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科
弟弟考上北京一所知名大学的那个酷夏,我们村炸开了锅。村里人都说我家祖坟上冒了青烟,所以出了一名状元,一时间在寂寥已久的村子里成为大家津津乐道的谈资。家长们拿我弟弟树典立范,敦促孩子奋发图强为家争光。父亲像是中了大奖一般乐不可支,他牵了两头山羊,抓了十只芦花鸡,晨光里就去集市变卖,然后买上食材回来宴请大家。
第二天,我和母亲马不停蹄地择菜、洗菜、切菜、炒菜,父亲则给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端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晚上,席散人走,父亲盘坐床头,在昏黄的灯下数着收到的礼金。母亲翻箱倒柜地忙着,要帮弟弟收拾行囊。我们一时无话,夏夜显得格外安静。突然,母亲长叹一声:“哎,真是苦了儿子了,都十八九岁的大小伙了,连一件像样的衣衫都没有。”父亲将礼金放在桌上,顺手掐灭香烟:“要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干啥?咱勒紧腰带给孩子备足口粮最要紧。”母亲不再言语,皱紧了眉头。
我和弟弟来到院里,靠在大槐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问:“北京到底是啥样呢?”弟弟没有马上回答,半天才说:“我也不知道。等我在学校安顿妥当,你可以过来玩,我带你转转。”我拍拍树干说:“转转不花钱呀?为了供你读书,爸把我送进了戏校,刚满18岁就让我跟着草台班子走街串巷,养家糊口……”听到我的抱怨,弟弟转过头看着我说:“哥,这些年你吃的苦我都记着呢,将来我一定报答你。”我看看他,笑了笑,转头看向天上的那轮明月。我说:“傻瓜,咱是兄弟,我做啥都心甘情愿。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出息了就是对家人最好的回报。”
第二天,二叔开着拖拉机将弟弟送到镇上搭乘去县城的汽车,堂弟堂妹们都来了,欢欢喜喜地要送弟弟一程。拖拉机开动了,母亲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弟弟日渐青涩的胡茬和愈发健硕的臂膀,能不能抵抗住都市生活的诱惑和压力,我不得而知。作为哥哥,我能够帮到弟弟的,就是竭尽全力地登台唱戏,用自己廉价真诚的汗水多赚点钱。
几个月后,弟弟打来电话,吞吞吐吐地说,生活费已经所剩无几。放下电话,父亲二话不说,便将猪圈里两头还未出栏的毛猪贱卖出去。母亲心疼地落泪,父亲不以为意:“是猪仔重要,还是儿子读书重要?”母亲自知拗不过父亲,倔强的父亲从不肯向亲戚、朋友或是邻居借钱。
正好我们剧团赴京演出,父亲让我把钱带给弟弟。晚上演出结束后,同事们纷纷外出消遣。我躺在宾馆的床上,很累但是睡不着。弟弟还在等着父亲的钱,我只盼天能快点儿亮起来,最好是在弟弟刚刚睁开眼的时候,我就出现在他的面前,将钱一分不少地给他。
第二天大早,我揣上3000元钱,去找弟弟。
见到弟弟的刹那,我瞠目结舌,眼前的弟弟和离家时的那个农家小伙判若两人——他穿着挺时髦的卫衣,一双品牌运动鞋。晒得又黑又红的脸庞如今变得白净了,个头似乎也高了些。在我看来,弟弟很有城里人的模样。
弟弟热情地拥抱我,我有些紧张,来到大城市的胆怯与慌张让我不时地感到不自在。弟弟问我怎么来啦?我说剧团演出路过于此,正好过来看他,顺便带来了生活费。我终是没有将父亲卖猪仔的事和盘托出,也未埋怨弟弟穷大方,而是低声道:“好好照顾自己,我回去了,钱省些花。”
就这样,在偌大又陌生的北京城里,我匆匆赶来与弟弟见了个面,连一顿饭都没吃就走了。转头的瞬间,心里百感交集,身后的弟弟热情地挽留我。
那时我想的是,现在的弟弟,时尚光鲜,与拮据过日子的过往判若两人,他接过那3000块钱连个谢字都没说。但我不会将这些告知父母,亦不会停止对他的经济支援。95后孩子的个性我略知一二,我也理解弟弟的变化。这样一个繁华的大都市里,让我咋舌的物价也许只是很多普通人习以为常的。
大一暑假,弟弟没有回来,说是留在北京和同学一起兼职赚钱。母亲实在放心不下,逼我进京一探究竟。母亲担心,在她看来弟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能赚什么钱?北京的钱是那么好赚的吗?我拗不过母亲,带上父亲给弟弟的一千块钱,硬着头皮二度赴京。一路上我泪流不止,一千块钱,母亲用手帕包了里外三层。
弟弟不在学校,同学说他兼职还没回来。我坐在宿舍楼下的石阶上,边听着手机里播放的河南越调,边等他回来。
晚上八点,弟弟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一学期不见,他的肤色变得黝黑,身上的快递服隐隐散发出酸馊的汗味。原来,弟弟利用暑假时间做了兼职快递员。我心疼地说:“家里再苦再难,也不缺吃少穿,你何必这样辛苦?”弟弟呵呵一笑:“别人能干的活儿我为啥不能干?再累也没有在家种地累,何况快递员收入不错,只要我做足两个月,下学年的学费就没有问题了,而且还会有盈余,可以带你游北京呢。这是我答应过你的,不能食言。”
我破涕而笑,拉着弟弟往餐馆走。弟弟爽快地说:“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你。”那一刻,我摸着兜里的一千块钱,似乎还能感受到父亲手上的温度,我在暗夜里擦擦眼睛,眼泪似乎收不住了。
弟弟长大了,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汗水赚来的钱请我吃饭。这顿饭,真是又香又甜。
送弟弟回校的时候,我劝他要是太累,兼职就别做了,身体重要。弟弟与我并肩走在昏黄的街灯下,欲言又止。我停下来,打量着他的扭捏,问他:“有事要和我说?”
弟弟低头看着自己的脚面,说:“我谈恋爱了,是女孩追的我。”
他一说完,我便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行啊,到北京刚刚一年,就有女孩追你啦?她漂亮吗?”
面对我的好奇,弟弟羞赧地掏出手机。我看到那何止是一个漂亮女孩,简直就是仙女下凡!弟弟挠挠头,幽幽地说:“上次你来看我的时候,还记得我的那身行头吗?从头到脚都是她给我买的,我一般只在重要场合才会穿。她也做兼职,解决自己的日常开销。我作为一名男生,也要像她那样,靠自己的双手。爸妈年纪大了,他们不能再为我辛苦了。”
我看着弟弟,第一次想要紧紧地拥抱他,但我终究还是不习惯这样的方式,只是用力地点点头。临别时,我将那一千块钱递到弟弟的手里:“不要跟我磨叽,这是爸妈给的,如果你不收下,我回去也没法交差。”弟弟接过钱,憨直地笑了。
回家后,我将弟弟谈恋爱的事情告诉了父母。母亲喜上眉梢,一个劲地追问那女孩漂不漂亮?哪里人?父亲坐在炕上抽着闷烟,他咳了咳,嗔怪母亲眼皮子浅,哪个识文断字的是靠脸皮吃饭的?只是男生谈起恋爱来,花销就更大了,家里已经捉襟见肘,今后三年该咋办呢?
父亲的担忧,令满脸欢喜的母亲倏然间又眉头紧锁。我给父亲倒了杯水,说:“弟弟和他的女朋友都在利用暑假时间兼职赚钱,苦是苦点,可一个月的收入,抵得上咱一个午季的收成,弟弟两个月就能将下学年的学费赚够了。那女孩也是勤劳节俭的人,几乎不给家里增添負担。”母亲丢下手里的针线,有些不敢相信,半天后念叨着弟弟是个有福气的人。
我喜欢弟弟说过的那句话:贫穷孩子的身上岂可披上虚荣的霓裳?所有的成功与进步,都需要依靠自己的双手奋力创造,一步一个脚印,容不得半点虚假。
这一点,我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