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生请预购两张单程票

潘彩霞

谁说爱情只是年轻人的专利呢？“每天都在热恋，包你得心脏病。”美女作家张香华如是说。她与柏杨，历经岁月的磨砺，平淡中别有一番韵味，“和我亲爱的老婆在一起”，就是柏杨最大的快乐。

他们相识在一个朋友安排的饭局上，说白了，就是相亲。那时，因著名的“大力水手漫画”事件被国民党判刑的柏杨刚刚刑满释放，前妻早在他入狱后就离开了他。出狱后，孤家寡人，一无所有，当朋友给他介绍张香华时，他欣然应允。张香华的名字他并不陌生，几年前在某报副刊读到“可以听到地下种子抽芽的声音”的诗句时，他就赞叹过这女诗人的才情。

可是这一见面，对张香华来说，就有点犹豫不决，虽然柏杨鼎鼎大名，在建国学校执教的她在给学生讲课时，也曾多次介绍过他的泼辣文章，可是，这个刚刚因为“文字狱”坐了9年牢的“政治犯”会不会是个愤世嫉俗的糟老头子？再说，“他那么伶牙俐齿我可说不过他”，柏杨的文章尖锐、犀利，由文及人，难怪张香华会犹豫。旁边的一个学生说：“又不是一定要你嫁给他，人家说不定还看不上你呢。”一想也是，那么就去吧。

沒想到，印象却是出奇的好。饭桌上，柏杨气质沉静、温文尔雅、机智幽默，整个人看上去充满热情，完全没有想象中刚出狱人的那种软弱和颓废。这顿饭，宾主尽欢。

第二天一早，张香华一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赫然躺着一封信，没有邮票。她想，也许是哪个家长写的吧，随手打开却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第一句话就是：“感谢上帝让我认识了你……”信是柏杨的亲笔，显然，那是他专门派人送来的。张香华“完全被他搞糊涂了”，认识才不过几个小时呀。可是柏杨不管，他就此展开了爱情攻势，张香华一下班就看到他等在学校门口，两腿交叉，抱着胳膊，那样子，在她眼里，居然有点帅。

可是张香华是清醒的，近20岁的年龄差距，柏杨又经历过几次失败的婚姻，吃了那么多苦，她不确定自己能否与他共度一生。她小心地对他说：“我不见得适合你，你才从牢狱里出来，不能再受任何打击……”不等她说完，柏杨马上接口：“我从不怕任何打击！”一句话，张香华就被镇住了，一个经历过那么多磨难的人，却还是这样勇敢无畏。

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交往，半年后，一个冬天的黄昏，二人在咖啡馆相对而坐，没有任何铺垫，柏杨突然说：“成个家好不好？”求婚一点都不浪漫，可是张香华还是决定了，嫁。尽管他身无分文，吃穿用全靠朋友们的接济。听闻他们准备结婚，亲人反对，朋友不解，更要命的是，“当局”不干了。她被调查，被威胁，调查局还用特务手段破坏他们，这无耻的举动激起了张香华的愤怒，她当众宣告：“对一个‘老丑穷俱全，而又绝对没有什么前程的犯人，我完全接纳。”

1978年2月4日，39岁的张香华和58岁的柏杨携手走上了红地毯。他没有积蓄，没有房子，她就随他住在经过改装的破旧汽车里。有人断言，他们的婚姻不会超过3年。“我这人到结婚还是那么糊涂，我那时完全不晓得他后来会怎么样，大概无知就会特别勇敢吧。”对这份勇敢得来的爱，张香华非常珍惜，她为他写过很多浪漫的诗歌。为了纪念柏杨被囚禁在火烧岛上的遭遇，张香华写下了令国际诗坛瞩目的《我爱的人在火烧岛上》，结尾处，她动情地写道：“我们用臂弯成一个避风港/我们用温暖的眼色点燃火苗的希望/我们将合唱壮丽的诗章。”

尽管柏杨名气很大，但张香华绝不做他的影子。结婚后，在事业上，柏杨积极鼓励张香华：“你该把对诗的感情和知音交流。”于是，第一部诗集《不眠的青青草》问世了，张香华在诗坛迈出了可喜的一步。然而，做了柏杨太太，张香华才发现，那个说自己在狱中能缝补衣服、能捡烟头做香烟、能借着阳光钻木取火的能干男人，其实除了写东西之外，简直就是个“大白痴”，什么都不会，让他帮个忙，他只会越帮越忙。最夸张的是，他会穿着不同颜色的袜子出门，用钥匙去开别人家的门。甚至，对一份声明不付稿酬出版他作品的合同，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就大笔一挥。“生活在高楼大厦的旁边，小房子也没办法。”已经是著名女诗人、电视节目主持人、杂志主编、翻译家的张香华，毅然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甘愿褪去全部的光环躲在他身后，因为，“他需要一个帮手”。

做了柏杨的“经纪人”，要应付很多事情，可是，张香华根本就淡泊名利，不擅交际，对数字尤其恐惧。硬着头皮，张香华逼迫自己四处走动，学着跟出版商打交道，为了出版一部作品，曾经有一次连续30个小时没有合眼。她随身总带着一个记事本，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时间、数据。《丑陋的中国人》出版了，《柏杨版资治通鉴》完成了，在他的身后，她努力打理着那些琐碎与幸福。

他当然也宠她，甜蜜地叫她“猫”，“如果你不是一个很强壮的灵魂，会被他毁掉。因为他很会宠人，宠他的女人，没有原则。”柏杨的情意令她深深感动。有时，她也会问：“我怎么会嫁给你了呢？”他总是毫不客气地用一句话概括：“你有智慧，但很傻。”正如俩人在结婚誓言中所说：“耐心追求，永不沮丧，永不停止。”在他们合著的散文集《我们的和弦》里，柏杨一改撰写《丑陋的中国人》时的金刚怒目，对妻子，一片深情。他说：“我和香华不但是夫妻，而且是朋友，我们相互勉励、警惕、责难、规劝。”她则说：“和柏杨在一起，让我觉得安全、温暖、笃定和可靠。”爱，可以填平一切鸿沟。30年的陪伴，给了当初那些质疑的声音一个有力的回击。

2008年4月29日，89岁的柏杨告别人世，他拉着张香华的手，走得相当平静安详。不久后的一天，张香华因服用过量的安眠药被友人送到医院，醒来后，她什么都没有解释，也许，答案就在她新婚时为他写的那首《单程票》里：如果能为来生订座，请预购两张单程票，早早携我飞越三江五湖，纵横七海，到碧天的高处，到黄泉的幽冥，请不要遗漏我……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