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梅糖

易一之

1

凌晨2点38分。

唐梅打开手机看到了时间，她肯定睡不着了，这注定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她随手把手机扔到旁边，深吸一口气，躺了一小会儿，然后伸手把床头的台灯打开，坐了起来。

她把脚放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想去书架上找一本新书，但她僵住了，半明半暗的房间抓住了她。

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上，脚趾散发着寒气，震惊着，她动不了，她发现所有的事物都是静止的，椅子上的衣服的褶皱不规则地扭曲却僵持着。堆成一摞的书摇摇欲坠，却纹丝不动。各种条纹肆意在窗帘上排列，遮挡着外面漆黑的夜，但还有丝丝黑意透了进来。它们都不动地看着她，只有她一个人惊慌地打量着它们。突然，随意放在床上的手机暗了下来，她的心跟着它在坠落，跌入了越来越暗的地方。唐梅不想去看它，但它好像在期待着她去拯救，把它拉住，直到……“啪”———黑屏了。

唐梅站了很久，一动不动，盯着这个房间，她好像跟它们一样，也变成了一个房间的摆饰。害怕与一个人的孤独堵着她，她开始面无表情地流泪，站在那里，不去擦拭，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个房间。从一段时间前开始，她就失去了情绪的表达。胸口一直被石头堵着，所有情绪涌上来的时候，都会被挡回去，泪水只是悲伤溢出来的几滴水。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脚冰得发疼，唐梅才坐在了床边，慢慢地把腿放进了被窝，坐在床上，思考着，回忆着，也许是等待着日出。每次日出的时候，光会透过窗帘的缝隙，透着有些暖暖的光。

但是今天没有日出。

8点47分。

窗外只透过来了阴森的灰蓝。

今天是阴天。

2

“语文考了96，你学习这么好啊，看不出来啊……”

“没有没有，这次只是个意外，我平时看见书就烦。”

“我看也是，你平时这么混，说，谁给你透的题？”

“哪有，我……”

“诶诶，你看谁来了，那个不说话的奇葩。”

唐梅被张恬恬硬拽到了李木课桌前，随之有一半的人跟来一起看热闹。

“來，木哥，跟我们说一段相声呗？”

“哟，别打扰木哥学习，你看看人家，看地理书呢！”

“看书也得不了高分，他要是能及格就不错了！”

“不不不，木哥肯定有他隐藏的技能的。”

“木哥要不要来段舞，秀一秀他的技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木看着地理书上的地图，没有理会，他好像是习惯了。只不过他的嘴在微微颤抖着，唐梅发现了。

唐梅咧着嘴，眯着眼睛，尝试着笑，跟大家一样夸张地笑。笑声却让唐梅有些反胃，她想离开，离开这片荒唐拥挤的小圈子。无奈她被紧紧拉住了，被张恬恬的手，被她的理智，被她为了在班里存活的无奈。

“唐梅你不是年级第一吗？这次语文，记得要带带我们木哥！”

唐梅一边笑，一边用她陌生又熟悉的语气说：“这可带不动啊……”

众人又开始愚昧地哄堂大笑。

唐梅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不如说是极度厌恶。她自己印象中的唐梅，只是个喜欢安静看书，坐在角落的女孩。有些沉默寡言，但她喜欢这个女孩。可是事实上，所有人都不喜欢这个女孩，因为这个女孩讨厌班里的所有人，她已经烦到遇见他们就想让他们滚，想让所有人都离自己远一点，那些看不惯的嘲讽像一块布，她想拿针刺进去，划开，撕碎。这个班里，却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唐梅并不在这个班里。

3

今天是阴天的话，唐梅可能会开心一些。太阳的光是温暖的，但在阳光到达之处所留下的，只有阴影。

9点58分。

唐梅要去洗漱了，她把腿又挪到了地面上。母亲的声音突然传来：“穿拖鞋了吗？”

“嗯，穿着呢。”

唐梅光着脚走到了拖鞋面前，一只脚一只脚地穿进去。

“赶紧刷完牙洗完脸吃饭了。”

“嗯。”

唐梅走到洗手池的镜子前，她的头发依然是一窝短发，从来没有梳理过。眼睛里的血丝红得有些可怕。她把水开到了最凉，捧着一杯冰凉的水在眼睛上敷着，然后用手接水，再敷。水龙头的水哗哗流着，耳边有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洗完了吗？”唐梅拧上水龙头，擦了擦眼睛，应该不会被母亲看出来了。

父亲已经吃完早餐去上班了，他的盘子里剩下了冷掉的两三个包子。在唐梅面前的，是一大碗热面，里面有鸡蛋番茄青菜，旁边还有辣酱。母亲则把父亲的包子热了热，陪着唐梅一起吃。

“晚上睡得怎么样？”

“挺好。”唐梅的嗓音有些沙哑。

“最近又在读什么书？”

“没再读了。”

空气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母亲又问道：

“好吃吗？面。”

“嗯。”

唐梅夹起一两根，放进嘴里。

空气再次沉默。母亲吃完了，去洗盘子。

唐梅吃了很久，她已经吃不下了，但她还是选择消化一会儿，继续吃完面。

母亲刷完盘子后，带上了眼镜，看着手上的文稿，继续坐在唐梅的对面。

“我吃完了。”

唐梅站了起来，回到了她的房间。母亲看了看桌上唐梅的碗。

唐梅把面条全吃完了，却一口汤也没喝。

她已经不需要热汤了。

4

已经放学很久了，唐梅因为考了年级第一，在班主任的办公室接受了半天的表扬。她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回到教室，充斥着橘黄色的灯光，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这让唐梅松下一口气。不对，李木还在，他还是坐在最左边那列的最后一个，依然看着地理书上的世界地图。

唐梅停下了脚步，怕打扰到这份宁静、这份专注。李木听见了声音，回头看着她。唐梅避开了他的眼神走到了她的课桌前，假装很专心地整理东西。不经意瞥了一眼李木，他又再次埋着头，盯着基本上没有人会闲到去看的地图。

唐梅走了过去，小心地坐在了李木的前一个座位。李木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看着唐梅。唐梅觉得必须得说点什么了。

“你在做什么？”

“……”

“看地理书吗？”

“……”

“还是，在看地图？”

“……”

李木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书，完全没有抬头的意思。他咽了咽口水，却什么也没憋出来。唐梅凑近了看了看。

“看这个有什么用？地理课又不会专门考世界地图。”

“……”

“你难道把这些都背下来了？”

“……”

唐梅看着地图，想不出来有什么要问的了，李木这时抬头了。

“嗯……”

“都能背下来？”

“嗯。”

“那你告诉我，”唐梅盖住了答案，指着一个海洋上的小岛，“这个岛叫什么？”

李木拿起笔，很快就把答案写在小岛的旁边。

“那这个呢？”

每一个字虽然扭曲，但十分正确。地名又长又偏僻，唐梅完全没有听说过。她有些感叹，李木确实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唐梅又想到了什么，又有些难过。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

“嗯，好吧。”

唐梅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越界了，确实不该问的。她已经起身了，她觉得她不该问下去，但她想做点什么，说点什么，她究竟为什么要过来，不是有必须要说的话吗。唐梅停下了脚步，“李木，该说话的时候要说的，说出来的话，会有人听的。觉得烦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憋着会很难受的。”

唐梅说完，望着李木，她看不见李木的脸，不过也无所谓了。她抓起书包，大步大步地走出了门外，开始疯狂奔跑。

真的吗？真的会有人听吗？

5

“要走了吗？”

“嗯。”

“别走远啊，梅梅！”

“嗯。”

自从那日起，母親都要求唐梅出去透透气。她每次选择晚上出去，这时候行人都赶着回家，没有人会注意她，也没有人会想着她为什么不去上学。唐梅走到楼梯口，带上了耳机，把音量调到了听不见大风的程度，然后钻进了人群。

她盯着地面上一块一块的砖头，一步一步慢慢挪动着，每一步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比起一个正在行走的人，唐梅更像是在学习走路。很多双脚从她身边走过，有时候人的声音大到会从唐梅的耳边溜进去，她会被吓到，但内心的波澜都被耳机中的声音稀释。唐梅麻木地走着，有时停下来，然后调转方向继续走，一直遵循着地上的一条线，来回地走。唐梅有时会陷入回忆，突兀地僵在原地，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当她从回忆中醒过来的时候，看着周围城市的灯光，有些惊讶，可能有梦醒的感觉，不过转瞬即逝，她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那个五官都放弃了努力的表情。

走着走着，觉得时间够了，唐梅就会回家。

19点49分。

今天唐梅比平时要多走了半个小时，得赶紧回去了。

不过，父亲应该已经到家了。

6

唐梅今天中午休息的时候一直望着李木，李木周围又是那些讨厌的人。

“木哥，还在看书呐？”

“……”

“这地图画的不对，我给你添两笔？”

张恬恬抢走了李木的地理书，李木惊慌地站起来，伸手去抓，却被张恬恬一躲。她摆出一脸得逞的表情，拿着签字笔，笔尖在纸上随意画着。李木站在课桌前，嘴开始不住地颤抖，愤怒的压制使他满脸通红，眼睛也随之变红了。

“还还……还我。”

班里突然安静了，所有人都突然扭头都看着李木。唐梅的心在跳着，她期待着，甚至想帮忙把李木的话说完。张恬恬吃惊中带着一丝不屑：“你原来能说话啊。”

李木走了过去，拽走了他的地理书，坐回了他的位子上。

“别着急回去啊，”张恬恬又跑了过去。

“你这不是能说话吗，来多说几句呗！”

“对啊，木哥，实在不行来个诗文朗诵！”

所有人开始起哄，唐梅站了起来，想过去挡住所有的言语，却怎么样都跨不过那道坎。

“你你……你们都……别别……来烦……烦烦我。”

空气再一次凝固，唐梅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我……我我……知知道了，哈哈哈哈哈……”

全班又开始吵闹起来。李木眼睛红了，冲出了门外。

笑声像耳鸣一般，里面夹杂着几个刺痛唐梅的字眼———结巴、傻子、李木……唐梅发着呆，眼神好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她嘟囔着“别吵了……别吵了”

唐梅不说话了。

“别吵了！！！”

她突然吼了一声。安静了。大家都有些奇怪地看着她。

“唐梅你突然抽什么疯？”

唐梅回过神，看着那些盯着她的人，几十双眼睛向她眨着，好像她是什么怪物。唐梅意识到了刚才她做了什么，坐了下来，看着课桌，众人的眼睛印在了脑海里，刺伤着她。为什么，她只是做了一回唐梅而已。

李木再也没有来过学校。那天他冲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在那之后大家觉得唐梅有些不对劲了，所以没有人来跟唐梅说话了。唐梅喜欢清静，她可以安安心心看书，做自己想干的事。但世界对她来说，有些静得可怕，就像李木的位置，空空的。有一块石头，在唐梅的心里慢慢变大，而唐梅也感受到了。恐惧时不时就会击中她，她看着黑板，会不顾他人，沉溺在回忆中，开始流泪。一天一天，她的生活变得只剩下哭泣，失眠，看书，回忆，甚至连书都读不下去了。

直到有一天，班主任把唐梅叫进了办公室，办公室里还坐着母亲，母亲对她微笑着，拉着唐梅一起回家。唐梅注意到了，母亲的鼻子红了。

是的，唐梅生病了。

7

唐梅走到了家门前，摘下来耳机，从口袋中摸索着钥匙。

“梅梅这孩子，我都很久没看到她笑了。她伤心也不说，自己一个人憋着，我看枕头上全是泪水，她……”

“别哭了，没事，唐梅会好起来的。”

走廊里的声控灯刷的一下灭了，唐梅站在冷风中，站了很久。一步两步，越来越快，她跑出去了。跑进了灯光里，跑到了公交车站，离开这里可能是最好的选择吧。

唐梅随便看准了一辆人少的公交车，找了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明知道母亲非常难受，她却什么也做不了，一句谢谢也说不出来，不说也会让她更加痛恨自己。就這样离开吗？景物在唐梅眼前闪过，快速的频率让她意识到，她离家越来越远。公交车发着嗡嗡的鸣响，在下一站停下来了，唐梅犹豫了，还是下车吧，说着她站了起来。突然一堆人涌入车内，她赶紧又坐下来，面向窗外，公交车随着砰嗤一声，发动了。唐梅的内心焦急，眼中的画面转换，比她想象的要可怕，越来越绝望。下一站一定要下车。

下一站到了，公交车有些不稳地停下来。唐梅闭着眼睛使劲挤在人群里，像一匹盲目发怒的野牛，但终究还是被绊倒了，她也不知道碰到了谁，听见了不满的哼唧声。唐梅睁开眼睛，发现只有她下车。

“挤什么挤”、“人多真是麻烦”“、还要给她让道”———唐梅是这么解读那些眼神的。唐梅往前走着走着，慢慢地挤不动了，她又要停下来了。眼神对她来说就是伤口，疼，但是你得直面它，它的血腥让你恐惧，但又抓着你的眼球。唐梅被沉重的石头压着，她下不去了。车在脚底不断地吭叽着，微微晃动着，马上就要发动了。

“不是你们也真可以，这个小姑娘要下车，你们给她让个道啊！”

石头动了。公交车的震动回到了唐梅的意识中，唐梅的心开始颤抖。她要回家。她睁大了眼睛，大步大步地向前迈，不顾旁人往前挤，她走到了车门口，走下台阶，脚好像踩到了久违的地面。车咆哮着开远了。

车站边上一排的人在观望，等着车。唐梅站在公交车道上，开始大哭，痛哭流涕那样的哭，像小孩子那样，幼稚地边大声嚷嚷边哭。

石头碎了。哭声让周围的人有些震惊，但唐梅不管。她边走边哭，汽车鸣笛的声音都盖不住她的哭声。就这样走啊，遵循着本能一直一小步一小步蹭着走，喷发着她交杂的情绪，委屈、责备、无用，好像是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走上了天桥，红黄的灯光闪烁，唐梅踩着城市道路，擦了擦眼泪。

“小姑娘，您好，您发发善心吧，我需要钱坐公交回家，不用特别多诶。小姑娘等等……”

唐梅没有理会，一直看着前方的路，执着地向前，她知道这个老奶奶只是骗钱的。

“诶，小姑娘，你看我的腿都这样了，我肯定不能走回家，我的儿子还等着我呢……”

唐梅从兜里拿出了两块钱，放在了老奶奶的手上。

“小姑娘……这有点少，我还想要买瓶水啥的……”

“你为什么就盯上我了，我好欺负吗？我，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你知道什么，这样缠着别人？你，你，为什么不换个方式，你用自己的劳动啊！你，你……别来烦我了！”

唐梅瞪着这个老奶奶，愤怒慢慢变为了惊奇———她刚刚说了什么，刚才说话的人是她吗？

“行了行了，我走了还不行吗，真是的！”

老奶奶边转身边嘟囔着。

一股大风呼呼地刮过，唐梅站在那，看着老奶奶走远，又找别的人骗钱。她扭头，继续她的旅程。

唐梅欣慰地笑了。

她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