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我变得爱哭了。
以前做节目,当嘉宾讲到动情之处热泪盈眶的时候,现场的观众甚至工作人员都会跟着流泪。
只有我,因为自己哭不出来,而着急、惭愧,怀疑自己要么太过理性,要么就是冷漠了。
可是一个人回到家里,看剧发呆,外面雨雪阴晴,任何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让我感触落泪,我知道我只是不善于在公众面前表达自己的情感。
2017年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的眼泪来得太迅猛了。
其实,什么也没发生,或者有些变化一直静水深流,反正心里的那堵墙就那么轰然坍塌了,没有任何征兆。
采访霍建华,他说宣布恋情当晚,他和林心如手拉手去台北最热闹的火锅店吃饭,简简单单的一个陈述句我就哭了,因为他们牵手,因为他们坦荡,因为我知道这样做需要的勇气。
他又说,抱起新生女儿的一刻,他几乎泣不成声,因为平生第一次切实感觉到他和怀里这个生命完完全全属于彼此。
听到这儿我又哭了,突然觉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件神奇而美妙的事情。
在《我是演说家》的舞台上,一个年轻的记者讲到凌晨四点,在大城市打拼的人们,和那些住地下室却依然乐观的年轻人。我又是稀里哗啦。
我太知道凌晨四点的香港的呼吸和味道了,微咸而黏的海风,静谧的街道只有我和我的脚步声。整个香港还在熟睡,呼吸平稳,可那份无处无刻不在的压力和活力,那种每一个大城市都有的压力和活力就那么清晰地跟随着我。
无数个凌晨四点,我匆匆赶往演播室,去准备清晨七点的新闻直播。好奇怪,那时候心里从来不觉得凄苦、孤独,仿佛一切理所应当。
拍摄这本书的封面时我突发奇想,要一张流泪的照片,表情不要悲苦,只是默默地,有泪、脆弱,但温暖。
我请教一个戏骨朋友,如何面对镜头流出真诚的眼泪。
他说,你就静静地酝酿,让镜头耐心地等待捕捉,你不要计较有没有眼泪流出,心里有比挤出来有力量。
拍摄的时候,放着Adele的Some One Like You,我心里并没有那些前尘往事、新仇旧恨,无遮无拦的心就那么全然地敞开着。当Adele唱道“I remember you said,sometimes it lasts in love,but sometims it hurts instead”,我的眼泪就那么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我们总是在别人的故事中流自己的眼泪,而我,一直努力地封存着我的眼泪。因为,我怕自己溃不成军。
我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一个自己的生活并没有过明白的人,居然可以解答别人的困惑。
其实,哪儿有什么解决方案,谁的人生不是一堆麻烦?
所有麻烦、痛苦除了死等时间给出答案,哪有其他的办法呢?
那些来信不过是絮絮叨叨地说,我的回信也不过是絮絮叨叨的陪伴,相互取暖而已。但是,这个过程却无比治愈。
这几天整理书稿,我重温两年来所有的录音文字,一次又一次地哭狗。我的心里越来越确信我要的生活,要么孤独,要么和爱情一起,没有其他。
这样的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幼稚。可我却真心实意地相信着。我们都按各自的意愿生活,接受过程中的所有冷暖、疼痛、悲喜。
从1995年开始,我看每一期的Vanity Fair(《名利场》杂志),杂志的最后一页是Proust Questionnaire(普鲁斯特问卷),其中一个问题是:
Whos the love of your life?(谁是你今生至爱)
多年前第一次看到有人回答他的人生至爱是爱犬、是儿孙,而不是自己的伴侣和爱人的时候,我震惊到无以言表。
我难过又恐惧地想,难道,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就是慢慢失去对爱情的相信和渴望的过程吗?
我对自己说,如果这是每个成年人的宿命,我要打破这个魔咒,可以受伤,但不可以失去爱的能力和信仰。
可是,生活无比强悍凶险,它逼着你在生存、生活,努力出人头地的同时慢慢接受并且和自己和解,接受现实和梦想的差距,接受爱情并不是每一个人时时刻刻的必需品,接受你的爱不被珍惜、得不到回应。
可我还是固执地认为,转瞬即逝的只是激情,而爱情,是会长存的。
爱情有什么用?它带给人的伤痛似乎远远多过甜蜜,而人是本能地趋利避害的呀。可是,再曾经沧海、心如止水、游戏人生的人,一旦遇见生命中的那个“终结者”—terminator,所有的怀疑、犹豫、防御、算计都会消失,在爱情中,一边犹豫,一边好了伤疤忘了疼,是人的常态。
因为爱情没有任何用,但它像诗歌绘画音乐舞蹈一样,让你的内心充盈着美好。
就像我第一次去罗浮宫,排了长长的队,然后被一堆人挤着,踮起脚,注视着不远处的《蒙娜丽莎》,她静静地看着我,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在她的微笑中,我流着眼泪,驻足凝视。短短的时间,我又被人群拥着向前走,并没有不舍和留恋,因为我内心的激动、狂喜、无法相信已经满溢出来。
那份回忆将陪伴我一生。而爱情,就是类似的感觉吧。那或长或短的一刻,真实、真诚地发生着。如果可以,我仍然渴望那种灵魂出窍的幸福。
谁是你此生至爱?这个问题,在节目中,我也问过我的嘉宾,有人回答得犹豫,有人明显并不真诚,我都理解,真正能任性、按自己意愿生活的人并不多,而真正按自己意愿任性生活的人也未必幸福,所以人生至爱是谁,只要你知道答案就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了。
每一次,我也会重新认真填一遍普鲁斯特问卷,关于人生至爱,我的答案有过变化,但始终清清楚楚,比如现在。爱和拥有,也许是两回事,可我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此刻,如果爱,就在一起吧。
被出版社逼着交稿这天,我还是忍不住跑出去看了电影《至暗时刻》,Gary Oldman演丘吉尔有多牛我就不赘述了,丘吉尔夫人Clementine一段台词让我潸然泪下,她说:
“结婚前一晚我打了退堂鼓,可我二十一以前已经取消两次訂婚了,我怕可能会落下个逃婚的名声,再取消一次订婚就有点儿太失礼了,但我想悔婚的真正原因,是因为我知道就算是那个时候,他也会把民众的福祉放在首位,不过这样会成为一个年轻姑娘的心病,担心自己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排第二。婚后也是这样,没过多久,咱们的孩子们也得接受同样的事实,我们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
虽然关于丘吉尔和初恋帕米拉、第二任女友Violet以太太Clementine几个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我没有去深入了解,可我仍然被这样的态度和表白所感动。
再独立、自我、任性的女性,遇到她认为值得的人,因为爱、因为崇拜或者因为其他而将自己放在第二位,接受这一生自己爱他都会多过他爱自己,换作是我,我也可以。不需要对方是丘吉尔,只需要我足够爱他。
这本书解决不了情感问题,但它可以让你在人生的至暗时刻感受到陪伴。
无论是谁,我们都曾经或正在经历各自的人生至暗时刻,那是一条漫长、黝黑、阴冷、令人绝望的隧道,可是,2017年我经历的一切告诉我,无论多么艰难,那束光、那份暖,就在隧道的尽头等着我。
谢谢我内心的爱。
谢谢过往的岁月。
摘自陈鲁豫《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