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赳赳
《大三儿》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国产纪录片大电影,也是惟一入选2018北京电影节展映单元的国产纪录片,三个月后将在院线公开放映。
《大三儿》导演佟晟嘉
业内人士认为,这部纪录片填补了一项空白,那就是为某一类型的普普通通的小人物作传。从一开始,导演佟晟嘉就将视角定位于一个普通人的故事。既不怜悯而俯视,也不拔高而仰视。
无论是朝向西藏的天路,还是内蒙小城上空的烟花,以及被困在躯体内的人性,都是我们面临的日常焦虑,正是在这样的焦灼中,观众获得了来自生活本身的馈赠和启迪。
大三儿生下来就是侏儒,但他会奋力捍卫自己的生存空间
《大三儿》这个名字一开始给人很多误解。有人联想到和“小三”相对,有人说会不会是大学三年级的事儿。导演最早想过叫“大三正传”,但后来还是决定叫“大三儿”:“他在家里排行老三,都叫他大三儿,或者三哥。”
大三儿的本名叫叶云,生活在内蒙古的一个城市赤峰,离北京大约500公里。萌发给大三儿拍纪录片的导演佟晟嘉和大三儿是邻居,“少年时代就认识了,在游戏厅。到现在他还喊我叫娃子。”佟晟嘉回忆说,大三儿好打抱不平,当年自己在游戏厅受大孩子欺负,大三儿给他作主:“下次他再来,我看着,你直接上去揍他。”
当时就打折了两条小板凳,连大三儿也吐舌:“娃子够狠。”后来娶妻生女,家人也常说佟晟嘉,不要样子太凶。他柔软了很多,眼睛仍瞪得铜铃一样大。在后期剪辑房,两个徒弟可能一站就是一天,听他从头训到尾。
如果不是远离了小城,生于1980年代的“导演佟”也许会是一个“混混佟”。在街上买三块钱的片刀儿,刀把和刀片一样薄,记着大三儿说的话“不许开刃”,放进书包。那时老有人欺负,拦着搜零花钱。他记得藏过鞋底、钢笔筒,不管用。有一次奶奶住院,他送汤,汤还被大孩子拦着喝了两口。这件事让他觉得最“屈辱”。三年后,他终于碰到那个孩子,上去劈里啪啦暴揍了一顿。
佟晟嘉就这样打出了些名堂。后來学校和学校之间的孩子会互相叫板。有时也喊社会上的人。他的秘诀是“先把领头的干倒”。
然而终于听说有些孩子捅出了人命,高压之下,霸凌风气才渐渐平息。即便到现在,佟晟嘉仍然心有余悸,大汗淋漓感觉万幸。有某几个瞬间闪回,复盘,双腿一软,感叹命运相助。
好在他“改弦更张”,把多余的精力发泄在练琴上。受一个叔叔影响,他十二三岁时就喜欢上了。但是所有人都认为练琴没用,直到后来他得到一把吉他,疯狂地练了十年。他想考音乐学院,没考上,带着如“解忧杂货店”中那个少年歌手一样的梦想,在北京找了个大学“挂着”,然后组乐队,四处跑演出,也就是那种暖场乐队。现在他的剧组还有两个跟随他的乐队成员。刘琦,女,当年弹古筝,跑一场200块,笑着说:“刨去打车吃饭,还落一百多块,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幸福死了。”
大三儿去了大昭寺、布达拉宫,一路上都有人给他献哈达
佟晟嘉身上有那种不怕苦不怕累的“打拼气”,正所谓“爱拼才会赢”。他还记得一些信条,都是大三儿跟他说过的话:“要讲信用。要守时。不许抢东西。不许欺负人。”
一个人能吃苦耐劳,又有朴素的人生信条,运气也会来帮他。后来他要在北京呆下来,开始找工作。学的虽然是金融,也没上几天课。四处投简历。当时国内最大的一个纪录片公司招人,老板海天看他文笔不错,就想调教他,让他来做编导。他编了两期,不得要领,就想敷衍完最后一个,甩手走人。结果最后那个大获赞赏,他也获得留用。一年下来,他编了70期节目。他身上的生猛劲,有时也会顶撞别人,不对付。
准确而言,他的那股野性被调伏,应该得益于做纪录片时,他拜访了一些老先生,黄永玉、杨绛,他都去做过纪录片,一聊就是四个小时以上,相当于又读了一个“私塾”。关于近代史的题材,他做了100期的人物。这个时候,他的气质发生了变化。
在这家纪录片公司,一做就是12年。做到第6年时,他开始感觉在北京有了自信。各种纪录片的奖项开始找上门来。后来又做了《寻找日本》。总之,在这个领域他娴熟起来,音乐也没白学,他把对节奏的控制引入编片子的理念中。各个地方卫视开始拉他当顾问,甚至带他入行的老板兼师傅,有时也会在酒后半开玩笑地嫉妒他两句。
每年清明节总是要回家的。佟晟嘉总是想着跟大三儿聚一下:“他说话特别有道理,总能看清一些你想不透的事。”佟晟嘉说,“大三儿是站在终点往回看。”
有时,佟晟嘉会开车带大三儿一段去上坟,“毕竟他一个人去,拿着东西,不是很方便。”在纪录片《大三儿》中,“剧情”从“春夏秋冬”的叙事,转入到一场朝向西藏的出发。事情就是从大三儿给奶奶上坟开始发生转折的。一个发生在内蒙小城的普通人物的日常叙事,在后半段演进成一个公路片的样式。
佟晟嘉很早就有给大三儿拍纪录片的愿望。他在纪录片公司给领导报了几次选题,结果都遭到了忽略。的确,大三儿不是个受人关注的人物,他生下来就是侏儒。他大哥二哥跑运输,结果都不幸死于车祸。在影片中,大三儿说:“这是老天眷顾他们。”如今,大三儿和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给他做饭时,总会加一个菜。
大三儿喜欢上北京,上大城市,去人多的地方,因为那里没有人用“好奇”的眼光关注他。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来看待。曾经,在小城市里,大三儿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存空间,也挥舞过拳头。他在附近几条街上走,谁要是用异样的眼光多盯着他看一眼,他会冲过去怒怼。
剧组成员背着大三儿上山
从纪录片公司出来后,佟晟嘉建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他开始把拍摄大三儿提上计划。一开始,大三儿以为拍两回就行了,也没当回事。然而佟晟嘉所忠实的拍摄方式是“陪伴式的、枯竭式的拍摄和采访”。有一次,大三儿实在不耐烦了,背过身去咕哝两句,工作人员听到随身麦里传过来的抱怨,相视一笑。
有一次,为了拍他在公交车上的镜头,预先搭上公交,拍他上车的镜头。后面还有一个出租车跟着,拍公交的行驶。电影上的一个镜头,可能要拍好几天。好在大三儿平时衣服都比较统一,有一次剪辑时发现鞋子变了,原来他常穿的一双50元的鞋子磨破了,换了双新的。
佟晟嘉把大三儿的工作环境和家庭环境拍得很有质感。他想要一场春节包饺子的镜头,但又不想打扰他们父子俩,就趴在邻居窗户隔空用长焦往屋里吊。拍大三儿收工往家里走,大街上的车呼啸而过,时时隔断,仿佛在用真实的影像表达着大三儿内心对“来一场旅行”的胶着。
连着拍一个星期,每天从起床到上床都要记录,这使得拍摄对象渐渐没有了“镜头感”。但这一个星期,都是废片,都不能用,目的只是为了让当事人适应镜头。“一开始,只要一拍摄,工友们就都挤到另一边去,后来慢慢开始正常地说笑了。”执行制片人刘绮说。纪录片所付出的巨大劳动量,是一般商业性拍摄所无法想象的。而这,也正是纪录片的魅力所在,每个工作人员,拍完《大三儿》后,似乎都有脱胎换骨之感。
导演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跟摄像沟通,要怎样的场景,是近景、远景还是中景,要怎样的走位,如何预判当事人接下来要发生的动作。每天拍完了都回看、总结,第二天再继续工作。导演要求尽量还原生活中细微之物的质感。这些细微之物包蕴着巨大的信息量。这种信息量构成了另一种叙事,比虚构的故事更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
拍摄过程中,大三儿忽然袒露了一个想法:想几个人一起自驾去西藏旅行一下。然而,这个愿望对大三儿来说,却存在巨大的人身风险。高原反应、沿途的不可知,还有他两个哥哥因车祸去世的阴影。在别人觉得分分钟的事情,对于大三儿和他的朋友,却成了艰难的选择。
甚至在拍摄过程中,连导演也不知道,48岁的大三儿悄悄写下了遗书:“人命天注定,此行不管咋样,我都去做了。”遗书和银行卡密码交待给一个工友。这只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愿望: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这一行才是拍摄最艰苦的过程。早上5点动身,车盖怎么都盖不上,好不容易盖上,又接到家里电话,对导演说:“你奶奶没了。”一行人折道,陪导演回家告别。原定的行程不好更改,理由很现实:单位的假不好请。导演开车从赤峰驾到洛阳。然后坐飞机返老家捧灵骨。约定成都会合,一起进藏。
大三儿没对老父亲说要进藏,只是说回四川老家转转。一路上,大三儿不大敢接父亲的电话。在成都等导演时,也顺道去了亲戚家。嫂子见来了远方的亲人,那种流露出来的依依不舍,令人泪下。
工作人员中,一位摄影被戏称为“人体海拔表”,海拔一上4000米,就下不了车,因此经常看他趴在车上用长焦往外吊。队伍中,除了阿皮,其他人全是第一次进藏。有一次,阿皮背着大三儿上了一个山头,摄影在后面跟着拍,实在跟不动了,定焦拍。
到了羊湖,导演和大三儿还闹了小别扭。导演煮好面,喊大三儿吃,大三儿扭头说,不吃。疲惫,连日劳累,使人的情绪发生变化。“大三儿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不喜欢看风景。”后来导演反省说。许多人到西藏是为了净化心灵,看看好山好水,而对于大三儿来说,不是这些,他心里记着他的工友,他拍照片是为了给没来的工友看。他心里还记着给他们发明信片、盖各种邮戳,给他们带各种纪念品。在拉萨大三儿去了大昭寺、布达拉宫,跟小贩套近乎、讨价还价。一路上都有人给大三儿献哈达,令大三儿很感动。
珠峰大本营那一夜是最难忘的。高原反应使大家睡不着。于是有了一场对话。
“人家都说来净化心灵,你净化了吗?”
“我啊,我心灵不纯洁吗?我今天想这个问题,我挺纯洁的。”
“你凭啥说你心灵纯结啊?”
“我不祸害人。”
人物周刊:你所说的那种枯竭式拍摄,在这部纪录片中是怎么体现的?
佟晟嘉:就是从你早上一起床开始就跟着你,在你还沉睡的时候我们就到了。你起来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们,这需要大概一周到十天左右的时间才适应。它不像传统纪录片拍摄周期很短。我拍一部关于你的纪录片,从现在开始三年中的每一天我们都来,或者有时间就来,定期或者不定期,你不用管我们,不用搭理我们,你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该上厕所上厕所,我们一直存在。我们就像一个台灯,就像一个桌子,我们的任务就是让被拍摄者忘掉我们,习惯我们,把我们当空气一样。大概这就是我所说的枯竭式记录:永远早开机十分钟,永远晚关机十分钟。
人物周刊:《大三儿》拍了多少小时的素材?工期大概有多长?
佟晟嘉:从我们第一天开始拍一直到最后完事大概五百个小时。拍摄大概是两年左右,后期有半年左右。
人物周刊:当时并不知道会上院线,对不对?
佟晟嘉:对。我是想做一部电影,初衷是想进电影院,也是按照电影规格做的,但是进不进电影院要看运气。我只是想把这个内容分享给更多的人。最理想的是大家看了以后,能对大三儿这个人有印象,能被这种人物所打动。打动人的是他对生活的那種原动力和他对生活的态度,而不是所谓的励志。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自然而然将这种尊重感给到他,这是我觉得特别重要的一件事。现在当然更好了,包括上北影节展映,包括进院线,确实没想会这么痛快。
人物周刊:最早知道这个片子的人,最大的担心就是担心它闷,但是从一开始到结束都不觉得闷。那种真实,信息量特别大。你看到一种真实的生活在你面前展示,信息量超大,所以不觉得闷。你觉得为什么这部片子絮絮叨叨却不闷?
佟晟嘉:一部片子像一个结构特别紧密的大楼,一栋建筑。比如说我们看到的楼房的玻璃、地板是我们肉眼可见的,其实有好多东西看不到,比如说墙里的结构:是浇铸的,是钢筋,它的线在哪?——为什么会不闷呢?我虽然是从零一直讲到十,但是故事这一块我一定会解决一些问题:我放大的都是生活特别小的细节,比如说一个瓜子皮、一个烤串的签子、一堆炉火,炉火从旺盛到成为灰烬;一群乌鸦在过年的时候,在礼炮底下四处飞;一棵树,一棵草;拖地时的呼吸;他父亲和他在大雪天,他俩吃鱼的时候,电视里却放着宋丹丹当年的小品;上一场戏刚讲完,他们家里所有人都没了;电视里传出来的却是春节时的欢笑;一个人包的那种饺子,吃不了就剩下,两个人要包那么多吗?
我放大的都是这个部分,我把结构里那些小螺丝,都是特别特别算计着往上安的,可能有一百个螺丝,一定是一百个,不会是九十九个。这可能是你说不闷的重要原因之一。第二个原因可能跟人物也有关系,他们的日常,很真实,真实到你不可能去质疑他。这跟枯竭式拍摄有关系。这两个放在一块,我觉得不会沉闷。我没有用任何形式,如果非要有形式,那它的形式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