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人君
弗吉尼亚·伍尔芙曾经评介简·奥斯丁为“所有伟大作家中,她的伟大之处是最难以捕捉到的。”换句话说,奥斯丁是一个把日常情感写到极致的作家。她的作品二百多年后依然还是不朽的经典,被文艺青年们不断温习和翻拍。只是因为她写的爱情,即使去掉那些历史时期的印迹,去掉那些乡村背景的环境,那些婚姻中的选择和爱情中的博弈,从古到今,其实还是一模一样。这就是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原因:不会因为时代而褪色,因为它直面的是亘古不变的人性。
英伦的田园风光,绅士淑女的衣香鬓影,不露声色又入木三分的讽刺风格,以及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花好月圆。人们心目中的简·奥斯汀风格,恐怕有一大半是由最著名的《傲慢与偏见》树立的。达西和伊丽莎白,恐怕也是简笔下最讨喜的男女主角了,再加上各版影视剧的刻画传播,更是人气爆棚。
据说简·奥斯丁在写作《傲慢与偏见》时正和爱尔兰律师汤姆·勒弗罗伊陷入热恋,这段年少情事带给简的作品的,是扣人心弦、缠绵悱恻的爱情体验和轻快洒脱的写作步调。
《理智与情感》脱胎于简的书信体小说《埃莉诺和玛丽安》,成书时间早于《傲慢与偏见》,它的说教意味很强,埃莉诺和玛丽安姐妹俩分别对应着理智与情感,情感最终被理智套上了笼头,玛丽安最终认同并开始学习姐姐的处世方式。埃莉诺的形象,极有可能以简一生敬爱的姐姐卡珊德拉为原型,从书中或许可以一窥当年两姐妹相处的情形。两姐妹互为镜像最终又殊途同归的情节走向也是简·奥斯汀式的——规整、严谨的结构,精心的铺垫,以及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大反转,就是讲究个阴错阳差里的冥冥注定,因缘际会中的理所当然。简·奥斯汀的写作手法堪称后世入门小说家的绝佳模板,如果你是古典文学认真讲故事的推崇者的话。
每一个伟大的作家,都有一段绕不开的青涩时光,比起后来被推上神坛光环加持的模样,这份稚嫩也有说不出的可爱之处。但那一点独属于简·奥斯汀的文气和灵性,在她的作品中一脉相承——就是统驭文字的自信,这来自于她本身的理智与通透。后来的作家常觉得写作时有“脱轨”现象,情节走向或人物性格发展到了一定地步,就会常常不受自己控制地发生变化,但是简始终能够把情节和人物掌控在自己手心里,她既是作者,又是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与评论家——哪怕是男女主角,她也不会放过,他们身上的可笑之处,该揭露的就要揭露,该嘲讽的就要嘲讽——还记得那个被威克汉姆迷得团团转的伊丽莎白吗?
《诺桑觉寺》中,简甚至不隐藏自己超脱于笔下人物的姿态。经常中断叙述,任性地跳出来述说自己的观点,“我们的女主角如何如何……”成了这本书中简最爱用的口头禅。当然,越到后期的作品,这种姿态就隐蔽得越好,她惯用自由变换人称的写作手法,让人分辨不清究竟哪些是书中人物自己的想法,哪些又是作者的评论,这当然也成了读者的一大乐趣。
这种超脱姿态,在书中的某些人物身上体现得最明显——漫画式的丑角。《诺桑觉寺》里的约翰·索普总是在谈马匹与马车、艾伦太太三句话不离花边……让人不由怀疑简写这类人物最大的动机便是好玩,玩心一起就随手速写一张漫画像,扭曲夸大加简化现实人物。到《曼斯菲尔德庄园》的诺里斯太太与伯特伦夫人,这种写法就登峰造极了,入木三分的讽刺被不动声色地隐蔽。外表虽变了,但细看,还是原来那副骨骼。
换汤不换药的还有简笔下“金钱与爱情”的冲突,也数《诺桑觉寺》中表现得最为简单粗暴。蒂尔尼将军原以为凯瑟琳是富家女,要撮合她与儿子,等得知凯瑟琳的家境一般时就把她直接赶出了家门。这就是一个“不准娶穷姑娘”的故事。若是读后来的作品,还得在脑子里过一遍剧情,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这次女主角又嫁了个有钱人啊。”在第一部作品里,简写得可就直白多了。
前三部书,任简·奥斯汀如何睿智成熟,还是脱不出一个少女的眼光。她写那一个个乡绅家的待嫁少女,只写她们的小天地——家庭、爱情和婚姻。但后三部书,从《曼斯菲尔德庄园》的范妮开始,到《劝导》的安妮,是她让女主角走出乡绅庄园小天地的一段艰苦尝试。
《曼斯菲尔德庄园》描绘了范妮和庄园的情感始终,这座庄园其实并不可亲可爱,更有一种乡绅阶级日渐没落的暮气笼罩其上,但简最终却让它成为范妮真正的家。她也试图让范妮回归到原来的家庭,但却发现范妮已与父母弟妹格格不入,也曾想过让范妮嫁给富有现代感的、生气勃勃的亨利·克劳福德,但终究还是原谅不了亨利有“前科”这一事实,最终也只能用一个埃德蒙,把范妮留在曼斯菲尔德了事。同样被留下的还有爱玛,为了父女夫妻之情双全的结局,最终还是留在了伍德豪斯家那座虽受人敬仰但封闭静寂的小庄园里。看来这段让女主角“走出来”的路并不是简想象的那么容易。直到最后一部书的安妮,才得偿所愿,既嫁了自己的意中人,又得以乘上他的艦船,逃出了那个浮华而虚弱的旧庄园,向着新世界的蓝天碧海而去。
前三部作品,最大的通往幸福的障碍,是金钱——达西是个绅士,伊丽莎白是个绅士的女儿,但凯瑟琳夫人还是认为她低他一等,就是因为伊丽莎白家一年的收入只有两千磅,而达西却有一万磅。而后三部作品,最刺目的字眼,是阶级。
但简真的在否定那些虽然一时身处“下层”,但新兴勃发,富有生气的人们吗?显然答案是否定的。在简的后三部作品里,她描述的对象已经不仅仅限于乡绅家庭,而是转向了像罗伯特·马丁那样的平民——他们尽管会一时困苦(没有继承到像样的家产和头衔),但勤奋打拼,生机勃勃,总有改变自己处境,令人刮目相看的一天。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乡绅阶级:病歪歪的伍德豪斯先生,懒洋洋的贝特伦夫人,白孔雀似的颜控协会成员埃利奥特先生,还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家帕克先生……完美的达西先生已不见,拉高这帮绅士平均水准的奈特利先生也仅如昙花一现,埃德蒙这样高大全而面目模糊的男主角至多与爱德华一个水平线——他们的存在,也是简最终决定让女主角走出来的原因。
前三部书,是一种早熟的少女式的聪明,毫不留情地嬉笑怒骂,锋芒毕露于笔端。后三部书,毕竟成熟了,对那些可笑之事也多了通透的谅解与宽容,写起笔下的丑角来也不再是漫画式的速写搞定,而是更多面,更婉转巧妙。如果说前期写柯林斯先生是天才的灵光闪现,那么诺里斯太太,这个足矣笑傲简笔下江湖的人物,便是集简讽刺之大成,闲闲几笔,姿态从容,便勾画出一个市侩妇人来,需要读者细细品味,才能揭下她的画皮。
简·奥斯汀,这个终身未嫁的女子,却让多少后世的男男女女倾倒于她的羽毛笔下,先读其文后识其人,回头来看更觉不易。简用她的倔强告诉世人,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需要宏大的格局来支撑,细碎的心理和繁复的日常分条缕析也同样震撼人心。只想在最后对她说,谢谢你,也谢谢这个曾经拥有过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