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子
豹神
我们赶到庄果寨时,太阳刚落山,灰暗的树林和路边的枯草都有股阳光烤焦的味。
去庄果的山路真的很难走,到处是泥石流过后的烂泥乱石堆,我的旅游鞋才爬了一半就掉了底。我光着脚板到了寨子,脚底早磨出血来。迎接我们的村长叫我们干部,脸上的皱纹像老树上缠绕的枯藤似的。他一笑起来就露出满口的缺牙,说天快黑了,你们还敢走这样的山路,不得了呀!好像这山会吃人,天一黑就会大张血口把走路的人连皮带肉全吞食尽。
村长汪都说,你们听,尖着耳朵仔细听听,你们就明白了我没说假话。
我们耳朵全都尖着,只听见风在沉入黑夜的森林里搅动的声音,狗躲在某个黑暗角落长长短短的的吠声。我们笑,没什么吓死人的声音呀。村长说,你们城里人呀,耳朵洞子里都糊满了油水。他叫我们安安静静地听一会儿。
我们在风的搅动里寻找,找到一丝很像婴儿的哭声。呜哇哇,一定是谁家的奶娃缺奶吃了吧。村长说,听见没有,那就是豹子的声音。咱这山里的豹子,都是成了精的。它们就用这些可怜的声音来骗人上当。这时,你们听着像奶娃儿的声音吧,过一会,它们又会学小羊羔的咩咩,叫得还真可怜呢。你信了,母羊们信了,那你家里的畜圈里的羊羔就真的会遭殃了。
山寨子里没电,我们睡在村长家的畜圈里,一盏油灯就在风里摇晃着。不久油灯也让风吹熄了,一切都沉在黑暗里。这样的黑暗是真的黑暗,不光是伸手不见五指,手掌递到你脸颊前也看不清手的影子。为了壮胆,我们就听村长讲豹子的故事。
村长说,狐狸够狡猾了吧,豹子比狐狸狡猾多了。狐狸来村子里偷吃鸡蛋,只是躲藏在暗处等待鸡笼子里的母鸡生完蛋出窝,那个耐心人很少有,一动不动听不见任何声音,连身上的狐臊味都嗅不到。鸡一走,它就像风似的刮进窝里盗走鸡蛋。豹子想吃小羊小牛,想得更绝,不知道在哪里涂抹了一身的青苔泥土杂草,蜷缩成一团谁看见都以为是一块石头。等小动物小牲畜一走近,就扑咬到身上咬断脖子。我們村子里的好多牛羊就是这样让豹子拖走的。
村长笑了,牙口满散着烟味。他说,豹子很怪,不伤人。你不惹它,它不会来伤你,就是淘气的小娃娃,它都不轻意去伤。可能是怕伤了人,惹恼了人,会让它们断根吧。有时,它们装成树桩石头偷袭牲畜时,淘气的小娃娃们在它四周逮猫游戏,它都会一动不动。只有村头那个断了一只手膊的达洛,惹恼了偷袭的豹子,才向他扑咬的。那天,也该达洛倒霉,他竟然站在埋藏在雪地里的豹子脑壳上屙屎,在知道了自已踩着豹子时,还抽出腰刀去戳豹子的肚子。豹子愤怒,跳起来,把他掀翻在地上,张嘴就咬他的脖子。他也是急中生智,把手膊伸进了豹子的嘴里,锋利的牙齿咬得骨头都在卡卡响。在人们赶来时,他昏死在了雪地,豹子早跑得没影子了。
半夜了,窗口望出去,半轮月牙儿在树梢头摇晃。我睡不着,披夜出门,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一股青草的香味。那一声声的婴儿哭泣还在响,从寨子头响到尾,中间停顿下来时,又静得出奇,好像黑暗处更黑,明亮的月儿都躲进了云层里了。
村长光着脚板出门,在墙根很响地撒尿,抖动身子,回头对我笑,说豹子的故事吓得你睡不着觉了吧,哈,没啥怕头的。你不惹它,它不会记恨你的。快快回屋去睡吧,屋外会着凉的。
回到屋内,回到黑暗里。我没想说话,眯着眼睛想摇晃的船,晃着晃着就会进入梦乡吧。村长却坐在床头吸烟,满屋都是臭哄哄的烟雾味。我更睡不着了。村长说,其实豹子记性好呢!有些事,人都记不住,它们却可以记到骨头缝子里,死了都会记得你。我们这里人都说,别让豹子记你的仇,别让刀子割你的肉。
他说,你今天晚上别睡了,我给你讲个豹子复仇的故事。寒夜里讲复仇的故事,让屋外一声声搜魂索魄的豹鸣声配乐,寒气就袭背,再大的胆子也缩小成了一粒小豆子。
在遇上那头疯豹子前,巴登多吉一家活得很平静的。巴登老婆只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很淘气,他也觉得满足了,他的日子就是种几亩青稞放养几头牛羊,一个儿子幸福了。可淘气的儿子不好好放羊子,钻进山林子掏来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豹子。两只小豹子在他手里玩了不久,就死了,还喂了看羊的狗。这就惹火了老豹子,每天就绕着他家四周哭泣,很伤心地哭泣,巴登用枪都赶不走。老豹子明白靠哭泣哭不回小豹子,它就开始疯狂地报复,朝放养的牛羊袭击,咬死了又不拖走,一地的死尸就摆在草地上让巴登家的人看。巴登天天都扛着枪在畜群四周巡视,他在时,看不见豹子的影儿,可他一走,豹子就扑来了,把牛羊赶得四处奔逃。
雪下起来了,豹子也怕冷吧,牛羊群清静了,巴登想这豹子也闹够了,到别处寻食去了。可那一天,他老婆到河边敲冰背水,刚蹲下身子舀水,一个黑影突然猛扑到她的头顶,她扔下舀水瓢,脖子上却让这黑影咬住切割了,血喷了出来把河水都染红了。村里的人听见了呼救声鸣着枪跑来,豹子早跑得没影了,巴登老婆却在冰河岸僵硬了。巴登愤恨得眼眶内都喷血,握着枪在雪封的林子里转了好几天,都没寻找到豹子的影子。
看着可怜的失去母亲的儿子,他觉得这里不能再呆了,就赶着仅有的几头驮牛,带着一些糌粑和锅盆离开了庄果。
十二年后,老巴登死后,他儿子小巴登回来了。他已长成粗壮的小伙子了,他回来就弄好了破烂的老家,又养了一些牛羊,想过些日子就找个女子安家生活。那一天,他坐在草坡上吹响了骨笛,忧忧怨怨的笛声飘到了天上,云破了散了,阳光把他裸露的身子都烤烫了。
他沉浸在笛声里,想着未来的日子,没注意有个黑影子正悄悄朝他靠近。他把一个高音吹散后,又看着音符哗啦啦掉在地上,心里满足极了。此时,背后一重,他回头正与一头老豹子脸对着脸。他挣脱了那张正想切割脖子的嘴,手一挥把苍老的豹子摔到了地上。他站起来,弓下身子抽出了腰刀。豹子也弹跳起来,回头看着他,身已弓得很低,随时都想再次扑咬上来。他看清了,正是那只与他一家结下仇恨的豹子,皮毛已苍老得脱毛了,瘦削的脸却更凶狠了,眼珠内有血光一闪,泪水掉了下来。他与它就这样僵持着,太阳落山了都没动。老豹子真能沉住气,像石头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他却受不了,不仅仅是又饿又渴,而是绷得太紧了的心都快爆炸了。他朝豹子大喝了一声,说想拼想咬就来吧!豹子扑了上来,再次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他的刀也从豹子最柔软的肚皮戳了进去,朝里面陷着。老豹子的牙齿再没那种狠劲了,切割一下像钝刀,他头一甩就从它的嘴里甩了出来。而他陷进豹子肚皮里的手却让滚烫的血淹没了。
在老豹子眼内的火光熄灭那一刻,它斜着朝后望了一眼。他看见了背后土坡上站着三只豹子,有大有小,可能是它的后代吧。他的心软了下来,竟然有些后怕。第二天,他埋了这只豹子,又收拾行装离开这里了。他对寨子里的人说,他不怕人不怕狼,就是怕这样记着老仇的豹子。他怕自已的后代又像自已小时候一样,伤了它们,让它们追着复仇。
他走的那个黄昏,太阳很红,像血洒了一地。……山寨里的太阳醒得早,我们刚睁眼睛,太阳早已燃白了窗户纸。
村长把我们从热被窝里叫起来,说带我们去见一个人。还不让我们问见谁,朝屋外挥挥手,就摇晃着身子出了门。我们出了门,凉爽的风带着阳光的清香味直朝鼻孔内灌。
我们跟着村长出了村子,在阳光烤白了的佛塔下停下来,我们都去望金碧辉煌的塔尖和尖顶着的日月,村长却跟一个坐在塔底摇晃转经筒的老太婆打起了招呼。
老人閉着双眼,像在梦里游荡,没听村长的招呼。村长叫我们问候老人,说她叫热嘎,可是我们这一带大大的名人。我们这里,不管你是多么英勇的男人,能够赤手空拳打死豹子的,还没一个呢!可这位热嘎阿妈就打死过,没用刀子和枪丸,就用一双空着的手。喂,是不是?
老阿妈还是没动,嘴唇动得很快,像嚼咬着啥东西。我们都听见了,她一遍又一遍念诵六字真言,念着念着,紧闭的双眼也激动得颤动了,两行浊泪滚落下来。
喂,热嘎阿妈,你就给这些老远来的孩子们讲讲你打死豹子的事吧。看看他们想听故事的样子,就跟羊羔子想吃母奶样的。哈,村长笑起来。
老阿妈眼睛睁开,看了眼围在她身旁的我们,摇摇头,说伤生害命的事,没啥好讲的。又闭上眼睛默念六字真言,一遍一遍,风里的阳光也在颤动了。
村长说,我来讲吧。他又对老阿妈说,你也听听,我讲得不对,你就张开嘴说说。
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热嘎老阿妈也是个才嫁过来的小姑娘。她很瘦很小,可很勤快,天不亮就去畜圈挤奶,打扫粪便,然后把牛羊赶到山坡去。那一年早春吧,一场大雪把四周的山坡都淹没了,她只有去畜圈喂牲畜干草料。那天,她进圈门,就听见门外有伤心的羊羔叫,她以为是哪只小羊羔跑出去了,就掀开圈门,一股冷风堵住了她惊大了的嘴。一只凶猛的豹子头和爪子挤进门来,差点把她掀翻在地。圈内刚生下不久的小牛犊惊慌地朝母牛肚子下挤,几只小羊羔也吓得咩咩起来。她什么都不想,用身子抵住门,把豹子头挤在门缝里,尖利的爪子在门缝上乱抓着,她的手膊上抓了条长长的血痕。她什么都不想,用尽力气抵住门,把豹子头朝门缝里使劲挤。另一只手把给牲畜喂水的铜瓢抓在手中,朝豹子的鼻子额头一顿乱打。豹头打破了,鲜血四处飞溅,她的脸上身上都溅满了血迹,可她的手没停,啥也不想,就想狠狠打。
她没劲了,手也软了,铜瓢掉在了地上,她头一晕,就裁倒在地上。豹子也没动了,顺着门框滑到了地上,爪子还抓了几下,就再没动了。
听到响动的人们跑来了,都不敢相信,弱小的女子热嘎竟然打死了一头豹子,从苍老的皮毛可以看出这是头强壮的老豹子,还是只母的。大约是想进圈里拖几只小羊羔喂养它的崽子吧。
热嘎却紧捂住脸痛哭起来,边哭边喊,菩萨啦,我伤生了。我有洗不清的罪孽了!
后来,她走到哪里,都有人伸出大拇指夸她胆量,她却伤心地闭上眼睛,连说罪孽深重啊,我伤生了。她一次次进寺院点灯,去四处朝圣,就像一次次洗着她的那双手,老有股洗不净的血腥味。
村长讲完后,对她说,我讲的对吧?她紧闭的眼睛动了动,又一股浊泪滚落下来。阳光还是那么清香,寒冷的风却把四周的五色经幡刮得哗啦啦响。
我们离开庄果寨子时,看见了真的豹子。是一头不小心撞进猎人陷阱里的雪豹。没有我们想象里那么庞大凶恶,在雪坑里蜷缩成一团,带黑点子的灰毛很新鲜,两只眼睛看着我们时很柔软,圆圆的脑袋摇晃了一下,又埋进了两腿下,大约是挣扎累了吧,看着像一只膨胀了的懒惰嗜睡的猫。
幼狼
我翻山越岭,顶风冒雪,看到扎科村微弱的灯光时,天已经黑尽了。
过了两根木头扎成的小桥,还得穿过那片黑森森的林子。我下了马,踏在落满枯叶的碎石路上,心里也与脚下碎石烂叶一样,哗哗啦啦响着。我先听见响动,才看见它。就在我的脚边,一对绿得发亮的眼睛像两只焰着尾灯的虫子盯着我。我不知是什么动物,这黑的天里,马比人敏感,它狠狠踏着蹄,喷着粗大的鼻息,鬃毛和粗大的尾巴都在抖颤。我牵着马想尽快地离开,那动物却用可怜的哭腔唤我停下。
我再一次来到它身旁。我摸出手电朝它射去,它很怕强光,浑身抖颤着缩成了一团,只两只眼睛眯上又睁开,很警觉地看我。
我认出这是一头狗,浑身是泥巴一样的颜色,灰不灰黄不黄的。一截从树顶上砸下的枯树枝扎在它的后腿上,扎穿了它的大腿,又深深地戳在地上。我抽出了扎在它身上的那截枯树枝,它很恼怒,张嘴就向我咬来,我狠狠一把撸开了它的头,大骂了几句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抱着它牵上马朝村里走去。那时,我在扎科村做生意,平时卖点日用小商品,夏天里廉价收购大量松茸与蘑菇,加工制作后再高价卖给日本人。我的小库房里常有贼来光顾,需要条狗来看守。这条狗很瘦很小,不同于村里的那些高大威猛的藏獒和细小敏捷的猎犬,却长了副警犬的样儿。我曾在部队训过狗,懂得怎么训练这种像狼的警犬。它嘴里喷出一股难闻的臭气,肯定是饿极了吃了什么腐烂的东西。
我回到家后,就洗掉了它受伤后腿上的死血与泥沙,用我的羊毛围巾把它的伤口包扎好。它看着我,眼里有种很陌生的东西,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一种高傲。我了解狼犬,有这种神态的狼犬一定会成一只优秀的好犬。我把骨头上刮削下来的肉渣给它捏成团喂它。它叼在嘴里看着我,眼睛细眯着吐出一丝难得的温柔。我知道它是在感激。
它蜷缩成一团睡在火炉旁,浑身的毛都充满了警惕,一声细小的响动,都会引起身子不停地颤抖,耳朵高高地竖着,左右摇动。那一夜,我尽管不发出任何声响,不去刺激它敏感的神经。我发觉养的那只黑猫不见了。这狗刚来时,我还见它一眼,可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还生怕它弄出声响吵着这头对环境还陌生的狗。
一连几天都没看到猫的身影,问村里的人,都说没见到。一条受伤的狗到了我家,一只猫就莫名奇妙地失踪了。
开始几天,那狗还温顺,见到我喂它肉团子时,竟然会朝我摇动尾巴了。我喂了它,捧住它的脸时,它眯上眼睛样子像情人一样的温柔,有时还伸出舌头来舔我的手。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猴子。它瘦小的样儿就像猴子。我叫它猴子时,它能听懂,也满意这个名字。不知它见过猴子没有?那副机灵顽皮的样儿,聪明滑稽的模样与敏捷的身手,它肯定会喜欢的。我像喂其它狗一样,给它啃骨头,它却连看也不看,却喜欢吃我捏的肉团子。我对它说,你让我惯坏了,不会啃骨头,那只能饿死的。它好像能听懂我的话,喉头深处哼儿几声,眼馋地望着我,有些可惜。我还是给它喂了肉团子。
这天一早,我就发现它有些反常,看着我眼露凶相,咧嘴露出尖利的犬牙。我手里拿着肉团靠近它,它却怒吼一声扑过来咬我。我急了,把肉团子扔在它的脸上,说你疯了,喂你吃你都要来咬?干脆扔你到荒郊野地饿死你!
那一天它都不安宁地狂叫狂咬,用尖利的牙齿啃咬绷在腿上的围巾,撕掉了,我看见那个伤口已经腐烂了,酸臭的脓血涌了出来。难怪它烦躁不安呢。我想法套住它的双脚,捆得它动弹不得。我才敢抱起它朝村里的兽医嘎降初走去。
嘎降初一见它就哇哇叫起来,说我怎么把山里的野狼抱来了?我笑着向他解释,这不是野狼,是只狼狗。他肯定地说,是野狼。狼狗他见过,尾巴没这么粗大。眼睛里也没这很多的野性。我就把半路看见它让树枝戳伤大腿的事对他说了,他连说几声可怜的宝贝,嘴里念着消灾的经文。看了看它的腿,说要切开它的腿肉,把腐烂的地方剜掉才能好。他喊来一个大个子,那是个草场上来看病的牧人,长得膀大腰圆,一头的卷发一脸的福相。他按住了狼身子,嘴里不住地念,乖乖,小乖乖。嘎降初的麻药针扎进了它的身体,它弹动着腿,一口咬在了胖大个子手腕上。胖大个子紧紧压住它,朝我没事似的笑笑。不久,狼没力了,眯着眼睛浑身软瘫下来。胖大个子才抽出咬住的手,手上有血印。他把身旁酒精瓶里的酒精倒在手上,擦拭着,笑着说,没事的。
嘎降初细心地剜去了狼腿上的臭肉,用绷带包扎好,交给我说它伤养好了,最好把它放到山里去。我说我养它不行吗。他说,狼都是流浪汉变的,他们的天性就是浪在山野里。他告诉我,由于狼常常偷吃羊圈里的羊和散放在野外的鸡鸭,所以一般村民都不会救一头野狼的。他说他有个哥哥就是个流浪汉,可十多年了都没有他的消息了,他怀疑他无依无靠地死在野外了。所以,我不会见到狼不救的。
狼在我家中一天天好起来,也变得淘气了。趁我不在时,掀翻了我的桌子,把上面放着的大块的牛肉叼进它的窝里。还咬坏了我的床腿。可它像狗一样喂家了,我有时把它敞放在庭院里,它也乖乖地坐在门边。
可村里却时时传来鸡鸭丢失的消息,都一致把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嘎降初对我说,那狼不能喂了,该把它放到山野里去了。他说村里再出更大的牲畜丢失的事,它的命可能就不保了。
我下决心要把它放到山野里去。那天,我做了两个大肉团,边喂它边对它说,可惜,我们没多少缘分,菩萨没把你变成狗,你只是头狼。我还是让你回到你自己的世界里去。你听好,是我救了你。你要感激我的话,就给我带一只真正的狗来。
大约在我把它放走的一年后,我看见它站在我的庭园里。它长得雄壮高大,皮毛已变成了油光光的淡黃,在夏日的日光下它像狗样地伸出舌头哈气。我拍着它的脸,问它去野山里的日子过得好吧,它却对我哼哼叫着,然后扯着我的衣袖,让我跟它走。我跟着它走进了山里,爬上了一个山岩。在一个山洞前它停住不动了,高举的尾巴摇动着,嘴里哼儿哼儿地叫。它是想让我进洞去。我进了洞,看见了三只小狗躺在一个草堆里。那是三只真正的狗,滚圆的身子,花色的毛,还有懒得睁开的眼皮上都有团白色的毛。这是地道的藏獒的后代呀!它们的母亲呢?
我没找到小狗的母亲,就把一窝狗全抱走了。狼没跟我走,站在崖顶上,阳光把它的淡黄色的皮毛照出了一片金光。那一刻,我的眼睛让泪迷糊住了,朝它举起小狗,说我会把它们都带大的!
这事是我听朋友杨树深讲的。遇见狼的是他,不是我。我是为了好写这个故事,才把杨树深写成“我”的。那天,他与我一瓶一瓶地灌啤酒,三只花狗就坐在我们身旁。三只花狗都有对像浸泡在水底似的很动人的眼睛,模样温顺。他说,有一天他喝醉了酒,一人进山去,看见那头狼对着月亮伸长脖子嗥了一声,在地上一滚,就变成了人。他看见那个人光头,红脸膛,歪脖子,一个银色的嘎乌吊在胸前闪闪发光。他喷着满嘴的酒气悄悄对我说,那人正是兽医嘎降初走失多年的哥哥……
鸭神
关于高原黄鸭的传说很多,最美丽的都与男女情感有关。
我在炉霍卡萨湖一带就听过这样的传说:有一对逃婚私奔的青年来到这片沼泽湿地,前后左右都是暴涨的洪水,他俩站在一颗孤独的石头上,昂头向天默默祷告,过后又跪下来闭上眼睛,拥抱着等待那哗啦啦的洪水涌上来淹没他们。有一个声音在他们头顶上轻轻说:别急别慌,只要你心中有她,她心中有你,就啥也别怕。他们睁开眼睛,看见浑浊的水里漂着三样东西,一根羽毛,一箱金子,一根牛尾巴。他们不约而同都去抓那根羽毛,手一撞就变成了两只鸭子,漂浮在汪洋似的水里。那就是黄鸭,常常成双成对地栖息在高原湿地里草丛间,像鸳鸯一样。
这样的鸟类,很容易让人想到爱情什么的,看到它们成双成对地在水里滑行,嬉戏寻食,一刻也不离开的样子,就有种幸福感在心内闪光。人类就是这样,人间不得意,就把梦里的东西掏出来,朝这些禽兽样的东西身上撒,希望爱的种子真的会在它们身上幸福地生长开花结果,然后毫不客气地收获下来,就成寄托自已心绪的诗呀什么的。好像那就是人类情感忠贞的范本。不过,想着也可怜,人类自已把情感的价值糟蹋得比粪土更臭了,就在这些小动物身上寻找光芒。
我在一所草原小学校院子里看到了一群黄鸭,同家养的鸭子脾性一样,懒懒地躺在洒满阳光的草丛里。那是一个叫德托格的老师喂养的。他说,那是三月在湖边草窝子里捡来的一堆冷冰冰的蛋,草窝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吊子,这些蛋怕也冻成冰砣了吧。他用狐皮帽子把蛋兜了起来,看看早已结冰的湖水,没见生蛋的老黄鸭。他想,可能天太冷了,黄鸭们便扔下刚生下的蛋飞走了,找暖和的地方去了。毕竟是畜牲嘛,它们懂啥人情呢!德托格说得很轻描淡写,脸上荡过一丝笑,看着朝湖面飞去的鸭子们,说人们都以为它们成双成对游着躺着,就羡慕它们比人类恩爱。你养着它们天天看它们,就知道了,它们也不是死守着一个对象的,它们的对象是常常调换的,有些占着一个,还去抢别的鸭子的对象。看看那湖里的两只公鸭子,又为争占交配对象打架呢!
德托格四十多了,教十多个牧民的孩子的算术和体育,小学校里还有个很年轻的女教师,是内地来支教的,教语文和音乐。德托格没结婚,我问他为啥不找个女人成个家,他害羞地笑了,摇摇头说,算了算了,我没心思想那些,教着这么些孩子头都痛呢!我说,你又不丑,身板笔挺强壮,脸虽说镀了层漆似的黑,但棱角分明像黑石头的雕塑似的美。我说难道就没有女孩子喜欢你吗?他脸红了,我发现他耳朵也红了,用镶了羔皮绒毛的衣袖捂住害羞的脸。真不明白,这么大的男人,还是教师,竟然也像没见世面的女人似的害羞。
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家里就送他去了寺院,他穿上红袈裟后就没有了想女人的心思了。
只有夜间,特别是月儿很大很圆的夜间,我才看见他独自坐在湖边,看着月光晃荡的黑沉沉的湖面,然后叼着一支竹笛子,把很柔软很抒情的声音送向那里。湖的深处,我听见一声又一声黄鸭的叫,是在应和他的笛声吧。
后来,我听人说来支教的那个女教师就看上了他,本来一年就到期了,她硬守在这里,一年又一年。她照顾他的生活,还有他的鸭子们,她还跟着他学会了一支又一支这一带流行的牧歌。有一天,她一整夜守在他紧闭的门前,把一支忧伤的情歌唱得忧忧伤伤,连旁人听得都泪流满面了,他的门却仍然紧闭。只有她知道,门内的他心情像风里的湖水一样起波澜了,还有睡在院子里的黄鸭,醒来后也呷呷叫着,一只接一只啄他的门。当然,门会掀开的,可他的脸却像那扇古旧的门板似的死沉。谁也猜不透他封闭的心里,埋葬了谁的情感。
他一如既往地细心饲养着那群黄鸭,看着它们成双成对恩爱地跑向湖水,把波纹一圈圈荡开,又坐在阳光下把黑脸膛笑得金子似的闪光,一只又一只地数着鸭子,说着它们的外号:歪脖、鬼脚、臭蛋壳……,说哪只鸭抢了哪只鸭的老婆,哪只鸭贪心不足,占着自已窝里的,又去抢哪只鸭窝里的,让哪只鸭看不过,啄破了眼皮……
他说得很平静,像一件平淡无奇之事,同他边说边吸的香烟茶水一样。我却满心地不舒服,眼前美丽的清澈平静也搅得浑浊不堪。鸭们还是双栖双戏,恩恩爱爱的样子,在这片美丽的水域里,天国里的天使一般地活着,真不敢相信它们也有移情别恋,也有贪欲和争食。
那个晚上,月亮出奇的大,老觉得它装满了酒水,沉甸甸的要往湖水里掉。德托格却对我说,想不想尝尝黄鸭肉的味道。我吓了一跳,看看院子里交颈熟睡的鸭子们,真不敢相信还下得了口吃下这些情侣们的肉。德托格笑了,说我不会吃它们的,我养大了它们,像我的儿女一样,我不会宰杀它们来吃肉的。
他说,要带去海子边的草丛里捉野黄鸭。我说,黄鸭精灵得很,稍有响动就游到湖心看不到了。他仰头怪笑一声,把吸短的烟头弹进黑夜里,说去取枪和电筒,他今天晚上要和我痛痛快快地用鸭肉下酒。
我们朝湖岸走去,除了有些野狗从草丛里钻出来,呜呜叫着朝远处跑去,没看见啥活着的东西。德托格叫我小声点,像他一样弓下身子,轻轻朝一个草丛一个草丛迈近。我好笑,真像是去打猎。在靠近一个很大的草丛时,他拉住了我,悄聲说他听见了鸭子的呼噜声。我奇怪地看着他,鸭子睡觉还会打呼噜?他捂住我的嘴巴,自已慢慢地朝那里靠近再靠近。风摇动着满地的乱草像弹琴一样自在,琴声却在我心里响,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呀!鼻尖嗅到草叶浓厚的气味时,他哗地打开了手电筒,我看见铺着月光的草地蠕动了一下,又一下,又平静下来。真有一大群鸭子呀,一只紧靠一只的,有的脖子交在一起,有的头塞在翅膀下,好像对电筒光全失去了感觉,听到响声也不惊怕,紧紧地挤成一团。德托格叫我看,说黄鸭就这么傻,你没抓到它身上它不会动的。如果能动能逃跑的一定不是鸭子,是灰雁。他举起了枪,是那种塞铁砂的鸟枪,瞄准那团肥厚的草地时,我慌了,真怕他一声枪响,把这一团平静的鸭梦击得粉碎。我抓了他的枪管,枪响了,在地上弹起一团灰尘。他看着我有些愤怒,眼睛都红了。鸭子们惊醒了,哗啦散开来,有些逃向远处的草丛,有些飞向了漆黑的湖面。他走了过去,用脚踢着地上的鸭毛,埋怨我为啥要抓他的枪管,
不然起码能打到三只肥鸭子。
我们还是有收获,另一个草丛里有只受伤鸭子扑了出来,拖了一地的血。我们满地抓着,终于在它快入水时捉住了它。是翅膀和肚子受了伤,德托格看着它,摇着头嘴里念着麻尼经,说太可怜了。他手捏着脖子一扭,鸭子就断气了。他说,这样好些,它不会痛了。
晚上,他红烧了这只鸭子。我咬一口鸭肉,却咬了满嘴的铁砂子。德托格说,它的命够大,这一枪的铁砂子全灌进了它的身子,它还活着想逃命。说实话,那顿鸭子一点也不好吃,得小小心心地在带血的肉里剥一粒一粒细小的铁砂子,有时还嚼得牙齿痛。他还在埋怨我,说不是我抓他的枪,鸭子不会有这么多的铁砂子。枪如果像他瞄的那样崩出去了,铁砂会散得很开,那时鸭子会打伤一大片,鸭肉里的砂子就少得多了。我却庆幸,我那一抓救了多少鲜活的生命。不知那只失去伴侣的黄鸭怎样啦?
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晒到坡上时,空气变得冰冷极了,亮闪闪的霜粉在阳光里飞舞。德托格唤着他的鸭子,看着它们一摆一摆地朝水边走去,乐得哈哈笑了。几只小狗在院子里抢食昨晚我们啃光的鸭骨头,抢得愤怒时还相互撕咬。他对这些毫不在意,像平日一样,来到湖岸边,把一些食物撒在水里让鸭子们去抢食。湖面晃荡起来,大群的灰雁开始升空了,它们要迁徙了。野黄鸭也大群大群从草丛里飞进水里,和家养黄鸭混在一起抢食,丝毫也不受昨晚那场血腥的枪杀影响。我看见它们仍然成双成对地寻食嬉戏和游动,也许昨晚活下来的那只也并不孤单,在新的一天它又有了新的伴侣。
故事里讲出来的都是神话,人就是爱把自已的梦想和希望的东西,强加在这些生灵身上。它们成双成对,是生活的需要,它们移情别恋,也是生存的需要,大自然就是这样的,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天地物都是和和谐谐的,用不着大惊小怪。
我问德托格,晚上你还去打鸭子?他笑,我发现他镶着金牙齿,门牙亮闪闪的像太阳。他说,我不喜欢吃,他就不想去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