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瞿秋白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2018-05-03 09:46陈漱渝
书摘 2018年1期
关键词:杂感许广平瞿秋白

☉陈漱渝

1932年12月23日晚约11时,担任全国总工会党团书记的陈云化名“史平”,乘坐了一辆黄包车,穿过弯弯曲曲的小路,奔向北四川路的拉摩斯公寓,去接送在鲁迅家避难的瞿秋白夫妇转移。开门的是许广平,她热情地把陈云迎进来。这时,早已做好准备的瞿秋白夫妇走下楼来。秋白夫人杨之华挽着一个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以及几篇文稿和几本书。陈云纳闷地问:“就这些行李吗?怎么连提箱也没有一只?”秋白爽朗地笑出声来,说:“我一生的财产尽在于此。”陈云想再去叫两辆车。鲁迅为了安全说:“不必你去,我叫广平去。”秋白指着鲁迅问陈云:“你们见过面吗?”双方都回答:“没有。”秋白向陈云介绍:“这是周先生,就是鲁迅。”陈云诚恳而尊敬地说:“真是久仰得很。”鲁迅非常担心秋白夫妇的安全,问陈云:“深夜路上方便吗?”陈云宽慰道:“刚下过雨,我们会把黄包车的篷子撑起来,外面看不见的。”鲁迅对秋白说:“你们平安转移之后,一定要尽快托人捎信来,免得我担心。”秋白连声答应,劝鲁迅不要送,早点回去休息。

鲁迅与秋白虽然彼此早已有所了解,但直到1931年下半年才开始接触。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之后,秋白被排斥于中央领导机构之外,来到上海,出于个人热情,主动关心文艺界情况,主要联系人是江苏省委宣传部长冯雪峰。杨之华当时是中央妇委的领导人。

瞿秋白虽然在高层受到了打击,但在进步文艺界却享有极高声誉。早在五四时期,瞿秋白就开始了他的文学活动。1920年11月筹备文学研究会时,他已经以《晨报》记者身份前往苏联,所以没有列名于文学研究会发起人名单,但文学研究会却一直视他为会员。他的《饿乡纪程》《赤都心史》均列为“文学研究会丛书”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3年归国之后,他一直在文学研究会的机关刊物《小说月报》上介绍苏联文学,《文学周报》的特约撰稿人和编辑中也都有他的名字。所以,当冯雪峰向鲁迅转达秋白对翻译的意见时,鲁迅怕错失机缘似的先行打断,赶忙说:“我们先抓住他!要他多翻译一些新兴文艺理论的原著。以他的俄文和中文水平,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鲁迅与秋白初次见面是在1932年5月初。通过冯雪峰的联系,由紫霞路68号的房东谢澹如做向导,秋白夫妇第一次来到鲁迅家串门。鲁迅如见久别重逢的故人,跟他们从早聊到暮色催人时才依依惜别。同年9月1日临近中午时,鲁迅夫妇回访了秋白夫妇,并在其寓午餐,双方情感更为融洽。因此,秋白夫妇在危难之时才敢于到鲁迅家避难,以性命相托。

《战友——鲁迅与瞿秋白》俞启慧黑白木刻

瞿秋白在鲁迅家中避难共有四次。第一次是1932年11月底。因为秋白夫人杨之华得到中央特别联络员送来的情报,得知一个叛徒正在盯她的梢,秋白便先行避居到鲁迅家。杨之华怕株连秋白,独自在外面转了三天三夜。秋白不放心,请一位同志到处寻找杨之华,终于在马路上碰到了。杨之华一直等到天黑,甩掉了“尾巴”,才来到鲁迅家与秋白重聚。当时鲁迅正在北平探亲,许广平便把她跟鲁迅的双人床腾出,请秋白夫妇在鲁迅写作室兼卧室的朝北大房住下。早在女师大读书期间,许广平就聆听过秋白的讲演。那时秋白刚从苏联归来,西服长发,头发掉下来时就昂头一甩,那种神采飞扬的英姿给许广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杨之华也平易近人,跟海婴和女工都相处得很好,完全是一家人的感觉。11月30日鲁迅重返上海,跟秋白夫妇朝夕相处约有一个多月。12月7日秋白给鲁迅题写了一首七绝:

雪意凄其心惘然,

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

犹折梅花伴醉眠。

跋语是:“此种颓唐气息,今日思之,恍如隔世,然作此诗时,正是青年时代殆所谓‘忏悔的贵族’心情也。录呈鲁迅先生。”鲁迅和秋白都出生于败落的仕宦之家。秋白对自己心路历程的剖析,自然引起了鲁迅的共鸣。鲁迅后来录呈了清嘉庆年间钱塘诗人何瓦琴(何溱)的两句话回赠秋白: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这次避难期间,秋白夫妇还特意赠送给鲁迅三岁的儿子海婴一盒高级玩具。鲁迅1932年12月9日记载:“下午维宁及其夫人赠海婴积铁成象玩具一盒。”“维宁”是鲁迅对秋白的代称。“积铁成象”是一种用铁材制成的玩具,当时是舶来品,非常稀罕,里面有各种零件,如轮子、铁片、摇把、螺丝、卡子……可搭成天平、椅子、火车、飞机、跷跷板、起重机……秋白的用意是:革命成功之后必有一番建设,极需人才,应该从小给孩子进行科技教育;同时,自己的生命难免有不测之虞,留个纪念,“让孩子长大之后知道有个何先生”(瞿秋白的代称叫“何苦”“何凝”)。

第二次避难在1933年2月上旬至3月4日。当时上海党组织得到一个情报,说当晚国民党特务要去破坏中共在紫霞路一带的一个机关。经分析,可能是秋白夫妇的住处。于是,上海临时中央组织部长黄文容(黄玠然)跟秋白夫妇商量转移地点。秋白经过多方设想,断然说:“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鲁迅那里!”秋白后来对黄文容说:“我是在危难中去鲁迅家,他那种亲切的同志式的慰勉,临危不惧的精神,实在感人至深。”这次避难期间,鲁迅夫妇跟秋白夫妇合编了一本《萧伯纳在上海》。

第三次避难在1933年7月下旬。当时中共江苏省委机关暴露,有关人员必须半小时之内转移。此时鲁迅已经从北川公寓搬到了大陆新村9号。

第四次避难在1933年10月上旬。一天深夜两点忽然传来警报,中共地下机关又被发现。秋白夫妇分头来到鲁迅家。前门传来急切的敲门声,鲁迅立即意识到有了特殊情况,因为平时来客多走后门。鲁迅要去开门,被许广平阻拦,因为万一是军警搜查,许广平想先去抵挡一阵。打开门,是仓促赶来的秋白——他仍旧夹着那个小衣包。不久后门又有人敲门,许广平以为有军警尾随而至。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杨之华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这个女孩叫高平,是内部交通主任高文华的女儿,同来是为了掩护秋白夫妇。

除了避难见真情,在鲁迅与瞿秋白的交往史上还有一座永久的碑碣,那就是瞿秋白撰写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这是1933年4月写成的。为了编选一部《鲁迅杂感选集》并撰写一篇长序,秋白白天装病,躺在床上细读鲁迅的文章,直到夜深人静时才伏在一张小方桌上赶写这篇序言,一连写了好几个晚上。秋白对妻子说:“我感到很对不起鲁迅,从前他送的书我都在机关被破坏的时候失去了,这次我可要有系统地阅读他的书,并且为他留下一个永久的纪念。”

鲁迅录清嘉庆年间钱塘诗人何瓦琴句,回赠瞿秋白

《〈鲁迅杂感选集〉序言》在鲁迅研究史上的理论贡献,突出表现在对鲁迅杂感价值的高度评价。当时鲁迅杂文不但受到敌对营垒的诋毁,而且文艺界也有人认为杂文不入文艺之林。瞿秋白高屋建瓴地指出:“鲁迅的杂感其实是一种‘社会论文’——战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谁要是想一想这将近20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这种文体发生的原因。急遽的剧烈的社会斗争,使作家不能够从容地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铸到创作里去,表现在具体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时,残酷的强暴的压力,又不容许作家的言论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帮助他用艺术的形式来表现他的政治立场,他的深刻的对于社会的观察,他的热烈的对于民众斗争的同情。杂感这种文体,将要因为鲁迅而变成文艺性的论文(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词。”尤其使鲁迅有知己之感的是秋白以下论断:“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正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滢,就是章士钊(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

当然,秋白跟鲁迅的关系绝不是相互吹捧的庸俗关系。秋白一度低估鲁迅小说的价值,认为《狂人日记》有幼稚和情感主义的成分,直到临终前才在《多余的话》中提醒我们要再读一读《阿Q正传》,并准备撰写关于“阿Q”和“阿Q以后”的读后感。鲁迅也认为瞿秋白的杂文尖锐、明白、晓畅、有才气,但少含蓄,深刻性不够。在翻译问题上两人在大方向一致的前提下同样也存在一些分歧。鲁迅坚持“宁信而不顺”的翻译原则,在“信、达、雅”这三要素中始终把“信”放在第一位,而秋白虽然肯定鲁迅“决不欺骗读者”的严谨态度,但希望译文无论如何要做到“口头上能够流利的说得出来”。在《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讯》中,秋白就指出了《毁灭》译文中的九处错误,建议鲁迅用日文译文跟德文译文比较一下。以上数例,可证瞿鲁之间建立的是诤友关系,这在存在文人相轻陋习的中国文坛是十分罕见的。

为鲁瞿友谊留下历史见证的还有12篇杂文:《王道诗话》《伸冤》《曲的解放》《迎头轻》《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透底》《大观园的人才》《关于女人》《真假堂吉诃德》《中国文与中国人》。这批杂文均为1933年瞿秋白在上海时所作,其中有的是根据鲁迅的意见或跟鲁迅交换意见之后写成的。鲁迅进行过修改润饰,而后请人誊抄,用自己的笔名在报刊发表。现在这批文章已据瞿秋白的原稿编入《瞿秋白文集》,鲁迅润饰后的改稿分别收入《伪自由书》《南腔北调集》和《准风月谈》。瞿秋白还有两篇杂文:《〈子夜〉和国货年》及《“儿时”》,虽然也曾以鲁迅的笔名发表,但未曾经鲁迅修改并收入鲁迅文集,故未计入。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是独一无二的。

略感遗憾的是,有个别篇什史实失真。比如《王道诗话》一文中揭露胡适到湖南讲学,向军阀何键卖廉耻,赚取了5000元课酬。事实上,胡适1932年底的湖南之行是应其挚友、湖南教育厅厅长朱经农之邀,所讲内容跟何键主张的“尊孔复古”并不搭调,而且收取的仅有400元旅费;至于当时报载丁文江、胡适1931年10月到南京面谒蒋介石,也完全是一则假新闻。

1933年底,中共临时中央从江西苏区来电,要秋白赶去参加六届五中全会。1934年1月4日,秋白特地到鲁迅家辞行。为了表达深情厚谊,鲁迅特意把卧床腾出给秋白睡,自己跟许广平在地板上打地铺。不料两人此次彻夜长谈竟成永诀。1935年2月,秋白一行不幸被国民党的清剿队俘获。鲁迅刚闻讯时,曾多方筹资营救。1935年7月30日致《译文》编者黄源信写道:“Pavlenko作的关于莱芒托夫的小说,急于换几个钱,不知可入三卷一期否?此篇约三万字,插图四幅。”“Pavlenko”指苏联作家巴甫连柯,瞿秋白以“陈节”为笔名译有他写的《第十三篇关于列尔孟托夫的小说》(“莱芒托夫”、“列尔孟托夫”现通译为“莱蒙托夫”)。8月9日再次致函黄源:“莱芒小说,目的是在速得一点稿费,所以最好是编入三卷一期,至于出单行本与否,倒不要紧。”1935年6月18日,瞿秋白用俄语高唱《国际歌》,用中文高唱《红军歌》在福建长汀罗汉岭下从容就义。鲁迅是直到当年9月才得到这一消息。9月8日他在致黄源信中沉痛而隐晦地写道:“陈节译的各种,如页数已够,我看不必排进去了,因为已经并不急于要钱。”秋白牺牲后,鲁迅异常悲痛,他感到当时中国的社会状况跟宋明之末极像。1936年6月27日他在致萧军信中说:“中国人先在自己把好人杀完,秋即其一。”9月1日致萧军信又说:“《死魂灵》的原作,一定比译文好……瞿若不死,译这种书是极相宜的,即此一端,即足判杀人者为罪大恶极!”为了给瞿秋白留下永久的纪念,鲁迅在大病垂危时收集了他的六十多万字的译文,编为《海上述林》,分上、下卷出版,出版单位署“诸夏怀霜社”。秋白出生时发际呈双螺旋形,即“双顶”,于是父母给他取的乳名叫“双”,13岁那年秋白把“双”引申为同音字“霜”,并写了一首五绝:“今岁花开盛,栽宜白玉盘。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诗中嵌入了“霜”“秋”“白”数字。“诸夏怀霜”,表达的就是中国人民对瞿秋白烈士的悼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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