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上貘
作者有话说:某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发呆,突然就想写一个女傀儡师的故事。她把自己的故事改成一出傀儡戏,演给世人看,也演给自己看。正好我家美丽的编辑说我好久没有交稿了,于是就有了这个故事。但是,写完后,我发现出现了个大问题,原定的标题怎么看怎么不合适,然后就是尽脑汁地改标题。但是,越改越发现还不如第一个好,最后我一生气,不改了,就用开始的那个!于是,我在心里偷偷地琢磨着,这个标题过了,算我的;不过,算我家编辑的,叫她愁去。那么,你们猜,这个标题到底是不是我想的那个呢?
(一)
花开第一次见到凤时年,是在小雨润如酥的早春三月。
离她进京,正好过去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她在京城最大的酒楼——得月楼落了脚,每逢饭点,便抱着她的傀儡箱子演一出傀儡戏。她的木偶比旁人制的精巧三分,故事新颖,情节新奇,不出一个月,也有了几分名声。
凤时年来的时候,她正蹲在后台收拾木偶,阴影落下,她头也不抬地说:“今儿个的场已经演完了,客官要喜欢,只能等明天了。”
“我不看戏。”
声色雍容,虽只有短短四个字,却生生有种百转千回的意味,引起了花开的兴趣。可这一抬头间,花开就再也挪不开眼睛了。
颀长的身形,瘦削却不见羸弱。外套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衫,玉冠耸立,长眉秀致,凤眸婉转,鼻梁挺直,犹不及他的朱唇,饱满嫣红,唇角微翘,像是盛着三春晖色。他站在逼仄的后台,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他,光影重叠间,像是穿透了岁月而来。
花开呼吸一滞,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那客官为何而来?”
“姑娘的傀儡戏盛名在外,在下却无暇每日光顾得月楼欣赏。”他迎着花开挑起的眉毛,含笑道,“所以,想请姑娘到府上暫住些时日,好容在下细细领略。”
这话说得凑趣,花开听得也开心。抿了抿唇,她问他:“包吃包住吗?”
那人一愣,蓦地笑开:“包吃包住,每顿六菜一汤,肉管饱。”
花开:“妥了。”
花开没有什么行李,除了满满一箱子的悬线木偶,就只有两身换洗的衣裳。小包袱一卷,和得月楼的大掌柜告了别,她一出门,就看到停着的那辆金丝楠木马车,脚都迈不开了。
她咽了一口口水,问站在马车旁笑得霁月光风的男人:“这马车,是你的?”
“是。”他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说,“忘了自我介绍,在下凤时年。”
凤时年,这名字起得风雅无边,着实好听。只是,在哪里听过呢,花开琢磨了半晌,一拍脑袋。
当朝左相,可不就是叫凤时年。
(二)
左相大人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不仅给花开单独空出一个小院子住,还吩咐了大管家说花开是他的贵客,府上任何人都不可怠慢了。
高远如岭上花的左相大人如此亲民,花开无以为报,当即表示现在就可以为左相大人上演一出他喜欢的傀儡戏。
凤时年轻笑,拒绝了她的提议:“你先住下来,什么时候我想看了,你再演。”
他眼底波光一片,映出无限柔情,花开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只能投降:“好。”
花开就这样在左相府住了下来,每天三顿外加夜宵,吃饱了还可以在府里溜达消食,日子过得太滋润。但是,随着她胳膊上的肉越长越多,她也越来越心虚。
这种光吃不干活的生活实在让人觉得惶恐,她想问问凤时年什么时候有兴致看傀儡戏,他老人家却总不在府里。听说鲁州一带闹春旱,朝廷里忙作一团,他这个左相也无暇回府。
十天之后,花开坐在游廊拿了刻刀刻新的木偶。木头是她向大管家要的,是上好的泡桐木。不知过了多久,心念微动间抬头,她看到了站在杏树下的凤时年。
杏花葳蕤,层叠的白色,他站在树下形容憔悴,却不减半分风姿,看向她的眼睛里沉沉如海。
花开就有些不自在,猛地站起来:“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自打那天知道他的身份后,花开就改了口。
“刚刚。”凤时年收回视线,边走近,边说,“在做什么?”
“闲来无事,想做个新的木偶。”
他颔首,走入内室坐了下来,又问:“朝中有些事我走不开,这几日没来看你,住得可还习惯?”
花开压下心头的怪异,点头:“挺好的。”顿了顿,她又问,“大人看上去很累?”
“有点。”他按了按眉心。
花开连忙说:“我这里都好,既然大人累了,不妨就回去休息吧。”
她说得真心诚意,他却说不着急,指了指桌子上的茶杯,让她去帮他冲壶茶来。
花开把刻刀和尚未成形的泡桐木放至一边,跑到耳房里去给他冲茶。
回来的时候愣了,他用右手支着额头,半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地把茶壶放到桌子上,小心地叫了两声,他都没有应答。视线滑过方才用过的刻刀,刀刃亮白,泛着冷冷的锋芒。
她咬了咬唇,伸手拿了过来。
他的脖子就暴露在她的眼前,莹白修长,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她都可以想象锋刃划过时鲜血奔涌的模样。
她犹豫了片刻,但就是这片刻,凤时年已经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花开迅速收了刻刀,笑着说:“看来,您真的是累极了,我才走开片刻,您就睡着了。”
“是吗?”他的视线在她的脸上顿了顿,轻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先回去了。”
他起身离开,背后花开看着桌子上被遗忘的那壶茶,垮下了脸。
(三)
花开坐在凤时年坐过的位置上,慢慢地喝着她刚刚沏的茶。忽而传来一声细细的仿若游丝般的声音,她慢吞吞地出了小院子,往后头的角门走去。
路上遇到了几个丫头,看见她打招呼,问她又去买糖吃啊。她笑眯眯地点头,说多买两包松子糖带回来和她们一起吃。
开了角门,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招呼卖货郎:“小哥儿。”
“来喽。”卖货郎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子,闻言小跑着过来,“姑娘想要些什么?”
花开低头翻看着,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姑娘,你看,这是打南边来的雪花糖,入口即化,你肯定喜欢。”而后,他又小声道,“凤时年老奸巨猾,相爷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给你派了个帮手叫红莲,吩咐我提前和你说一声。”
花开手上一顿:“这是我自己的仇,派别的人来干什么?还是说,相爷不放心我,派个人来监视我?”
“只是给你派个帮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手,你放心就好了。”
花开冷笑一声,伸手拿了两包松子糖:“最好是这样。”
春日的夜半依旧寒风料峭,花开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眼睛清亮,不见半分睡意。
记忆里也有这样躺在床上睁眼到天明的时候,只是,那时候她还不叫花开,而叫南月河,她爹是前吏部侍郎南郦城。
南郦城这个名字京城里许多人都知道,不只是因为他曾是先帝御笔勾出的探花郎,还因为他在老家已有妻子的情形之下,被权臣宁为玉相中,娶了其嫡女为平妻。
花开不喜欢她爹,记忆里她和她母亲总是龟缩在侍郎府后头的小院子里,母亲整日以泪洗面,而她终日向往着什么时候能逃出这一方天地。
她长到十岁,母亲的身体日渐不好,临去之前将自己托付给了京城清风庵的主持静安师太。母亲去世后,她跟着静安师太离开侍郎府。临走那天,她回头看着侍郎府门口的石狮子,心想她这辈子都不要再看到南郦城。
她的确也看不到了,因为她爹南郦城已经死了。
三年前的春闱,南郦城作为主考官泄露买卖考题,事发之后被人弹劾,经三司会审确认事实,皇上判斩立决。南郦城的平妻宁氏惊厥不起,缠绵病榻一月后去世。南郦城幼女南长歌遭受打击神志不清,疯癫致死。
春闱案震惊朝野,但这背后究竟是因为南郦城的贪腐,还是因为有人刻意为之,在南月河看来是后者。
因为她就是最好的证据,当年从江南赶回京城的她被人追杀,幸有右相曹锟搭救,才辗转留下一条命。但也正是因为那段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经历,才让她明白父亲的死有蹊跷。
血缘天性,纵然和父亲不亲近,但她也无法坐视他被冤枉,所以,她能做的就是找凤时年讨一个公道。
因为当年带头弹劾南郦城,并最终将南郦城送上断头台的,就是凤时年。
只是,可惜了,今天有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却被她放过了。
想到这里,花开更是睡不着。她起身披了件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
这一日是三月十五,月色清明,泠泠如水。天地一片莹白,深影重重。花开出了自己住的小院子,沿着小径走了片刻,忽而听到一声笛声。
笛声幽幽,缠绵刻骨,像渗着层层的伤怀。花开忍不住沿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远,终于在一座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门匾上“落月小筑”四个字遒劲有力,朱红色的小门半掩着,她犹豫了片刻,推门走了进去。
青石板铺就的院子,梧桐树叶森森,月色如水般流泻,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几乎溶在其中。
许是听到了声音,身影慢慢地转过来,长眉凤目,恍若仙人。
脑海中有无数的影像飞快地闪过,她的心脏骤然收紧,疼痛感在蔓延,她捂着胸口慢慢地倒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黑暗袭来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凤时年飞奔而来的身影。
(四)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淡紫色、绣着丁香花的床帏,花开后知后觉地看了半天,才发现这里不是她住的院子。
脑袋一阵剧痛,她忍不住呻吟出声。紧闭的床帏被撩开,凤时年看向她的眼睛深邃不已:“醒了?”
“嗯。”她艰涩地应了一声。
凤时年:“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没什么大事,休息一阵就好。”
她挣扎着坐起来,茫然地问:“這,这是哪儿?”
凤时年在她的背后放了个柔软的引枕,说:“落月小筑。”
她想起之前看到的匾额,环顾四周,房间的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过的。她试探性地问他:“这里,是你的房间吗?”
“不是。”他回答得干脆,“是我为喜欢的姑娘准备的。”
“那她,人呢?”
“不在了。”
说到他的伤心事了,花开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深深地看了花开一眼,凤时年的声音里染了太多未知的情绪,“好在现在我又找到了她,虽然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寥寥数语,在花开的脑海里脑补出了一场生死大戏,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凤时年好似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重新放下床帏,说:“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出去了。”
重归寂静,花开躺在床上回忆之前的一切。她着实好奇自己方才为什么会晕倒,恍惚间,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花开在落月小筑住了一晚上就回了她之前住的院子。凤时年去看她,问她为什么不住下去。
花开说那是他为喜欢的姑娘准备的院子,她实在不好意思住着。
凤时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问她:“那你喜欢吗?”
花开实事求是:“喜欢,尤其是院子里的那棵梧桐,格外喜欢。”
凤时年就笑了,嘴角弯弯,溶了月色,看得花开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捂着胸膛,愣愣怔怔,像是失了魂一样。
她这样失魂,引得凤时年有些不安。他凑过来,伸手抚上她的额头,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手不算热,甚至有些凉,花开猛地就回过神来:“没事,我只是在想新做的木偶该用什么样的提线好。”
“云州蚕丝啊,用古法浸泡后柔而有韧性,最适合做木偶提线。你不都是用这个吗,有什么好想的。”他轻笑,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去宫里一趟,回来给你带你喜欢的放鹤斋的绿豆糕。”
等凤时年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花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知道她只用云州蚕丝做提线,又怎么知道她喜欢吃放鹤斋的绿豆糕?
(五)
红莲送来曹锟的消息时,花开正坐在院子里满脑子胡思乱想。其实也不是胡思乱想,因为她想的只有一个人——凤时年。
“姑娘进了左相府快两个月了,却毫无进展,相爷等不及,叫我来问问姑娘是否是有什么说法。”
“没有什么说法,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花开懒懒地说。
红莲眼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着花开:“凤时年风流倜傥,又小心翼翼地哄着姑娘。相爷叫我提醒姑娘一句,切莫被凤时年勾了魂,忘了血海深仇。”
花开呼吸骤停,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狼狈。她狠狠地瞪了红莲一眼:“不用你提醒,该做什么,我很清楚。”
“那就好。”红莲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再有半个月就是凤时年的生辰,相爷的意思是,姑娘到时候再不动手,就只能由红莲来了。”
她将一个小小的纸封塞进花开的手里,微微一笑,蹁跹而去。
花开凝视着她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凤时年来看花开,见她坐在廊下懒懒地揪着一根柳条,笑着问她:“柳条犯了什么错,你这样对它?”
花开看了看满地绿色的柳条屑,双手一摊:“没事干,无聊。”
抬头看天,碧空清透,凤时年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出去走走。
花开有些惊讶:“你有空?”左相大人不是一直日理万机的吗?
他伸手,将她从地上牵起来,眼底柔软如绿波:“陪你的空还是有的。”
因为这一句,花开的心脏又不争气地、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出了左相府就是朱雀大街,再往东市走,店铺鳞次栉比,叫卖声连绵不断,热闹非凡。
当得月楼的飞檐出现在眼前的时候,花开终于停下了脚步,鼓起勇气问他:“凤时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认真地回答我。”
他面色沉沉地点头:“好。”
“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她有些烦躁,又不能直接问他,只能迂回婉转地打听。
半晌,花开听到了他的回答:“有一桩。”
“什么事?”
他却摇摇头,说:“以后再告诉你。”
花开的心重重地落下去,笑得勉强:“好。”
他们去了得月楼的三楼包间,点了几道招牌菜。等菜的时候,花开问他是不是快到他的生辰了,他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问她怎么知道的。
花开戳了戳粉彩茶杯上的釉色,说:“府里有人议论,我就听了一耳朵。”
凤时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转变,而后又恢复了之前的云淡风轻:“是快到了,问这个做什么,要送我礼物?”
“是啊。”她没有否认,“你管我吃管我喝,我不给你准备份礼物,怎么也说不过去吧?你想要什么礼物,给我个提示,万一送的东西不合你的心意,那就不好了。”
茶香裊袅,连凤时年的声音也氤氲起来:“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六)
五月十六是凤时年的生辰。
凤时年并未大肆操办,也未邀请客人,只叫人在后院的赏风亭设了家宴。
临近傍晚,右相曹锟过府,宣读了皇帝对凤时年的赏赐,并送上了自己的贺礼,随后问凤时年能否讨水酒一杯。
凤时年没有拒绝的理由,所以晚上的家宴,只有曹锟一个客人。
花开给凤时年准备了一份大礼,那是这三年来她排练过无数次的一场傀儡戏,用南郦城的春闱案为原型,讲了一个宰相为排除异己制造冤案的故事。
邻水搭建的台子,她演完的时候手心全是汗。夜色下,凤时年的神色像蒙上了一层纱。
一时寂静,直到被曹锟的掌声打断。他捋了捋下颌的短须,说:“这出傀儡戏有意思,比那些情情爱爱的傀儡戏好看多了,凤老弟果然有眼光,藏了这样一出好戏,看来,我今日可是来对了。”
凤时年轻笑,眼神若有若无地从花开的身上掠过:“是啊,我也喜欢得紧。”
“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曹锟大笑两声,冲花开招手,“小娘子,你的傀儡戏得到左相大人的喜欢,还不快来敬上一杯酒?”
花开的眼睛看向桌侧的酒杯和酒壶,点头:“是。”
上好的梨花白,倒入青色的酒杯中,清透惑人。花开将其中的一杯递到凤时年面前,将剩下的一杯握在自己的手中。
“祝大人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多谢。”
将酒杯轻轻一摇,花开仰头喝完,而后退下。不过三两步的距离,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伴随着丫鬟的尖叫声。
她蓦然回首,只看到那月白色的长衫上大片大片地绽放出血花。
她望过去,他的眼眸依旧柔软,像是盛着一汪春水一般。染血的唇畔微动,穿透夜色,他对她说:“别怕。”
有人奔过来撞到她的肩膀,她摔倒在地上,剧痛袭来,她满脑子想的是不可能!酒是干净的,为什么凤时年还会吐血?她没有给他下毒,红莲送来的药早就被她扔掉了。
红莲!她眼中光芒大盛,猛地抬头,看到了掩藏在人群中扬唇而笑的红莲!
花开醍醐灌顶,那个酒杯早就被红莲做了手脚!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胳膊被人绞在身后,嘴里被塞了布条,扔到了后院的柴房里。
花开不知道自己在柴房待了多久,一天?两天?还是三天?她已经记不得了,浑浑噩噩地躺着,满脑子想的全是凤时年吐血晕倒时的模样。恐惧像潮水一般袭来,她怔怔地想,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想过让凤时年死。
不知道过了多久,紧闭的房门被推开,阳光一瞬间照进来。花开顾不上刺痛的眼睛,仰起头拼命地看过去。
踏着细碎的阳光,他缓步而来,在她的身前蹲下,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声音里含着叹息:“怎么哭了?”
她却哭得更凶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嘴巴上的布条被抽走,她顾不得疼痛,哑着嗓子喊他:“凤……”
张嘴的瞬间,下巴被他狠狠地制住。他眉宇间染了戾气,看着她的眼神寒如冰雪:“敢给我下毒,胆子倒是不小。我也不怎么着你,就让你和我一样吃点毒药吧。”
他说着,左手翻腾掏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花开的嘴里,用力向上抬她的下巴。
牙齿碰到舌头,磕出了血,满嘴腥甜,花开却已经顾不上了,愣愣地看着冷若冰霜的凤时年,胸口一阵剧痛,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她的眼前开始模糊,恍惚间,凤时年的声音仿若从天边传来。
(七)
长夜寂静,左相府里灯火通明,凤时年端坐在正堂的高背玫瑰椅上,他在等人。
凤时年没有等很久,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曹锟就来了。他旁若无人地进了正堂,在凤时年的对面坐下,抚了抚下颌的短须,问:“怎么样,凤老弟,解药可有效果?”
凤时年眉眼不动:“晋安已经看过,毒性已解,她以后和常人无异。”
曹锟得意地大笑:“南月河几辈子修来的造化,让凤老弟如此眷顾,只是,可惜了,她到现在还以为你是她的杀父仇人。”
“这些,还不是拜曹大人所赐?”凤时年端起了手边的茶杯,淡淡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也是没办法啊。”曹锟动了动身子,看向凤时年的眼睛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阴狠,“凤时年,南月河的解药我已经给了,现在你是不是该履行诺言,把南郦城留下的那本账本交给我了?”
“曹大人急什么?”
“你别忘了,你的解药还在我的手里呢!”
“我当然知道。”凤时年喝了口茶,“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想请曹大人赐教。”
“你说。”反正凤时年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不妨再和凤时年玩一玩,他在心底冷笑。
“当年的春闱案看似是南郦城一手操办,但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南郦城只不过是在你的授意下泄露试题,后来东窗事发,你为了让自己撇清关系,就把南郦城推出来做替死鬼。正好我和月河回京,你利用南长歌给月河下毒,又将月河掳走,再顺势将有关南郦城泄露试题的消息透露给我,借我的手除掉南郦城。我说得可对?”
他声色平静地讲完过往的惊涛骇浪,曹锟三角眼里闪过精光,片刻之后大笑起来。
“你能想通这些,也算是个聪明人。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并不是因为东窗事发,我才将南郦城推出去的,而是他自己该死!”提到南郦城,曹锟阴狠道,“他和我算是同门,我对他信赖有加,但他竟然背着我私自做了本要我命的账本!我岂能容他?”
“南长歌仰慕你已久,你却偏偏喜欢上了她的姐姐,还要明媒正娶。女人嫉妒起来可怕得很,我也不过三言两语地哄了哄,她就乖乖地给南月河下了毒。南郦城倒是后悔了,但他没有办法,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能怎么办?”说到这里,曹锟忍不住看向凤时年,“你倒是给了我不小的惊喜,为了一个南月河,你什么都顾不得了,亲手将南郦城送上了断头台。幸好当初我留了南月河一命,要不然,我今日如何拿她来和你换账本?”
凤时年垂了眼帘:“曹大人深谋远虑,果然非常人之所及。”
“少给我戴高帽子,和你说得也够多了,凤时年,把账本交出来!”
“我若将账本交给你,岂还有命?”
(八)
“你什么意思?凤时年,你敢骗我?”曹锟心念急转,威胁道,“你以为你不给,我便没有办法了吗?待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左相府,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这么迫不及待,我倒是想同意,只怕皇上不同意!”凤时年冷笑一声,霍地站起来。
“皇上?!”曹锟面皮抖了抖,阴阳怪气道,“拿皇上来压我,凤时年,你也太小看我了,要不是我知道那小皇帝在内宫的龙床上睡得正香,你以为我今天敢这样来找你?”
“是吗?”身后的多宝阁架子咯吱作响,年轻的皇帝面色阴沉,身后站着蓄势待发的禁卫军统领。
片刻之间,曹锟汗如雨下,门口一阵异动,他猛地回头,两队禁卫军甩进来两道血肉模糊的身影,那都是他埋伏在左相府外的人。
大势已去,曹锟扑通一声跪下,涕泗横流,慌不择言:“皇上,皇上饶命啊!这都是误会,我,我和左相开玩笑呢!”
“开玩笑?!”皇帝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恨恨地说道,“朕一字一句听得清楚,你还敢狡辩?凤时年,把账本拿出来!”
“账本,账本……”曹锟喃喃,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希望,“他,他没有账本,没有账本。”
凤时年从坐过的高背玫瑰椅后拿出一个女傀儡,曹锟看得分明,那是南月河的。他掀开女傀儡身上的袄裙,从肚子上的接缝处一按,弹出一个小小的方格,伸手抠出一角叠得整齐的丝绸,猛然一抖,烛光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将丝绸递给皇帝:“皇上,这就是南郦城留下的有关曹锟私通匈奴的证据。”
而后,他看向曹锟,冷冷道:“月河喜欢傀儡戏,她的第一个傀儡就是南郦城送的。当初你将月河掳走,为了取信于她,特意将她的傀儡箱子一起带走。殊不知,南郦城早就知道自身难保,悄悄将证据藏到了他送给月河的傀儡里。你藏了月河三年,亲自将她送回来,却也将证据亲手交到了我的手上!曹锟,你还有何话可说?”
仿佛一場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刻,体内所有的力气随着曹锟被押走而极速消失,凤时年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发出了沉闷的声音。
年轻的皇帝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却看到伏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吐血的凤时年。
“时年!”皇帝扶着他,拔高了嗓音,冲着外面喊,“来人,叫大夫!不,去找曹锟,拿解药,解药!”
凤时年蓦地抓住皇帝的手,摇头:“皇上,没用的。”
三年前他骤然得知月河被南长歌毒杀,悲痛之余触发旧疾,伤了心脉,晋安断言他活不过五年。如今为了引曹锟上钩换月河的解药,他喝下了曹锟送来的毒药,而今已然是油尽灯枯。即便喝下解药,也没有用。
“曹锟伏诛,臣也再难侍候陛下。往后朝政艰难,皇上要多费心思。”凤时年费力地喘息,鲜血不停地涌出,“皇上,臣最后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南郦城其罪当诛,但祸不及妻女,求皇上赦免月河,还她自由之身。”
“好。”
他此生唯一内疚的就是当年没能保护好南月河,而今最后一桩心事已了,他也终于可以放心地睡过去。
恍惚间,梦回江南,回到了他和南月河初见的那一天。
(九)
江南烟雨,粉墙黛瓦,青石铺就的拱桥被踩得圆润光滑,低头间,能看到荡漾的碧波。软媚如江南,果然名不虚传。
乌篷船袅娜而来,水纹荡漾,一道绯红的身影从船中钻出来,微微仰头,露出一张好容颜。只是不经意的惊鸿一瞥,彻底吸走了他的心神。他用目光追逐,脚下早已乱了分寸,一头栽下了桥。
溅起的水花惊动了乌篷船里的人,年轻的姑娘看了看年迈的老船工,咬了咬唇,跳进了水里。
凤时年醒来的时候尚在船里,身旁的姑娘裹着毯子,黑发沾在脸上,却愈发显得眉目如画。
他咳了一声,说:“在下凤时年,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不客气。”姑娘很是冷淡,起身要离开。
他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认真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生愿以身相许,求姑娘成全。”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只可惜却没有留下太好的印象。可是,他不气馁,想尽了各种办法去缠着她、黏着她,烦得她没办法,可也在不知不觉间动了心。
对于凤时年和南月河来说,江南三个月的相处,是他们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甜蜜过往。只是,好景不长,凤时年收到京城来信,说祖父身体愈发不好,叫他速速回京。他势必要回去的,只是舍不得南月河。
犹豫许久,他希望南月河能和他一起回去。三个月的朝夕相处,他早已经知道南月河的身世。所以,他更希望她能跟他回京,风光地把她娶回家做凤夫人,而不再是之前像隐形人一样的南家大小姐。
往后的无数岁月里,他一次次地后悔做了这个决定。因为,这一次回去后,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超出了他的掌控。
曹锟为除掉南郦城编织了一张大网,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入彀,也让他不自觉地按着曹锟设定的路线前行,亲手揭露了南郦城的罪行。
纵然南郦城并不是春闱案的主谋,但他任吏部侍郎期间卖官鬻爵、贪污受贿、任人唯亲,早就犯了死罪。只是,凤时年没想到他会在临死前幡然醒悟,不仅告诉自己南月河中毒后并没有死,还告诉自己南月河是被曹锟劫走用来牵制他们的,更告诉自己,那本足以要曹锟命的账本的下落。
三年,足足三年,他韬光养晦,派了人紧紧地盯着曹锟,不敢放过一点蛛丝马迹,终于让他发现了南月河的踪迹。
而后,他设了一场连自己都算计在内的局。
他放出了他手上有账本的消息,曹锟果然派了南月河进京。生辰宴上他故意中毒,引蛇出洞。
曹锟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他手上不仅有他的解药,还有南月河身上三年沉毒的解药。为表诚意,他可以先把南月河的解药拿出来,事成之后,凤时年必须给他账本。
如此隐忍三年,凤时年只为了能全须全尾地救下南月河,他答应了曹锟的提议,亲自给她服下了“噬月”的解药,交由晋安确诊过后,他将她远远地送走。
曹锟谨慎,却又极度自负,凤时年料定了他会亲自上门,所以剩下的就是和皇上演一场戏,逼着他认罪。
凤时年已是将死之人,如此步步为营,所求的不过是给南月河一个将来。
从前不曾好好地保护她,而今能用他的一命换她下半生长乐无忧,他何乐而不为?
“噬月”不仅是毒药,还能更改人的记忆。再见时,他曾因她的相见不相识痛彻心扉,而今看来,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只盼着,年年岁岁,她都不要记起他,永远不要……
(十)
这一年的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右相曹锟结党营私、通敌卖国、毒杀忠良,皇帝朱笔御批斩立决,株连九族。
二是左相凤时年去世,皇帝悲痛不已,辍朝三日。
京都风云不止,远在千里外的江南却平静如许。唯一不同的是,青石桥畔的茶馆里多了一个戏台,专演一出傀儡戏,名叫《凤凰花开》。
故事一波三折,情节哀婉缠绵,像是一曲离歌,处处皆是悲伤的相思,叫人欲罢不能。
这一天的戏演完了,女班主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叫住了,女孩子眼圈红红的,拉着她的手,迭声地问:“她真的不记得了吗?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女班主挣开了她的手,声音清浅:“这不重要。”
一场傀儡戏,台下的看客如痴如醉,台上的她却如大梦初醒。
重要的从来不是她记不记得,而是他愿不愿意让她记得。
既然他不愿,那她就不记得——不记得那年踏歌与凤行;不记得那年长月落星河;更不记得他——以此,慰他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