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杨
可以说,认识河口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它的历史向度,大约已有两干多年,其间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遥远得让我们的想象力难以触及。然而,我对这样一座复杂边陲古城的许多美好猜想便从她的“蛮烟瘴雨”和魔法森林中去印证。
“蛮烟瘴雨”的历史记忆
河口因为山水气候的缘故,成了一个美不胜收的“天堂”,但同时也造就了一个有名的“瘴疠之乡”。这如同天使和魔鬼的关系,让河口这个地方一直纠结在我心中。
说实话,我无比喜爱那些矗立在河口小城背后和左右的一系列群山,它们重峦叠嶂,绵延不绝,如磨似墙,要么森严壁垒,气势磅礴;要么苍莽深远,神秘莫测。我一进入它们的腹地,就如同诗人隐居一样,诗意地栖息在溪水汩汩、草木葱茏的地方。白天,山中的一切都处于魔幻之中,红色的岩石,蓝色的水潭,羞怯的小草,不慌不忙的山风,像傻瓜一样的大甲虫……无一不使我异常兴奋。更多的时候,我喜欢沿着南溪河两岸行走,这是河口最有诗意的地带,满眼河流纵横交错、生机勃勃,是一个火热的水乡。我猜想,太阳一定是与这块古老的土地达成了某种契约,所以阳光并没把这里的人、鸟、兽、鱼、虫、草、木、石头、泥土抛入到炎热之中,抛入到火的世界里。而是把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万事万物推进到流动和闪光的河水里,推到馥郁芬芳的天地间。太阳与水都有梦的整合力量,这些生活在阳光和河水之中的最自由的人群——瑶族、壮族、苗族、傣族、彝族等等,他们的身体处于温暖和湿润之中。毫无疑问,这正是他们进入梦想和诗歌的一种方式。
他们信奉“万物有灵”,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粒石子,每一阵风,每一条河,都是神灵的手。它们可以抚摸他们,他们也可以拉住它们的手,从它们那里获得灵感和快乐。因此,他们女人的衣服特别是腰带,混合着来自气候、太阳、河流、树林、花草和动物最微妙的色彩和气息。她们的每一套衣服,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她们在自织自染的青色土布上,绣上溪水般潺潺流淌的花边和各种来自大自然的图案,那是她们在对自然的观察和研究中,把那些让她们感到极其美好的东西移栽到自己的衣服上,再在其中缀上五颜六色银饰和各种小小的绒花。也许,世界的最初模样就是像她们的衣服一样精彩?制作这些极其华丽的形形色色的服装,其复杂程度和精心程度都是令人惊叹的。在制作过程中,这些山地民族的妇女都能够调动一切艺术手段,协调各种颜色、形象、声音和芬芳的关系,让一切能在她们心灵里像花开一样的东西,都进入她们衣服上的神奇花园。她们感到世界就在自己身上,世界的万物滋养着她们。所以说,这样的衣服,不仅标志着她们家庭的富足,而且让她们在生活中保持了适度的自尊,让她们觉得生活多么美好。她们的梦想之路也从此被那些华丽的服装打通了。于是,她们常常在节日里或进城赶集时,尽情地展示她们身上那些富有象征意味的衣服,她们每个人都像“花”一样飘散在山间,又从山间游走到城里的大街小巷。与她们相映成趣的是,小伙子们则穿上黑色衣裤,上面绣着各种花卉图案,或打着线条分明的褶纹,像玄鸟似的游动在“花”丛之中。他们的呼吸、目光、步态和笑脸,暗示着他们与她们在本质上的联系,他们使得苍莽的大山和朴素的街道变得温润和丰富起来。小姑娘们显露出天使一般的性情和花一样灿烂纯洁的光辉,小伙子们则大胆地表现出自己的智慧和健壮的体魄。各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各人都能看到对方真实的心灵状态。他们之间的爱情是如此和谐,如此可敬,如此美妙。
现在,我已走到南溪河深处的一条小河边。我看到河水时常从高处跌落,形成大大小小的瀑布。在瀑布的某個角落,又形成深潭,似乎与瀑布的飞溅和喧嚣形成鲜明对比。石壁上长满了蕨类,清幽幽的水面上滑动着花花绿绿的水蜘蛛,草丛里隐约可见绿色的蜥蜴。不远处槟榔树的叶子像巨人伸开的手掌,芭蕉树和荔枝树寂然地站在阳光中,河谷两岸的梯田里看不见一个人影,溪水在田间地头的沟壑里叮叮咚咚地流动。伟大的南溪河、大围山在这一地区聚集了太多的高山、流水、河川、热气,使这一带显得更加雄奇、温暖、丰富、古老和奇妙,完全可以同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和拉丁美洲安第斯山脉一带媲美。这里的自然和历史,神奇得令人不敢相信,它们在现实与超现实主义之间飞翔。
事实上,“美妙的现实”与“残酷的历史”普遍地存在于河口大地上,它们五彩斑斓的画面和历史遗迹常常占据了我的整个心灵,让我完全陶醉在神秘的世界中。现在,我继续向河口北部深入,一个多小时后,我来到了河口至腊哈地之间的一个“死亡河谷”。据说,在1904年3月,第一批来此修建滇越铁路的数千名劳工,除了承包商意大利人和一些监工,全死在了这个山谷里,无一生还,更没有留下死难者姓名。用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个惨烈的“传说”,我觉得还是非常可信的,因为清朝政府也许在闻知这事后,也感到很震惊,立即派出临安知府贺宗章前去调查。贺宗章当时还有一个特殊身份,即兼任清政府驻蒙自铁路局会办(清朝官名)。他利用这种身份去调查得来的结果应该是真实和细致的。他在他的著作《幻影谈》中进行了这样的描述:“初至春寒,北人皆棉裤长袍,而瘴热已同三伏,或数人十数人为一起,即于路侧搭一窝棚,斜立三叉木条,上覆以单,席地而卧,潮湿病亡相继,甚至每棚能动者十无一、二人,外人见而恶之,不问已死未死,火焚其棚,随覆以土,或病坐路旁,奄奄一息,不数日而尽。”这是何等悲惨和可怕的场景?就是那些政府派去的官员也难逃瘴疠之毒,暴死他乡,更何况成千上万的筑路劳工?
临安知府贺宗章在《幻影谈》也写到了红河之畔的烟瘴情况。可以看出,对于那些因瘴疠之毒引起的一系列死亡事件,贺宗章在记录或描述时,心情也是很复杂的,他似乎忐忑不安地写道:“蛮耗为红河流域,一名为富良江……两岸山岭重复,草木蓊翳,四季不凋,亏蔽天日,虫蛇鸟兽,卵育其中,致生烟瘴,春夏雨盛,新水发生,瘴毒尤甚,非所服习,犯之则死……”在接下来的中法战争中,瘴毒对中国官兵也露出了狰狞的笑容,贺宗章对此也作了详细记述:“余昔受命进兵蛮河,自知冒险,然未敢多调贤才以自辅者,实因烟瘴之地,人皆视为畏途。”
民国时期,曾任《中华民报》和《中华新报》主编的罗养儒先生,在1928年因事在河口住了两个月。有一天,他登上督办署的后山,远远看见南方出现了一朵正在不断向上涌动的五彩云,大约离地面有十多丈。他大吃一惊,仔细查看那朵五彩云所在的位置,好像是从红河对岸牢该(越南老街)之地升起的。他知道那朵五彩云其实是瘴气,但无法估量它离自己还有多远,他吓得立即跑回督办署里,把刚才所见到的那可怕的一幕讲给大家听。没想到大家听了无动于衷,有人很不以为然地告诉他:“你不要害怕,那种五彩云在这个地方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更何况它离我们这个山头有一二十里远,与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如果不幸被“瘴气”沾染了,毫无疑问,那只有死路一条。至于死的过程也是极为痛苦的。当时,有一位法国驻昆明的领事之子,名叫博达尔,是一位纯正的法国后裔,出生于重庆,成长在昆明,曾是赫赫有名的云南军阀唐继尧的小朋友,也是越南末代小皇帝阮福晪的玩伴。在他青少年时代,就曾游历过中国西南并直下法属印度支那,可以说一生充满了传奇。后来,博达尔成了法国的一名大作家,他以中国西南题材或背景创作的小说作品夺得了龚古尔文学奖,从而蜚声世界文坛。有人说,中国之于博达尔,大抵相当于越南之于杜拉斯,印度之于奈保尔。可见其作品的地域特色之浓郁、影响之广泛、魅力之巨大。博达尔也曾说过:“我看到了亚洲的魔法。”其中的一种“魔法”,恐怕就是与“瘴”相关的历险般的生活。在他南下印度支那时,曾几次在河口一带与“瘴气”擦肩而过,也似乎在这个时期体验到了“染瘴”之后的“滋味”。在他的文学名著“领事三部曲”中,他告诉我们,被“瘴气”侵袭之后,先是“发烧,奇热难耐,头、躯干、四肢,包括肚子,都像掉进熔炉一样,只觉得周身如同火烧一般,口渴难耐”,随后,好像突然从夏天坠入了冬天,只感到“全身冻得像结了冰”。之后,当然是在麻木状态中,等待着生命的消失。
好在博达尔的父亲有一种名叫“奎宁丸”的西药,让儿子服用几次就让他与死神告别了。博达尔没有死,但他却目睹别人瘴死的情景。他说:“吃药是起不了大作用的。这种灾难性的疾病,很难得到解释,十分怪异。比如,有时候,死者的眼睛能好几天都睁着并且发光,可是此人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快烂了。”博达尔还看到,如果是欧洲人在云南被瘴魔夺去了生命,那他的尸体无论在哪里,都要请中国苦力用滑竿抬回城里,再妥善处理。但如果是对中国死者,那就像死了一只苍蝇一样,用不着大张旗鼓,只需叫人每天早晨从草棚里把他们拖到外面的山沟里就完事了。那时候,死于瘴毒的中国人很多,尸体成堆,只好让人把他们搬到独轮车上,推到远一点的地方,一扔了之。
阅读这样充满阴霾和魔幻之气的故事,我在恍惚之间犹如渡过了一条时间之河,看到了世界上最古老、最神秘、最恐怖的历史记忆——“蛮烟瘴雨”。
在这里,我不得不从文字学的角度,对“瘴”做一点考证和诠释,目的是看一看我们中国人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揭开烟瘴之谜的。我发现在中国最早的一些诸如《尔雅》《方言》《释名》和《说文解字》等文字学典籍中,根本没有“瘴”字。这个奇怪的字产生的历史,是伴随着中央王朝开始把统治目光和政治势力投向蛮荒的边疆时才出现的。也就是说,当中央王朝的军队和官员涉足到了边塞地区的崇山峻岭、热带河谷之间时,才发现了那种如同幽灵般可怕的“五彩之气”。据记载,这种“气”表面非常漂亮,在山林里弥漫成形,如烟似雾,若鸟若兽,它们一团一团的贴着地面飘散、游荡,有时也凝聚成人影,到河滩上“行走”。它们的颜色五彩斑斓,但以红紫两色为主,绿黄两色掺杂其间,偶尔还会摇晃变幻,仿佛燃燒的火焰。
开始的时候,从内地派来的那些军队和官员不知道这种“气”究竟是何物,一旦与之相遇,冲不出它的包围,就难逃一死的噩运。其中,最严重的一个事件就发生在东汉建武十六年(公元40年),光武帝刘秀封马援为“伏波将军”,派他出征交趾(今越南河内一带),平叛内乱。当马援南征得胜,班师回朝时,在南方湿热、险恶、荒蛮的行军途中,官兵们不幸遇到了“五彩之气”,大多数人出现了手足麻木、疼痛、下肢或全身水肿,没几日就病死了大半。马援将军有幸吃了一种如同糯米粥一样的“慧茁子”,才侥幸活了下来。他后来回忆此事时说:“下潦上雾,毒气熏蒸,仰视飞鸢中跕跕坠水中。”在马援将军的眼里,当飞鸟被“五彩之气”熏蒸之后,也要连连坠入水中,可见这种“气”的毒性之烈之大。
这个可怕的事件被我国南朝刘宋时期的历史学家范晔记入了皇家正史《后汉书》,并由此创造了“瘴气”一词。此后随着中央王朝开发南方边疆之地的深入,“瘴气”、“瘴毒”和“瘴疫”客观存在的事实逐渐呈现在统治者们面前,他们虽然谈“瘴”色变,甚至带有偏见和歧视地把滇黔桂粤地区视为“蛮烟瘴雨”之乡,一去不返的“恶地”,在制定有关边疆的政策时,对派往“瘴区”任职的官员在职位提升和增加俸禄方面给予了诸多“照顾”,也把作奸犯科者流放“瘴区”,以示严厉惩戒。与此同时,古代的历史学家和文字学家也纷纷对这个像谜一样的“瘴”字进行了破解。北宋时期的《广韵》《岭外代答》,五代时刘晌、张昭远等撰写的《唐书》,明末清初著名学者、诗人屈大均的《广东新语》以及清代曹树翅的《滇南杂志》等著作里关于“瘴”的种种说法,已非常接近现代人的解释了,如《辞源》《辞海》和《汉语大字典》在对“瘴”进行注解时,都这样认为:“瘴,瘴气,旧指我国南部山林间湿热蒸发致人疾病之气。”
如今,现代人已从气象学、地理学、植物学、医学、昆虫学、寄生虫学等多种学科的研究中,证明瘴气毒疠产生于自然环境长期保持在原初状态的偏远地区,地理空间相对闭塞,空气流动性较小,又无任何形式的人为开发,一些本身就含有毒素的动植物,如无以计数的毒蛇、蚂蝗、蜘蛛、蜥蜴、蛤蟆、斑蝥、荨麻、断肠草、毒蘑菇、毒箭木、凤尾果等等,不仅在自身的生长过程中,释放毒素,而且在它们死亡腐烂之后,更流放出大量的毒液。再加上各种矿物质的放射性元素,使得这些毒气、毒素和毒液在复杂的地理条件下,混杂于空气和水中,郁结起来,不能稀释,于是就形成了瘴源体的主要部分。当人体与之接触后,就发热、发冷、发胀、腹痛、呕吐、痉挛和死亡。
河口这一带自古就笼罩着一层神秘面纱,似乎魑魅魍魉四处游走,瘴气毒疠蕴绕山林。许多人一入此地,就感受到了弥漫在这里的诡异气氛和从草木身上散发出来的致命的炎热气息。因为这里属典型的亚热带气候,每年3月以后,气温常在摄氏30度至40度之间,山高谷深,丛林密布,淫雨连绵,土地潮湿,雾气蒸腾,是烟瘴最青睐的地方,所以在历史上常常出现瘴气“杀人”的记录。
多年以后,随着移民的增多,河口的大部分地区已得到了开发,原先四处横行的瘴魔已逃之夭夭,不见踪影了,况且现代医学也找到了治疗这种恶性疟疾的办法。现在,我们看到的河口大地,无论在江畔、山巅、森林和幽谷,还是在路上、村寨和城镇,过去“蛮烟瘴雨”的阴影已一扫而光,原先的“瘴区”一片明朗、开阔、秀美,而且显得更加雄浑、深厚、豪放、多彩多姿。它们像一个个古老的童话,被新时代的河口人重新写入了一本更神奇、更迷人的大书中。
蚂蟥堡的魔法森林
一天,我们到了蚂蝗堡,只见河谷两岸是几座对峙的高山,森林的色彩呈现复杂的意象。看上去,一些古老的树是黑色的,而一些柔嫩的树则表现出桔、紫、红三色。有野鸡在飞,也有鹑鸟在忧郁的鸣唱。阳光直射山谷的时候,风静云止,河岸岩石丛生的地方依然阴暗神秘。这里恐怕是世界上最宁静的地带之一。我们从那里走过的时候,因为极致宁静和阳光的作用,我们心中笼罩着一种无形的魔力,每走一步都好像是沉迷于梦幻之中。
森林历来是产生神话、传说、巫术的地方,那里有我们无法想象的原始的、神秘的力量,一切都似乎充满了魔法。我抬头望着河谷东南的山峰,好像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那个离我们这个时代还不太遥远的真实“神话”——在1929年至1930年间,当地的一些土著人说,他们在蚂蝗堡东南方向五六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片奇怪的森林,四围都是高山,中间是深箐幽壑,在丰草长林中,到处是鸟兽蛇虫。远远望去,犹如一个洪荒世界,从没有人涉足其间,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景象?更不知藏着什么秘密?
河口督办杨立德听说后,把这个情况报告云南省主席龙云。龙云对这样的森林“魔界”非常向往,本想亲自前来探寻一番,但因公务繁杂,实在无法脱身,只好派出一名“钦差大臣”,率领五六十个士兵和三四十个工匠,带着枪械、工具、粮食和药品,前往蚂蝗堡探险。当这支特殊的探险大队进入这片魔法森林时,正值秋末,天气依然郁热无比。他们一看那里的山水树木,就觉得是一片远古森林,草木和动物在这里自由生长,阳光在这里变幻出各种色彩,各种若有若无的气息似乎既能让人兴奋,也能让人沉睡。
这里对于人类来说的确是一个禁苑,几千年来没留下一个人的印迹。他们看到那些树木不仅异常粗大,而且許多是陌生的、奇异的、不知名的,它们有的像松柏,有的像衫桧,有的像枫樟,有的像槐榆,有的像橡树,有的像栎树。有的高达数丈,树梢似乎连着天,而树干却粗得像一座圆塔,需要五六个人才能围抱起来,至于树根伸向何方?只能依靠想象,认为它们恐怕通达了地狱。其间还夹杂一些非常奇怪的大树,摸上去枝叶光滑,像打磨之后再刷上一层棕红色的油漆,一些鲜红的硬朗的果实点缀其间,仿佛把林间照亮了。有的老树完全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在空中伸展着颀长的手臂,挺立着身躯,餐风饮露,长生不老。有的大树顶端是枯死的,但树腰部分却异常发达,羽状的叶子围着布满裂纹的树皮,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有的树干非常笔直,如同被人加工过的柱子,下部没有分枝,只有一些紫褐色的地衣从它的根部慢慢爬上来。这让那些见识非凡的工匠也看得目瞪口呆,既不知道它们属于何类植物,也不能呼出它们的名字,一时间,无知的尴尬是多么的无奈!
龙云的探险大队不敢再继续深入其中,退到距离这片森林二三里远的地方安营扎寨,一边休息,一边思忖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们一驻就是数日,但一直不知从何下手?只能望树兴叹。他们昼夜小心谨慎,不敢轻易妄为,驻地依然多次出现了熊、罴、狼、豹的身影,每当那个时候,他们只能躲在树后,看着狼吐出猩红的舌头,熊扭动着强健的身躯,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豹的眼睛喷着火焰,他们吓得身子都僵硬了。有一次,一个队员在惊恐中开枪射击一只豹子,却引来了众多的野兽,经过一番人兽大战,结果寡不敌众,三个队员被野兽活活拖走了。
然而,即便是在林边,探险大队也有所收获,他们发现了一棵奇树,高约四五丈,粗需二人合抱,树干标直,有如白桦树,叶子则酷似凤尾柏,树皮不厚,撕开有岩桂香味,有人大胆地把它放入口中咀嚼,感到又麻又辣。他们想砍倒这棵奇树,但刀斧全无用处,因为树干太硬了,犹如青铜和岩石,几斧下去,手指就被震裂了,鲜血直流。他们便用锯子,四人合力拉锯,一小时才锯入一寸左右,三四日才把此树放倒。大家围着树干,一看截面的锯痕,宛若牛角,黑而发光,并散发着一股香辣味。他们用显微镜一看,在一寸的直径上,竟有140多圈年轮。估计这棵奇树的年龄不小于2000岁,它应该在孔子时代就开始生长了。他们锯断两节,准备带回昆明继续请人鉴定。
只不过,这一点点微乎其微的收获,却让这支探险大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费时两个多月,十余人死于毒蛇猛兽之口,三十余人因瘴疠而病死。直至他们惨败撤出时,也没真正进入这片森林腹地,只记下了这片魔法森林的入口。龙云在听取了他们惊心动魄的故事后,收下了那几节奇怪的木头,再也不提那片森林了。这是一个一直保留在周围村寨90岁以上老人记忆中的恐怖故事,正因为有了这个与想象和传说无关的真实故事,他们一生对这片森林怀有敬畏之心。
四十多年之后,又有一群上山下乡的首都北京知识青年,轰轰烈烈地奔赴河口,开始了他们浪漫、曲折而悲壮的人生之旅。当他们的青春和热血与这片魔法森林纠缠在一起时,虽然再也不可能出现龙云时代那样惨烈和恐怖的事件,但在他们多彩多姿的人生故事中同样留下了几页奇险经历。
当时,河口农场4师16团有一个年仅19岁的小伙子,名叫陈文目。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他望着山峰之间血红血红的太阳,一股强烈的孤独感突然袭击了他的心窝,让他忍受不了。怎么办呢?他想到了一个缓解的美妙办法,那就是到另外一个连队去看望他的好朋友。因为时间紧,陈文目决定不走大道抄小路。他询问了一下当地人,有人告诉他,只要寻觅着打猎人留下的“印迹”,翻过一座并不太陡峭的山峰就可到达一连,时间大约需要一小时。于是,他匆匆吃过晚饭,沿着一条他从没走过的山路出发了。
小路顺着一条峡谷逐渐深入茂密的森林,太阳还映照在山尖,但林中已出现了昏暗的暮色,树木的颜色非常单调,既不是绿色,也不是灰色,但也不是黑色。路上丛生的野草,前面不时腾起的飞禽,周围乱舞的昆虫,各种野兽的叫声,让陈文目后悔选择了这条蛮荒的小路,但更让他心急的是,因为走得匆忙,他竟然只穿着短裤和背心,那些进山时必备的防护物品,如短刀、蚂蟥套、手电筒等一件也没带。山路越来越窄,天色越来越暗,他必须保持高度的注意力才能寻觅到猎人砍伐出来的依稀可见的路线。他顾不上旱蚂蟥的袭击,不停地往前赶路。夜色浓重起来,虽然透过高大的林木,能够看见几缕月光,但林子里的路已无法辨认了,隐隐约约看见一些被猎人砍倒的大树,遍地是树枝,证明这一带曾经有人活动。只是现在的森林里一片黑暗,一些大树如同一个个巨大的魔鬼,身上还似乎冒着浓浓的热气,与草丛中散发出来的一团团腐气融合起来,让他如同进入了迷魂阵一般,头脑有点恍惚,走路也有点踉跄,不知需要挣扎多久才能退出来。他的神经紧张到了极点,浑身毛骨悚然,是回头逃跑?还是继续前进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也明白自己此时的危险,即便不去想那些恐怖的鬼怪故事,仅仅是眼前的黑森林也会把人吓死,更不用说那些毒蛇猛兽了。他瘫软地靠在一棵树上,绝望地低下头。猛然想起曾看到过的一篇报道,说的是一位女知青在西双版纳原始森林中迷路,经历了七天七夜的磨难,最后被部队和当地政府救出的故事。他自然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起了在林中迷路的一种自救方法:沿着山谷溪流往下走,就能出山。有了溪流的指引,他像蜗牛一样,努力接近自己的目标,虽然很慢,但却没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陈文目继续沿着溪流加快往前探索的步伐,灌木丛又逐渐多了起来,一些磷光在他眼前飘动,尽管他知道那种发光的尘埃是从一种特别的蘑菇上面飞出来的,但依然让他觉得林中鬼影幢幢,若有如无,亦真亦幻,恐怖极了。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那哭声在幽深的山林里更显得凄惨和阴森。他不寒而栗,心如同被揪到了半空中,不由停住了脚步,循声望去,一个黑影随着“扑噜噜”的响声飞到了空中,一晃就不见了。他思忖了几分钟,才明白那个黑影应该是一只貓头鹰,因为只有猫头鹰才会发出那种像婴儿的啼哭声。他的心还没完全平静下来,紧接着又发现了新的危险,他的手和脚都探到一堆堆刚刚被拱起来的泥土,凭经验推断,他知道自己遇上野猪了。
果然,一会就从前面传来了野猪凶猛的咀嚼声和浓重的鼻息声。在他的想象中,甚至出现了野猪的大脑袋、竖起的耳朵、凶残的眼睛、黑黑的鼻孔、灵活的拱嘴和白色的獠牙。如果是一头单独的野猪,它不仅眼尖耳灵,而且嗅觉也高度发达,在知道有人向它走来时,它早就悄悄爬在地上,头对着来者,当人一露面,它就猛扑过去,让人即使侥幸不死也要身负重伤。遇到这种情况,即使带枪的猎人也很难对付,更不用说手无寸铁的他了。好在几分钟过后,他就发现这是一群野猪,大约有二十多头,它们一边走,一边拱地,一会聚集,一会分散。从它们不紧不慢的鼻息声可想象出野猪们悠然觅食的样子,他因此不再发抖,镇静地等待着它们走远。
突然之间,他脑海里又出现了一幕可怕的镜头,野猪们在前面走,老虎在后面悄悄跟踪着……这样一想,他全身又热了起来,像生了寒热病一样。他转念一想,不对,这一带从来没人见过老虎,只有毒蛇和豺狼,但它们一般在森林之外的野草中活动。这时,野猪们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突然跑进了一条山沟,接着又沿着山沟向上奔逃。好长时间之后,森林里并没发生他想象中的什么血腥之战,一切都如先前一样,风吹着,水流着,昆虫鸣叫着,显得一片空寂。他静静地站着,不停地观察四周,总觉得前面还隐藏着什么怪物,不敢轻易动身。最后,他硬着头皮对着前方发出了“嘿嘿”的叫声,看见没有什么动静,才在心中呼喊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口号,继续向山下摸索前行。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陈文目觉得自己已走出了原始森林,因为他此时已能看到深蓝的天空,看到天空中闪烁的星星。他坐在草地上,庆幸自己最终没迷失在森林中,没被野兽吃掉,也没葬身山谷。他感到草丛里的露水很多,这是个好兆头,预示着明天将是一个好天气。他看到身边有一棵野芭蕉,上面挂满了蕉果,匆忙揪下几个吃了起来。待体力有所恢复时,远处的天空已开始变色,由黑而灰,由灰而蓝,近处的夜色也渐渐退进了树丛和深谷,原始森林好像从睡梦中醒来,群山后面缓缓冒出了太阳,把整个山野照亮。他迅速穿过一片茅草丛,那条期望中的通向老连队的小路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来,不停地挥动,似乎是在向那片迷宫式的森林告别,又像是在向战友们宣告他的胜利。
此后,陈文目经常回忆起这件往事,他已深深爱上了那片魔法森林,他的人生故事从此像一个奇异的童话,怎么也讲不完。
说实话,多年以前,我就向往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也曾梦想有朝一日,能到丛林中探险,窥视其中的魔法,以丰富自己单调的人生记忆。但没想到的是,在河口我竟然认识了大围山的原始森林,并与真正的丛林探险故事相遇。尽管我们现在只是与大围山擦肩而过,对于其中的秘密依然知之甚少,但它已唤醒了我对自然的想象和不断高涨的激情。
■责任编辑 马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