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蓉
老辈人看见我弟弟,总会说弟弟长得酷似三爷爷。我弟弟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那三爷爷可是帅呆了。所以三爷爷给了我更多的遐想。
听老人们说:三爷爷不论做什么事,都特别爱笑,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他的装束有点特别:头上勒着蓝洋布的大帕子,冬天腰杆上系着毛腰带。热天穿着土白布的对门襟的汉褂子,蓝布坎肩子,蓝色或黑色的大裆裤,绑着土白布的绑腿。脚上穿白布袜子,留根上绣着牡丹花。袜子上镶着天津蓝的边子,边子是用白线扎的,上面绣着绾不断的花,脚上穿着成县麻鞋。一般人热天头上就不缠帕子,腰上不系腰带,太热。可三爷爷不管热天还是冬天,都要缠帕子系腰带,可能和他喜欢习武有关系。
三爷爷爱打抱不平又乐于助人,造就了他朋友众多。再加之耍龙灯时的突出表现,自然就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三爷爷精干,有商业头脑,交际面广,身后有一批追随者。他们去漳腊、武都等地做生意,赚的钱按人头平分,深得大家的爱戴。
三爷爷到男婚女嫁的年龄了。喜欢三爷爷的姑娘大有人在。按规矩,这事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是老太帮三爷爷物色了一个姑娘,是刀口坝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名叫荷花。这女子人长得身材苗条,如花似玉,据说她的针线、茶饭做得很好,还有一副好嗓子。最重要的是人贤惠,懂事明理。老太对这桩亲事满心欢喜,三爷爷也觉得荷花不错,可是他和荷花对视的目光没有触电的感觉,对于父母的婚姻安排,三爷爷觉得别扭。他心里向往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清朝宣统年间,有一户姓刘的大地主在刀口坝修了个刘家大院。谁都不知道这家人的来历底细。这家人不知道有多少钱,把房子修的豪华气派,在南坪都是数一数二的。坐东向西的四合院,正房子是长五间的,厅房在正中。边房子是长三间的。刀口坝人的房子全是这个朝向。为什么呢?因为住坐北朝南房子无后人,人说衙门才朝南开呢!那时的人们对森林的破坏小,竞然还有那么粗那么长的木头。这么大规模的房子,材料全是木头。三层楼高的木架子,木头的直径有三四尺,要两人才抱的住。就一楼的高度有一丈多高,底层的墙除了背墙是土墙外,其余的两面是用一层青砖一层三合土夯筑的,有一米厚,及其牢固。中间是个天井,低于房子四个台阶。对于这样的大户人家,这样修房子的主要目的是防土匪。一般人家修房子,要远离河边,怕河水涨起来,淹了房子。这个刘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修?还要远离寨子的人家,离寨子远的这样最容易遭土匪抢,迷一样的人家。刘家房子修在安乐沟的河流边,河上有一个磨房。房子前面有几块园子,种着一家人吃的瓜果蔬菜。
这户人家虽然有家财万贯,但是只有一个独生子叫郎朗。因为家庭条件优越,独生子郎朗就成了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刘家老太爷是个大烟鬼,没烟活不了。他认为大烟是个好东西,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对独生子郎朗也不能吝啬。郎朗小时候,他父亲有时会让他抽一口大烟,天长日久,郎朗也有了大烟瘾。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抽上了大烟,身体都抽垮了,连后人都没有。刘家老太爷不以为然,怕啥,有得是钱,又不是供不起。郎朗就明目张胆地开始吸了,烟瘾越来越多。
我小时候,没有电视,只有一盏昏暗的电灯。晚饭后,听爷爷奶奶讲故事,是个有趣的事。爷爷有时候要讲“麻婆娘”的故事,奶奶讲“熊家婆”的故事。每次讲着讲着,爷爷就会咬牙切齿,眼睛里透出憎恨的目光。看到爷爷的这个表情,我真的不明白是为什么。这个麻婆娘就是刘家老夫人。爷爷恨她,说她满脸的麻子,所以喊她麻婆娘。于是我印象中的麻婆娘是个恶鬼,吃人害人,满嘴流血的那一类。
让我到如今都有记忆并害怕的,是麻婆娘的故事。说是麻婆娘死后,被埋在一块有盐的地里,麻婆娘犯了(僵尸作乱),每天晚上都要从棺材中出来吃人、害人。而麻婆娘的家,成了她经常回去的地方。麻婆娘三寸金莲,穿着红色的绣花鞋。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家的楼梯上就响起了脚步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就从楼梯上下来了……在有楼梯的房间里,绣花鞋在楼梯上走着,刺激着我的恐惧神经,我死死地盯着楼梯,不敢眨一下眼睛。想象着绣花鞋上面恶鬼的样子,心紧张地抽搐成一小坨,呼吸快得像要窒息。极度的恐惧感从不放过我片刻。臆想中,对这一双永远在楼梯上,从来没下来过的红色绣花鞋,充满了恐惧,吓了我半辈子。绣花鞋在我的脑海里无法忘记,想起都觉得恐怖。有楼梯的房间成了我最神经质的一个地方。后来电影《一双绣花鞋》放映,我一听这个名字,身上就起鸡皮疙瘩。
刘家大院被麻婆娘搅扰得无法正常生活,佣人们也纷纷离开,说是晚上太吓人了。刘家只好请来一个法力高强的师傅,把麻婆娘连同棺材一起从土里挖出来,烧成一把灰,这才消停。
刘家经过麻婆娘这么一闹,家境每况日下。麻婆娘成了僵尸的这种传说,人们说麻婆娘不放心郎郎,死了都要每晚回家管他。
是啊,麻婆娘两口子怎么放心呢?眼看着结婚有五年了,可郎朗媳妇叶子的肚子没有动静,急坏了麻婆娘两口子。郎朗的大烟瘾也大到隔一会就得吸一口的地步了。麻婆娘两口子心里急啊,他们担心刘家会无后。因为自己的儿子吸大烟,身体已经全垮了。可是,万一,万一有后呢!
老婆婆死后,老公公的身体虚得随时就会过去。按理说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这么大的家务让叶子作主,叶子该高兴了。可是,叶子能高兴得起吗?她埋怨她母亲,一心想攀高枝,把她嫁给刘家。可是能怪母亲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后颈窝摸得着,看不着。
想当年,这刘家可是万里挑一的大户人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结婚时,人家那大手笔,那出手,可是让她的父母在亲戚朋友邻居们面前着实显摆了好一阵的。新媳妇的嫁衣,是从成都做回来的,听说是蜀绣。当刘家真的將十个人绣了半年的大红真丝嫁衣拿到她面前时,她看着那薄如蚕翼的衣服,真不敢往身上穿呢。还有全套黄金首饰,可能有几斤重吧。周围的邻居们这一辈子就没有见过。嫁过来后,光说佣人,有洗衣服的,有做饭的,有打杂的,有专门伺候公公婆婆的,还有专门伺候他们小两口的。叶子就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奶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
叶子何尝不羡慕那些出双入对的贫贱夫妻。虽说他们要自己劳动才有饭吃,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知冷知热,同甘共苦才叫夫妻。像家里的这个,一天除了吸大烟,心里什么也不想。难道这就是人们所羡慕的生活?这就是命!叶子暗自落泪。在这种环境中生活久了,感觉自己都要发霉腐朽了,改变现状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对于叶子来说,就差那么一个使她下定决心走出这一步的人了。
老公公也死了,他活不了多久,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么大的一个家,叶子感觉只有她一个人在呼吸。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在夜深人静时,偶尔有木头柱子啪的响一声。叶子感到毛骨悚然,不会又是婆婆回来了?郎朗这时肯定躺在楼下的厅房里,正“腾云驾雾”呢。叶子突然有个想法,假如郎朗也死了,是不是我就自由了,可以从这个家出去了?她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那样,我还留恋这个家吗?她想的答案是:她才二十来岁,为什么要把自己未来的几十年和一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绑在一起?这样过的是日子吗?她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一想到这,叶子的脸红了。她心里有个人,使她春心荡漾。
正月十四的晚上,按惯例龙灯在给寨子里的人表演,舞龙头的是我三爷爷,李家老三文槐,舞得龙灯上下翻滚,左右飞腾。在灯笼的照射下,三爷爷脸上皮肤黝红,汗水在额头上流着,性格果敢刚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龙灯舞到郎朗媳妇面前时,从龙口里看见了身穿绫罗绸缎、神情哀怨的女子。这女子和周围的女子截然不同,特别引人注目。三爷爷不自觉停下了舞龙,眼神在龙口里和他面前的这个女子交会。一时间,四目相对,当时不知产生了多强的电流,致使三爷爷的心里觉得,人世间除了眼前的这位女子,他眼中再也看不见别人了。叶子从龙口里也看见三爷爷了。笑容逐渐从叶子的眼角荡漾开来。眼睛里有了一種从没有过的羞涩的表情。就像一池清水,丢进去了一块石头。他和她的心里不再平静。她的脸红了。
男人和女人会不会一见钟情?我想会的,就像我的三爷爷和叶子。当晚回去后,三爷爷和叶子都失眠了。三爷爷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刘家少奶奶,大烟鬼郎朗的媳妇。从她的眼神来看,她过得不好,至少她心里不是高兴的,她的眼神那么忧郁。是的,谁都知道,郎朗是个大烟鬼,为抽大烟卖田卖地,家道已经被他快要抽垮了。那她怎么办?他何必和郎朗同归于尽。可是,又怎么办?三爷爷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见着天就要亮了。
正月十五是个大年。上午荷花来看老太了,正和老太在厅房里说着话。老太说难怪今早火垅子的火在笑呢,原来贵客来了。荷花不好意思说我是啥贵客嘛。老太笑着说娶回家来就不是贵客,是主人了。荷花笑着扭过头去,不搭话。老太对荷花说老三这几天耍龙累了,让他歇一会儿,我们两个摆一会儿条。老太很喜欢眼前的这个姑娘,给她说这年快过完了,再有半个多月就是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也是普天下订婚的双日子,好日子。我想给你和老三把香插了(定婚),你们来来往往的也方便。我正想喊人去把维槐(保长)给我喊来,商量这事咋办呢。让保长出面和你家去谈,有面子吧!老太惹荷花:你看咋办呢?荷花知道老太在和她涮坛子(开玩笑),她笑着说:我才不管呢。
三爷爷反正没怎么睡着,听到老太和荷花说话,索性就起来了。荷花看到三爷爷神情倦怠,精神萎靡不振,以为是这几天累了,就说:再睡会。看见荷花,三爷爷还是楞了一下。三爷爷心里矛盾极了。平心而论,荷花不错,老太又喜欢。可是对荷花怎么就没有昨晚的那种感觉呢?
郎朗的家今非昔比,仅能维持简单的日常开支。可是郎朗太需要钱了,需要钱抽大烟。如果没有大烟,他会活不下去的。家里没什么人了,至于叶子,管她呢,她活着或死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不会挣钱。哼,卖了才好,卖的钱还可以抽大烟。郎朗躺在床上,手里拿着烟枪,嘴里吸着大烟,想象着他的床边堆着高高的银圆,不不不,最好是大烟,而且是他伸手就可以拿到的,消瘦、惨白、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谁也看不懂的表情。
三爷爷和叶子私下说好,他要尽快把叶子从郎朗那里赎出来。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三爷爷一言九鼎。他知道,赎叶子出刘家,只要拿出足够的钱,郎朗会答应的,他已经丧失了人性、尊严。颜面对他来说,不如来点大烟实在。做了几年生意,三爷爷攒下一笔钱。有一百多两鸦片烟,二百多个银圆、五六条金砖。这些够不够呢?可是,足够是多少?还是得和郎朗谈一次。叶子看着郎朗抽足了大烟,这会精神还好,马上派人来喊三爷爷。三爷爷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去了是个什么情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一关怎么也得过,不然,怎么对得起叶子对他的深情。三爷爷在屋外徘徊着,叶子在家里望眼欲穿,她不知道三爷爷来不来?是不是三爷爷反悔了?是不是又有啥事发生了?她说了,荷花是大房,她当丫鬟,她绝不会和荷花争风吃醋的。为了能从这个家出去,她可以给老太和三爷爷当牛做马。她来回地踱着,不停地搓着手,双手都搓得通红。她心里默默地念着:老天,可怜可怜我,老天,可怜可怜我……终于,门口出现了三爷爷的身影。叶子的眼泪一下就从眼睛里冲出,她知道,她的好日子要来了。
三爷爷看了一眼满眼是泪的叶子,朝厅房大步走去。走得大步流星,踩得地皮咚咚作响。郎朗迷迷糊糊中,听到脚步声,睁眼一看,是李家老三。他来做啥?郎朗费力地动了动身子。三爷爷开门见山:今天来,是和你谈谈叶子的身价。郎朗一听,眉开眼笑:我说嘛,这叶子不可能没找人,原来是你?嘿嘿!郎朗脸一黑:好说,银子拿够,人你领走。三爷爷问:多少银子?五百银圆,少一个子,免谈,郎朗扭过脸去,再不搭话,眼睛却悄悄地看着三爷爷的脸色。心想四百、三百也好。那好,五百就五百,我们一言为定。三爷站起身来,准备转身离去,叶子从耳房跑出来骂郎朗:黑了心的,我是卖给你的吗?我都要值五百银圆啊。三爷爷一把拉过叶子:你就是值五百银圆,我捡便宜了。小声说:别自讨没趣。叶子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还说啥呢,为这个男人,变牛变马也值了。叶子转身对郎朗说:你可要说话算话,要不,你要遭报应!嘿嘿嘿,郎朗阴险地笑着。我还没报应够,你再来点。
三爷爷拉着叶子的手走出厅房,郎朗不屑地看了一眼。累了,躺会儿。
三爷爷现有的钱没那么多,还得去挣才行。对于挣钱,三爷爷有天赋。这么多年,他知道做啥能挣钱,怎样才挣得到钱。他暗中盘算着再去做一趟生意。
二月二那天,三爷爷和荷花如约插了香。如今,荷花可是他的未婚妻了。荷花对三爷爷巴心巴肝的好,好的单纯、干净,不掺杂一点私心杂念。三爷爷对荷花,有种天生的信任,只是觉得他们没有爱情。在他的潜意识里,荷花就是李家的人。三爷爷承诺给荷花一个隆重的婚礼。但是,三爷爷觉得他对叶子有一种责任,从正月十四那晚的那个眼神,三爷爷就不能忘掉她。如果让他在两个女人中选一个,他没法选择,两个都好。最让他感叹的是为啥这两个女人不是一个人呢?那就是完美的。可是天下没有这样的事。
我家里有个长工,叫老董,是甘肃武都成县人。來家里当长工已经几年了,对家里的情况一清二楚。三爷爷私下和老董商量,决定去武都做一趟大烟生意,计划得赚五百两银圆。计划赚的钱就赎叶子,家里的钱就娶荷花。主意已定,三爷爷将他攒的一百多两鸦片烟,二百多个银元、五六条金砖全给荷花保管。对荷花说,要到武都做生意去,多挣点钱回来娶她。荷花感动得热泪盈眶。三爷爷想努力做到不负如来不负卿。那时的男人可以娶几房媳妇,只要男人养活得起。三爷爷心想,这两个女人,他都要娶回家的。
三爷爷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生意的事。临出门的前三天,三爷爷才对老太说要带老董去武都做生意。老太自然不让去,让他和荷花结婚。三爷爷给老太承诺,这趟回来就结婚。老太找来老董,详细地询问武都的情况。老董对老太和三爷爷拍着胸脯说:大大(娘娘),你放心,我保得将军去,保得将军来。儿大不由娘,老太没办法。第三天,在一家人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三爷爷和老董从野猪关梁上翻梁朝武都方向走去。
家里要出大事了,事先不可能没有预兆。
三爷爷和老董走了有十天了。那时,没有电话、手机,三爷爷和老董音信全无。这天早上和往常一样,家里打杂的长工起床,要生火做饭。先要用火钳把灶里的灰抹平,再放柴引火。突然,火钳好像刨到一个什么东西,一看,是条蛇。长工吓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打死再说。老太、爷爷、四爷爷听到屋外的吵声,起床一看,是一条红色的浑身长满花斑的大蛇,蛇已经被长工给打死了,团成一坨,放在地上。看到这么大的一条蛇,老太吓得不敢看第二眼,那是个令人讨厌的生物。奇怪的是这种颜色花纹的蛇,老太活这么大的岁数还没见过。一般来说,家里来的蛇是神,不能打死,看见了只能烧纸禀赋送走。老太埋怨这个愚蠢的长工把蛇打死了。说家里有人出远门了,不要坏命,怎么不长个心呢!
正在说着,曹安祥老先生手里提着个撮箕刮粪去,正从门前过。看见了被打死的蛇,对老太说:老姐姐,蛇是小龙,是长寿的神灵。不该打死。曹老先生会看米碗,就是会撵弄。将米放到碗里,用红布包了,念半个小时的经,用水碗画符,朝碗里哈一口气,将碗在头上、前胸、后背按一下。若是给猫吓了,就会现出一只猫。若是给狗吓了,就会现出一只狗。小娃晚上哭,多用这个方法,很灵验。曹老先生多年的研究,家里来了蛇是好事,不能打死。
我听说过三次家里来蛇的故事。这算一次。
第二次是郭元我外婆的外婆家。家里有很多蛇,床上、米桶里、地上、灶门前全是蛇。竹子园子里还有个蛇窝,里面有成百的小蛇。家里人习以为常,也不害怕,也不撵走。可是,家里的长工可害怕蛇了。一天,趁主人不在家,长工烧了一锅开水,灌到园子里的蛇窝里。这下家里清静了,蛇全不见了。主人觉得很奇怪。过了几天,园子里臭气冲天,一看才发现蛇全死了。从此,这家就败落了。几代人后,就绝后灭户了。
还有一次是我亲自经历的。奶奶八十多岁时,已经油尽灯枯了,坐着就打瞌睡。奶奶沙发旁边不远处厅房门边的墙上,静静地趴着一条青蛇。奶奶的保姆张孃孃看见蛇,吓坏了,悄悄地给母亲说:老姐姐,大大(孃孃)身背后的墙上有条蛇呢。母亲入乡随俗,对于家里来蛇的事,很敏感。忙喊来父亲。父亲当时正在和人打牌,二话没说,就和同桌子的人一起回来,烧纸的烧纸,赶的赶,把蛇赶出院子。看见蛇,在场的人都知道,二奶奶油尽灯枯,快老百年(死)了。
刀口坝人从此不打家里来的蛇。这就是三爷爷出事后,刀口坝人总结的经验,并且人人引以为戒,都知道家里来蛇不能打死。这成了一种传统,约定俗成的事了。
三爷爷此时正在武都境内的白龙江边。白龙江水流湍急,河水有一人深,河面上有座吊桥,可走两人的宽度。河的对面是个哨卡,远远望去,有几个背枪的人在喝酒。怎么办?这几个人明着是堵土匪,暗中雁过拔毛,明着抢从桥上过往商旅的钱财。过不过?同行的几人商量了一下,与其等到晚上过,还不如白天过。因为桥面的桥板有多处坏掉了,晚上又不敢点亮走,摸黑走夜路,更危险。分成两组,三爷爷和老董一组,另外的人一组。由三爷爷和老董先走。商量好后,三爷爷和老董悄悄地上了桥。快要走到一半的时候,被对面守卡子的团丁发现,对着他们打了几枪。这时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掌柜的,咋办?老董急了。三爷爷看着河水,问老董,你会游泳的,是吗?老董说,会的。三爷爷说,我不会。但是这水不深,我们跳到河里,你拉着我,我们很快就会到岸上的,咋样?老董不知在想什么,眼睛亮了一下,低声说:掌柜的咋说咋做。三爷爷自信地说:那好,我俩牵手跳下去。三爷爷紧紧地牵着老董的手,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会水,我把命给你了,你可要拉紧我。老董没看三爷爷的眼睛,低着头喃喃地说:没事的,我游这河没事的。老董突然抬起头大声说:掌柜的,背网子(背包)我来背上,你空身子,好快点。三爷爷想:也对,自己又不会游泳,还背这么重的背网子,在河里会游不动的。好,你来背。三爷爷解下牛皮背网子,帮老董背到背上。三爷爷和老董对望一眼,跳!两人牵着手跳入河里,河水马上吞没了他们。水中的老董,可不是以前在家里打长工的老董,凡事唯唯诺诺的老董,这时的他掌握着三爷爷的生死大权。老董知道,他一松手,三爷爷就会没命的。他想到三爷爷对他的好,如果他一松手,那他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可是,背上的这沉甸甸的银圆,他挣几辈子都挣不来。钱的诱惑大到世人为得到它而谋财害命。三爷爷的头让水淹没顶了。如果老董一拉,三爷爷就会浮出水面的。可是老董却松开了手。老董松开手的一刹那,那一背网子银圆,六百块,就归他老董了。三爷爷的手在水里胡乱地抓着,人随着水往下漂去。河岸上的同伴看见了,吓呆了,都不会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三爷爷漂走了。老董则几下就游到了河的对岸,背着一背网子的银圆消失在树林中。同伴们巴不得撵上老董,痛打他一顿,让他给老三偿命。那几个端着枪的人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在他们面前消失,也愣住了,说要钱不要命的主。
一家人正为打死蛇心里惶恐着,不知道家里会出什么不好的事的时候,听到马帮的铃铛声从远处传来。马帮的人和三爷爷很熟悉,来人报信说三爷爷折(死)了。
三爷爷的死对这个家庭是致命的打击,尤其是老太。老太的命真苦,年纪轻轻老太爷就死了,好不容易七个孩子都大了,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要好起来了,老大死于麻疹,最有本事的老三又这样折了;老五、老六刚娶了媳妇不久,也得不同的病死了。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被击垮了。老太一下子老了十岁,老太睡下了,半年都爬不起来。只剩爷爷和四爷爷了,他们两个和老表们一起到武都找三爷爷的尸体。这一来一去又是半个月的时间。在离三爷爷落水的地方往下二十里处,打听到了消息,三爷爷的尸体被好心人就地埋在河邊。原本打算把尸体运回刀口坝的,一则路途遥远,二则那里和我们的风俗习惯一样,对于年轻的死于非命的人,尸体不能从村寨里过。没有办法,爷爷和四爷爷卖来棺材把三爷爷收敛了,将三爷爷的棺材放在河边高山的崖洞里。这个习俗就是年轻人死了不埋地下,怕冤死的人犯丧,让他的肉身在空气中尽快腐朽。
爷爷和四爷爷红着眼睛四处寻找老董,找到老董非让他抵命不可。老董好像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藏得一点风都没有。
爷爷的老表薛世良对于他三老表的死痛心疾首,发誓要给三爷爷报仇。从此后,他不能听人说“武都”这两个字。武都的生意人不许到南坪来,如果看见,薛世良就让人把来人往死里打。让人回去后告诉老董,小心他的狗命,随时会要他的命来还三哥的命。
老太睡了半年才能起床。刀口坝的人对三爷爷的死无不痛心疾首。都说:刀口坝折了一个能人。人们纷纷拿鸡蛋、红糖来看望老太,特别是得到过三爷爷帮助的人。家里一下子像天塌了一样,兄弟里只剩下两个最平庸的老二和老四。生活还得继续,楼子底下和柳树杆的秧田还得种稻子,柳树杆背后的旱地里还得种玉米。爷爷和四爷爷回到家里,种地、陪伴老太。
荷花和她的家里人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的变故,索性只是订婚,不会影响荷花的再嫁。可是荷花对三爷爷爱得深沉,虽然只是订婚,但是她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老三的媳妇。她的爱含蓄,不张扬,她准备将她的爱平分到他们以后生活的每一天。她希望他们的爱就像她的名字,清白,高洁。她做好了和三爷爷过一辈子的一切准备,包括嫁妆和她的心理。说三爷爷折了,她无法接受,她也不想接受,她甚至没有哭过一声。当人们在痛惜李家老三的时候,荷花把自己关在屋里,绣着她的嫁妆,做着她的嫁衣。看着荷花的表现,家里人吓坏了。他们知道荷花爱老三,可是这个坎还得她自己过啊!
荷花为自己和三爷爷做了一件又一件衣服,半年时间做了满满的一箱子,够穿半辈子的了。这时她再也做不动了,她几乎没怎么吃饭、没怎么睡觉,所有的时间全在做衣服。看着满满一箱子衣服,她惨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好了,老三,我们后半辈子的衣服做完了,我也累了,你赔我说说话。荷花穿上新嫁衣,将三爷爷的新衣服放在她的枕头边,梳妆完毕,虚弱地直踹气,躺在床上。
朦胧中她看见三爷爷来到床边,是接她来了。好的,我们走吧!荷花和三爷爷牵手走了,她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叶子就不同了,她的全部的希望落空了,特别是她感到欠了三爷爷的一条命,让她良心不安。她得继续在那个地狱似的家里,白天晚上看着空空的一间间房子,陪着郎朗还有他家的鬼魅们过日子。现在,随着三爷爷的死,她的希望破灭了,她对生活的激情也给三爷爷陪葬了。叶子得知三爷爷死的消息,哭得死去活来。她真的不想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呢?人生有什么盼头?日子又有什么过头?郎朗扭头看了一眼叶子:扫把星,我的五百个银圆泡汤了。叶子知道,李家上下老老小小一家人恨透了她,因为赎她,三爷爷铤而走险,落得个客死他乡。她这辈子无颜再见三爷爷的亲人们了。爷爷和四爷爷从此和叶子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他们恨她害死了老三。
从此以后,李家的家训里就有一条:有钱别买河边地,有钱别沾活人妻。李家的后代男丁们不准沾染有夫之妇,这成了一条铁定的家规。
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要唱《马五哥哥》了。在每个想念三爷爷的晚上,爷爷一个人,喝着酒,弹着琵琶,用他沙哑的声音唱着马五哥哥:马五哥哥大汉子,脖子吊的大辫子。身上穿的白褂子,马五哥哥好人材,白布袜子蓝布鞋,白天去了晚上来。泪水在他的脸上流着,爷爷以这种方式怀念他的三弟。
再说长工老董这人,得了三爷爷一背网子不义之财后,再没来刀口坝,跑回成县老家,盖房、娶妻、生子,当上了财主老爷,日子过得滋润着呢。不知道在睡梦中是否会被三爷爷追着讨命债,良心是否会有一丝的不安。在这个树都不长的地方,老董的日子突然过得好了,遭来了土匪的关注。俗话说:枪打出头鸟,此话一点不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老董一家人被土匪抢了。老董怎么会舍得他的银圆,和土匪在争夺银圆时,一家老小被土匪打死。这真正是应了因果,不是他的,他没有福气享受。害人者,终害己!
消息传来,老太泣不成声,嚎啕大哭了一场,她哭她的老三死得冤,死得可惜,还搭上荷花的一条性命。爷爷和四爷爷发出一声声叹息。晚上《马五哥哥》的弹唱声又响起,爷爷用他沙哑的嗓子唱了很久很久……
世事自有公道,在那个人人信仰因果报应的时代,人常说: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灵;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凡事都有报应。我始终相信,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是老董该得的下场。
可是我的三爷爷呢,再也回不来了。
长歌当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