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
柳永是北宋第一个专力作词的词人,他不仅开拓了词的题材内容,而且制作了大量的慢词,是长调(慢词)的创造者,也是婉约派的代表作家。江淹《别赋》中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柳永的《雨霖铃》以抒写离情别绪成为词中之典范,为人称道。然而,慢读此词,在依依惜别之情外,分明别有深义。
词牌名“雨霖铃”本作“雨淋铃”,源于唐明皇李隆基与爱妃杨玉环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唐明皇南下逃亡途中,迫于形势,在马嵬坡缢死杨玉环,后来入蜀,霖雨连日,他耳闻铃声,想起往事,制曲悼念贵妃,寄托哀思。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有“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句,此词牌名本身即蕴含极度伤心痛苦之情,用以表达哀情。
写作此词时,柳永仕途失意,生活穷困潦倒,心情压抑郁闷。在这样的境况下,他决定离开京城,离开这个伤心失意之地。也就是说,他是主动离开的,而非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就像现在的北漂一族,处处碰壁,生活不如意,最后索性选择离开。所以,与其说他是与心上人告别,不如说他在告别自己曾经的一段生活,在告别自己的过往岁月。梁衡在《读柳永》中有这样一段评价:“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反而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社会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是的,柳永离开了,离开这个追名逐利的是非之地,“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然而,何去何从?前路何方,他自己也全然不知。正如词中写的:“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心里想着,我走了,走了,千里路迢迢,江上烟波,正如前路迷茫,天地太大,渺小的我,孤独的我,无助的我,行走在沉沉的暮霭中,迎接我的是即将来临的黑夜。
这一别,是别国都之门。离开帝京,形同被流放,从此恐难再入汴京,所以是“都门帐饮无绪”。北方是居庙堂之高,南方则历来是放逐之地。这一别是到南方陌生而遥远的楚地,异地他乡且只身前往,所以是“暮霭沉沉楚天阔”,仕途失意,羁旅漂泊,此一别,前途黯淡,命运难测,这何尝只是与友人依依不舍的离别之情,这是在告别往昔,在担心未来,在自伤人生。
想当年,“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想当年,一首《望海潮》中的名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惹得金主完颜亮闻歌,拍案奋发,投鞭渡江;想当年,热衷功名,斗志昂扬,才子词人,自封“白衣卿相”。柳永仕途坎坷,屡试不中。其初试落榜,伤心失意之余,曾填词《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这本是一时抒怀之作。后屡不第,填词自遣,便渐寓愤悱,写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宋仁宗本喜读柳永词,然看到此句后,怫然不悦。柳永再考中第,仁宗说:“此人花前月下,且专浅斟低唱,何来求取浮名?”御笔轻钩,批了四个字:“且去填词。”就这样,把柳永好不容易到手的功名又钩没了。于是柳永又落榜,从此自号“奉旨填词柳三变”。后来,他改名应试,才在大约50岁时进士及第,一生只做过一次小官,任职期间,官声甚好, 却无大作为。在红尘市井之中,他人气极旺,当时流传一种说法:“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这是一个何等声名的柳七啊!此生夫复何求?
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无分文,相传他死时,葬资无所出,歌女们集资安葬他,场面非常之壮观。每逢清明,都有歌女载酒于柳永墓前祭奠他,时人谓之“吊柳会”。他一生为人所忌,皇帝不喜欢他,朝臣打压他,士人排挤他,但“文章憎命达”,这一切反倒成就了独一无二的柳永。
词的下阕,诗人在感叹“多情自古伤离别”之外,最动情的一句应是:“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意即谁知我今夜酒醒时身在何处?怕是只有杨柳岸边,面对凄厉的晨风和黎明的残月了。读来感觉满满的全是迷惘和担忧。与其这样与孤独为伴,不如一头扎进市井堆里,既然今生已无缘科举,那就索性今朝有酒今朝醉。晓风残月其实是一种残缺的心情,绝不仅仅是离别之情。人生失意之时,你会吟诵它;心中孤寂时,你会想起它;伤心绝望时,你会默念它。宋代诗评家黄裳说:“歌柳词,闻其声,听其词,如丁斯时,使人慨然有感。”学者万俟定天也曾经说柳永詞“字字真情”(《古今人物新考》)。柳永词发乎情,句句皆抒写真性情,而且有大气象,绝不是儿女情长、花前月下、小家子气。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柳永说他:“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然而同时,静安先生也说他:“‘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并将此句引作古今成大事业者必经的三种境界之一。这反而证明读柳词不能只读表面的意义,不能只将它读成风花雪月的爱情词,而应该读出其内在的人生大意义、大气象、大境界。
再读此词卒章之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一去长年相别,年复一年,料想即使遇到好天气、好风景,也如同虚设。即使有满腹的情意,又再同谁去诉说呢?从今后,我的人生没有良辰美景,我的生命没有春光明媚。“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知音难觅,心里话儿只能自己咽到肚里,从此,天涯漂泊,天各一方,“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们都是天地间匆匆的过客。从此,浪荡江湖,落魄半生,怎敢奢望幸福?这里也尽是在设想将来的日子会多么无趣,无着落,又岂仅是舍不得眼前人,不忍分离呢?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柳永》中这样评价柳永:“柳以前的词人状写男女情意的词曲时,多从思妇的口吻写,情境不出闺阁园亭之中。而柳词则多从游子的角度入手。因为写的多是羁旅行役的游子,所以柳词所呈现的意境,便结合了高远的景物和个人追求功业的志意,因此柳词的兴象是比较高远壮阔的,这也是柳词的一个显著的特色。”《雨霖铃》正体现了柳词的这一显著特色。所以,读《雨霖铃》,不能只读出离别之痛,更有人生之痛、身世之感、前路之忧、命运之叹。离情别绪之外,更有深义,诗人是借离别之情浇胸中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