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
西湖最初只是一个与海洋相连的浅海湾,南、西、北三面环山,东面出口与杭州湾相连。因江潮挟带泥沙长期堆积,日积月累,海湾与大海分离,形成泻湖以及周围大片的沙洲陆地。
江南充沛的雨量和湖周群山的溪涧之水,滋养着这个从海洋逃逸的小湖泊,又经历代人工疏浚建设,最终形成一湾美丽的西湖。
但整个西湖的历史,却几乎是用诗画写就的。
西湖成为西湖大概自唐朝始,首先是因为“西湖”的定名源于唐朝,这之前它曾有过许多其他名字:金牛湖、明圣湖、钱唐湖、石函湖,等等。更重要的是,此前的西湖与别的自然湖泊并无多大区别,但在此之后,它开始与文人结下不解之缘,开始蕴蓄自己的风雅气质,并从此开始书写自己真正的历史。
西湖历史的开始,也是文人寻梦的开始。西湖与文人天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许许多多的文人在西湖身上描绘着,也在自己心里描绘着,一代代地勾画着西湖的人文气韵,也勾画着自己的西湖情思,这是文人与西湖的对话。千百年来,这片小小的湖泊承接了数万篇赞美它的诗文,湖水中沉淀着化不开的风雅之气。
西湖已经走过了多少个朝代,无论翻到哪一页,总有一只只文人的手,将它温柔地拂拭,于是,它沾着历朝历代诗词文赋的露珠,蕴养着自己独特的风姿,这是一种优雅闲适的中国文人风姿。正是这种文人气息,使它区别于其他自然湖泊而自成一家。
一个自然湖泊经数千年而未淤塞湮没,得益于历代的疏浚,少则几年,多则数十年、上百年,西湖必有一次疏浚工程。而西湖的疏浚活动一直带有文人的色彩,不仅仅是挖泥扩湖,还同时进行文化建设,以文人的眼光修理这个自然湖泊。
这种文人化疏浚始于唐朝白居易和北宋苏东坡,这是两个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文人,他们领导的疏浚西湖便自然有了强烈的文化上的设计与效果,代表作就是著名的苏白二堤。这种充满了文化意味的浚湖后来成了历代杭州人的约定俗成,绵延不断。
公元822年,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这肯定是一位负责的父母官,他看着西湖日渐壅塞,湖水干涸,于是大规模疏浚西湖,并在西湖东北面筑一长堤,名白公堤。因西湖东北角地势低洼,在此筑堤可以蓄湖水防干旱,灌溉农田。
不过,此白堤并非今天的白堤,这是一桩老杭州人都知晓的错案。现如今的白堤旧名白沙堤或沙堤,早在白居易筑堤之前就存在了,有白居易的诗为证:“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他在诗后自注道:“孤山寺路(注:即白沙堤)在湖州中,草绿时望如裙腰,旧志云不知所从始。”很明显,“谁开”自然非白公所开。何人所开,却是不知。
白公所筑之堤早已无迹可寻,而如今将西湖隔成里外湖的白沙堤却是无史可寻。是何人所开?为何称其为白沙堤?这条堤又有些什么样的故事,已无从知晓。两条白堤,一条是有名无实,一条是有实无名,而它们都与白居易有关,于是,后人很高兴地将这两条堤合二为一,指着白沙堤言之凿凿:这就是白公所筑之堤,这就是白堤。
其实这又有何不可?这是民间的认定,杭州人喜欢这么说,喜欢看得见的白堤,喜欢将诗人的功绩代代相传。白居易在杭州任职不到三年,却对西湖一往情深,“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千百年后,我们已无法将诗人的浪漫从那条长堤上剥离。
作为地方长官,白居易领导的挖湖泥以筑堤的工程是为了非常实际的保湖蓄水,但诗人并不知晓,他的疏浚西湖,就像为今后的西湖刻下了一个模子。
白居易筑堤,不仅是对西湖的治理,也为以后的西湖开创了一個诗意的范本——白堤,是千年西湖的序曲。从今以后,但凡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疏浚工程,在杭州人口中代代相传的疏浚活动,无不闪现着诗人的影子。西湖,从这里起步,走上了文人西湖的自我塑造。
公元1089 年,西湖又一次交到了一位著名诗人的手里。
苏东坡浚湖不单单是挖泥清淤,他还筑长堤、堆小岛、修拱桥、建楼阁。苏东坡有两句诗在杭州家喻户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他就像描摹一个东方女子的眉目那样,精心描画着心中的西湖。
那是苏东坡二度来杭出任知州。此时的西湖是葑草芜蔓,湮塞其半,不复往日的旖旎。于是苏轼奏请朝廷治理西湖,他在奏本里写道:“西湖如人之眉目,岂宜废之?”这是诗人的笔法,诗人的逻辑。诗人自有诗人的激情,他的激情甚至在官方公文中也肆意流淌,这句看似离题的文学语言,为西湖摹拟了一个文人心目中的形象。
疏浚西湖的计划获得批准,做起来却难,那么多的湖泥该如何处理?
苏东坡徘徊于湖上,思之良久,终于想出一个两全之计,将湖中葑泥筑成长堤,绵亘数里,堤上遍植花柳,又修建了六座石拱桥。堤成后,既达到了浚湖蓄水的目的,又沟通湖之南北,使行人便利。这一举措亦使西湖受益了近千年。苏东坡遂与苏堤一起永驻西湖——“堤柳而今尚姓苏”。
苏、白二人的治理不仅仅是记在志书上,还成为杭城百姓人人皆知信手拈来的佳话,这无疑与二人如雷贯耳的诗名有关,更因为二人对西湖不仅是治理也是描绘。
正是白苏二人的引导,使得以后的疏浚都带有了强烈的文化意味,比如明代知府孙孟,在湖中堆土筑就湖心亭,在小瀛洲前重建石塔成三潭印月;清代巡抚阮元则用湖泥堆筑成就阮公墩;甚至依样画葫芦,明代杨孟瑛领导疏浚时,就在湖西仿苏堤修筑了一条杨公堤,亦有六桥。
公元1503年,四川人杨孟瑛到杭州走马上任。当时的西湖已是一片荒芜景象,“市长”杨孟瑛认为,西湖对于杭州关系甚大,他决心疏浚西湖,并“力排众议”,一再上书,奏请朝廷批准。从上书到正式开工,足足用了五年的时间。1508年,杨孟瑛亲自指挥动工疏浚,历时152天,终于使西湖恢复旧观。
按杨孟瑛的设计,疏浚西湖时挖出的葑泥在湖西筑成一条长堤,从湖北岸的栖霞岭开始,绕过丁家山直至西湖南岸,杭人呼之为“杨公堤”。杨公堤的建成,装点了湖西一片,这一带的风光更为宁静风雅。
湖因人存,湖因人名,西湖就这样一笔笔地描绘着,三岛两堤的基本格局渐渐成就,杭州果然有了一副绝佳的“眉目”。
这副眉目上最著名的就是“西湖十景”了。
说起西湖十景,杭州人即使是陋巷中的引车卖浆者也能琅琅上口,如数家珍,说那些风雅的“夕照”“晚钟”“残雪”“风荷”,就如同在说坊巷口的馄饨摊、墙门里的阿大奶奶一般顺口。正如日本学者宫崎法子所说:“十景的产生和闻名都依赖于杭州本地百姓,是一种极富庶民性的东西,它的背景是当时杭州文化的广泛普及,以及庶民文化的高度发达。”
几百年前的南宋是个多灾多难的时代,隔江的刀光剑影令这个千里南避的王朝摇摇晃晃,然而,当时的艺术却极为兴盛。北宋有宫廷画院,宋室迁都杭州后,又重建宫廷画院,盛况不减北宋,南宋名画家大都出于画院。南宋皇帝也很有雅兴,常常亲自命题或点评,这所存在了100多年的宫廷画院,领导着当时的艺术风尚,在绘画史上留下重要的一页。
跟着朝廷南来的大批文人聚集到了西湖,淡妆浓抹的西子湖令文人们情不自禁。且不管政局如何,江山是依旧的,文人也是依旧的,面对西湖的可人,画家们便要作画,诗人们便要写诗,这是压不住的雅兴。
将风景佳处点缀上精致的名号,这原本是文人墨客的风雅韵事。宋人吴自牧在《梦粱录》里这样写道:“近者画家称湖山四时景色最奇者有十,曰苏堤春晓、曲院荷风、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落照、两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中国人喜欢“十”这个数字,又常常拿来定名胜之处的景名,谓之“十景”。于是南宋宫廷画院有了题名为“西湖十景”的西湖山水画,将西湖的点睛之处重笔勾勒,而吟诗赋词的更是从此开了先河,历代不绝。这著名的十景便是如此诞生的,便是如此地流传于世的,便是如此地将一湾山水附上了文人的气质,从此再也抹不掉了。
最早记录西湖十景景目的古籍大概是南宋祝穆的《方舆胜览》,距今已有八百年。元代時,仿“西湖十景”创“钱塘十景”(西湖有钱塘湖之称);清代则有“西湖十八景”“杭州二十四景”;上世纪80年代又有“西湖新十景”,杭州人对这个自然湖泊的文化诠释从来没有断过。所谓十景,只是西湖的点睛之笔,西湖之美,又岂是“十”可以穷尽的。
西湖有一个悠长而浪漫的昨天,那是它割不断的生命。今天,我们重读西湖,读西湖千年的妩媚,读西湖今天的灿烂,西湖十景已经不再是文人的笔下游戏,而是一座城市的文脉,古老的西湖延续着千年情韵。
几百年前的明朝,有一位日本使臣到了西湖,久闻杭州西湖大名,终于得见,果然妩媚旖旎,入乡随俗,写诗一首:“昔日曾见此湖图,不信人间有此湖。今日打从湖上过,画工还欠著工夫。”据说日本画坛曾有一种“西湖图”, 以西湖山水作为固定题材作画,不过那些画家并未来过西湖,只是读过中国文人的西湖诗画。研究南宋绘画的日本学者宫崎法子说:“日本人对西湖图的爱慕,在当时朝廷士人、僧侣等知识阶层中已根深蒂固,并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西湖,演绎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却仍然是一个风花雪月千年不变的梦,一直保持着它的传统风貌,这大概是世界上少有的。因为,唐诗宋词是西湖建设的起点,它氤氲出一个诗意的西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