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
事实上,老头子被抬进415病房来时,的确吓了人一跳。
全身膨胀得像颗最新农业高科技培育出的超级大冬瓜。在把他往1号病床上倒腾的慌乱过程中,那两个青嫩瘦小的护士,差点把他首尾颠倒安置错了方向。多亏他闺女在背后大叫了一声:
“你们怎么放呢!脚丫子难道还要枕枕头吗?”
当时就是这样的,两个小护士惊得一哆嗦,赶紧手忙脚乱地把老头子重新调整过来。
随即,科主任带着三四个年轻的医师踢踢踏踏地涌进来。
像手撕包心菜一样,三下五除二,老头子已经被扒了个精光。呈现在众人面前的,几乎没有一点特征让人能联想到这是一副老年男人的躯体,而更应该是一个注满了各种浑浊液体的塑料质地的大布袋子。科主任伸出三根手指摁压他的小腿踝骨部位,那里立刻塌陷下去,皮囊下面的液体随机向其他部位奔涌,而所经之处,立刻鼓胀起来。
“重度浮肿。”科主任抬头对身边几个年轻的医师轻声说,“属于比较罕见的爆发性急性肾炎症状。”
这样的临床教学语言,其实际价值意义仅仅聊胜于无。
老头子的高度浮肿有目共睹:他的双脚几乎已经和双腿浑然一体了,若不是那几颗尚能隐约分辨的、像干瘪的菜花一般的脚趾头还露在皮肉外面,那么那天,凡是看到他浑圆饱满的下半身的人,一定会以为这是刚刚打捞上岸不久的一条湿漉漉的海豚的一部分;他的阴囊像颗白兰瓜一样挂在身体的正中间上方,由于肿胀,阴茎好像萎缩消失掉了,它以单调的圆弧形象,整体突兀地向外展示着,显得豪迈而夸张,完全丧失了它本应拥有的一切羞赧和隐晦,反而成了身体上一个不可思议的障碍物或多余者;相反地,他的脑袋却好像被压缩掉了一半有余,由于脖颈早已沦陷了,所以他的下颌和嘴巴几乎与胸腔连绵为一体,双眼(其实根本找不到双眼的位置,而之所以能发现它们的准确所在,完全得益于老头子周身的阵发性颤抖促使双眼眼皮神经性地上下翕合翻动几下,老百姓民间称之为“翻白眼”。)紧紧闭着,唯独那道鼻梁还能尖尖地耸立着,沿着他的绵长而艰巨的一呼一吸的节奏,也在脸皮表面之间,一上一下地跃动着,这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一条凶多吉少、浮沉不定的孤船上,依然执着而顽强地指向茫茫苍穹的一根桅杆或一片风帆。
“洪主任,洪主任,”老头的闺女在一旁哭喊着说,“赶紧救救我爸吧!”
老头子看样子有八十几岁了,老头子的闺女看样子也接近六十了。她原本干瘪局促的脸颊,显然因为眼前的这场恐惧而显得更加紧缩,像颗山药蛋般沉重而苦难。
“患者家属请回避一下!”洪主任对老头子的兩个子女说。
兄妹俩顺从地退出415病房,游荡在肾病二科的走廊里。
抢救危重病人,对于医院和医生来说,这是一项多么神圣而又惊心动魄的生命竞赛啊。病床两侧,一边是洋洋得意的死神,一边是奋勇冲锋的白衣天使,拉锯战,你争我夺,势不两立。护士们进进出出,各种医疗器械和药品陆续登场亮相。走廊上,老头子的一双儿女彼此相向而立,焦灼地对望一眼,似乎都想从对方眼神里探寻到一点有关吉凶祸福的蛛丝马迹。
过了一会儿,老头子的闺女忽然趴在走廊的墙壁上,啜泣起来。老头子的那个儿子,也就是这个正在开始独自啜泣的女人的哥哥,现出一脸困惑的神情,嘴巴艰难地翕张着,双手不知所措。后来,妹妹的啜泣声转化为哽咽的哭腔,动静就比较大了,引来不少病友和陪侍家属的侧目或旁观,哥哥感到一丝丝为难,一张黑脸涨成了紫铜色,搓着手,吐了几下舌头,抿着一对湿漉漉的大嘴唇,靠近到她的身边,又犹豫了一下,终于把手摁在她的肩膀上,使劲摇了摇,说:
“听天由命吧。”
还好,天意仁慈了一把。
进入后半夜,老头子的病情出现了稳定下来的迹象。
他平躺在病床上的躯体,像一块不久前被深度挖掘、过后又稍作掩埋平整了的工地,现在他看起来好像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变得壮观而庞大的同时,又显得那么脆弱而危险。五花八门的塑料导管、长短粗细的电子线路与他的肉体紧密相连,颜色纷呈的各种液体药物悬挂在他的周边,监控生命体征的绿色荧屏上,曲线和折尺线用红黄两色交替诉说着里程的枯燥,导尿管间隔一段时间就会流淌出一股褐色的体液。时间在蔓延,偶尔有细碎的叮咚声掺杂其间,空洞感笼罩了这间病房,没有人能说出,这种蔓延的最底部是个什么模样。
第二天清晨,洪主任早早地就进来查了一次病房。
老头子的两个儿女再一次振奋起来,脸部表情就像被一束强光照射到一样。
洪主任很有分寸地说:
“依据患者目前的状况观察,昨天下午的抢救治疗应该比较成功。”
“这是个奇迹!”
老头子的闺女这么回应。
她还拍了一下巴掌,以附和她强烈的喜悦之情。
因为,在抢救治疗前,洪主任依照程序下了病危通知书,并且严格要求患者家属签字。字是老头子的闺女签的。
尽管如此,这些情景在眼前的平静衬托下,恍如沧海桑田,过眼烟云;医生的果断,老头子闺女的勇敢承担责任,此时仿佛都对应了起来,他们不敢说庆祝,但有那么一点皆大欢喜的默契味道。
凭借此情此景,在一种成就感的鼓舞下,洪主任顺便关照了一下兄妹俩,要他们千万别着急上火,合理安排陪侍时间,注意休息。他说:
“你们家属也排排班,不要都在这盯着,那样熬不住的,别回头老爷子还没治好,你们倒是先累趴下了。”
这间病房里头一次响起了一阵笑声,这是比较少有的。
2号病床上的病友以及陪侍他的老婆,也一起跟着掺和着傻笑。
洪主任又走到2号病床前,先轻声一叹,接着问这个病人:
“今天早晨量血压了吗?”
“没有。”
“记住:一次也不能拉下!”
“护士还没过来呢。”
“你可以去护士站主动找她们量。”
“要是不行了,我还是出院哇?”
“啥叫不行了?在这儿做透析总比你回了家方便。”
“哎呀,我快吃不住了。”
“咋叫吃不住了?男子汉大丈夫的,这点毅力还没有?”
“哎呀,不是我人吃不住了,是我的钱吃不住了。”
这间病房里再一次响起了一阵笑声,这是比较难得的。
“别胡思乱想啊,”洪主任也附和着笑了一声,随即严肃起面孔说,“该出院时,我会让你走的,一天也不会多留你。有多少人在后面等着你这张病床呢,你知道吗?”
如此安顿和交代完毕,洪主任便抽身而退。
2号病床上的肾病病人,来自一个郊县农村,那里以盛产煤炭和熏醋著称,他有一张像煤炭一样沉闷寡言的大嘴巴,还有一双像熏醋一样澄亮阴郁的黑眼睛。身体垮掉以前,他一直是长途运煤重卡司机。他驾驶的那辆重卡,标准核载重量是15吨,但他总有办法能加载到20吨。满满当当20多吨的一卡焦煤或原煤,就由他一人操纵着驾驶盘,夜行晓宿,往返近千公里,从他的家乡一趟趟送往渤海或黄海之滨的某座城市里。他的颈椎现在已经完全僵化变形了,时刻斜着直直地向前伸张出去,和坚定的大脸盘配合起来,俨然构架成一个操控生死的方向舵盘。这是一种职业后遗症,恐怕至死都无法更改了。
能够看出来,他以前臂膀宽阔,身板相当壮实。那时的他,坐在高高的重卡驾驶楼里,浑圆的两根大胳膊像印尼蟒蛇一般紧紧搂定方向盘,充沛的臂力,丰厚的跑运输收入,怎能不信心满满?日进斗金不是梦,他驰骋在省道国道上,风驰电掣在高速公路上,抽着香烟,哼着荤曲小调,吹着猎猎西风,根本停不下来,即使到了夜晚,也行进在发财致富的柏油路上,打开强远光氙气大灯,一路高歌。饿了渴了,实在乏累疲倦得不行了,选家沿途熟悉的车马大店住一宿,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油甘肥厚,美美地犒劳自己一顿。老板和他是惯熟的,理解他的辛苦,也了解他的喜好,手头有便宜的女人了,就会帮他联系一个,年轻点的更好,年老色衰的他也不在乎,反正是搂到床上,出出肝火,泄泄燥气,又不是自家老婆。那阵子是何等日子啊!累是累,操心是操心,危险是危险,但畅快啊。
现在呢,坐在2号病床上,以前男子汉的雄风早已不在,走州过府的豪气焰飘云散,肩膀上的腱子肉塌陷了,锁骨上现出两个坑穴一样的凹洞,脸上和肘臂上的皮肉干涩暗黄,还耷拉着,举手投足间就会颤颤地晃动,让人能联想到一匹油脂耗尽的双峰骆驼。他经常伸着褐绿色的舌头,吐着浑浊的胃气,瞪着那双熏醋一般浓亮漆黑的大眼睛,定定地朝病房的窗外望,非得他老婆在他背后郑重地喊叫他一声,这才会回过神来。例如:
“张树根!又发呆?”
从本性上讲,她是那種生活中偶尔才能遇到的热情张扬的少数女人之一,尽管年岁不轻了,生命轨迹逐渐并入典型的中老年妇女的行车道了,但她血液里依然葆有着那股属于青春少女的旺盛虚荣心。
她在病房里根本闲不下来。
她爸一直打着点滴迷迷糊糊地睡着,这在客观条件上给她的陪侍工作留出了相当宽松的自由度。
她打开手机微信,刷屏,扑哧扑哧笑几声,也许是看到了一条搞笑的讯息或视频;有时还会拿腔作调地朗诵一段,内容一般是她认为的阐述人生深奥哲理的精彩段落,也就是心灵鸡汤那一类的文字;要么就是放出一首歌曲,大声对2号病床病友的老婆宣布:唱这首歌曲的歌手,是她的偶像。2号病床病友的老婆往往无言以对,因为她对这些毫无兴趣。还有的时候,老头子的闺女会放出一曲佛教音乐,把手机安置在老头子的枕边,对她昏睡中的老爸说:
“爸爸,我给你祈福啦,你会平安的!南无阿弥陀佛。”
再就是打开病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台电视机,一连串地搜索好多频道,但哪个节目她都看不长久,用她的话说:
“无聊,不是电视购物就是歌舞晚会,烦死人了!这世界上还有没有点值得一看的新鲜东西啊?”
更让2号病床病友以及他的老婆感觉到万分离奇的,是她时不时地就会凭空做几个被她称作“瑜伽”的肢体动作:先单腿站立,金鸡独立式,一呼一吸,运气调气后,另一条腿便缓缓向上举起,越举越高,越举越高,直到最后,高举到小腿肚子几乎贴近她的一只耳朵,而脚丫子已经翻越到她的头顶上方,还能一摆一摆地来回扭动,很像一只正在跟周围人打着招呼的大手。这让现场看在眼里的人瞠目结舌,因为那已经不像是人的一条腿了,而更像是身体上莫名其妙地伸展出来的第三只手臂。
还有更绝的呢:一条腿担在病床床头,另一条腿站在地上,调整一番呼吸后,便开始做大劈叉:两腿向下缓缓滑动,胯距越拉越大,越拉越大,胯间那个三角形,越拉越平,越拉越平,直到最后,两条腿绷成了一条直线,像根扁担一样,斜着搭在床头和地面之间;一旦搭安稳之后,上半个身子便一上一下忽悠忽悠地做出颤动,那两条绷成直线的腿,随之而伸缩,似乎还伴有吱扭吱扭的声响,简直和一根绷紧的钢丝绳没两样,坚韧而牢固。
而登峰造极的还在最后面:她盘腿坐在病床上,就是老和尚打坐的那种姿态,调整好呼吸后,便从臀部下面抽出一条腿来,缓缓向上抬起,越抬越高,越抬越高,越抬越直,越抬越直,直到像根旗杆一样,笔直地树立在肩膀一侧;至此,这仍不是高潮和巅峰,那条树立起来的腿,稳定一会儿后,她再次调整好呼吸,把它慢慢收拢下来,但不是收回到臀部的原处,而是像条蟒蛇一样,朝着她的脑后缓缓游去,越游越扭曲,越游越变态,直到最后,那只脚丫子生生地从她自己脑后,转移到了她肩膀的另一侧去了,还在那个部位一扭一动的,像个古怪的大手掌,和正在盯着它看的人打着俏皮的招呼手势呢。
住在同一间病房,就像坐在同一条海面漂泊的吉凶未卜的帆船上。
自来熟也许是一种难得的品质,何况是共处在这个公共资源相对有限的狭窄的病房空间里。
从这个清晨开始,老头子的闺女很快就和2号病床的夫妇打得熟稔热络起来,那感觉就像他们是她失联多年、现在又意外重逢的远房亲戚一样。女人特有的耐心和细腻成全了她的表现欲,例如:关照一下点滴流动的状况呀,打壶开水呀,递张卫生纸呀,帮忙呼唤一次护士呀,通报一下医院营养食堂当天的菜谱呀……总之,老头子的闺女已经像一枚铁道道钉一样,坚实地楔入了这对郊县农村夫妇的道床中。
事实上,由于她的活跃、骚动和不安分,以及与实际年龄严重错位反差所形成的独特气场,仅仅不到半个上午,她就已经完全彻底地掌握了2号病友当下的病况梗概以及发病的来龙去脉。
他,这个叫张树根的男人,实打实的家庭顶梁柱,在成为2号病床的肾病病人之前,在正当壮年的时候,二型糖尿病青睐上了他。引燃这个孽缘的导火线,其学术名称叫生命透支,加之不加节制的恶劣粗糙的饮食习惯,烟酒的刺激,以及放纵混乱的情欲发泄,加速促成了他体质的器质性衰败。
而更要命也更愚蠢的是,他没有严格遵照医嘱的治疗方案:按时吃药,每顿饭前打胰岛素针剂。因为这些需要持之以恒且严谨自律的健康干预手段,严重妨害了他的生活秉性。坚持了一段时期后,他心理上已经厌烦透顶了,嗤笑它们是城里文化人的繁文缛节,是不见功效的骗人把戏。他的无知和漫不经心最终给自己酿造了一个更大更毒的苦果:他又患上了继发性肾脏病,一种由糖尿病所引发的并发症。几轮血尿样本采集测试下来,肌酐检验值急剧飙升,一举突破了肾功能坏死的边缘底线。他不得不住进了现在这所省城里的综合性医院,每天躺在肾病二科的这张2号病床上,右手手臂的主静脉血管里,埋进了一根长期性治疗导管,每天定时做一次血液透析,只有通过这种人为的介入技术手段,才能辅助他的肾脏完成本该肾脏自身主动完成的机体排毒过滤功能,以此达到生命的临时性存活和不定期延续。
这些私密信息当然是透过2号病友老婆的嘴巴讲述出来的。
这个外形朴实得近乎颟顸的郊县农村女人,根本招架不了老头子闺女的这种活力四射。她已经被她的奇异魅力所吸引,甘于为她屈从调遣,也乐于为她引导诱惑。她也像她一样,盘腿坐在病床上,不过她打死也做不了她的那些瑜伽姿势,她只会双手握住自己的厚脚板,像洗袜子一样使劲揉搓脚心和筋络,咧着大嘴,一边介绍自己的这种活血按摩保健,一边述说自己男人平时生活中的种种恶劣品行。现今,和她男人一起承受着疾病痛苦的同时,她不忘抱怨自己的命运:摊上这样一个自暴自弃的榆木疙瘩,除了自作自受,只剩以泪洗面了。
女人的嘴一般是琐碎的,她们的心脏不定时地需要降压纾解,她们的胸腔离不开大开大合的空气释放。在绵密的诉说和表达中,她们能及时抓住生活的勇气,平复委屈的心念,从而继续在忙乱而漏洞百出的现实状况中顽强地挺立下来。
面对这个世界上男人这种永远也摆脱不掉的高级动物,老头子的闺女很自然地就做到了和2号病友的老婆声气相通了。
这完全出于女人的一种反抗天性。她一唱一和地从旁协助2号病友的老婆声讨她的男人,适时地弹压他不服气的回嘴腔调。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这回,老头子的闺女干脆就直接站立到2号病友的床前,数落起他来,“当初要是乖乖地听你老婆的话,该有多好!大鱼大肉,胡吃海塞,叼住烟不停嘴地抽,端起酒一杯杯往肚里灌,以为占了便宜呢,是吧?看看,看看,这下作下大病了吧?”
2号病床男人斜着眼角狠狠剜了她一眼,没有吭气。他原本想回骂她一句:
“快滚球到一边去哇,你算啥东西教训我?”
但他毕竟住院多时了,懂些礼貌和规矩了:一则这女人说的也是事实;二则她很热心,帮了自己老婆不少小忙,他都看在眼里;三则人家肯定是一番好意,出于一片规劝的良苦用心。
老头子的闺女一番表达畅快淋漓,见对方反应冷淡,立刻见好就收。
事实上,她是个非常有眼色的女人。铁路女工出身,自身要强上进,不甘人后,通过家庭关系以及个人的殷勤和努力,终于挤进了干部队伍行列,之后一路攀爬,好不辛苦,退休前,她是一个段机关的办公室事务员,打打杂,跑跑腿,发发文件,传传报表,组织个文体活动什么的。一辈子没什么具体的专业技能,但眉高眼低、人情世故这些实用而光鲜的日用生存技能,她还是驾轻就熟、运用自如的。
一嗅到情势有些微妙,又不甘心让自己陷入尴尬境地,下不了场,她便咧开嘴巴嘻嘻一笑,摆弄着她胸前那双表情丰富的手掌,顺势一遛弯儿,将话题转向了自家的事情。她移步站到2号病友的老婆跟前,更换了个表述对象,继续又叽叽喳喳地说道:
“嗨,男人其实都差不多,别管年轻的年老的,一意孤行,还不听人劝。就说我爸这人吧,老革命老干部,知书达理,人也长得绵绵善善的,可就是爱认死理,自己小主意可硬了,相当不好管理。还贪财,抠门,吃剩下的饭菜从来舍不得倒掉,这儿塞那儿藏的,变着法儿在下顿吃掉,说他多少次不管用。他和我妈都有骨质增生的老毛病,从我弟媳妇老家一个老中医那里买来好几麻袋中草药,开始吃着好像还见点效,吃了一大半下去了,胃又不舒服了,这不就停了嘛。我让他们把剩下的那些草药赶紧趁早扔掉,堆在那儿迟早是个祸患。他哪听你的啊?他怎么舍得啊?前天,就在前天,老头子突发奇想,把那点药渣子全部熬炖出来了,灌在一个大瓶子里,塞进冰箱冷藏着,随时想喝随时加热,趁我们不在家,偷偷往肚子里灌。你看看,你看看,一下子给灌出大病来了不是?———急性肾炎,中毒性急性肾功能衰竭,幸亏抢救得及时,要不,差点要了老命呀!”
恰逢此時,她家老头子喉咙里大咳了一声,嘴角边随即喷出一些白色泡沫和黄色黏液。
她受了一惊,长篇大论戛然而止。一个箭步窜到老头子床前,察看动静。
她哥正好此刻推门而进,手里提着一些采买的蔬菜果品。
他们赶紧呼唤医生。
洪主任进来为老头子做了检查,结论是无甚大碍:病人心肺功能正在逐渐增强,近一段时间内会有比较频繁的咳痰排异现象;家属不必过分恐慌,细心护理即可,再有什么特殊反应,可以随时呼叫医护人员。
虚惊一场。但却是令人放心和愉悦的利好消息。
快近中午时分了,415病房内两家的病人家属都忙活起了饭食生计问题。
事实上,一到这个时刻,肾病二科整个楼层的病人和家属都拉开了各自的烹饪饭食的帷幕。微型电磁灶拿出来了,油盐酱醋拿出来了,切菜刀切菜板拿出来了,锅碗瓢盆拿出来了,甚至擀面杖也拿出来了。从床头的铁皮柜子里拽出米面袋子,从窗外的窗台上取进青菜西红柿,从塑料袋里掏出葱姜蒜和尖辣椒,从盥洗室打来开水。这么做,在这家综合性医院的其他科室里是绝对严格禁止的,但是到了肾病内科,医护人员一般睁一眼闭一眼,稀里马虎也就放过去了。
肾病是种娇贵的病,吃咸了不行,吃甜了不行,口味不佳不行,营养跟不上不行。活下去,成了这里最大的权利。因此,找肾病内科,无须看牌匾,闻闻它廊道里的气味就行。大多数时候,那种酸腻而绵厚悠长的氨水味道,是它的一个显要标志,那源自肾病病人排泄的尿液中所特有的一种挥发性气体分子;再加之每日每夜一到了饭点这个当口,各种复杂的饭食味道又会掺混进去,那一阵微妙而深刻的气体化学反应过后,最终这里就发生了一种天堂般的氛围:庞大,眩晕,迷离,忧郁,沉醉。
2号病友的老婆擀了面片,碗里调和着芫荽、葱段和黑豆酱,正朝着一锅鲜美地道的面片疙瘩汤的目标奋勇迈进。老头子的闺女择了鲜豆角,削了土豆皮,剖了茴子白叶,扒了西红柿皮,还切了几片五花大肉,她要烹制一锅带荤腥的干锅焖面。她那个哥哥吧嗒着一对厚嘴唇,静坐一旁,一会儿看一眼迷迷瞪瞪的老头子,一会儿又看一眼忙忙碌碌的老妹子。他是个沉闷单调的男人,一脸枯索的面容,如果再仔细瞅一瞅他,就会发现,总有一束怨愤和不安的神色凝绕在他的眉宇周边。
就在这个时刻,大家都聚精会神的时刻,老头子的闺女,这个415病房中俨然是女主角的核心人物,忽然之间,跺起脚来,接着又猛拍了自己的脑门子几巴掌,传出啪啪啪的几声脆响,这使屋子里凡是有知觉的人都一时懵住了。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只见她非常懊恼地说:
“都怪我,都怪我!我真是忙昏了头了!”
“怎么了?”她哥哥说,“这么大呼小叫的?”
“你老佛爷似的坐着,”她说,“也不懂提醒我一下!”
“提醒什么?”她哥哥一脸无辜地问。
“我脚不点地,手无余闲,”她说,语气里有点火气了,“你应该没糊涂吧?”
“我糊涂了什么?”她哥哥好像也有点火气了,“你说!”
“妈呀!”她叹了口长气说,“咱们那个妈呀,咱们五楼头顶上还有个正等着吃饭的老妈呢!”
事实上,之前依照洪主任的建议,他们兄妹俩已经做出了合理的排班安排:她白天照应,她哥晚上陪侍;中饭和晚饭她请她哥也来415病房一起吃,因为她哥目前是个老光棍,离婚五六年了,自己吃也是一顿饭,还不如借着老爸重病住院的这个当口,阖家人聚在一起吃,那样反倒有点气氛。
而更为重要的另一个因由是,与此同时,他们的老妈恰恰也正在这个医院里住着,就住在他们头顶五楼的内分泌科,罹患的是糖尿病。老婆子是早于老头子几天前住进来的,当然,她的生命危险性和发病症状的严重性都远远不及老头子,子女们把看护的重点自然而然地就放在了老头子这边,对于五楼的老婆子,只能是做到捎带脚地管一管、看一看了。他们兄妹俩商定:到了吃饭的时候,就把老妈用轮椅推下来,大家都在415病房聚齐,开饭一起吃!
是她哥哥把老婆子用轮椅推下来的。
至此,老婆子正式登场了,而且是闪亮登场。
她四平八稳地瘫坐在轮椅里,周身洋溢着热烈的衰败腐朽气息;稀疏的几缕银丝潦草地覆盖在脑瓜顶上,粉红色的老头皮若隐若现,一张皱皱巴巴的嘴尖尖地撅着,以此表达着不满和无能为力的怨恨;整张脸孔上最为醒目的还是她的那一双眼睛,异常明亮的、像炭火一样闪烁的眼睛,这让初次看到它们的陌生人都会感到一种惊讶,惊讶于这双眼睛的不屈不挠和抗争精神,以及它们所暗示出的顽强的机体生命力。很明显,这个可怜的暮年女人,各项身体机能已经严重不能支撑内心业已虚空的各种欲望了;早年那些虚荣的枯枝败叶纷纷坠落于她的脸颊,逐一化作陈年的雀斑;曾经徒劳无功的热情和四面追逐的身影,现在都烟消云散。在这间415病房里,她透露出一种长途跋涉、历经风尘之后的深度疲惫,用凡事漫不经心的那种轻飘飘态度,来遮盖自己的悔恨、无奈和悲哀。
“都快把我饿死了!”她说,“多谢啊,我的两位孝子孝女,多谢你们俩还能够记得———这楼上还有你们这么一个老妈!”
她闺女没有接她的话茬儿,继续埋头做饭。
“你这个闺女可能干了,”2号病友的老婆说,“一个人招呼你们两个。”
“我听不懂你们的方言。”她说,同时翻了个白眼,“请和我讲普通话。”
2号病友和他老婆一起哈哈大笑。都是劳苦大众,对于老婆子的个性化言辞,他们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她各色得有趣。
“你们千万别招惹她,”老婆子闺女说,“在我们家,她无人能敌。”
老婆子这时握住了老伴的一只手,流出了汩汩滔滔的浑浊泪水。
她颤颤巍巍地说:“我的老头子啊,你受罪啦,受了大罪啦!”
她儿子说:“得了病就得治,治病就得受苦。”
“好吧,你们说一说,把话摊开了说,”老婆子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到底想怎么处置我们这两个老拖累?还打算着让我们俩再受什么苦?”
闺女迅速扫了哥哥一眼,责备的恨恨的那种眼神;计划正在酝酿中,时机还未成熟,他作為个大男人,嘴也忒碎了,过早地就泄露了消息。但或许,本身就是一种别有用心,生怕自己吃了什么亏……
“妈,咱们吃完饭再说这个问题,好吗?”她闺女说。
“不行!”老婆子一把甩开了老伴的那只手,厉声说,“我要求你们现在就给我说清楚;说不清楚,这顿饭我坚决不吃,我绝食!”
事实上,兄妹俩正在商议着一个关于父母的养老新计划:他们正在联系一所公办托老院,挂靠在市民政局名下办的,申请书和审批报表一年前就递上去了,如果顺利,近期可能就会批复下来了。那样的话,他们准备把老母亲先送进去托养;至于老父亲,如果能平安出院,先接到闺女家住,边调养恢复,边送呈新的申请书和审批报表,努力给他也争取一个托养名额,如果也顺利,就能让这老两口在那里面胜利会师了。
这中间现在还有个棘手的大麻烦:老两口的那套老房子怎么处理?
闺女主张空出来先留给他们的弟弟、弟媳妇暂住。弟媳妇即将生产了,挺着个大肚子还和弟弟住在一套出租房里;弟媳妇是个重点中学的体育老师,整天脱不了跑跑跳跳的,人又粗心大意,加之没什么怀孕生产的经验,头一胎竟不小心滑掉了,这一胎千叮咛万嘱咐,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
但是,麻烦的是,哥哥对此提议态度暧昧,他闪烁其词、哼哼唧唧地说:
“这样么……也不是不可以啊……是不是这样,总得写个凭据吧……暂住,老三暂住,房产所有权仍归父母;二老百年后,这房子怎么处置,大家也得事先考虑好,说说清楚……”
“凭据?”妹妹说,“让谁写?”
“当然是谁住谁写呗,”哥哥呢呢喃喃地说,“总不能让我这个做大哥的来写吧?”
“那你的那套房子呢?”妹妹轻蔑地扫了他一眼,说,“是不是也写个什么凭据?”
“你这是什么话?”哥哥恼羞成怒,结结巴巴起来,但声调明显高了八度,愤愤不平的,“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再说了,这些年下来,我给家里做的贡献还少吗?他老三都干了些什么?除了添乱,还干了些什么?啊?你说给我听听!啊?说啊?你倒是说啊?”
事实上,妹妹实在是无言以对。
哥哥离异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吧,反正他那个老婆高低是不愿意跟他过了,一个人搬了出去。据说,不久之后,就和另一个男人住到一起去了。他当年结婚时买房,父母支援过他,从积蓄里拿出过几万块钱。不过他多次坚持说,这笔钱自己后来一点一点地还上了,总之是不欠父母的了。这些年下来,他还一直单着,生活过得跟野狗似的,到处蹭饭打游击,总之也是怪可怜的。
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跟他弟弟不对付,没点做兄长的气度,看贼似的盯着这个家里的老三,防着他从父母那里多吃多占。
而家里这个老三呢,年轻时社会上晃荡了好些年,几年前总算是安稳下来了,娶了个当体育老师的媳妇,但也有个令人难堪和纠结的后遗症:俩人都是火暴脾气,经常打打闹闹的,给家里弄出了不少的动静来。
“说你什么好?”妹妹恨铁不成钢,“连个老婆也看不住!”
这就是当天早晨,洪主任查完病房走后,兄妹俩凑到病房外面的走廊里,叽叽咕咕做商议的对话全过程。看样子,阻力很大,老头子闺女的这项系统的养老新计划,大有泡汤流产的趋势。
而现在,就要开饭了,原本是一家四口难得地凑在了一起,平平静静吃顿病号饭,哪承想,执拗而自我的老婆子,非要在这个当口,把个敏感问题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2号病友和他老婆,此时已经吃起饭来。一人端着一只大碗,哧溜哧溜地往嘴里扒拉着热气腾腾的面片疙瘩汤。察觉出对面一家人气氛有点不对路,马上收紧了声响,细嚼慢咽,变得静悄悄起来;四只耳朵却都直直地竖立起来,眼角时不时朝那边瞥上一眼,以便及时把握住最新动态。
“好吧,饭不吃了。”闺女将微型电磁灶的插头一把拽了下来,大声说,“你要我们说什么?”
老婆子受了一惊,可毫不示弱,扭了扭脖子,说,“你们给我制定的养老计划,就说这个!”
“好啊,你听好了,”她闺女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准备———把你送进———养———老———院。”
奇迹之光进一步发散。三天之后,老头子的眼珠子泛出了朦胧亮光,并且能上下左右比较灵活地转动了。身体也开始消肿了。
“老爸,你终于活过来了!”他闺女大喊大叫地说。
2号病友和他老婆也都凑了过来,啧啧称羡,说了些气色好啊、精神不错啊这类的祝福语。
“这真的是个奇迹。”老头子的闺女再次重申了一遍她的这个观点。
洪主任进来查病房的时候,也肯定了老头子闺女的这一个观点。他说:
“病情趋向平稳,能进食后,注意膳食营养。”他和老头子摆了摆手,挤出一个笑脸,“老人家,加油啊!”
2号病友这时插了话,这是比较少见的。他一般是保持沉默状态。
“洪大夫,不行了,让我出院哇。”
“又憋不住了?不想治了?”
“每天錢哗哗地往你兜里流,我这病也不见起色,耗日子我耗不起。”
“你的钱要是能流到我兜里,那就好了。”
“洪主任,他是和你说笑呢。”2号病友老婆说。
“今天再做两项血检,单子我给你开好了。”洪主任吩咐。
“查跟不查一个样,”2号病友说,“干耗日子干耗钱。”
这一天,心情最明朗的当属老头子的闺女,洪主任一离开,她又做起了瑜伽。做完以前那三个常做的惊人动作,她今天又新增了一个更加罕见的动作:先在地板上铺了张旧毯子,双膝跪上去,胸肺一起一伏,口中吐纳呼吸,一番调整后,腰肢便慢慢朝后脚踵折下去,折下去,折下去,整个腰板越折越低,越折越低,越折越低,直到臀部严严地压在后脚踵上。这时,她的小腿和大腿好像融合到了一起去了,视觉上看,严丝合缝,密不透风,而上半身仰面平躺,绷得紧紧的,从头顶到膝盖形成一条霓虹状的圆弧线段。那两只手臂,沿着头颈的方向伸展出去,交替着轻微地上下摆动,像两条柔软的飘带。
“快点起来吧,”2号病友的老婆看得目瞪口呆,“小心闪了腰眼儿!”
老头子的闺女没有搭腔。她全神贯注,心无杂念,如同入定状态。高潮景象即将呈现:她二度深层次地调整呼吸后,把两臂反着弯曲起来,两只手掌稳稳撑住地板,与此同时,双膝也渐渐抬升起来,抬升起来,抬升起来,整个身体水平式向上扩张出去,待到定格一瞬,身形俨然一座石拱桥造型;至此,她三度深层次调整呼吸,向那个极限发起登顶冲击:她的两手两脚在移动,彼此逼近,逼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胜利会师,紧紧依靠在一起———左手握住了左脚脖子,右手握住了右脚脖子,整个身体几乎变成了一个轮胎般的正圆形!那感觉,仿佛只要有个旁人在边上轻轻一推,她便能轱辘轱辘地滚动了起来。
“可不敢再折腾了,”2号病友老婆喊叫起来,“腰子会拗断的!”
这天中午开饭前,老婆子被提前从五楼推了下来。
是她大儿子推下来的。
老夫妻俩见了面,拥抱在一起,呜呜地哭诉了一阵。老婆子说:
“老头子,我的老头子,你总算醒过来了!”
老头子尚不能流利地言语表达,仅能发出含含糊糊的嗫嚅字词,眼眶里沁满了泪水,快要溢出来时,老婆子就伸手去替他揩拭,这样,她的手掌手背都打湿了。老头子握住一块纸巾替她擦抹手,她也涌出泪水来,被这温柔打动,老头子又替她擦泪,动作比较僵硬,老婆子不舒服,扯过纸巾自己擦。老头子嘴角流出口水,老婆子又拿这纸巾给他擦,这样,就非常不卫生了,容易交叉感染。
“多脏啊,乱擦乱抹。”闺女递上新纸巾,一人一块。
“老头子,老头子,”老婆子急急慌慌地说,“你知道吗,闺女儿子们偷偷商量好了,要把咱俩送进养老院,养老院,养老院。”
老头子睁大眼睛,费尽气力地说出一个词:“可以!”
老婆子就开始闹腾,大呼小叫的,推搡老头子的身体,那意思,好像是要让他当下立马就坐起来,主持家政。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闺女拍着巴掌对病房里的其他人说,“这就是我妈的风格,我妈就是这样的风格。”
用她闺女的原话说,她妈年轻的时候,那可是“风云人物”。
在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老婆子正当大好年华,革命积极性异常高涨。她揽镜自窥,自觉容貌姣好,涂抹上雪花膏,描画上红唇线,二次揽镜自窥,自觉容貌更佳。她穿上一身铁路蓝工装,左臂套上红袖标,腰间再扎上铜扣皮带,三次揽镜自照,自觉英姿飒爽。她一路蹦蹦跳跳地加入了单位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文艺宣传队”,一头钻进了革命队伍的怀抱,义无反顾,信念坚定。她每天载歌载舞,封闭集训,夜不归宿。家里撇下一双儿女,自己吃住在宣传队的临时集体宿舍里。那时,那个年轻的她,信心满满,豪情万丈,自认为即将创造一个大好前途;她把那些日子过得好开心,一个金光灿灿的新人生画图,在她盲目愚蠢的有限视线里,正徐徐拉开帷幕,那里面好像熠熠生辉,而且反射着各种各样虚假的光斑。
“这就是我妈当年做下的事情。”她闺女对2号病友的老婆这么说。
她的胸脯此时起伏剧烈,这证明她的内心正翻江倒海,这么一番诉说后,郁积的情绪多多少少得以缓解。
2号病友的老婆瞪着一双圆眼,咧着一张大嘴,仿佛在听天方夜谭。对方停顿喘气的时候,她无法做出任何恰到好处的回应或表情,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懂,也全然没有理解,只能紧张地握住自己的一对脚掌,使劲地反复揉搓脚心,表明她个人舒筋活血的一片决心和意志。
“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有什么意义?”老婆子呢呢哝哝地反击,“都是过去了那么多年的事了。”
她那颗苍白的头颅始终不敢抬起来。
“意义?”她闺女转向母亲,穷追不舍,“让历史告诉未来,这就是意义。”
一边这么数落着她,一边又把一块新纸巾塞进她的手里:
“您那时多革命呀!多上进呀!多自由呀!您跳啊,唱啊,打情啊,骂俏啊,我和三毛在家里是怎么活的,您管过吗?担心过吗?过问过吗?”
她哥哥始终拧着眉毛,低头拨弄手机。此时抬起头来,冲妹妹说:
“差不多就行了啊。你今天的话有点过头啊。”
“毫不为过。”他妹妹马上反驳说,“说说这些怕什么?这是咱家的事实,这是咱家的历史。那个时候,你倒是参军入伍了,穿军装吃伙食,有班长管有排长教育,稍息立正有模有样,拉屎放屁都有地方打报告。而我呢?我和三毛呢?”
三毛是他们的小弟弟,老头子老婆子的小儿子。老头子住院这么些日子下来,不知什么原因,他还一直没有现身过。
在他家的那截历史里,这个三毛6岁,他姐姐14岁,他哥哥18岁。
妈妈参加了宣传队,爸爸住进了学习班,哥哥当兵入了伍,家里就剩姐姐和三毛。核心问题有两个:吃饭和睡觉。吃饭得自己做。誰做?当然是姐姐做:水煮挂面,煮熟了捞出来,撒点盐,兑点醋和酱油,就那么吃了,连汤带水地吃了,稀里糊涂地吃了,反正吃完肚子不再瘪了,胃里不再磨得疼了。
“姐,”三毛说,“别人家今天吃馒头,明天吃包子,后天吃饺子,大后天吃手擀面,咱家为什么天天吃水煮挂面?”
“因为咱家里只有挂面。”姐姐回答说。
“姐,”三毛说,“别人家都是妈妈给小孩做饭,咱家为什么是你给我做饭?”
“因为咱家的妈是个文艺宣传队队员。”姐姐回答说。
“姐,文艺宣传队队员吃不吃饭?”
“吃!一顿也不少吃。”
“他们在哪里吃?”
“他们在队里吃。”
“他们吃什么?”
“什么好吃吃什么。”
“咱俩能不能也去吃?”
“吃什么?吃个大逼斗!”
“为什么给咱们吃大逼斗?”
“因为咱们是妈的大拖累。”
另一个核心问题就是睡觉。和吃饭那个核心问题相比较,这原本就根本不算个问题。但是,有一天深夜里,突然狂风大作,电闪雷鸣。老天爷翻脸了!
淫风恶雨一面对大地尽情地施虐,一面还不忘跟这对儿孤单无依的姐弟俩玩耍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恶作剧:当一阵更凶猛的怒风扫荡而过时,咔吧一声,早已锈腐的门插栓彻底断裂了,屋门瞬间洞开,陈旧的门扇重重地撞击到墙壁上,传出一记闷雷般的爆炸声。门框随即沙沙作响,门扇在汹涌奔流的夜风中东摆西晃,摇摇欲坠。城门已破,冰凉的风雨像鱼贯而入的山林强盗,围绕着床上惊吓而醒的姐弟俩,大肆劫掠,恶意打砸,盲目破坏,恐怖狂欢:床上的蚊帐扯碎了,墙上的镜框坠地了,地上的板凳掀翻了,桌上的暖壶栽倒了,有几张废报纸像断了线的破风筝在屋顶上绝望地飞舞,墙角的纸屑和垃圾活了一样,激情荡漾,漫屋旋转,呐喊冲击。屋外瓢泼大雨,屋内大股大股的雨水一波一波地灌了进来……就像一艘船就要翻了似的,姐弟俩感觉这间屋子就要塌陷了。他俩放声大哭,但两个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叠加在一起,也盖不过外面天空里的一阵阵闷雷声。
关于这番景象,如果老头子的闺女所描述的全部事实都是准确的、确定的,那么,即使是放到现在想象起来,对于两个幼小的孩子来说,那也真是一个灾难沉重的夜晚!
霹雳闪电一次次划破漆黑的天幕,绽放出一道道刺穿眼球的惨白电光,整个天宇好像要被撕裂了;雷霆巨雷一片片震颤粉碎,黑色的凉风像点着的烈火,粗野的暴雨像喷溅的砂砾,燃烧,倾斜,碾压,焚毁。
“那个夜晚,完全覆盖了我!”老头子的闺女说,“覆盖了我,从头到脚,从内到外,从那个黑夜一直到今天,覆盖了我,黑漆漆的颜色,真的,黑漆漆的,我从来没有说过,它就一直埋在我心底,不过,现在我可以正式地告诉给你!”
她握起一只拳头,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直视着老婆子那颗苍白的头顶,就像一篇非常成功的激情演讲一样,结尾,作了这么样的一段带有总结性、生发性的诉说。当下,就在415病房那个特殊的现场里,其效果可谓意味深长。
“说够了没有?”她哥哥再次发声。
家丑不可外扬。
他一脸气急败坏的颜色,嘴唇好像都在哆嗦。
“今天你是怎么了?长篇大论的,”哥哥又说,“都五十好几的人了,情绪还是这么不靠谱!”
长子亮明立场了,旁边的老婆子借机发出了呜呜的悲鸣,一种类似流浪猫的凄恻呻吟。
“你看看,你看看,你把咱妈气成个什么样?”
“你少给我在这儿装模作样啊,”妹妹开始反击了,调转矛头,目标对准她哥哥,“你不就是惦记着爸妈那套老房子吗?今天妈就在这儿坐着,爸就在这儿躺着,神志全都清醒,今天,你就把话摆清楚,一五一十地倒出来!”
“你这是发哪门子的飙?告诉你,这个家我是老大,有我在一天,你和三毛就别想翻了天!”
剧烈的喘息声,凶猛的干咳声。
来自病床上,来自老头子的口腔和胸腔,来得声势浩大,来得排山倒海,来得猝不及防。就好像病房里哪里突然失火了,有火苗子眼见着就蹭噌噌地蹿起来,烟熏火燎的复杂气味弥漫四散:辛辣,刺鼻,硫黄,硝酸,胶皮在熔化,毛发在燃烧,挥发性汽油,沸腾型脱氧核糖核酸,炸裂系葡萄糖亚酸甘油,粉尘状二氧化碳微小颗粒……
“老头子,老头子,老头子!”老婆子第一个发出惊骇的呼喊。
对峙消解,争吵瓦解。
兄妹俩争先恐后冲出病房,呼喊医生。
洪主任推来了进口静电吸痰机,小护士们推进来高压高纯度氧气瓶,那个钢铁大家伙架在那里,酷似一枚航空炸弹。
“患者家属请回避一下!”洪主任对老头子的三个家属说。
像一个发生了拥堵阻塞的过滤容器,老头子被施以疏通和清淤作业,降压,吸氧,舒张肺脉,打通气管,增进呼吸功效。他们从老头子喉咙里抽出了大量沉积的分泌物,那些物质沿着一根软塑料吸管,源源不断地汇聚到一个盆状的不锈钢器皿里,黏稠而诡异,成分富饶,仿佛初诞人世的无骨怪胎,散射着多变的色泽,洋洋自得地渗透着无声而阴冷的笑容,一副老谋深算、别有用意的丑恶形状。
谢天谢地,天意又仁慈了一把,老头子又躲过了一劫。
抢救完毕,洪主任把老头子的家属们重新叫进病房,吩咐道:
“患者血压很不稳定,心肺功能出现间断性紊乱,导致痰瘀气滞,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后果十分危险:轻者休克昏迷,甚至引发心梗脑梗;重者心肺功能骤然衰竭,如果那样的话,你们应该懂的———不堪设想。”
“洪主任,您又创造了一个奇迹!”老头子的闺女万分感慨。
“别这么说。”洪主任说,“患者复苏不久,很可能情绪波动较大,你们作家属的,要尽量让他避免各种刺激,调养第一,懂吗?”
好像还真应了老头子的閨女的那句话:这是个诞生奇迹的时代。三天之后,老头子差不多能够完全独立自主地坐起来了!他开始要吃要喝,嘴巴里不停地在咀嚼,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让旁人听着都觉得难堪,很不文雅,很不舒服。而他自己呢,好似浑然无觉,或者说毫不在意,自顾自地大吃大嚼,津津有味,那架势,仿佛一个荒野逃生回来的流浪汉,一头扎进了家里的厨房,翻箱倒柜,无所不爱。他吃得汁水横流,沥沥啦啦地滴答在胸脯的外衣上,像个初学吃饭的婴幼儿,嘴角沾满了泡沫状的唾液和食物的糊状渣滓,脸上挂着痴迷的微笑。他闺女无可奈何,给他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充当临时性的“围嘴儿”,隔一会儿就要用纸巾给他揩拭嘴巴,擦掉那些不雅的咀嚼残留物。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她对2号病床的郊县夫妇说,“我这个老爸啊,胃口好大,像头大象。”
“不像大象,”2号病友的老婆说,“像头老牛,会反刍,能倒嚼。”
“别管像什么吧,”老头子的闺女说,“反正能说明他胃口好,身体正在迅速地康复。”
老头子特别爱吃黄瓜。他闺女把黄瓜削了皮,他接过来握在手里,咔嚓咔嚓地塞进嘴里大嚼。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闺女说。
那根黄瓜像一截甘蔗握在手里,没过一会儿就缩短了。415病房里回荡着黄瓜破碎的声响,牙齿摩擦的声响,舌头吞咽的声响,甚至还能听到唾液和胃液上下会合、漫延流动的那种细微声响,窸窸窣窣,纠纠缠缠。
“再来一根。”老头子开始能说话了。他的词汇量和他的食量在同比例增长。
“不行!”闺女说,“爱吃什么就没个够?适可而止,知不知道?”
“她没事吧?你妈。”老头子开始操闲心了。
“没事?可能吗?”他闺女说,“半个小时前,我给她收拾利落,从五楼下来的,这不,刚洗了手,你就要吃黄瓜。”
“你确实洗手了吗?”
“洗了洗了洗了!”
“又怎么了,她?又跟昨天一样?”
“你说我容易吗?四楼五楼,跑上跑下,又是爹又是妈,这个需要挖屎,那个需要把尿,这个贪吃,那个任性。”
“又拉裤子里了?”
“爸,你说她是不是成心的,故意的,是不是不给我找这种臭麻烦就不甘心?”她拍打着自己已经日渐干瘪下垂的胸脯,怨恼地说。
“唉,一辈子要样子,她。”
“那就落下个这样子?她!”
事实上,老婆子是有一个便携式坐便器的。那个物件的外形,类似于一把电镀折叠椅子,坐面上有一个椭圆形凹洞,凹洞下连着一个塑料大抽斗,承装汇集排泄物。完事后,将抽斗抽拉出来,端到卫生间里倒掉,清洗干净了,再插回坐便器原位。老婆子只要自己褪了裤子坐上去,麻烦问题便能解决了,可要命的是,她死活不肯坐上去;这么说也不太准确,事实上是,她曾坐上去那么一两次,体验过,以后便死活再也不肯坐上去了。她说坐到那上面,拉尿时声响大,丢人现眼,排泄得不痛快,不彻底,不舒坦。她要上厕所,上卫生间,像个正常人一样蹲在便坑上解决问题。这就需要有人随时伺候着,搀扶着她挪进卫生间,拉拽着她小心翼翼地蹲到便坑上,完事后,还要帮她擦抹干净,抽水冲刷。谁来干这个差事?当然是她闺女,这好像别无二选。义不容辞,合情合理,就因为她是她闺女。老婆子一有了便意,就会按响电铃,把五楼的护士传唤过来,五楼的护士是不会帮她完成这项低级事情的,这不是重症监护室,她们不承担这桩义务,她们用内部传声电话通知四楼的护理站,四楼护理站的护士再把这个讯息传递给老婆子的闺女:
“五楼,你妈要解手,赶紧上去吧!”
在415病房,被传唤时,老婆子的闺女可能正在做瑜伽,或者可能正在侍弄老头子,或者可能正在与2号病友的老婆闲扯,或者可能正在准备一顿饭菜……总之,不管正在干什么,她都要麻利地应承一句:
“好的,这就上去!”
要是每次都这样也就罢了,最要命的是,会有特殊情况。那就是:闺女还没来得及跑上五楼,老婆子已经拉尿在裤裆里了。她毕竟老了,越来越搂不住火了,大脑越来越控制不住下属的各个器官和组织系统了,在闺女没有出现之前,她就肆意妄为了,任其发泄了,图了个一时痛快,弄了个满屋恶臭。
“造孽啊!看你这副出息劲儿。”
她给她收拾。把她按在病床上,戴上口罩,扒下她的裤子,隔着卫生纸去抓粘糊在裤裆上的那些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最脏的东西,就那么一把一把地抓下来,扔进一个塑料袋子里。一边抓,一边还要不住地给同病房的其他病友和家属道歉:
“真对不起,对不起啊,给你们带害了!”
其他病友和家属基本上都不搭腔,眼睛尽量不朝她们那个方向转,活动稍微方便点的,干脆捂着鼻子躲了出去,实在没办法的,只能强忍着,强忍着侵袭而来的挥发性臭气,强忍着满腔愤怒和怨气。那些咒骂和指责就堵在牙齿缝儿里,只差一点儿就要喷溅出来了,上下两片嘴唇抿了抿,硬是给包扎了回去。
努把劲儿,压一压吧,唉,这是在哪儿?这是在医院。医院是个什么地方?万般无奈地去所;但凡有点奈何,哪个愿意住进这里?
“实在是对不住啊!”老婆子的闺女说,始终红着一张脸,脖颈和耳朵都感觉到热辣辣的,“我这个老妈就是这样,我行我素,自我得很,一辈子了,我们这些个做子女的,能咋地?哎呀,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她红着脸说着这些讨好的话,尽力给自己找回些面子,而不争气的是,手里正撕扯着一大块儿即将投入使用的卫生纸。
“谁没个老的时候?”这间病房里一个上了年纪的病友说,“受罪呀,活着就这么回事。”
这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这话,既是对老婆子的闺女说,算是对她的歉意的回应,也是对病房里的其他病友和家属说,算是为她的困窘解围。
就在那个特定时刻,那个老婆子,她的老妈,呜呜地哭泣起来。哭得那么难听,哭得那么艰难,就像有一枚滚动的核桃卡在她的嗓子眼儿里了似的。
起初,她被她闺女按在病床上扒裤子的时候,她始终在嘿嘿嘿地发出怪笑,同时还一呼一吸地呻吟着,好像在暗示她闺女,在刚刚炮制的那场排泄事故当中,自己用去了多么大的体力似的。她闺女每擦抹一下她的老屁股,她就故意痉挛一下,非常夸张的一种反应。这是一张怎样衰败的老屁股啊,弹性彻底丧失,沟渠和皱纹五花八门,幾朵黑雀斑像干枯的昆虫标本附着其间,通体蒸腾着热烘烘的酸臭和腐败。她闺女一边擦抹着,脑子里偶尔会无端地冒出一种冲动:要张开指甲去抓扯它、揪挠它,抠挖它。因为在她沉重的感官空间里,它和一团陈年糟朽的烂棉絮毫无二致,早该翻新了,找个弹棉花的工匠,嘣嘣嘣地弹起来,弹起来,让那根能崩碎棉花的弓弦,发出它强有力的震颤———嘣嘣嘣,噌噌噌……
可是,现在,她忽然又哭泣起来了。
“哭什么?受委屈了,你还?”
“不要忘了,”老婆子趴在那里,断断断续地说,“不要忘了,你不要忘了,你也是从我手里,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
“是啊,您说得对!”她闺女说,“现在,我不是正在给您还债吗?”
“不要忘了,不要忘了,没有我,你自己拉出的屎,就能够活埋了你;你自己尿下的尿,就能够淹没了你。你不要忘了!”
“是啊,您说得对!这话您要是能够早点告诉我,我还真想那时就让自己的屎给活埋了,让自己的尿给淹没了,一了百了,干净利索,也省下现在还得给您挖屎?尿,偿还这笔陈年旧债。”
外面起风了。几个塑料袋子随风飘舞起来,在半空中横冲直撞了几个来回后,径直贴到了树枝上,传出凌乱的泼剌剌的脆响。透过窗户纱窗,干燥的风灌了进来,像一波又一波海浪一样,盘旋片刻,又崩溃消散。在这个空当,415病房的气味改变了一些,一种清爽干练的味道,让房间里的人都悄悄地吃了一惊。
每扇窗户外面的墙壁立面上,都安装着一个承载空调的三角铁架子,那些聪明机智的病人家属们,不约而同地,都把这块犄角旮旯的小小空间给巧妙地利用了起来,变成了各自天然的保鲜储藏柜。蔬菜水果,真空包装的即食食品,密封的奶制品,超市采买回来的速冻半成品,都能别出心裁地码放在那里,整齐而严密,井然而有序;如果有人站在楼下的那片小停车场上朝楼上望去,不经意间会发现,病房的那一整面墙壁,真是五彩缤纷,花花绿绿,燃烧着一种杂乱无章的盎然生机。这是一面典型的塑料袋子和硬纸盒子组合而成的“装饰墙”,每个低廉的塑料袋子和硬纸盒子,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无论是深层次的化学工业时代,还是高密度的机械化大制造时代,窗户里面每张病床上的病人们,都能很好地适应下来,都能找到各自合适的理由以及低成本的方式,继续把生命顽强地延续下去;他们不能不吃,不能不喝,不能不无比地留恋着这个世界。
2号病友的老婆走到窗台前,拉开纱窗,探出她滚圆的肥身子,整理自家的那些塑料袋子和硬纸盒子。之后,她顺手合住了玻璃窗子。这属于一个习惯性的举动,完全是下意识的,外面起风了,她就把窗户合住,免得室内吹进沙尘。
尽管如此,仅仅是玻璃窗户的一开一合,整个楼道里那种尿液的氨气味道,以及一种根本无法辨识成分的酸腻气流,便立即回涌而来,阴暗的,浓重的,房间里像是漫延开来一条无形的冰河,迅速侵溺了每个鼻孔,一种不寒而栗的承受感,往复徘徊。事实上,那正是死神身上的气味。
“哎呀,”正在地板上铺着的棉线毯子上做瑜伽动作的老头子的闺女喊道,“快把窗户打开吧!———差点儿憋死我了。”
“哎呀,是啊,是啊。”2号病友的老婆赶紧再次打开了玻璃窗户,“开着窗户一点也不觉得,一合住,没想到有这么强烈。”
“哎呀,都是风造的怪。”老头子的闺女说,“风没进来之前,我们在屋子里待习惯了,没觉出气味有什么不对;风进来后,我们可算吸了几口新鲜气儿;刚尝到个甜头,窗户被你猛地一合,糟了,又回到旧社会了。”
“哎呀,你可是啥也知道!风是个咋回事,你也分析得头头是道。”
“哎呀,我突然发现了一个很大很大的不对劲儿啊———你家的那个沉默的老公哪去了?”
问题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正式提出来的。
是的,2号病友突然不见了,消失了。
也就是几分钟之前吧,他还端坐在病床上,两只大手杵着床铺,和屁股一起坚定地支撑着自己的整个身体。他的脖子向正前方斜伸着,和那张大脸庞配合起来,共同构成了一套汽车方向盘的标准造型。他呆呆地凝望着窗外,那副老和尚入定般的痴迷表情,就好像在注视着风的盘旋轨迹,谛听着室外各种纷杂的天籁回响,就好像神思天外,超然忘我,好不淡定!而事实上,这些空明的思想境界和他丝毫不沾边际,那时,他心里正燃烧着一把火,意念中,脚踩虚拟的离合器,手握前进的方向盘,只差一个最后决断,他便要点火启动,然后风驰电掣。
“哎呀,他肯定是去厕所了,”2号病友的老婆说,“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哎呀,可还是哪里有点不对劲儿啊———只是我个人的一种感觉啊。”老头子的闺女说,“你帮我回想一下,他刚才还好好地坐在那儿,”她指了一下2号病友的老婆背后的那张2号病床,“可就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不见了。他是怎么从这个病房的门出去的,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
“哎呀,你别一惊一乍的。刚才你不是尽顾着讨论风和窗户的问题嘛!”
“哎呀,真不对劲儿啊,你自己快去厕所看看吧!”
“哎呀,快快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哇,少操别人家的闲心。”
“哎呀,我真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我。”
“哎呀,知道你一片好心!他十点半还要去做透析,他个人接济着自己的事情了,他又不是个傻子。”
事实上,老头子的闺女的第六感觉真的很接近一个女巫。她的判断相当犀利,这真的有点可怕,没人能说清是个什么道理;现代心理学上有种过敏型人格的说法,其特征和表现不知道是不是和她有某些类似的地方。
2号病友失踪了。失踪的确切时间,就是那阵风刮起来的时候。
而在此之前的一两天,1号病床的老头子已经能够自主下地,并且能够在415病房里踟蹰而行了。为此,洪主任进来例行查房时,曾高度表扬过他:
“恢复得真是不错。老爷子,我们都看好你呦,一定要继续加油噢!”
尽管如此,但是眼下,洪主任却是没有一点心情和精力再去关注这个老头子了。415病房现在比较乱,或者说医疗秩序多多少少有些失控。肾病二科的几位主治医师以及护士长、骨干护士等,都集合到了这间病房里,没过一会儿,医院的医务科一位副主任以及保卫科的科长,也挤了进来,大家黑压压地站了满地。在这片拥挤的空间里,现在只有老头子像个傻孩子一样兴奋,沿着自己的病床,在有限的那么一小块空地上走来走去,绕着圈子,每走两步,还要握紧拳头拍拍自己的胸脯,那分明是在展示给大伙看。看来,他真是老糊涂了,也病糊涂了,竟糊涂到误以为大伙都是特意来参观他呢,独自一人满脸喜悦,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那副乐滋滋的顽皮神情,仿佛在炫耀着说:
“看我,看我呀,我可是你们的模范病人!”
“你快躺下消停會儿吧,我的老爸!”他闺女这么说,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现在的时间,是那个事发当天的下午四点半左右,2号病友基本上已经能够被判断是故意失联了。他大致消失于这天上午开始起风的那一时刻。截至目前,距离这天上午开始起风的九点二十分左右,已经过去了整整七个小时零十分钟。他的那个可怜的、安静下来时只会坐在床铺上使劲揉搓自己脚板的女人,现在像只受惊的肥胖的黑兔子,战战兢兢地蜷缩在2号病床白色的被褥旁。2号病床现在看上去空空荡荡的,因此,她看上去像个漂落到一座白色孤岛上的孤苦伶仃的落难者。而以往,她总爱和她老公一起挤靠在上面,为了尽量少占一些床铺面积,给她老公腾出更多的舒展空间,她会努尽各种力量和智慧,把自己尽可能地往小里缩:例如脊背紧紧贴住病床一侧的墙壁,那局促的样子像只可笑的老壁虎一样;例如让自己的那两瓣儿大胖屁股塞进床头一侧的一个死角里,憋屈得她呼吸不畅,脸红脖子粗的,像个正在嗤嗤慢跑气儿的胶皮轮胎。每当她那样的时候,她老公若是无意间回头看见了,就会抬起一双手指,无可奈何地指点她几下,嘴里喃喃地笑着骂她一句:
“唉呀呀,你可咋呀?一肚子的油膘子,快快熬了吃了哇!”
“可以,熬了哇。”她说。那对儿原本黑亮亮的脸蛋子难得地羞红起来,变成了像辣椒油一样浓艳的颜色。
“熬好了,也全都是给你吃!”有时,她还会嘟着她那两片厚墩墩的大嘴唇,拿这样的俏皮话儿回敬他。
而现在,单单对于她来说,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撒一下娇的那个男人,竟突然莫名其妙地找不见了!别说肾病二科走廊一侧的那间男厕所她进去查了不止十八趟,就连隔壁的女厕所,她也至少进去查了有八趟,甚至其他楼层的各间男女厕所,她也都搜翻了一个遍!没有,没有,哪哪儿人影儿都没有。她咧着嘴巴,快要哭出来了,但那哭声无论如何就是发不出来,杂草一样揪扯在胸口中,浓痰一样拥塞在喉咙眼儿里。她脸蛋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纯属神经质的生理应激反应,脚底下轻飘飘的,感觉像踩着一朵浮云。像团跌跌撞撞的稻草包似的,她在一个上午把医院的那几栋主要大楼都晃荡了一个遍,最终又跌跌撞撞地摸回了肾病二科415病房的门。她一屁股坐到目前临时属于自家的2号病床上,几乎是坠落一般瘫坐下去,却丝毫感觉不到屁股的存在;腰间以下到胯骨以上,空空洞洞的一截儿,像是从自己的身体上整体摘除了一般。那一阵儿,从内到外,人都是虚的,若窗外再次吹进一股风,她肯定会迎风而倒。
“找着了吗?”老头子的闺女凑过来问。
她没吭气。脑袋磐石一样一动不动。
“哎呀,我也是蒙住了‘气门芯了!”老头子的闺女拍打着自己的脑门子,跺着脚,大喊大叫地说,“赶紧打电话呀?电话,电话,电话!”
如大梦初醒!就是啊,打电话,打他的手机!世间万能的手机,人人随身携带的手机,现代人必备的后天性外接式移植器官,一打一个准,一接一个灵。
拨号,等待,倾听……通了!真的有一个电话铃声响起,那声音就来自2号病床的枕头底下。她一把掀翻那个枕头,一部黑色的破旧手机正在鸣响,似乎在哼唱着一段歪歪扭扭的流行歌曲,又突然莫名地呐喊出几句口号:
“发财啦,发财啦,你发了大财啦!恭喜你呀,恭喜你,恭喜你发了大财啦!”
她抓起那部手机,捏在手心里,哇的一声,开始放声大哭。
主人连手机也不携带,彻底抛弃了它。2号病友看来是真的跑掉了,跑得干脆决绝,不留后患。
现在,尽管已经如此,洪主任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
“你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更有效的联系方式?”
2号病友的老婆摇了摇头。她咧开嘴巴,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家里联系了吗?”洪主任提示她,“问问家里的孩子和老人。”
“两个孩子都在外地打工,”她说,“这事,我没敢告诉他们。公公七年前就没了;婆婆原本一直跟着我们,自打我家张树根来这里住了院,大姑子就把她暂时接到自己家里去了。”
“他会不会去找你的孩子们去了?”
“不可能。他那么要强的人,最不愿意拖累儿女。再说了,那么远,他咋去呀?坐火车,搭汽车,吃,住,都要花钱,可他身上一分钱都没装着啊!真的,钱都在我的身上,他一分钱也没动过,他是光板板的,穿着一身病号服就那么跑出去了,他能去哪里?”
“你那里有什么情况?”洪主任掉转身,对医院保卫科科长说。
“没什么情况。”保卫科科长说,“我派出保安队员,把全院每个犄角旮旯都巡视过了,没有发现疑似张树根的人员。”
“你看……”洪主任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说出了口,“是不是应该报警?”
“截至目前,失踪时间还不足48小时。”保卫科科长给出了专业意见,“派出所不会立案的。”
“不用搞得那么复杂吧?”医院医务科的那位副主任这时开口了,“即使是报警,也应该是患者家属报,轮不上我们院方来干。据我了解到的情况分析,该患者住院治疗期间,思想情绪一直波动较大,对院方制定实施的各项治疗方案,也曾多有抵触情绪。”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继而正视着洪主任,发出了如下的一系列行政指令,“下午下班前,你们科务必将该患者的全部病历档案整理齐备,你要亲自严格审阅,不得出现一丝纰漏,留存一点马虎,有备无患,这点你懂得的;另外,由你亲自撰写一份该名患者住院期间被迫临时终止治疗的情况说明书,你叫它备忘录也行,一定记得,写好后,要让患者家属阅读并签字;同时即刻通知住院结算部,核算该名患者住院期间发生的全部费用,截止日期就以今天为准,好在患者家属还在,长退短补。”他暗暗指了指2号病友的老婆,对洪主任最后又悄悄地嘀咕了一句,“留点心,看好了。”
陆陆续续的两三天里,2号病友的老婆接待了四五拨来自家乡的客人,或是亲朋好友,或是她们那个村镇的领导干部。这般七凑八凑,她总算是把医院这头的账单暂时填平了。之后,卷巴卷巴行囊,趁一个没人注意的时刻,也学着她老公的样子,悄无声息地偷偷溜出了医院。
这下弄好了,老头子的闺女这回在415病房里真正拥有了一片用武之地,她把做瑜伽的场地直接挪到了那张2号病床上,再也不用在地板上铺张旧棉线毯子做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了。一连好几天了,那张病床一直空着,新入院的病人都被安排到了别的病房别的空床上,独独预留出这张病床待用。肾病二科的床位一直以来都是比较紧张的,许多病人或家属都以能及时占据一个短缺的床位为荣,那是在社会上混得好,有面子,和医院有内部关系的一种象征。然而,这回,这张2号病床,反倒能空出来好几天,这其中的原委,病人们谁都说不清。
倒是好活了1号病床的老头子,更好活了老头子的闺女!
“你们这儿啊,简直就是开了单间,相当于私立医院里的家庭病房,公立医院里的老干部病房,逮了大便宜了!”
许多串病房闲聊天的病友,一走进415病房,一般都会调侃上这么一句。
现在,有了一张雪白的大空床,犹如鱼入大海,鸟飞蓝天。老头子的闺女把她那瑜伽做得更卖力了。那张2号病床的床板,经常嘎吱嘎吱地发出难以承重的吃力声响,以及因做动作的人不断地重心在转移,而附带出的咯噔咯噔的定点承压的挤压声。
老头子本人对他这个女儿所做出的一系列滚动、变形、扭曲抑或憋胀的各种体姿,均不感兴趣。他独自忧心忡忡,总是一个人在另外一片精神世界里游荡。
“2号病床的那个男人,找到了吗?”他问。他现在经常是这样,沉默中忽然就会冒出这么一句疑问。
“谁?你在问谁?”他闺女说。嘴巴可能刚从胯下探出来。
“那个男的,叫张树根。”
“哦,他呀,不知道。”
“那么一个大活人,那么多公安警察,怎么会找不见他?”老头子很执拗,说到这里,神情慷慨激昂起来,“更何况,他外表特征那么明显:逃出医院的那天,他从上到下穿着一身病号服!”
“你瞎激动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个人是没什么具体关系,”老头子又喘起粗气来,“但跟这个社会有强烈的关系!”
“好了好了,”看到他突然这样,闺女把腔调赶紧柔和了下来,像哄孩子似的,“实话告诉你吧,你的2号病友张树根,已经有下落啦!据洪主任说,他在一个山洞里被人发现了,一直还穿着他那身病号服,现在早就被送回他們那个村里了。”
“你在糊弄我。山洞?哪个山洞?现在唐州市周边,还有哪个山洞空闲着能往里面藏住个大活人?”
闺女不再搭腔了。415病房顷刻间安静下来。这么过了好一会儿,老头子又开始嗫嚅着嘴巴,呢呢喃喃地自语了几声,终于,声调缓慢却清晰地问他闺女:
“你妈呢?”
“已经都告诉你几回了!怎么来回问?真是的。”
“你妈呢?”老头子不屈不挠。
“最后再告诉你一遍啊,记好了:前天就出院了,我哥把她直接送进那所养老院了。”
“哪所养老院?”
“东山上的那所,民政局办的,很正规,条件特别好。”
“她拉屎撒尿怎么办?”
“有专人伺候呢,您就别瞎操心了!”
事实上,老头子心底还在惦记着一个人,或者说是两个人。或者说是三个人;而这一个人事实上等于两个人,或者说等于三个人;甚至反过来说也成立,三个人就等于一个人,或者说两个人就等于一个人。———这是咋回事呢?哪吒闹海吗?三头六臂吗?老头子神经紊乱,脑子烧糊涂了吗?
都不是。
事实上,这个老头子头脑清醒得很呢,或者可以说越来越清醒,一天比一天清醒。此时,除了老伴儿,他最惦记着这一个人,或者这么说也成立:比起惦记着老伴儿,他现在更加惦记着的,就是这一个人,或者说是两个人,或者说是三个人。
不兜圈子了,也不打哑谜了。这一个人就是他的那个小儿子三毛,说两个人就是指他的那个小儿子三毛和三毛的那个即将临盆的媳妇,说三个人就是指他的那个小儿子三毛和三毛的那个即将临盆的媳妇,以及媳妇肚子里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孙孙小毛头儿。
事实上,他们三位一体,他们一人三面。
老头子惦记着他,他们,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用劲儿,嘴上从来不说。而不像他惦记着老伴儿那样,嘴上时不时地就会开口问上那么一两句。
而自打住进医院的这么些天以来,从当时病危抢救到现在逐渐康复,从气息奄奄仰卧病榻到强打精神半卧半坐,从精元渐复到能够独立起卧,从起初的自己能下地站立到不久前的缓步踯躅,从体力渐苏的扶墙移步到现如今的已经能够信步慢走,总之,在这里治疗的各个阶段里,都没有看到他那个小儿子三毛的身影;既然如此,自然也就看不到怀着大肚子的那个儿媳妇,当然也就更无从看到儿媳妇腹中那个为了等待呱呱坠地那一刻的到来,而正在养精蓄锐酣眠大睡的大胖孙子了。
不要打问,打问也没有用。老头子在这一点上不糊涂,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相当明智。小儿子最近怎么了?三毛一家又发生了些什么情况?老头子当然想知道,也特别渴望能够听到,但大儿子和闺女不主动说,他就三缄其口,绝对不去主动打问。为啥?受制呗,闹心呗,自取其辱呗。去问閨女,闺女没有好声气;去问大儿子,大儿子没有好脸色。再说了,想要上去问个啥呀?到底又能问出个啥呀?唉,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还用得着去向别人打问吗?
他这个小儿子三毛,小时候胆子出奇的小,软嫩得像个小女孩子,脆弱得像根绿皮黄瓜。刮风怕,打雷怕,阴天下雨怕,要是遇到闪电霹雳,那直接就哇哇大哭了。出门玩耍一会儿,不是被邻居女生掐紫了胳膊跑回来,就是被同院男生又打掉了一颗乳牙,经常伤痕累累,不时血迹斑斑。
哪承想,就是这么一个“受气包”,这么一个“脓包软蛋”,长到十五岁的时候,也不知是经了什么高人的指点,还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竟浴火重生,淬炼成钢了!他从内到外,从心到胆,从拳头到脚板,从肌肉到骨头,完全彻底地蜕变成全新的一个少年了:一个好勇斗狠的“红孩儿”,一个打打杀杀的“铁头娃”,一个浑不懔的“愣小子”,一个三句话不对脾性就动粗手的“生冷货”。这简直如同凤凰涅槃一般神奇,因为,一个令人畏惧的“大三毛”诞生了!
亲眼见证过三毛这种新旧发展对比的左邻右舍们,心惊胆寒的同时,无不惊诧莫名。这其间到底有何道理,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还是一个在铁路子弟中学任语文老师的同院邻居平时书读得多,有文化,比较博学善思,是他一语道破了天机。他的观点大体上是这样的:物极必反,政治术语叫“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三毛小的时候,挨足了揍,受尽了气;渐长后,所有挨过的揍,当初都锤炼了他的钢筋铁骨,现在全部反弹了出来,化作了反击的力量;所有受过的气,当初都运行于五脏四体,渐渐毒化了他的整套心肠,如今人就变得凶顽狠辣了。
十六岁那年,他大哥那时已经结婚成家,但中午总爱回老爸老妈家白蹭饭吃,每次都是两个肩膀只扛一个脑袋乖乖,空手而来,饱腹而去。日子久了,三毛便看不惯了,并且心生怨恨。一次饭桌上,笸箩里还剩下最后一个馒头,他大哥正吃得津津有味,头也没抬,伸手就去抓;刚抓住,还没来得及拿起来,一双竹筷子贴着他的两道指缝,插在了馒头上。他心下一惊,猛抬头,一双冰冷的目光射在他脸上。
“呦呵,”他大哥说,“学会跟大哥抢馒头了啊?”
“信不信,”他说,“我能用这双竹筷子戳断你的手指头?”
他这位大哥岁数整整大他一轮。当时也就是仅仅僵持了那么一两秒钟,便安安静静地缩回去了那只抓着馒头的手。
二十一岁那年,他当兵复员回来,分配进铁路机务段,成了一名火车见习司机。当时他正赶上了即将淘汰的最后一批蒸汽机车,跑专运线短途,往来运送西山矿务局的煤炭。所谓见习司机,实际上就是一个司炉工,手握一柄大铲锹,时不时地往蒸汽锅炉里加送煤面儿。一趟车跑下来,灰头土脸油脏污烂的,就像从大铁罐子里走出个非洲黑人。又脏又累又苦,三毛就经常气不顺。事发那天,起因是过一个驼峰线段,他偷起了懒儿,没有及时往炉膛里加煤面儿,整趟列车跑得拖拖沓沓的,很不爽利。在驼峰顶点处,险些自动站住,造成反向滑溜的大事故,多亏了那个正司机,也就是他的业务师傅,行车经验丰富,一手拉起制动杆,一手打起加压阀,列车这才勉强通过。到了一个站点停下后,正司机那气就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对他破口大骂,也是在教训他。骂到第五句的时候,他低着头没有吭气;骂到第十句的时候,他抬起头笑了笑,依旧没有吭气;当骂到第十五句的时候,他抡起手中的大铲锹,拍到了那个正司机的脑门子上。对方向后一个大趔趄,径直从机车的窄门里栽了出去,摔在站台的水泥板上,爬不起来了!事后,送到就近的一所医院里,一检查:脑震荡,右大腿髀骨开裂性骨折。
他的这份铁路正式工作,就这么给丢掉了。其实更准确地说,是让自己一铲锹就给轻松地拍掉的。
打那之后,他就开始在社会上胡乱地瞎混。也搞过不少桩生意,搞一桩赔一桩,没有什么起色;也替几个老板收过债,咋咋呼呼打打杀杀的;也能弄下些钱,算是能支应了自己的生活;经常是阔一阵紧一阵的,日子过得飘忽不定,起起伏伏,弄得全家人都对他把握不准,心里面都虚得很。
又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老头子的闺女又开始张罗着做饭,打算吃手擀捞面,浇两样卤子:西红柿鸡蛋和香芹小炒肉。正站在窗台前剥大蒜呢,她大哥进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四根鲜嫩的黄瓜。老头子危险期过后,变得酷爱吃黄瓜,削了皮吃,大模大样地握在手掌里,像儿童握着一截甘蔗,扑哧扑哧地大口咀嚼,嘴角喷溅着淡绿色的汁液和嫩黄色的碎屑,一副既痴傻又欢喜的神态。吃完一根又会伸出手要下一根,子女们就去拍打他那只伸展过来的手掌,像训斥一个孩子一样,坚定地断绝他的贪念:
“吃啥没个够?吃多了拉肚子怎么办?”
事实上,这可能是他内在生理性的一种迫切需要,需要源源不断地往肠胃里灌注新鲜的生命活力,以应对周遭日渐清醒的现实变化。不这么,闺女正在切着菜,大儿子正在擀着面条,手机响了。闺女赶紧擦抹了手,接了起来。老头子立刻进入状态,在一旁侧耳谛听。闺女边听边回应,边踱步到病房门口,像是特意地回避着他。他看见闺女的脸色好像是突然地阴沉了下来。怎么了?谁打来的电话?老头子心里疑疑惑惑的,各种念头翻腾起来,柳絮一样飘舞,嗓子眼儿里开始念念叨叨的,发出那种杂沓的含混不清的叹气声。
老头子看见,接完电话,闺女一连声地召唤她大哥:
“哥,哥,哥,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
“搞什么?有话不能过来说?”
“废话!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她大哥放下擀面杖,拍了拍手上沾的面粉,晃晃悠悠地走到病房门口。兄妹俩特别小声地嘀嘀咕咕了几句,老头子探出耳朵,尽力张大耳孔,可惜一无所获。随即,他就看见,他大儿子气急败坏地返回屋里,嘴里骂骂咧咧的,披上自己的外套,装上自己的手机,掉头就往外走。
“饭还没吃呢,”老头子跟上去,说,“你这是急慌慌地要去哪里?”
“问你那个好儿子去!”他大儿子回答,眼睛都没正看老头子一眼。走出病房门,他又扭回头,站住,朝他妹妹说:
“真是反了他了!敢来动我?借给他个胆儿试试!”
闺女返回屋里,接手她哥哥擀了一半的面。老头子沉不住气了,凑了过来,站在她身后,问她: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闺女两个肩膀一抖一抖的擀面,老半天沉默不语。老头子就又问:
“刚才谁给你打来的电话?我猜,一定是三毛!你告我,是不是三毛?”
这回,闺女咚的一声丢下擀面杖,转过身来,双手叉腰,一脸又悲愤又无奈的表情,定定地看着他。
也就是在那一刻,老头子忽然发现,自己的这个闺女,也像自己一样,真的是很显老了。她那烫成棕黄色的头发,原本也是尽力想展示出一种蓬松的视觉效果,而遗憾的是,由于发质的枯槁,以及数量的薄弱,现在几乎是呈现出即将塌陷的征兆;从前到后松松垮垮的,整体造型就像一棵有机菜花似的,平平淡淡地弯曲着那么几朵小浪花,谈不上华彩和悬念,也就是那么谨小慎微地铺展着,铺展在脑顶上,像块勤于浣洗但已毕竟陈旧的碎花小围巾。
“好好好,我告诉您,”她咽了口气,继续说,“刚才打电话的那个人不是三毛,是三毛的媳妇。她在电话里通知我,那个三毛,她的丈夫,您的二儿子,我的亲弟弟,实在是搂不住火了,要跑到这个医院里,跑到这间病房里,摁住老大,他的亲哥哥,您的大儿子,一拳打死他,一刀宰了他!”
“啊!”老头子浑身颤抖起来,“为了什么?他吃错了药了!”
“为了什么?”闺女说,“还不就是因为您的那套破破烂烂的老房子!”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挺进来的不是三毛,而是一颗滚圆的大肚子。
这真是一颗堪称超级滚圆的大肚子。看着它那蓬勃而富有弹性的动感状态,真担心它时刻都会从那具附着它的身体上脱颖而出,继而像颗沙滩大皮球一样,四处踊跃奔腾,上下蹦蹦跳跳。
“哎呀,你怎么过来的?”老头子的闺女赶紧迎上去,搀扶住对方,嘴里大呼小叫地吵吵着,“真花,不是我说你啊,你这马上就要生了,还这么来回乱跑,万一出点什么意外,那可怎么得了?啊?听明白了吗?懂点事儿吧,好不好?”
“哎呀,我也是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啊!”大肚子苦笑了一声,这么回应。
这个叫真花的大肚子孕妇,复姓欧阳,全名欧阳真花,就是那个以性情暴戾而著称的三毛的媳妇。就像她那个很个别的姓名一样,她这个人就是放到人堆兒里,也是很个别很扎眼的。身高马大,肌腱发达,黝黑发亮的皮肤,礼花一般鬅松直立的短发,脑后还扎着一个麻雀尾巴一样的短促发鬏。她的职业是一名中学体育教师,擅长的专业是呼啦圈和健美操。她的家乡位于太行山以东那片广袤的大河冲积平原上,体育专业院校毕业后,阴差阳错地落户到现在的这座城市里工作谋生。远离亲人,孤身一人,还有黄土高原和冲积平原之间悬殊的海拔落差,强化了她的孤独封闭以及孤注一掷的个性。每个周末,她都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操场上进行严格的自我业务训练:一个人沿着单调的跑道奔跑,一个人套上呼啦圈旋转飞舞,最后再放出韵律乐曲,在鼓点般鲜明而震动的节奏操控下,让自己一个人闪转腾挪,左摇右摆,前踢后翻。高强度的训练,大运动量的体力支出,每次都使她挥汗如雨,畅快淋漓,欲罢不能。
然而她不知道,就在这片操场的某一处阴暗角落里,有一双眼睛不时地正在悄悄地观察着她,欣赏着她。这双眼睛的主人就是三毛。三毛的主要活动区域恰恰就在这所中学周围,他就租住在这所学校后门附近的一套单元房里,每个周末,他也会溜进校园里,在操场上找个僻静的角落强身健体。他练的是搏击,文化人称之为拳脚功夫,老百姓管它就叫打架。
接下来,简单地这么说吧,三毛看上了她;而且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更是喜欢上了她。他觉得这个年轻的体育女教师尽管长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比较丑,肢体也五大三粗的,不过,倒是很对自己的路数。俩人若是站在一起,彼此看上去,应该也很搭对;今生如果能够和她长久地过在一起,应该也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况且,自己比她大了好多岁,人家还是个人民教师,也算高攀了。
都正在那个年纪,也都很孤独,荷尔蒙也都相当旺盛。所以,他们俩再往后面的那些事情,也就根本没有什么必要去说了。但有一点,很微妙,也很有意思,那就是他俩对外时口径一致,都宣称是网络上相识的,是通过一款当时非常流行的社交软件相互沟通发展的。他们俩这样说,其实倒不是意在遮掩什么,主要目的是为了给自己披上一层时髦且富于浪漫色彩的爱情外衣吧。
而现在,对于老头子来说,面对着这个名叫欧阳真花的挺着大肚子的女子,那些以前的、有关她的所谓婚恋故事,都是次要的,都是无关紧要的,都是吹毛求疵的,都是寡淡无聊的,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的人才会去关心并上心的烂事情。她就是三毛的媳妇,他的二儿媳妇,他的就要出世的最小孙子的妈!
“就是,就是,”老头子顺着闺女的话茬儿,分外激动分外着急地说,以至于都有些结巴了,“你是怎么过来的?路上这么大老远儿,你身子又这么沉,万一出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啊?”
“呵呵,呵呵,”欧阳真花说,脸有些红了,“我是打的过来的。没事儿,爸,您别这么担惊受怕的,我个人清楚———还不到那个要生的时候呢!”
欧阳真花在大姑子的搀扶下,勉强地坐到了那张2号病床上;她那张屁股也仅仅是蹭着个床沿儿,那两条大粗腿撑在地上,两只圆胳膊撇在身后,坚实有力地撑在床铺上,从而让自己和地面之间,形成一个稳定的直角三角形。
“怎么个情况?”大姑子说,“这么大,这么壮,该不会是个双棒儿吧?也兴许是对儿龙凤?”
“呵呵,呵呵,”欧阳真花脸又红了一下,“哪有那么寸巧?B超彩超都照过了,就是一个。至于是男是女,人家医生可是绝对不说。”
“那咋这么巨呢?怪吓人的!”
“人家医生说,全是因为发育得太好了。那小胳膊小腿,还没生下来呢,已经差不多快赶上人家生下来一周的娃娃了!”
“哎呀呀,我的妈呀!”大姑子像被开水烫着了似的,“那可咋生呀?你这回得受多大的活罪儿啊?”
“嘻嘻,嘻嘻,”她说,那神态非常骄傲,也非常自豪,“没什么的,我不怕!如今助产技术相当发达,人家医生有的是办法。”
“对对对,剖腹产。你肚皮上可要挨一刀了!”
“嗯嗯嗯,大不了也就是挨一刀———我不怕!”
“那个预产期是个几号?日子已经订准了吗?”
“都订准了,呵呵,也就是在这几天吧。人家医生说,孩子已经进了骨盆了!”
老头子在一旁听着,欢喜得什么似的,好像差一点就要涌出眼泪来。那两只老手捧在胸口前,不自然地反复揉搓着,手心里就像攥着一块儿冰,又像握着一团儿火,自己也不知道是该轻该重了,反正就是那么一副小心翼翼的姿势。当时,让人看着,感觉真有点哭笑不得。
后来,儿媳妇欧阳真花就问起老公公的病况。老头子赶紧站起身,在她面前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还特意挺着胸,昂着头,甩开两只胳膊,为她摆弄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来。
“你看看,你看看,恢复得多好!”老头子舒着一口长气说,“咱们家好事成双:你就要生宝宝了;我也快要出院了。”
“爸,真是对不起您!”她低垂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再次抬起来,继续说,“这次全都怪我爸,真的,都怪他!当初,要不是他非要给您寄过来那么多的中草药,误导您喝,一个劲儿地忽悠您替他广为宣传,您咋会得了这么一个急性病?要不是我姐我哥他们给您抢救及时,这回,可真是差点要了您的那条老命!”
这事儿怎么说呢,而事实上,也还真是那么地一回事。他儿媳妇欧阳真花讲的都是大实话。
欧阳真花的父亲,也就是老头子的那位老亲家,在他自己的家乡里,头上一向是顶着一个祖传正宗老中医的帽子的,给人望闻問切,给人开方抓药。听说老头子夫妻俩都有骨质增生的老毛病,他就觉得义不容辞,应该由他来医治。于是,特别精心地开了一副方子,并寄过来一大麻袋的中草药,叮嘱着老头子自己熬了喝,并且还要坚持喝。谁承想,喝着喝着,就给自己喝出问题来了……
尽管如此,当此时一看到欧阳真花那种很自责的样子,老头子和闺女还是赶紧双双上前,好言劝慰了一番。
“没关系,孩子,”老头子说,语气非常真诚,“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嘛!”
“别闹心,真花,”老头子的闺女说,态度非常诚恳,“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可见,咱爸是有后福之人!”
再后来,他们谈话的内容自然就集中到三毛身上。三毛是个焦点,滚烫的焦点,尖刺密集的焦点,想尽量回避却怎么也无法避开的焦点。
“他脑子进水了,填上糨糊了!”欧阳真花恨恨地说,“要来这里,要找他大哥算总账!不这么,我就赶紧给大姐你打电话,让你劝大哥他躲避躲避。”
“他人呢?”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