一把将你搂住,那个女人还没反应过来,你父子俩已哭在一起。背后,女人说,哭一会就好了,你走吧。终了,你在父亲的怀里进入那条细长细长的小巷子,那条瞬间断掉的跳动着的小尾巴,重新衔接到生命里。

4

坐在父亲和司机中间,望了一路海,沿着海边公路盘山而行,去的地方叫鲤城。进入一个半山区,翻上一座石桥。父亲对司机说,桥下那条河叫木兰溪,那些木船跟涵江多像,这里往南走可能也是通到海里的。

为什么要离开涵江,十多年后才渐渐知道了缘由。地区行政十八级以上的干部都集中到鲤城开会,领导岗位就旁落到那些闹事的人的手里,双方针锋相对一年多,终于至上而下来了个大逆转。仅凭一纸函,父亲卷起铺盖走人。一位老朋友来访,父亲牢骚满腹地说,全区几百人都集中到鲤城,是不是有点溃不成军?什么学习班,就是整人的一种套路。上次那一枪,下次随时会落在谁脑袋上,都不是傻子,谁想拿谁革命?可以早说,可以公开说,老子让开就是了,不就是一把椅子吗,谁稀罕?从日本人的枪眼里都闯过来了,还有什么怕?

从父亲专车上下来,你跟在后面去了糖厂,早已等候的军代表很纳闷,问父亲,这是你的孩子吗?你是来学习的,可不是当保姆的。父亲说,没办法啊,能把小孩放在涵江吗?又不是一只猫,自己能讨食,呵呵。那也不行,政治学习期间不能带孩子。不行就算了,那就回涵江吧。你这人怎么这样子?这是组织原则,你可以要求所有人,但这个孩子实在没人照顾,放幼儿园也试过,不行啊,怎么办?军代表看着父亲的脸色像石板生青,后来懂事以后你才知道那叫绝望后的平静。经这么一嚷嚷,远处的几个人也围过来帮父亲说情,一个戴眼镜的还将你抱起来,说这孩子很听话,看看你们,吵了半天有什么用?孩子都不哭不闹,多懂事啊。另一个说,这孩子大家都熟悉,没问题。老张,换成你家那小子,来了可会闹翻天的,开大会偷偷钻到桌子下,给你打得掉了层皮。

在一个两间开通的大房里,六张床围成圈,你的床是第二张。中午,父亲用饭盒盛了三分之一的饭回来,吃完你就睡午觉。鲤城的阳光是湿的,被海水漂洗过一样,能闻到丝丝咸味。你觉得后面总有人在跟着,无论走多远,那目光都与光线揉和在一起,很难辨别出这个人的存在。脚步声越来越近,邋遢的拖鞋在地板上响着。

后面有声音传来,你是从大海里来的吗?路上很安静,一辆汽车都不曾出现,这个小县城已经住进几百个有来头的人物,车辆将县城唯一的街道挤满,连驴车都要退到小巷里,等平静了才敢出来走几步。驴不懂这些人为的道理,不管这些规矩,随地尿一大片,又尿一大片。现在驴车也不见了,空荡荡的城里连个人影也没有,为什么只有你在呢?回头,看到一个比自己稍大一点的女孩,一撮头发从前额垂下来遮住一只眼睛。女孩摇摇头。那你是从海边那条路上来的吗?你点头。你有好吃的东西吗?女孩的眼神就像你是鲤城唯一的存在者,也是唯一的男人。女孩接着说,这一家,还有这一家,都没有了,都被大海冲走了。前几天来了一场台风,海水一直吹到屋檐上。你摇头。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爸爸妈妈呢,也在大海里吗?女孩的声音清丽柔软。

那就跟着来吧,女孩拉住你的手。太阳已经落下去,月亮刚刚挂在很远的一个角落。如果想吃什么,就说出来,谁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各家的秘密藏在哪里,这些都不成问题。女孩边走边打量着你。

要去哪?别问,你跟紧就行,要不然会走丢的,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没人会领你回家。你相信这句话,很久都没有人跟你玩了,那个瘸腿的男孩后来也被家人送到亲戚家。临走时,你拿出准备好的一块牛奶糖,这是小男孩第二次吃到含奶味的糖。

只能跟在后面。天空刚才还灰暗得像扬了一脸尘土,让一切都产生坏心情,此刻却瓦蓝瓦蓝地透出亮光,仔细一看是远处的一点光泽,忽隐忽现。你想,女孩说的好东西一定藏在那里。突然,被强光照耀一下,你哧溜跌倒在地,青石板上的苔藓被鞋子划出深深的痕迹。一只鸟连续叫了几声,路旁的整个林子都喧哗起来,所有的鸟在互相询问,这是白昼还是黑夜?它们应该这样问,有关秘密的事情只有鸟知道,它们守着时辰,在飞翔中互相转告。到了,你等一下。女孩回头说了一声就进去了。

你这才定了神,看到这里是一个住宅区,都是二层木房,有六根柱子的,有八根柱子的,底层空荡荡,所有家庭在地板下方是相连的,声音能传送一些秘密。周边是林子,只要有一丝风,就引发鸟语交集。

蹲在路边,只有没遮挡的地方呈现出月光,不是白,也不是蓝。女孩离开有一阵子了,你有点着急,又不能贸然进入那个有灯光的屋子。只有猜想,那里面除了老头还会有谁?是个大肚子老头还是个干瘪的小老头,家里会藏着什么好吃的?或许另有好玩的,你对吃的没兴趣,老头能吹糖鸟就好了,那是好几种颜色吹开的,动物园里的鸟无论多么花哨都没有糖鸟漂亮。

后面上来一个男孩,比你高出一头还多,从低处慢慢走到高过视线直到仰望的位置,才扭过头来说,来,喝一口。男孩只穿件裤衩,皮肤很黑,没穿鞋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微乎其微,像影子缥缈,但身子很结实,将一个瓶子递过来的时候,你都无法阻挡。只好喝了一口,辣辣的,跟土灶里做饭时燎起的一把火,一下子穿透昏暗。

没喝过吧?这是米酒。

很快,头有点晕眩,你不由地走前一步,拉住男孩的胳膊。男孩说,你爸爸就在那个有灯的家里,想见吗?你说,想。已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还有很多嘈杂声,你想起来了,与在涵江楼上会议室的吵闹是一样的。你想象到父亲衣着严谨,表情呆板,双手挥动着,在表达一些混乱的想法。

你叫什么名字?你这才想起身边的这个男孩怎么什么都知道,突然问起来。男孩说,我没有名字。为什么会没有名字,那你爸爸叫你什么呢?我没有爸爸。那你妈妈叫你什么呢?我没有妈妈。我到底该叫你什么呢?你叫什么都没用。

那些人占用白天那么多时间,一直在念语录,念指示,谁也不说话,现在却点着灯吵吵闹闹,让你想不通。男孩领着你接近那间屋子,从木楼梯爬上去,先看到的是父亲的后背,像摇晃的雕塑,右手习惯性地挥动着,那些话就从他手指上甩出去。再往前,是那个军代表,五官在脸上全部调动起来。灯光是从墙角的一盏马灯里发出来的,马灯挂在墙上,光线在木板上反弹过来,更加柔和幽暗。这个家四面木板,木板已被烟熏黑了。

灯花跳动了几下,你想过去拧一拧,不能这样一直燃着,焰子会越来越短。刚才那个男孩不知哪里去了,还有那个女孩,明明看见她进了房间,现在也没了影子。你很是纳闷,坐在门槛上,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与你无关,脑子里开始嗡嗡响起来,是鸟们的骚动,让每一片叶子都承载不起。

你有点迷糊不清,突然一身巨响,嘭,跌倒在地,声音像从天而降,穿透所有房间。你睁开眼那一刻,父亲正背对着你,身子后仰着倒下去,将木地板震得直抖,头正好落在你的两脚间,脸像一块崩裂的青石,有点错位。军代表从口袋里掏出黑手绢擦擦枪口,青烟正一口一口吐出来……

5

在鲤城,你们没有任何资格这样说话,军代表对父亲喊起来,还掏出手枪,用漆黑的枪眼对着父亲的脑门。你就是这时醒来的,然后坐起来,在单人床中间,把床单披在身上,只露出圆圆的脑袋,泪水淤积到眼角,但没有哭出来。房间的每一张床上都坐着三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蓝色笔记本,低头写着什么。父亲在枪眼里缓缓坐下来,低下头,这时候肯定难受,便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跟他和妈妈吵架时候的姿势一样。

后来,你就披着床单站起来,想象着样板戏里杨子荣的动作,在床上挥了一下肩头的床单,转了个圈站定。那些开会的人原本谁也没有在意你,片刻间又转了一圈,还是没人理会你这个刀光剑影里猛然露面的小孩子。你已忘掉刚才梦境里的一切,觉得自己才是这个小会场的主角。一直没有观众注目,你郁郁寡欢地回到初醒时的状态,像尊小佛像,直到会议结束。这时候有人投来笑脸,那个军代表甚至走到父亲面前,激动地握住你的小手,说这孩子真了不得,安静地坐了一下午。

在这个厂里住了一个月,你的游戏都是细碎的,属于自己的,甚至自己也不明白的,所以最后离开的时候没有觉得什么不舍。你惦记着的只有一样,那就是枪。不是手枪,那是军代表的身份之物。你喜欢长枪,也就是简单的汽枪,可以用膝盖在中间一顶,曲成两截,然后放上小小的铅弹,扣动扳机,发射的声音有点像气爆了,脆脆的。

有个周末上午,每天别着小手枪的军代表从房间里拉出一把靠背椅,放在院子里。这个比父亲年轻些的男人不看你,而你却盯着那个暗黄的皮套子,从窄小的搭扣里露出的黑黑的枪柄,颜色陈旧。老院子的那些大孩子们谁也没见过真枪,你觉得自己已经很接近英雄了,至少闻到了英雄气息,但不是从军代表身上发出来的,而是从那个短小的黑暗深处发出来的,比一只雄性的猎狗还要沉稳,能听到嘴巴抑制不住地张合,有东西一点一点往外试探。你甚至因此原谅了那天军代表对父亲举枪射杀的仇恨,尽管是个梦,但一直挥之不去。现在,完全可能是枪自己沉不住气了,它的禀性就是开口伤人,舌头 有声,随时会冲出去叼住对面的要害处。你一看见军代表走近,就有了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正迎着那个舌头,站在这里等它现身。有一瞬间是自己冲上去的,一把拉住猎狗的脖套,快速冲向另一个目标,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目标一直存在着。

这个月即将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军代表坐在椅子上,你站在一旁,宿舍前偌大的场地,两个各怀心思的人,却能想到一块。枪,也许是最吵闹或者最安静的时候,才能明显感觉到它的存在。在身边,却像是在很远处,某个墙头或者土包上,面对着军代表和你,不时探出头来,让你们对那空洞的感觉有了一丝寒噤。

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军代表在椅子上坐了不到一分钟,刷地站起来,你在这里别走,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军代表拎着一把长枪出来,拍了一下你的脑袋,然后端枪瞄准树杈上蹲着的一只笨鸟。它已经蹲好长时间了,兴许正在午睡。叭,它的午觉换了位置,躺在了地上。军代表对那只鸟不屑一顾的表情,回头传递给你,你也不由地转移视线,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让军代表很惊讶,他走到那只鸟跟前,用两个指头捏起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绳,扭了个圈套在鸟脖子上,再挂到树杈上。然后将枪管从椅子靠背的缝隙里穿过去,将枪托放在座位上,来,打一枪。你一下子蹦起来,刚有点手舞足蹈,又马上收敛,走到椅子跟前蹲下去瞄准。男人也蹲下来,侧着脸对你说,看见没?这是准星,对面那只鸟一定要放在这个尖尖上。你听明白了,瞄啊瞄的,一会左眼,一会右眼,后来干脆两眼都睁得大大的,装进那只鸟去,其余的都空白了。

鸟飞不走,长成了树的一部分,用不了一两天就无影无踪。男人生气了,你怎么这么不专心?就这三个点,对齐了就扣,不能光想着一个点。一个问题多简单,好几个问题碰在一起,最后就成了一个问题。唉,这道理你不懂吗?就按刚才说的,你再瞄三次,还是不会的话就该滚蛋了。话音未落,你扣动扳机,叭,对面的鸟不见了。这孩子,军代表狠狠地说,真有你的,出手快啊。

6

一个月后,你们离开鲤城回到了涵江,父亲有时间每天哄你玩了,他不再管别人,也不再被别人管,每天睡觉时很少再有电话铃响起,总之是这个家安静了。不过,你独自出去玩的机会少了,父亲总是跟着,越来越不放心你。每次上街游行时,父亲都不敢将你一人锁在家里。死人的事件在这个季节里依然发生,如果你出现意外,他将如何生存下去?

老院子开始空落,大爷粗嗓门的叫声听不见了,回来的按时回来,回不来的总是回不来。到了秋季,河里已经跳进去三个人,北院老太太的儿子也跳河了,那几天满院子都是老太太的喘息声。看门的大爷偶而开始喝点酒,说天凉了,住在河边湿气大,喝点酒冬天就不会腰疼。

白天,只剩下一群孩子上蹿下跳,老人们坐在自家门口看着天气,也等着家人走进大门后大声叫唤。现在,你开始跟那些孩子们说上话了,跟着他们满院子疯跑,父亲经常站在南墙楼边,望着北面几座院子,所有的动静都在屋檐下,好像能看见似的每天看。有时候你从那个巷口子出来正好能望见父亲的眼神,觉得父亲每天站在这里是为了看自己,因为眼神总是那样宽阔。

这样的安宁也短暂,那群游行的队伍驻扎进了老院子,很多房间被打开,三个小院子又恢复了热闹。你有点喜欢这个乱糟糟的世界,觉得自己好像正参与其中,让你想到了枪,想到了军代表。那张紧绷的脸挑起一场战争有多容易,你非常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候拔出枪就射,干掉他们,至于他们是谁无关紧要。

有一天,你被父亲摇醒,咱们要走了,去看你妈。你一下子坐起来,真的吗?真的,快,车在下面等着。还是上次去鲤城的车子,司机将手放在你腿上,轻轻一握,你要快点长大啊,小伙子。父亲对你说,到了你妈那里,你要上学,知道吗?你开始想象下车以后的事情,但汽车在涵江的出城口被拦住了,那些人舞动着一面很饱满的旗子,哗啦啦挡住司机的视线。

父亲将你摁了一下,暗示不要动,然后下去,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个折叠纸片,小心地递过去。那几个人都凑过来,看了一会不吭声,但也不说放行。见无效,父亲赶快掏出一包大前门发放出去,并陪上笑脸。那个揣着纸条的人已经走到驾驶室旁边,问起司机来,哪儿的?梧塘,梧塘的。哦,怎么听你像秋芦的口音?我老婆家是秋芦的,上门女婿是招亲啊。那人转身问父亲,你是哪个派的?那个条子上写着,你再看看。就要你自己回答。父亲不语,一张青石板脸像突然被雨水冲刷过,瞬间亮起来,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又一辆车从城里开出来,车上站满了人,在后面刚停下,那些人就围过去。车上有人将横面的挡板打开,露出一个被绑押的人,背后插着一面白旗,上面写的什么你不认得,只识那个红叉叉。有人在喊,执行枪决。

父亲走到司机窗口前说,今天咱们不该走西门。一时走不了,司机就抱着你下车,前面已临时在城墙根的土坡上搭建起台子,可能这里经常举行这样的仪式。你们被后面的人簇拥着渐渐将台子围住。口号,宣判,掌声,欢呼。

叭,清脆的一声,被城墙顶回来,震耳欲聋……

7

那人是你,旧宅的主人。男孩出现是孤立现象,你要找到此前的那些人,让所有的未知呈现出来。旧宅比印象中要小很多,似乎被时间挤压掉一部分,连同记忆一起失去。你开始退回此前,让自己矮小,瞳孔收缩,时间拉得很长。你庆幸这样的尝试,获得了生命另一端的秘密,从一个过道穿过另一个过道,打开一间又打开一间。空间完全不同于现在,忘掉了现在,不,是未来。

旧宅门还是木板的,门环深锈,一点都没变。你站在与父亲居住过的楼房下,背着光线,色彩浅薄得接近虚无。像一件爱物丢失一样,昨天还抚摸的温暖,念头一闪不见了。有人问,你看这旧宅何用?你说,小时候住过。

旧宅将一分为二,用砖墙割立,互不来往。南面一半还属于公家,北面一半已归主人,但旧宅产权迄今不清。你还将旧宅的宿命画定,美工将场景布置画好交给导演,这个悲剧需要红色调,需要围栏,需要压制,从物件到灵魂都需要一种压抑的紧迫感。无所适从,对吗?是的,你点头默许。美工走了,化妆师来了,事情没完没了。你说,这些都找助理吧,一切按部就班。

憩息片刻,布局出图,呈现于你。前庭上的红色屋脊,横在眼前挡住前视,将整个二楼局限在狭隘的空间里。你的某种暗示存在其中,这是其一。前庭开阔,但临河无遮栏,作为商贾世家,直接面对无情流水而逝,这是其二。正门偏于侧面,屈就于一隅,有点猥琐,实在难受,这是其三。而此前,助理拿来的规划图是这样,朝南的正门延伸至院中位置,立一与旧宅正对的大门,门后竖立照壁,松鹤牡丹富贵延年的粉饰。如此一廓,与流水分隔,互为补缺。这原本是你的意图,给感慨找个落足之地,安抚失意。助理却说,这是一出正剧的场面了。你回答,命中注定,这个场面必然处处玄机,布满障碍。否则,那些人物是否该换装,工仔们是否该从头做起?原本就是一出悲剧,初衷不可改变,你都想好了,从那个小男孩飞出楼梯开始。

下楼,往里走。男人正在做杂务,衣冠整洁,像退休职员,说自己是旧宅主人的后裔。你大喜过望,说这间房子原先是公家的厨房,这儿是大灶,这儿是饭桌。这儿那儿指点了一通。男人一直看着你,也许第一次听说了先前的用处,能填补家族史的一段空缺。

你:贵姓?

徐:徐,双人有余的徐。

你:哦,还挺复杂的,徐家的事也了解过。

徐:给你看一件徐家的东西吧,你会感兴趣的。

从木梯上去,翻腾一会,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下来。男人说他叫金辉,金碧辉煌的金辉,是爷爷给取的名字。你点头,是老地主,总够百岁有余。徐金辉说,记得那时从这个旧宅出来时,爷爷就有大把年纪,胡子很长。留胡子显老,你看这头发都白了,黑的能数得清。你说一样,我也白了。徐金辉取出一份《关于请求保护“顺茂隆”徐氏民宅的报告》,第二页落款处,签了二十五个名字和手印,都是徐氏后裔。

你:金字辈吧?

徐:是,第三代人。以前徐家居仙游,知道这个地方吗?

你:小时候跟我父亲去过,很好听的名字,仙游,神仙游历之地。

徐:看看,这个旧宅多陈旧,是危楼,自己保护有困难,公家还占着那一半,关着门不维护,这样损坏得更快。

你:怎样保护旧宅,是当地政府的事。

你在徐金辉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有很多设想几近完美,但还有补充的余地。你是个充满信心和耐力的人,不厌其烦地修正着,除非进入梦中。男人觉得你有点冷漠,在回避关键话题。

徐:你应该知道威尼斯,但不一定知道陈章武,《莆田志》里有这个人。

你:为何要知道此人?

徐:他是新志里的文人,和你一样,写写画画。你能找到旧宅来,不可思议。脚下这块土地叫“萝苜田”,自古成形以来,河道密布,三面临水,水连着海。闽中威尼斯这个称呼,是陈先生最早说的。把这里称为岛也对,被河水分割,直接引向了大海。也知道你写小说,网上看过一些,所有写过涵江的文字我都收集起来了。你描述涵江的渊源,曾将一座旧宅作为国军指挥所,实际上这座旧宅就被征用过几次,部队撤退之前做师部。你不必惊讶,弥想的吻合也许就是上天的赐予,让你与这座旧宅的命运相关,精神与它在某处汇合,包括你四处寻觅,终究找到这里。

徐金辉坐在板凳上,后背朝阳,一字一句,字字如金。恍然觉得你就是要找的那人,很久以前从灵魂里出来,去寻觅渴望已久的归宿,怎么就默默走到这里,是有人安排了线路?如问道者,如客栈后生,如乘凉老妇,都指向一个并不确切的方位。说似乎有这么个旧宅,也说这样的旧宅好几个。你便不断地完善设想,纠正来历。于是在你的掐算下,男人敲门进来,你在摆谱,摊开局部的秘密。你说,从楼梯上去,从楼上下来时,一切布置就位,开始一点点泄露秘密所在。

8

旧宅在图的中间,三面被砖木环抱。你提醒小男孩,但小男孩并不理会,一直往里面跑,在阴暗处不见了。助理按照你的新意更改文案,整个上午故事脉络曲曲折折,却坚持一个生长的途径,像树,到处都是洞,裂纹,受人偏见。你说这样就好,玩这些自然的破绽,添加色彩,元素,生命。现在开始,时间倒流,在0和9之间,开始设计一种开端,让它长出枝枝杈杈。助理说,那就长一株圣诞树吧。你默许,古老的旧宅变形了,砖木结构被拆解,按照新的布局,它们乾坤大挪移,组合成一株圣诞树。你笑了,站在树下,圣诞老人会从天而降,一厢情愿地等待着。那人曾经是小男孩,现在是老人,你想,这有错吗?

徐金辉家的墙壁镶着镜框,地主和地主婆,你默想到身份。这不是你期望的那个百岁老人,爷爷奶奶的容貌,可以从活人到像片继续往前推,此事由助理来解决,很快就有一张电脑图传来。不用看,会将那些细部的条纹都刻画好,测好瞳孔的距离,还有皱纹的趋势。这是徐氏三兄弟中的一人。徐启燕、徐启祺、徐启云,《莆田志》中关于“顺茂隆”的三个人物,这让你无法选择,将面对哪一个?这个难题还是交给那个小男孩吧。

在你看来,涵江就是“小上海”,美称由来已久。很久没人来探听了,你却兴致盎然,念出清代郭龙光的诗:“涵江连郡郭,二十里平田。村小皆依树,桥低欲碍船。风光小吴越,财货甲漳泉。日暮停桡处,微闻宿雁还。”小涵江,风光超吴越,财货胜漳泉,不可想象,但你经历过,却没说出来。当你的后人徐金辉问起,你才说,涵江其实是“孤岛”,徐氏家族的“海上商路”何等辉煌,但迄今也没有得到重视,真可惜。你已勾画好线索,徐氏老人的容貌在不断添加。你对徐金辉说,现在开始听吧,徐氏传奇是属于自己的,从宣统元年开始,去问问今天的孩子,宣和统是怎么组成一个词汇的,有谁知道?既然如此,将整个文案调出来,之前就已安排一个完整的演绎班子,一百个演员,一千个群众,一万个电脑特技人模,十万个古镇人流攒动的效果。你说,从那个孩子出场预演,将贯穿整个家族命运,直到今天坐在小板凳上谈话的两个人。

那年,三兄弟在仙游做赤糖生意,你偷吃了不少。整片的甘蔗林被砍倒,碾压出白腻腻的汁液,然后注入大锅里熬。你在远处等待着,火焰冲出炉膛,白水翻滚,三兄弟不停地搅动,颜色逐渐变为暗红。你守在角落里,每一锅都这样倾倒,席地上摊开一张大糖饼。最后揭起来,你伸手去抠那点夹缝中的甜,抠得心满意足。三兄弟生了很多孩子,你最不起眼,谁让你老实巴交呢?这些往事,跟行当里的人说过,有些还重复过多次。别人说你怕自己健忘,年过四十是有点毛病,但你心里清楚,煮糖卖糖的徐家的那点事情,连《莆田志》都微不足道,长此以往,这个旧宅与徐家将彻底被遗忘。

也罢,你悄悄回到旧宅,跟1909差不多,一趟趟运送资产,你最终要做何等大事,极少人知道。以及小男孩长大成人,跟着母亲远走异乡,继续创业谋生,也一样少有人知道。没有见过这么多大洋,整箱整箱从眼前搬过。族人最兴旺之时已经到达上海,再多的财富都要运回故乡,筹建这座涵江豪宅。积攒多年的血本,陆陆续续运回涵江,轮船停靠在这块七亩二分地的河道边。这个场面,你设想了无数场景,每个难以取舍。助理都赞叹这样的奢侈是何等超脱,他不是指那些打捆的大洋,是在谈论你的想象力。

徐:徐氏家族从仙游迁徙到涵江,大概是建宅六年前的1903年,当时徐氏三兄弟由经营“兴化赤糖”起家,后来转向经营纱布批发业务为主。

你想到自己也许就是那年出生的,已经没人能说出确切的年龄。年龄是虚数,无关紧要。既然是1903年,那可能是哥哥姐姐们出生的时间,记得从楼梯摔下去那年,自己还不到十岁。徐家建宅花了十七年,那就是1920年建成的,除了听老人絮叨,记忆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徐:十七年耗资十三万大洋,其实之后还在小规模地建,一开始就留下空地了。

你:有钱的时候不建完,留下空地让后人建,这是多好的激励机制啊。

徐:1937年,日本人闹事来了,才停止建设,后来就一直空在那里。

你:这些事只有徐氏后裔才知道。在外人看来,这里早就破落了,怎么会有待建的规划。百年的设想还在图纸上,无法实现,这也是家族莫大的遗憾。

你漫不经心地在旧宅里踱步,忘掉自己是谁,混淆了时空,什么有关,什么无关,都是外人的见解。你还拿走徐金辉坐的那把凳子,摆在临江的台阶上。拿起《莆田志》找到那段记录:清末,涵江计有中小商号300多家,从业人员近千人,其中经营布业已成规模。到民国时期,纱布商店有40多家。这时候,徐氏的“顺茂隆”拥有资金30多万银元,最为雄厚,它和芳来、茂隆(后改梅记)、茂兴、永和、泰隆、永兴、立大等8家在经营批发。布业里规模小一点的是零售商店,有双茂、大方、大达、义兴、协成、大章、仙兴、同升、万丰等33家。经营品种除本地土织布和染色布外,主要有上海的男女线呢、花哔叽、花洋布、漂白布、龙头细布、次斜、元色哔叽和元色斜纹等;江苏南通的“血尖”(土布),杭州、绍兴、盛泽的丝绸;广东的香云纱;厦门运进的香港正哔叽、华达呢、贡呢、印度绸;福州运进的男女线呢(土织)、格布、条布、土纱布等。民国27年(1938年),在涵江登记在册的商户达800多户,行业增加到40多个。

你在徐氏的 “顺茂隆”的下方画了一道线,衣食住行衣为首,社会现状反馈在服饰上,涵江布业便是标志,“顺茂隆”不是特殊个例。你打开另外一个夹子,将图上的圈圈一个个连起来。

你:十万人太少。

助理:那要多少?

你:多多益善。

徐:那时候的涵江古镇,顶铺徐姓、后坡李姓、仓前陈姓、宫下吕姓等数十家大商,号称“百万富甲全郡”,叫“小上海”一点也不为过。

你:涵江与上海不仅在称谓上,实质上也有很重要的关联,清光绪二十五年。

助理:1899年。

你:日本的“纪摄丸”轮船从涵江镇外的三江口入港,福建海禁消解了,门户开启。后来,涵江也有了自己的货轮,开到上海、宁波、南京、温州、福州、厦门,开行设店,商贸往来。五大港就是福州、厦门、泉州、三都澳和三江口。那时,“舟横苇岸明渔火,客语篷窗候晚潮”,“樯帆辐辏,船只云集”,气派得很。

助理:《莆田志》里有不少诗歌,不知道商人里面有没有诗人?

你:会有的,会找到此人,跟“湖畔派”“鸳鸯派”在一起混过。

徐:旧宅前的河水通海,建院的大洋,还有建筑材料从三江口运进来,然后分道,各回各家。现在前面的河道都浅了,河水浑浊,小时候还在那里扎猛子。

你:在水里装水鬼,抱别人的大腿。

徐:还是说说徐家吧,很久没人提及这些事了。

你:老人们把“兴化赤糖”等土特产运到上海,再由上海运回十几万匹纱布在涵江批发,一进一出相向经销。徐氏在上海英租界金陵路开设“天祥”货庄,名头很大,今天的上市公司也不过如此。

徐:你真是1920年出生的吗?那该叫你什么?

你:别着急,会搞清楚的。还花过“黑母鸡”,你没听说过吧?

徐:那是什么?

你:中国银行发行的五块钱就叫 “黑鸡母”,十块钱叫“红鸡公”,还有莆仙农工银行的一角、二角、五角、一元、五元纸币,都不值钱。建这个宅花的是大洋。最光耀祖宗的是顺茂隆搞航运,日本人走了,徐氏跟别家合资80万法币,造了一艘50吨的铁壳船“宁海”轮,运客也运货,后来就去上海,干到收盘为止。

徐:你贵庚多少?

你:这个也不重要,说个你不知道的吧。后来上海又起战火,徐家货庄全部迁回涵江,留守者等待以后的机会。有天晚上,听到一只鸟叫得很怪异,便想起来关窗户。那只“太阳鸟”屙下的屎蛋子却掀起瓦片直砸下来,将徐家剩下的所有财产轰了个净光,燃起的大火成片地烧,可怜那些无辜的邻里,担惊受怕了一整年,还是没躲过去。阿弥陀佛,信佛祖,信妈祖,其实都一样,谁也保不住性命。

9

后来,你一直跟着母亲在甘蔗生活,在家清闲几年的父亲再次来到涵江就职,你只有在假期里才能够去涵江。

大爷将门打开,帮着把行李卸下,父亲依然是这里的主人,下属们围过来接上手,拎包的扛货的一扫而光。你被看门的大爷拉住手,说两年不见长了一个立砖。

门房墙上贴了报纸,宣传画在上部围成圈,整个家就像是一张沾贴好的纸片,然后打了三个折合在一起。大爷坐在床头,在两尺见方的窗前望着外面,白发已经盖过黑发,从后侧面看去,腮帮上的肉还抽搐,脑袋也有些晃动。过了一会,大爷说,不会再有人进来,快下班了。大爷的两眼看到了很多东西,但是一点也没有显现出来。你觉得窗口是个大眼睛,是一个隐藏在门外的人几十年里一直关照着你。大爷说过老院子里的遭遇,没有流眼泪就沉默了。

又过了一会,大爷撸起袖子伸出左胳膊,对你扬起来。你来,坐在这里,你知道这个吗?左胳膊慢慢收起,最后五根曲张的手指收拢起来,移到了发亮的额头前。大爷说,你看这。你瞅见鼓起了圆圆的肌腱。大爷说,看这里。你的眼睛在大爷右手指尖上从肌腱移到弯曲处,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形状,你愣了一下把眼投向别处。大爷眯着小眼睛,厚重的眼睑耷拉下来,一笑就缝合住了,好像是在梦里微笑。大爷又说,你看见过这个吗?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见过还是没见过都不确定。大爷又说,这个,你很快就会见到的,你长大了啊。没有好奇,反而感到很委屈,你没有去二楼帮父亲整理行李,而是走到大门口,抓住生锈的铁环。你已经能够将胳膊从环里穿过去,试了一下没有一点乐趣,感到的只是一阵茫然。

你像很多孩子一样开始发誓,往门里瞅了一眼,正好能从大爷的小窗口看到里面的伟人像。你对自己说,对老人家要讲真话,不能要求什么,要求了也很难得到。中国那么多人都在祝福老人家,也希望能帮自己大忙,但那要等待多久呢,所以想了也是白想。你又想,如果真的回答了自己的问题,那怎么能听到呢?喇叭上的声音肯定不是对自己说的,那是对大人们说的。老人家有先见之明,早早就在语录上公布答案了,所以一句顶一万句,就为了回答大人们的问题。一想到这些,你就有些失望,是对自己失望。你试着对天空说,刚才大爷教的,知道这个不好,但怎么才能抹掉呢?可是这些心里话,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你悄悄上楼,推开家门,父亲大声质问你,躲到哪里去了,也不上来帮忙收拾家里?至少可以扫扫地,提一小桶水来。

有一天你醒来,听到楼下嘈杂声越来越烈,有人叫大爷。等你跑到门房时,已经很难挤进去了,有两个女人在哭,其余的人嘀咕,你也听不明白,还是钻进去看个究竟。昨天那张床单盖在一个人身上,肚子是塌陷的,略显瘦弱的身子,显然就是看门的大爷。但是你似乎听到了呼吸,一个久病的哮喘病人的呼吸,老人的脸在床单上浮现出来,说早算准自己那些掉落的牙齿,在瓦片上总共跳了十七下,那就是今年啊。

你有些害怕,后退到一个人身后,侧着半个脸,对面墙上是伟人像,让你的胆子又壮了不少。大爷就在这个时候伸出手,想要拉住你,但还是够不着,说这辈子牵挂的人,就剩下你们几个了,然后呼呼睡去。

10

光着脚丫子坐在大水槽里,温暖的石板被正午的太阳烤过,上面薄薄的水像抹上去的一层奶油。丫子在水下用两个趾头轻轻弹拨,水波就暗暗生出来,将天庭摇晃得吱吱响,那是檐边的鸟斗架来了性子,正好在水的倒影里钻来钻去鱼一样。你喜欢鱼,各种各样的小鱼在罐头瓶里存着,那些微小的生命被圈定在一个遭人窥视的空间里。你面前的水很静,如果跳进去就成了鱼,无声无息地滑动。

父亲不允许你接近水,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两三个孩子,上个月走了的是二楼钱家的老大,老院子里的孩子王,所有的孩子都被欺负过。你也不例外,但钱老大对你还算客气,只是抢你口袋里的奶糖,你不在乎几块奶糖,只是对一个经常掏自己口袋的人有恨意。那个十五岁的后生在午饭后独自往水里一扎,就沉睡下去了,找到他在水底下的那个房间。家人满河道奔跑,对河道里过往的船夫逐个叮嘱,见着孩子就喊回来。船夫说,昨天细心找过了,今天再找找。其实就在那间屋子上方,还用长长的竿捅进去过。船夫听着岸上的老小轮番哭诉,个个眼睛都湿了,说三天后再找不见,这孩子可能就迁居海里了。

这时候,父亲攥紧你的小手,看见了吧,死都没有归宿。后来你在字典上找到了 “归宿”,想着白天的事情,觉得自己以后要去很多很远的地方,只要每天能给父母亲寄来一封信,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这就是归宿。

水槽在院子中央,雨水从屋檐上灌下来交织在里边,然后顺暗道走到院子外面。你坐在这里一个时辰了,感觉自己没脸见人。早上,你在楼顶看到下面台阶上坐了一排钓鱼的人,就拎起砖头抛下去,水面上扬起一圈的鱼。那些人要上来寻你,你却躲开不理会,但砖头的主人并不饶恕你,随手拿起笨重的家伙劈头盖脑,你被唬过好几次。

你的牙又开始疼了。这个月已经拔掉三颗,每一次被看门的大爷用细绳拽掉之后,你就狠狠一扔,飞上屋顶,叮叮当当两三声。大爷说,一个人究竟能活多长,就看你换牙的时候扔在瓦片上响几下,等牙换完一共响多少声。你摇头,不知道,记不清。所以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天,所以就活得混混沌沌,聪明一点的人只好去讨些德行,为的是讨来好运气啊。大爷吸着铜制的水烟袋,呼噜呼噜喘气一般。你才不管在瓦上蹦几下呢,疼得拿起砖头往下抛,每拔一次就抛一次,直到将门前的砖头尽数抛完。

你光着脚丫子回到家,被父亲瞪了一眼,父亲正在看《参考消息》,顺手拿起茶杯。远处的渔船有的在篷里点上灯,风吹动船身,灯也晃动,你一时觉得自己心里不踏实,想到下午抛砖引出一巴掌的事,想起当时脸蛋发烧时自己的表现,突然感到站在坐着喝茶看报的父亲面前,自己像个威风凛凛的大人。

接二连三的死讯动摇了你在涵江玩耍的兴趣,河就在老院子东面,你看到的是一堵隆起的墙。那株枝杈探到河面上的树,你也不再爬上去,现在你认识到死是多么可怕,满嘴的牙还在松动,希望每一颗都能在瓦上叮叮当当响起来。

这座大院子的厕所是公用的,在北墙外一亩多菜地的一角,时常看到有女人淘粪浇菜,你叫她穆姥姥。这个菜地供着老院里三个小单位的大食堂。穆姥姥住在北墙的二楼,在屋脊上遥遥相对,你去厕所的时候总能看到她衰老的身影坐在一张紫色木桌边,吊着铜边眼镜缝制鞋垫。几年前,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她就是那个姿势,现在好像只有你长高了一尺,已经能扒住栏杆,而穆姥姥却没有丝毫变化。坐在靠近门前的地方,一哈腰就能看到外面,这点距离正好将自己隐在光线里,来去的人只能看到敞开的门。身后的窗户也是敞开的,枝叶茂密的橄榄树在外面摇动,有时候敲击一下墙面,清脆的声音让你的牙齿泛酸。

穆姥姥很长时间不抬头,阳光照在秃顶上,耳朵比晒蔫的木耳还要萎缩单薄,脖子肯定是干枯了,延下来的枝干在黑绸缎里藏着,最终伸出来的手掌如果不动的时候就是一堆木架。累了,一动不动摆在那里,鲜艳的鞋垫就成了架子上的工艺品。不知道穆姥姥有没有孩子,你从来没有听人说过,如果很多孩子,每一个都备好一双鞋垫,该做到何时?你从父亲想到母亲,却从来没有一双漂亮的鞋垫。

有次你很想对父亲说,长大了要当兵,但看着父亲夹着文件报纸什么的回来时严肃的也有些颓废的表情,你怯了。父亲看看手表,掏出钢笔写字,写不出来就甩一甩,然后哗啦哗啦在纸上划着。你知道父亲在写什么。有天晚上很迟了,你有些害怕,就悄悄开门走到亮灯的办公室,一群人正围着父亲劈头盖脸地责骂,父亲不甘示弱,便不看手中那张纸,直接伸到对方脸前质问。除了吵闹,就是纸张在父亲手中挥舞的声音,纸张被父亲攥得生硬发脆,像撕裂的嗓子里布满血丝,穿透大脑,让所有的知觉停滞,只留下一种肆无忌惮的呐喊。这个场面该是父亲一个人的舞蹈,后来离开涵江的时候你回忆过这样的夜晚,每一次都是相同的一章,却总是不能谢幕。

父亲终于看到你站在走廊里,没有踏进家门就问,你长大想干什么?当兵。当什么兵?空军。想飞啊?想去哪里都能去啊。还有呢?当连长。为什么当连长,就不能有志气点?团长。下军棋啊你,没更大的啦?师长。才跳一级,应该跳三级,当司令员,你这个孩子一点觉悟都没有。

11

一个人有了想法就快老。

穆姥姥肯定没想法,有时候会拍一下你的头,走到桌前将桌上的小抽屉拉开,拿出一个贝壳,慢慢用指甲对住缝隙掰开,然后用手指蘸着在手背上抹一下。你闻到一丝清香,渐渐浓厚起来。穆姥姥的两只手左右搓个遍,然后摁在你脸蛋上,左一下右一下。穆姥姥眼睛红红的,是做工盯得时间长了,还是昨晚没睡好?穆姥姥放下眼镜,朝你笑一下,手已经松开,香却留住了。

孩子们说,穆姥姥原来是这座院子的公主,后来老财主死了,有个大姨太不喜欢公主,公主是小姨太生的。不是,穆姥姥就是财主家的小姨太,财主跑到台湾去了,上船的时候公主胆小,跨不过去,就没走成。不是,是老财主跑了,把财宝都藏在这座院子里,就在背面那块菜地里,把公主留下来看着,结果被解放军发现了。都不是,穆姥姥嫁了一个军官,后来军官被解放军毙掉,才回到这座院子里,回来生了个女儿,被老财主扔到了河里。才不是呢,穆姥姥跟门房大爷是一对,偷偷的,看见过他们在一起说悄悄话,还关上门。真的吗?小狗才骗你。那大爷死了,怎么没见穆姥姥哭过?

这些话都被你记住了,回去跟父亲一句句转述出来,父亲饶有兴趣地看着你让你不知所措。这都是真的吗?父亲摇摇头,没说话。那都是假的吗?父亲看着你,认真说了一句话,既然听到了,那你就记住吧。

你就要离开涵江去甘蔗上学,将这个消息告知穆姥姥,穆姥姥抬起头来,用两个指头比画着。是看着你们从这么长一点点长到现在这么大,还抱过小时候的你在走廊里玩。有一年台风来了,你父亲不在家,好像去鲤城还是什么地方出差,你妈都快吓死了。你一直哭,在这边都能听见,后来把你们带到这里住了一晚上。那天风真大呀,差点把你们母子刮跑,栏杆都抓不住。以前看过那个孙悟空也不行,照样被芭蕉扇刮走,找不着影子的。就抱着你,给你妈说不要朝后抓,要靠着墙,手要这样,朝前顶着抠住缝。你听着可怕吗?你还记不住这些事,太小了。

穆姥姥微笑一下,将长针在头皮上抹几下。你刚生下不久就来涵江,现在几岁了?你把两个手掌都打开,不说话。哦,十岁,好多孩子都长成大人,你才十岁啊,还早着呢。你知道这座院子有多大年龄吗?三百岁了,是老爷爷修的。那时候老爷爷是个当兵的,从北方打到南方,后来这里安定了,就做商人,往老家贩卖茶叶,挣不少钱,然后就盖这座大院子。你知道这座院子为什么要盖在这条从北流到南的河边,还是不朝南的方向吗?就是老爷爷心里惦记着老家,这样每天能看到北边流下来的河水,看到东边升起的太阳,如果院子面朝南的话,后人就容易忘了北。

前几天,听说你们要拆掉这座院子,这是个坏消息啊,你明年再来可能就找不见它了,也找不见穆姥姥喽。那你会去哪里呢?这座院子是传下来的,怎么现在就丢了呢?那个老头也死了,就剩下的人多难受。你可以告诉他们,说你不走。穆姥姥没有选择的余地,穆家拥有的土地没了,家产没了,房子没了,就剩下一个人,很快也没了。

你有一封信藏在肚子里吗?藏了,永远出不来。那都要离开涵江吗?离不开了,哪里也不去想。穆姥姥走到桌前,对着空白的墙开始神神道道起来。

12

三天后,父亲将带着你离开涵江到甘蔗,再过一周就过年,1976。

在涵江的一个月里,你换掉三颗牙,现在又有一颗松动,你等着往屋顶上抛。大爷走了,可他说的话你还记得,不要抛得太高,要多蹦几下来增寿。

最后一日,你走到曾经存放砖头的那家门口,屋门紧锁,宽宽的阳台上摆满鲜花,天气虽然冷许多,但花色依然鲜艳。也许那个老女人这几天就不在家,你想起那一巴掌心里依然恨恨无比。你端起一盆鲜花看着河道里没有船的一刻猛然摔下去,你将半个身子探到栏杆外面,目送花在水中散开,所有人的脸都跟着开花。

牙开始隐隐作疼。你还是走过长长的二楼走廊来到穆姥姥门前,刚才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关着,近前看却门锁不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极了。

天色下沉,北墙外菜园子里孩子们的玩耍声此起彼伏,你整个身子趴在扶手上,溜下楼去,中间折一下,拐个弯就溜到地面。天上乌云瞬间被海风堆积起来,菜园子里的白菜叶子噼里啪啦直响。孩子们在玩玻璃球,你对这些小玩意没有兴趣,走到二楼,往穆姥姥门口瞅一眼,还是没动静,就朝楼下喊一声,嗨。然后倒骑上扶手溜下去,拐过弯的时候,你又喊一声,你们都来溜滑梯啊。

滑行,找到身子失去控制的快感,连那颗隐隐作痛的牙也不再猛胀,暂时萎缩到肉里。飞翔是一种身体的超越,所以你跟父亲说过自己想当空军。飞机的外面可以雷鸣电掣,但你还是坚持要飞,这个时候你告诉自己,梦想终于来了。现在你已经驾驶着飞机在一座高山面前爬坡,进入云端,将雷电甩在身后,你侧身看到涵江,一条细细的河在一座灰褐色的院子旁边扭一下。你看见父亲走进大门,胳膊上依旧夹着报纸,《参考消息》上一直有天安门事件的报道,黑黑的大字。你还看到穆姥姥打开门,露出头来望望天色,又隐藏在门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只有阳光能照在她松软的膝盖上。那些孩子们的叫声已经听不到,你独自飞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停息在那里,闭上眼睛,让梦想再旋转一次。

你睁开眼睛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你望着天空中的楼梯,却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这个梦该从哪儿说起,有谁会听?你需要坐起来,等待第一个听众,但是浑身无力,内心翻腾,真是太激动了,连大脑都剧烈膨胀起来。你试着张嘴,喊一句话,但是不敢。你怕自己的声音震荡楼上的穆姥姥,你觉得自己的五官与身体都在无限制放大,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大人。你还不需要那么粗的嗓门,那会让所有人离开,自己会更加孤独。

你醒来,父亲泪流满面地说,你差点被摔死知道吗?父亲背着你从医院回来,摇摇晃晃着回到涵江,很多话听着忘着。穆姥姥老远见到就跑过来说,没事的没事的,摔一下去晦气,明天就是初一,大吉大利啊。

做过一场梦,不也是这样吗?这天夜里,有人说,北边二楼的穆姥姥死了。你看着冬天里风干的叶子,还不忍最后落净的一棵树,伸过手去拉住父亲说,认识穆姥姥。父亲问,除了穆姥姥,你还想什么?你说,那条河好长好长。父亲接着问,河里有什么?你说,水好大,穆姥姥怕水,说年轻时候因为怕水没有踩上那条木船走了。父亲又问,然后呢?你说,穆姥姥说椅子是紫檀木的,很重,翻倒地上搬不起来。父亲不信,你就拉着去看,走过长长的二楼走廊,远远看见穆姥姥家门闭着。走近前看,门锁不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如同去年的梦乡。

13

旧宅不断更换主人,正如你始终没有搞清楚自己是谁,你很想找个人证明。没有结果,在内心越陷越深。旧宅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如院前的河水,也许它真的距河流太近,与河流没有间隔,命运也就此缓慢地流去。历史总在重复,离开的还会回来吗?历史不回复,回来的还是徐氏后裔,以及你。你站在楼下,曾经居住过的那间屋子在上面,阳光斜照进来,将檐草打亮。物是人非,物比人更坚定地存活着。

时间分割的段落里,助理将你的愿望实现,那个地主婆已经找到,将按照你的要求粉墨登场。多年之后,徐氏家族只剩下这个女人当家。旧宅归公家占用,丈夫也死了,女人带着两个男孩去上海做生意。在上海英租界金陵路,女人找到徐氏开设“天祥”货庄的旧址,找点小生意做,拉扯大两个孩子。女人还不到三十,又秀气又精明,被很多上海男子追逐,但终身未改嫁。真不易,现在的人哪能做到呢。女人是徐氏第二代,印证当时徐氏家族的没落。你把这段历史交给助理,给一个老妇人量身定制一段经历。你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的时候,发觉太阳已经站在屋脊上。

一个老头走过来,满头白发。过一会,旧宅里走出同样的白发老人,老太太身体结实,步履从容。你以为是老夫妻,羡慕不已。老头说,老太太已八十二岁,是母亲。你说,是徐氏。

你对助理说,找来的那个老太太要培训一下,表情不对路,要改。六十年的经历,女人有吐不完的冤屈,或者,不不,可以不说话,但眼神一定要饱含热泪,在失望中不断激发出希望的神情。诸如此类,其实你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助理:是的。这个老太太就是当年的地主婆,千真万确,算富二代吧。那年被驱逐出这个旧宅,带两个小男生去上海打工,才二十多岁,一会给你复原的像片,绝对是个靓妹。

你:真的吗?怎么没看出来,难道是走神了?那之前坚守在上海滩的那个男孩,是女人的哥哥吗?死得多有诗意,多有民族气节,你们将男孩的身份修改一下,应该是诗人。那些出场次序就不要更改,但要配一些诗歌,不要朦胧诗,更不要下半身,也不要旧体诗,要新诗。懂吗?不是旧诗,是新诗。哎呀,怎么关键时候没文化?去,上网查查。好像刚才还说过这个派那个派的,别把年代搞错。那些风流倜傥的人物出场,男孩开始是崇拜徐志摩,后来也喜欢林徽因这些女诗人,物以稀为贵,都难得一见。诗人在十里洋场喝过酒,还夜不归宿,拉扯过明星的裙子。不对,是旗袍,那种开衩很高的,但适可而止。男孩是君子,看不上那些逢场作戏的女人,最终对那些诗人也不感冒,参加过几次诗会,但不是什么青春诗会。男孩很真诚,就不跟那些冠冕堂皇的文人墨客来往,自己躲在小阁楼里写诗,应该写了好几本,留到现在的话都是墨宝,比那些大洋值钱多了。男孩哪能想到这些,徐家留着男孩在上海看老本,也没有正经做过生意,都是老地主们在经营,男孩主管什么具体事务,你们看着办吧。反正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死了,被炸弹炸死,你们感觉怎样?

助理:男孩迎接炸弹到来的前几天,就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一直在写诗,烧掉一包蜡烛。

你:上海有电灯啊。

助理:电厂被炸坏了。

你:好。男孩对着窗口朗读,没有人理会这样的疯子,诗人在草本上写得满满的,又一部新诗集诞生,但男孩死了。

助理:那本诗集将怎么出现,需要替代吗?

你:不。世界上没有人看过这部旷世绝伦的作品,只有少数人知道,这是徐氏家族的秘密。可惜啊,早已化为灰烬。

助理:还有,那会儿是日本人在轰炸上海。

你:诗人像鸟一样,被太阳的黑斑刺穿眼睛。还是说说诗人的父亲吧,也该具备点诗人气质,儒商嘛,是徐氏三兄弟中的哪位,你们看着搞定。

你向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去,满怀信心。你想,如果不是母子关系,两人绝对像个地主和地主婆。一开始就认错了,现在调整好关系,你似乎跟随着老人们走,回到从前。这个想法没人阻挡得了,助理也不行,谁都不知道你神神道道的意思,神出鬼没的行踪。拿你没办法,这是你的工作,大家都愿意帮助你找到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一些问题百折不挠,一副死脑筋的样子。还好,最终绝大多数你是对的,解答了很多问题。这点,大家都相信,也钦佩你。

在旧宅考证一整天,反复修改文案计划,极其疲惫,但没人帮得了你。瞬息万变,你的思维太过于活跃,他们紧跟其后,像遇到一个挑食的主人,最后搞得盘子都不够用。你怎会满意别人的答案,还得自己来。于是你第七十二次叫来助理,让徐一代出场。

你都没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名字只不过是个代号。有些场景是你设想的,那人在历史上只是一闪而过,但很重要。你费尽心机终于抓住那人,存在于一场大戏中,多少人为之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自己也如此。有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地感动,很多人跟你一样,不知道这是情节还是结果。你看助理的时候,早已将头埋在别人怀里。现在,助理清理现场情绪,按照你的意思,安排徐一代出国,目的是为了装修房子,定购装饰品。谁都不知道还有这样的情节,可是你说,这是一场文化戏,诗人可以死掉,没有一字留下来,但男孩的父亲将留下一座旧宅,一座文物啊,何况这是中外文化交流,理应值得重视。

你:这个旧宅坐西北朝东南,百二间大厝,北方叫大院,按照莆仙地域“九间厢”造势,正厝并列五大门,居中是正门正厅,东西各二大门。助理来一下,正门口原来有两个石狮子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助理:不知道。来的时候就没有,图片上也没有,你怎么知道有一对狮子?

你:原来有啊。

徐:我也觉得奇怪,怎么会没了呢?

你:沧海桑田,狮子都离开故园,说说那会儿,先生怎么漂洋过海的?

徐:出国不是去留学镀金,更不是做生意,是买瓷砖。

你:中国的瓷砖和外国的瓷砖有什么差别,不懂。

徐:你想吧,1909年墙面就贴上不同纹饰不同色彩的法兰瓷,世人开了多大的眼界。那是从荷兰选购的,拿大洋去,换成美元,再换成荷兰的什么币,到市场上一块一块挑选。在耳朵边敲过,要一样的声音,保证是一个炉里烧出来的,一样的结实,一样的寿命,像一窝生下的猪仔,全是一个模样。花费了不少时间,甚至都没有看看迷人的风景,只有大风车还有点印象,难忘掉。还有花,鲜艳无比。女人也一样。

你:要说一百年了,它还这么新,谁都以为是后来装修贴上去的,你看现在的生活多没质量,别说是十年八年,一两年就裂纹,就脱落了。

助理:生活是多大的浪费啊。

你:活着是多大的浪费。唉,看看这些,仿真跟真的一样,真的却像假的一样,不可思议。

徐:从荷兰回来一直在这里监工,上海运回来的大洋都是亲自点过的,花出去的大洋也是亲自点过的。这段时间,没出去做生意,喜欢花钱,十几万呢,叫你数的话,需要多少个夜晚,废掉多少根白蜡。但告诉你,这些钱里面也有独自经营的一份,花得斤斤计较,一点都不敢浪费,要对得起徐家祖宗。

你:先生通情达理,这个建筑结构从何得来?

徐:原来设计是南北两侧厢房,后来请一位华侨建筑师指导,改为西欧楼廊的格式,中西结合厢楼式结构。每个大门里面是两个天井、三进厅,前为平房,后厅突起两层楼,形成前平后凸,从低望高的整体结构。

你:还是依靠海外的力量,未必是件好事情,原来的平面厢房设计可能更适合,四周低中部高,视野开阔。现在像是框住三面,只有面对前面的流水,总有积郁的感觉。

徐:你好眼力,这是家族的秘密,不便说,其实你也看到了家族的结果。

你:抽刀断水水更流。

徐:院前方的两棵大树,你懂吗?

你:我小时候曾爬上树,被父亲看见,一顿臭骂,怕掉下去被河水淹死。

徐:这两棵树,一公一母。

你:也分公母,跟人一样?

助理:刚才找到明朝王伟写的一首诗《涵江送别》,涵江自昔繁华地,桑柘连荫百余里。笙歌摇曳树底闻,甲第巍峨空中起。

你:别吵,我想听徐老说,公树和母树如何相爱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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