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一心
40多年前,我的老家——山格,广播日夜不停地唱着一首歌:
举纲学大寨,排除千万难;
党委带头干,三万同心战;
军民一条心,削平两座山(寨仔山、乌石山)
驯水流直线,大造旗杆田;
改溪造田除水害,敢叫山河换新颜。
……
正是在这首斗志昂扬歌曲的鼓动下,山格3万多人民和全县人民一起,掀起一场“重建家园”的群众运动热潮。记得,当时还流行着一句十分振奋人心的战斗口号,那便是“驯水流直线,大造棋盘田,党委带头干,三万同心战”。这句战斗口号,确实让当时的人们热血沸腾并创造出了奇迹。
1974年10月23日(恰逢九月九重阳节之日),山格“改溪造田”工程正式启动了。该工程旧河道总长6668米,截弯取直后为1600多米,河道宽60米,还要建四座跌水坝,三个排灌涵洞,一座百米长石拱大桥。正是这样一项大工程,当时政府计划要在3年内全部完成。众所周知,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要在3年内完成这样一项大工程很不容易。不像现在,有推土机、铲车,还有运输车队,只要搞个工程承包,包管能够按时完成任务。须知,当时靠的全部都是人力,运输工具最先进的就是手推板车,还有就是锄头和畚箕。尽管如此,当时家乡公社党委书记曾南湖还信心满满,决意要打一场漂亮战,向党和人民汇报。
有一天,正当人们在工地上奋战时,工地上驰来一队小汽车,当时能够看到小汽车简直是个奇迹,何况是一整队。公社党委书记曾南湖马上迎上去,他知道一定是某个大人物来了。果然,从小汽车上下来了一位将军,他就是前来视察现场的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钧。当皮定钧司令员听完曾南湖汇报完工作后,当即就说:“三年太久,要下决心发动群众奋战一冬季就搞完!” 曾南湖的头“嘭——”的一声大了,嗡嗡直响,心想,这怎么可能呢?然而,皮定钧司令员已经发话了,肯定没有不可能的事,于是他马上就说:“群众看干部,只要党委带头干,群众的力量能搬山!”听到曾南湖这样的表态,皮定钧司令员非常高兴和满意。
“冲过去,三年任务一冬完成!”曾南湖仿佛立下了军令状,3万多干部群众在曾南湖的一声号令下齐心协力,迎难而上。紧接着,各大队任务包干,开展竞赛;党员干部,带头参战;木桩不足,内山支援;石料短缺,向群众打条先借;时间紧迫,挑灯夜战;苦干加巧干,干部群众一起上。最艰巨的任务就是大桥施工,为了抢时间,鼓励干部群众奋斗,曾南湖还亲自跳下冰冷的河水,与大家一起打桩下基石。眼看任务依旧十分艰巨,正当工程进入最紧张的施工阶段时,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钧下令解放军某部赶来支援,日夜不停奋战,整个工程终于按时完成,创下了军民共建的佳话和奇迹。正所谓,喝水不忘挖井人,一座“军民堤”就这样落成了。如今,一块写着“军民堤”的石碑就耸立在那座桥头,字迹刚劲有力。
在此之前,家乡每年都要遭遇几次洪水灾害的威胁,自从“军民堤”落成以后,家乡再没有被洪水淹没过。“军民堤”至今已有40多年历史,经历了无数次的洪水考验都稳固如初,谱写出了一曲可歌可泣的篇章,垂范后代子孙。
军民堤位于官九线公路旁。如今,“军民堤”又谱写出了一首新曲,既浪漫又清新。堤边有一座大众爷文化公园,矗立一座高6.28米的“大众爷”石雕,“大众爷”用闽南话口音即“大将爷”,其原型就是民族英雄戚继光。附近有一座闽南唯一一座纪念民族英雄戚继光的庙宇,每年农历七月十九日,山格及远近民众都会自发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场面壮观,热闹非凡,“摸龟赚钱一大堆,摸龟健康又长寿,摸龟会读书……”其“闽台乞龟习俗”早已成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旧貌换新颜,军民堤上,有一条宽畅明亮的水泥路,路边绿树成荫。军民堤岸边还有一条用鹅卵石铺就的休闲走廊,每逢夏天的傍晚,军民堤上便会出现人山人海的景象,许多来自周边和县城的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游泳,外地的游泳爱好者也纷纷赶来这里,有时候还进行比赛。堤岸上还建有休闲观光的亭台、轩榭,同时还用一块石碑刻下“二十四孝图”,让人们在休闲、娱乐和健身之余不忘滴水之恩和感受母爱之情。“军民堤”下那条河叫作“驯水溪”。名字来自当时流行的那句战斗口号。如今,驯水溪俨然成了周边和县城来的人们休闲、娱乐和健身中心,也是全县最大,水质最好的天然浴场,同时也成了观光的好去处。
军民堤见证了一段精彩的历史,也谱写出了一首新时代的赞歌。
然而,说起军民堤,我的心里不由又想起了那条河流,那条正在渐渐被人们遗忘,但又不应该被忘记的河流。而它,确实已经沉淀为历史,并进入梦中。
是的。河流是有记忆的,河流也是有可能被遗忘的,而我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怀念它的。记得,农业学大寨那年头,我们村响应政府的号召,改溪造田,为了修筑新河道(这条新河道就是驯水溪),把村子迁移到附近一块土沙坡上,也就是离原来那条河不远的一块荒地。那条河是一条无名河。其实,它是有名字的,有人叫它马溪。说其无名,是因为自从修筑新河道后,那条河就渐渐消失了,也渐渐被遗忘了,先是從大河变小河,现在只剩下一条小水沟,以致让现在的小孩子都不知道那里曾经有一条河。那条河的名字叫马溪,在陆路尚不发达的当初,还是当地最主要的交通要道,可见,那是很重要的一条河。
我们村村名叫“溪南”,故名思义,是在溪的南边,故与那条河是有关的。小时候的我受其影响很深。那条河原河道宽,约百米左右,水位深浅不一,且整条河是七里八弯的,那大概是因为常年发大水自然形成的,也可能是古人修筑河道智慧的结晶。这样的河流不仅有利于保护水土资源,也有利于保护生态平衡。那条河直通九龙江,是九龙江西溪的一条支流,因此上下游船只很多。据说,当时沿途各地商人到漳州等地进行商业贸易都要经过那条河,可见,视其为当地最主要的交通要道毫不虚言,其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地位和影响力自然也不在话下。
那条河的历史有多久,恐怕是很少有人能说得准的。那条河附近有一座宫庙,叫山格慈惠宫,1050年前,山格慈惠宫叫马溪岩,在山格岩那边,后才搬到现在的位置,至今也有四百多年历史了。自古以来,每年农历七月十九,即山格大众爷诞辰前后,便有各地香客不远千里从那条河搭乘船只而来。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在最热闹的年头,那些船只有数百来条,必须按到达先后次序排队,一条接一条,长达四五里地,颇为壮观。那样的盛况我虽然没见过,但对于生长在这块小地方的人来说,听起来就会感到骄傲。但因其“无名”,或因改溪造田而渐渐被后人遗忘,实在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也是非常不应该的,毕竟“上善若水”,本为古训,后人岂可轻易把一条河流忘记?然而,这其实也是件很无奈的事情。
何况,山格大众爷是本地人们所推崇所供奉的地方神。据说山格大众爷前身姓林,是本地人,以前是个统兵之类的儒将,因保护着我们这块地方,使我们这地方的人都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所以在他死后,仍然备受人们敬仰和拥戴并把他尊为一座神,以祈永遠保护着我们后代子孙的平安与幸福。而远远近近的人也因为同样蒙受到他的恩泽,百感交集之下,年年都会如期搭乘船只而来朝拜,一则烧香许愿,一则叩头感谢恩泽。于是那条河便热闹起来。近年来,经各方专家反复考证,目前初步已证实山格大众爷其实就是大名鼎鼎的抗倭民族英雄——戚继光的化身。消息传出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山格慈惠宫更加声名远扬了。海内外信众更加蜂拥而来。关于这一点,属于另外的话题,这里暂不多说。
且说我们村移村那年,也就是新修河道那年,我年纪尚小,还在念小学,每当放学回家,我便沿着原来那条河回家。那条河河岸很低,两岸都长满各种各样的草,有的芒草高过个头。每到河的拐弯处就有一块沙滩,沙滩上的鹅卵石很多,我经常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在沙滩上玩。有时候玩堆沙山,那是在沙滩上先挖个坑,然后其中某个人把手后两只脚埋在坑里,让他一时无法走开,其他人就欢笑起来。有时候也玩垒石塔布石林,或者到河边浅水的地方抓鱼虾之类的,甚有乐趣。可惜的是,现在的孩子尤其是城市里的孩子,大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和兴趣,尽管现在的孩子家里都会有许多诸如电动玩具,手枪,布娃娃,积木等等,但那种在河边玩耍的天然乐趣,他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那时,我们还很喜欢到河边浅水的地方去摸鱼,或去深水处钓鱼,而且经常钓到很多鱼,比如鳖,我就经常钓到,但是那时舍不得留下给自己人吃,经常拿到市场去卖,尽管价钱很便宜。至于其它鱼,就留在家里或烧或炖给家里人做菜吃。那年头农村日子普遍很苦,平日里偶尔有鱼吃,已算很不错的了。当时那条河里的鱼确实很多。
提起那条河,还有件事情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久久不能忘怀。那年,有一天,那条河对岸的沙滩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灰白的天鹅,长长的脖子,灰白的羽毛,叫声有如天籁,非常可爱的样子。那天放学回家时,我和同村几个同学正巧遇上这难得的机会,至今为止,那还是我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天鹅。可是,当时却发生了一件事,至今还震撼着我的心灵。当时,正巧有个退伍军人也看见了河对岸沙滩上飞来的那只灰白的天鹅,欣喜若狂,立刻回家拿着一支长铳鸟枪来到河边,然后,马上进入作战状态,像侦察兵一样匍匐地爬近对岸,他要用那支鸟枪去打对岸那只美丽的天鹅。他还示意我们埋伏在附近,不要说话不要走动。出于好奇也出于兴奋,小时候的我们用手掩住耳朵,摒住呼吸,准备目睹这一激动人心的场面。忽然之间,我尚不成熟的心态里有一种不忍的感觉,希望枪能不响。
就在我懵里懵懂之时,猛然听到一声巨响,振聋发聩。枪响之后,我看见那只鸟枪枪口和枪身还在冒着白烟,原来那发子弹是那位退伍军人自己特制的,为能远距离打中那只天鹅,他冒险强加进许多火药和朱砂,接着我听见不远处还有一群小孩高兴地跳起来,叫道:“打中了打中了。”声音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我一看,果然,河对岸沙滩上那只天鹅恍了一下,好像要倒下的样子,接着却听见那只天鹅连声悲鸣着飞上了高高的天空,不一会儿就乘云而去了。那只灰白的天鹅飞走了,那些孩子们全都很失望地看着那位退伍军人,他把鸟枪斜靠在左脚边,抬头朝那只天鹅飞走的方向仰望着天空,他神情很茫然。
改溪造田后,那条河很快就被填成小河,之后就变成一条小水沟,不足两米宽,而那只天鹅降落的那个沙滩也长满了青草,变成荒坡,于是,人们渐渐地就把那条河给淡忘了。不久前,我听说那个持鸟枪打天鹅的退伍军人在几年前已死去了,我想,他很快也会随着那条无名的河一起被人们忘记,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条河,而且每当我重又想起那条河时,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只灰白的天鹅,因为它是我永远美好的回忆,同时也是我童年最难忘的一件事。长大后,我也渐渐明白了,有天鹅出现的那块土地,一定是块风水宝地,而生活在那块土地的人们,也必将过着幸福美满的日子,我坚信着这一点。于是,我又想起那条河,那条无名的河;想起那些原来从那条河搭乘船而来的香客和商人,如今,他们的后代已经不用再乘船而来,在陆路交通发达的今天,驱车而来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