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池
摘要:基于贵州省从江县月亮山区加魁乡的田野调查,再现“登麦”支系龙氏宗族间隔30年举办持续三年的鼓藏节仪式。该节日以祛病除厄为目的,由蛋卜和造鼓仪式、宗族祭祖和归魂仪式及立耶规、椎猪和送鼓仪式等巫术性质浓厚的重要仪式和若干次要仪式组成。通过鼓藏节的举办,“登麦”苗人建立了临时性、宗族性的仪式领导组织,表达了对祖先的群体性哀思,实现了宗族内部的礼物流动,宣泄了生活中被压抑的情绪。同时,这一鼓藏节也展示了苗族保存完好、形式各异的祭祀文化。
关键词:月亮山;苗族;鼓藏节;宗族祭祖
一、前言
鼓藏节是苗族最隆重的祭祖仪式,但每一个支系的鼓藏节在时间、内容、地点等方面各不相同。其中湘黔桂三省区交界处的月亮山地区的苗族鼓藏节因保存完好、充满神圣性而独具特色。据考证,苗族有200多个支系,因而各个支系内部的文化都有不同程度的差異。例如最具特色的鼓藏节(又称吃鼓藏、吃牯脏),都柳江流域和雷公山附近的村落每隔13年举办一次,名声日隆,引客无数;而月亮山腹地的苗族村落举办时间却不固定。由于高山深壑的地理条件和不便的交通,研究者对于该地域的鼓藏节关注较少。
2015年11月21日至25日,笔者来到加勉乡,参加当地苗族聚落的鼓藏节仪式。本文主要以田野调查资料为主,包括录像、录音和访谈记录,并参照地方志和贵州非物质文化遗产网资料等内容,尝试对加勉乡党翁村龙氏宗族持续3年的鼓藏节习俗进行描述。
二、村落概况
从江县加勉乡地处月亮山区腹地、从江县西部,距县城121千米。其东接该县加榜乡,北靠光辉乡,西连荔波县佳荣镇,南邻广西壮族自治区环江县驯乐乡。全乡面积为151.37平方公里,辖20个行政村,80个村民小组,103个自然寨,总人口为8659人,苗族占绝大多数。
加勉乡是典型的“八山一水一分田”切割地形,地势陡峭,水源短缺。为了养活更多人口,苗族人依山开辟梯田,在田里饲养“稻花鱼”和麻鸭,保存着独特的“稻鱼鸭”农业生产系统。同时,当地人重视对山林的保护和繁育,坚持对神山、神树和神水的原始崇拜,使得该地生态环境优良。梯田农业、家庭养殖业和外出打工是村落主要经济构成部分,以前人们还擅长火铳打猎,现在已被禁止。由于年轻人外出打工,中老年人和留守儿童成了主要劳动力。因加勉人均耕地仅为0.65亩,导致没有外出打工者的家庭多陷入贫困。不过因为这里山林繁茂、梯田壮观、木屋鳞次栉比、民族风情浓厚,所以具有一定的旅游开发价值。不远处的加榜梯田就因《舌尖上的中国》纪录片的拍摄而声名鹊起,旅游业开始发展。这就让加勉的风土人情拥有发展利用的可能性。
加勉的苗族自称“登麦”,据介绍其先祖曾从中原迁徙至江西,后辗转到洞庭湖,以种麻捕鱼为业。经过长期迁徙,族人由贵州省榕江县顺都柳江而下定居月亮山。数百年的繁衍生息使得登麦支系成为月亮山东部较大、具有代表性的族群,族裔遍布荔波、环江、从江和榕江等地。长期的迁徙生活让当地人祟宗敬祖意识浓厚,各个家族都将鼓藏节与祖灵观念紧密结合。
三、缘起:祖先的降临
与其他支系比较,登麦支系的鼓藏节问隔时间长且不固定,少则10多年,多则50年。苗族多将鼓藏节与“蝴蝶妈妈”相关联,可当地人却认为逝去的祖先离世日久会思念活着的后代,鬼魂就会来到子孙家中。当某个家庭的祖先降临,会出现两种异状:家长患上莫名其妙的病症,疼痛不止却无法用现代医疗手段诊断,或者家中的泡莱坛子长蘑菇,只能通过举行鼓藏节来化解。这一观念是对祖先的抚养之情的回报,也是对宗族社会关系的再确认,使得鼓藏节与宗族联系起来。
2013年至2015年,加勉乡党翁村的龙氏宗族操办了历时持久的鼓藏节。活动起因是一户龙姓人家的家长出现了剧烈关节痛、脚痛现象。这个60多岁的老汉四处求医访药,甚至去了贵州医科大学见专家也找不出问题所在。无奈之下,经别人介绍,他找了个宰便乡的巫师到家进行蛋卜仪式。巫师根据占卜结果告知是祖灵到家,必须尽快举行鼓藏节。巫师建议家长担任鼓藏节的鼓藏头,举行一次持续时间3年、整个龙氏宗族参加的隆重鼓藏节,直到将祖先满意送走,才能恢复健康。巫师强硬地警告家长,如果拒绝担任鼓藏头和举行鼓藏节,那么他家庭所有人都会死去。怀着对祖先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恐惧,龙老汉于2012年下半年认真地筹备来年的鼓藏节仪式。恰好不远处白棒村的王家有人患了怪病,他们也在酝酿鼓藏节。在互相商定后,两个宗族按照王家在前、龙家在后的顺序着手举行鼓藏节。
四、蛋卜和造鼓
加勉龙氏鼓藏节包括3个阶段:主要包括第一年的蛋卜和造鼓仪式;第二年的宗族祭祖和归魂仪式;第三年的立耶规、椎猪和送鼓仪式。
2013年3月,鼓藏头龙老汉组织了一个鼓藏节长老会,开始第一年名为“丧节”(苗语:邵牛)。所谓“丧节”指参与者在前两年祭祀时必须保持悲伤之心,尽量不要面露喜色。长老会由12人组成,老汉自任老大,叫做“盖牛”。不过因为他对鼓藏节一窍不通,所以这3年鼓藏节由龙氏宗族的一个德高望重、懂得鼓藏节流程的巫师“神懂”主持。神懂后面的排位依次是别内哟——活动任务分配和优先者;迪内哟——提酒肉碗者、芦笙指挥者;两个神索给——小芦笙手;给哟——大芦笙手;两个窝懂——神庙守护者和拿锄头人以及助手两名。接下来的仪式中,长老们都必须身穿苗族青亮布衣,头戴插着雉鸡长尾的青帽子,腰扎青布,颈挂厚重的银项圈。这种装束与在一些苗族地区的鼓藏节百鸟衣服饰有了较大区别。他们认为,宗族祖先身着这种装束,到了现代也不能忘本,同时身着这些衣服也会带着祖先的灵性。此后,长老会开始了这一年的活动——蛋卜与造鼓。蛋卜是根据煮好的鸡蛋蛋清占卜吉凶。神懂认为蛋清出现了污点,说明龙老汉严重的病情必定是祖先的鬼魂在家所致,只能马上开始鼓藏节。
蛋卜一结束,长老会成员们来到已是水泥平地的鼓藏堂旧址摆好酒肉祭品,吹起芦笙围成圆圈跳起舞来。舞毕,龙家人排着队跳着祭祖舞一字排开奔赴深山密林寻找造祖鼓(苗语:多牛)的木料。当地人认为,鼓藏节的鼓有着神圣的力量,鼓的材料只能选择当地上好的鼓树——“逮牛”,即金丝楠木。木匠们砍倒一棵粗壮的金丝楠木后用树藤捆绑,由年轻人整齐有序地将树木从密林拉回村子。按照规矩,龙氏宗族来自党翁和羊达两个村落,如果在牵引过程中树藤断裂,羊达人就会以祖先意志的名义拒绝参加接下来的活动,党翁人只能独自挑起大粱。
很幸运这一次树藤并没有断裂,龙家人将合伙操办接下来的仪式。当原木被运到鼓藏堂时,神懂念起古歌,别内哟指挥助手打着糍粑送给参加活动和围观的人们。人们牵来一头牛,将牛头架在一座“x”形状的木支架上,在颂歌声中长老会年轻成员用斧头的钝面使劲地敲打牛头直至牛死亡。接下来男男女女一哄而上将牛肢解。牛肉按照约定分给不同的人,而牛皮则由神懂亲自剥下,蒙在已经被掏空的楠木上,制成一面长约一米的鼓。当地人认为,神懂念古歌后龙老汉家的祖先鬼魅将转移到鼓中,鼓成为寄住地,而龙老汉的疾病也会大幅好转。所有仪式完毕,长老会成员抬着木鼓和做好的桦树凳子来到村子的山坡下,这里有一个刚刚建好的小木屋。人们将木鼓、桦树凳子和剩下的楠木放进木屋,神懂用绳子将屋子围了起来。村民明白,木屋是祖先的藏身之处,一旦触碰就会给自己家庭乃至整个村寨带来厄运和灾难。不准探视,更不能触碰,必须远远地躲开。为了防止不明事理的人闯入,住在附近的两个窝懂会经常遂视木屋,以保证结界的完整性和村落的安全。
放鼓杀牛之后,神懂还要蛋卜一次。龙老汉有4个兄弟,神懂必须测算兄弟们是否该台力支持龙老汉把鼓藏节办下去,如果结果为否,龙老汉的鼓藏节就因兄弟不合而取消,只能静待死亡。幸运的是,卦象为吉,兄弟们将出钱出力帮老汉继续办下去。龙老汉在这一年还有一件重要事要做:买猪,为第三年的椎猪活动做准备。按照神懂的指点,龙老汉在集市左挑右选,舍弃晦气的白猪和花猪,选了两头象征吉祥的黑色土猪。当两头猪生出猪仔后,他就给其他4个兄弟一人一头养着,以备第三年的椎猪活动。
五、祭祖与归魂
2014年10月,长老们又聚在一起,商定本年的祭祖仪式。月亮山苗族没有清明祭祖的观念,只有本宗族经历鼓藏节时才会上坟祭奠。祭祖时,每户人家都要准备酒肉和祖饭等祭品,同时置办给自家祖先的衣物。祖衣的制作有着严格的规则。如果有家庭成员去世,亲属就会按照亡者体型和性别制作青亮布衣。而先人生前喜欢穿现代衣的话,家人也会去集市上购买合适的服饰。无论男女老少,逝者都会得到属于自己的衣服,而预备衣服的数目象征着家庭财富的多寡,活着的人也会感到荣耀。不过,如果家庭的男性家长均去世、兄弟们已经分家,祭品和衣物的制作则由有继承权的儿子承担,没有继承家产的兄弟可不参与。
会议后的第二天上午,长老们带人来到木屋,所有人都与祖鼓保持一定距离。这时神懂围着祖鼓唱起古歌。两三分钟后,他吩咐大家掀开罩布,把祖鼓放到地上,一个长老将套着长木棍的麻绳穿过祖鼓上的铁环。神懂一声令下,壮汉们抬起祖鼓,嘶叫着往鼓藏堂抬去,这个过程称为“迁鼓”,苗语俗称“拉牛”。
祖鼓被放到鼓藏堂的木架上时,各家各户围拢过来,争着往祖鼓周围的桦树凳子上摆满祭品。神懂也围着祖鼓吟唱古歌,用绳子在鼓身上缠成3圈,形成祭台。待转了5圈后,他吩咐助手平均分发大家准备的祭品。祭品散发完毕,人们也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次日早上,准备好祖衣的人们全家出动,奔赴先人的墓地。他们将已分类的衣物放在墓碑上,燃香、烧纸、放鞭炮和摆祭品。这时必须有人站在坟头踩踏,做跳舞状,有条件的还会在旁边吹芦笙。人们认为,这一过程会使祖先的灵魂因舞蹈、音乐、气味和鞭炮声被唤醒,附着在衣服上,衣服就具备了灵性。
所有墓地祭奠完毕后,活人会背着象征灵魂个体的衣服放到鼓藏堂的灵床旁,按照辈分依次摆放,进行归魂仪式,苗语称为“波步龙”。每户家庭仍会摆好祭品、安排家长忿祭词。但有些人会偏向于请巫师代劳或者在人多时让神懂统一祭奠。衣物摆放最少需要三天三夜,最长可达七天七夜。摆放期间,人们常来祭奠、念词。祭祀结束,人们拿走自家的衣物,自留或者分发给没有继承权的兄弟家庭成员。未来这些祭服会变成普通人的穿着,参与日常生活。
归魂仪式后,长老们会操办第二年最后一场祭祀仪式——老鼠过鼓,苗语称“南龙江”。几只老鼠被抓来做成老鼠祭肉。他们带着米酒、端着鼠肉,跳着祭祖舞,吹吹打打来到鼓藏堂。摆放老鼠肉和酒后,神懂就引领大家唱古歌并围着祖鼓转圈。转完5圈,酒肉被送给在场的观众分食。待参与者散去,长老们讨论了第三年的祭祀安排。
六、立耶规、椎猪和送鼓
第三年的祭祀是鼓藏节仪式最丰富、也是龙氏宗族最重视的阶段,包含了立耶规、椎猪、送鼓三大仪式和若干小仪式。
(一)立耶规
从江是从广西进八云贵高原的咽喉,历史上包括苗族在内的不少民族从这里沿江而上,流转到西部各地,形成“民族走廊”。苗族在从江定居,形成制定习惯法的规矩——埋岩。埋岩制定的法规则被称为“耶规”。一般情况下,如果遭遇外敌八侵、宗族复仇或天灾人祸等重大事件及出现打架斗殴、违悖伦理、毁林截水等事件,族内的寨老就会召集一定地域内全体民众,形成埋岩议事会。在合适的场所埋下刻有习惯法的坚硬长石,让文字露出地面。一旦有事情发生,寨老们就会召集有关人员按照这种村规民约进行判定和裁决。历史上从江地区曾有3个总埋岩议事会,而加勉苗族隶属其中的“能秋囊尝”总岩。明朝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一部分苗族因人口增加及居住区域的变动从总岩分离出来,分别成立了7个埋岩议事会。由于加勉地区当时属于白岩乡,因此该族群的议事会被称为“七百岩”分会,管辖区域包括加勉乡、加榜乡、佳荣镇及驯乐乡等地的苗族村落。
2015年初,重建后的“七百岩”议事会决定利用龙姓举行鼓藏节、外客众多的机会重新埋岩,革除原来耶规所含的陈规陋习,努力适应“依法治国”理念和群众需求。人们定于11月22日上午召集管辖区内所有村民在“七百岩”分岩遗址所在的加勉乡松灰坡进行立碑仪式。当天,黔桂两省4000多名苗族群众准时赶到松灰坡。9时整,议事会长老宣布埋岩开始。鞭炮声中,壮汉们将3块石碑树立在遗址上。成员们在石碑旁唱念祭词,将麻绳系着的鱼干挂在石碑上并洒上鸡血、沾上鸡毛。树立完毕,壮汉牵来牛羊各1只,架在木桩上用刀宰杀。
这次新订立的耶规涉及刑事犯罪、民事纠纷、毁林烧山、火灾投毒、毁田盗鱼、吸毒赌博、社会伦理和卫生防疫等方面。如果辖区内有群众破坏了耶规,议事会有权按照轻重缓急处以4个款级的罚款。最严重者罚3个“120”,即120斤猪肉、120斤大米和120斤米酒;严重者罚3个“66”,即66斤猪肉、66斤大米和66斤米酒;中等程度者罚3个"33”,即33斤豬肉、33斤大米和33斤米酒;轻微者罚3个“12”,即12斤猪肉、12斤大米和12斤米酒。
(二)椎猪和送鼓仪式群
埋岩的当天下午举行第三年的鼓藏节仪式,苗语称为“游牧牛”。如果说前两年的活动是“丧节”的话,这一年的仪式则是整个宗族的“喜节”,也是三年里最重要和隆重的节日。下午3时,龙氏宗族和访客聚集在党翁街上,等待第一项仪式的开始:椎猪。
椎猪前,鼓藏节长老会齐聚鼓藏堂祭祀祖先,摆放祭品、唱起古歌、吹起芦笙转圈。五圈后,所有人来到村口堆砌整齐的木材旁,长老一声令下,龙家壮汉们扛起木头。宗族的3个寨老分别披着红、绿、黄色丝质大方巾在前开路,后面紧跟芦笙队和扛木壮汉。众人左右摇晃着缓慢往鼓藏堂方向走去。鼓藏头、神懂、别内哟和迪内哟早已在那等候多时,他们手端米酒,吟唱古歌,看着到来的人们。有人用电钻打好地洞,以备竖立木头。队伍到达后,众人在古歌和芦笙声中措建猪圈。待木料用完,队伍又如来时情形往村口取木头。如此反复数次,直到木料被全部取来,建好一个高为1.2米,长宽为3米的正方形猪圈为止。
猪圈建好后,队伍仍往村口行进。那里有一个刚刚做好的锥形猪笼,一端开口,一端封闭,当地人称为撮猪用具。壮汉们有说有笑,用木棍架起撮猪用具,嬉笑嘶吼着奔向鼓藏堂。有人钻进猪笼,坐在里面;有人站在笼子上,手扶木棍如航海舵手;有人口含酒水,使劲往笼子里的人喷吐;也有人想尽办法往笼子里钻而不可得。这时,尊卑长幼、社会等级荡然无存,狂欢的年青人与前面默默行走的长老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锥形猪笼搬运完毕,四大长老颈上挂着象征远古食物和衣物的鱼干与麻绳,念着古歌,恭请祖先的魂灵来看猪圈的建造。男人们将撮猪用具放到鼓藏堂后仍没有安静下来,他们争相往猪笼里钻、往猪笼上站、往猪笼喷酒和摇晃猪笼,动作更加激烈。女人们却都在旁边看着这一切,虽然偶有说笑,但是十分冷静。
11月23日清晨,龙家的外村亲戚担着稻禾,带着酒肉、鸡鸭,前来串门。这时鼓藏堂聚满了人,第二步抬猪仪式即将开始。龙家5兄弟的土猪经过3年的精心饲养,已经膘肥体壮。寨老、长老会、壮汉、群众及外来考察者首先列队来到龙老大家中,3个男人将撮豬用具的开口对准猪窝出口,用棍子驱赶猪进入。随后两人也坐了进去,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笼口。另一人则站上猪笼,用两根木棍插在口子上,封住笼子防止猪跑出来。一切准备妥当,人们抬着猪,列队往鼓藏堂走去。嬉笑、嘶叫充斥了行进过程。猪笼里的猪也似乎很兴奋,不断跳动,而笼子上的“舵手”更是欢呼雀跃,丝毫不顾及这种行为会给抬猪笼增加难度。吼叫声分散了抬猪笼人对重量的注意力,到了大街后速度明显加快,好像猪笼如鸿毛般轻。事实上,月亮山区盛产“从江香猪”,传统方式养出来的黑土猪重量仅约50千克。因此,抬一头猪对这些壮汉来说并不是难事。
鼓藏堂的猪圈已被人架好了木板,抬猪笼者大吼一声冲上木板去,把猪倒进猪圈。长老们唱着古歌,让祖宗来观看这一场面,这也是为了驱赶猪身上的病毒,防止吃猪肉的人得“黄病”。然后,所有人又狂欢着奔向龙老大另外一个兄弟家。抬猪、倒猪,如此反复5次,直至抬猪仪式结束。
下午,村子里挤满了人,各地的商贩汇聚而来,家家户户燃放起鞭炮,和亲友共进晚餐。餐后的人们走街串市,有人品尝路边烧烤;有人抓紧机会照几张盛装照;有人购买生活用品,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平时月亮山的集市上货物本就不多,因此对于山民来说,货物如此丰富的集市是十分难得的。另外,山路的崎岖和农事的繁重,导致他们很少有机会和闲暇全家出动逛街。仅有的一条街道犹如大城市里的购物天堂,满足着他们改善生活的渴望。
晚上8时,长老们齐聚在鼓藏头家,边吃边聊半夜的杀牛和明早的椎猪仪式。吃罢晚餐,一人拿着火把围着鼓藏头家走了一圈,紧跟着的另一个人将走过的路洒上鸡血。家人在家门口烧香纸,象征着家门已经封禁,任何人和不洁之物将不得进入,在过去,寨门也会封禁。很快,几个长老来到神懂家中,他们站在二楼门内,其中一个成员手抓1只公鸡对着门外念词。念了5分钟,他突然大吼一声,抓起公鸡反复砸向门框。砸死的鸡被扔在地上。神懂解释说公鸡代表着不好的鬼魂,砸死公鸡也就意味着砸死恶鬼。
23时,长老会来到鼓藏堂,此时已经有人准备好了打糍粑的用具。别内哟首先来到糍粑槽旁,放进糯米,举起长棍打下第一棒。待他击打后,壮汉们才接过木棍打起糍粑。这个小仪式更像是一场游戏,人们可以欢快地边打边吃。本地人用两只手打,而外地人却只能用一只手,还有人给连续击打者赠送包肉粑粑和熟猪耳朵吃。
24日凌晨3时整,一阵鞭炮声划破月亮山无边黑暗中的沉寂。长老会、寨老们和一些青壮年已经围在猪圈旁,开始椎猪仪式的第三步:宰杀牛羊。长老们仍念着驱赶“黄病”的古歌。一头羊被牵了过来,羊头被架在“x”形木架上,用麻绳捆好。一个壮汉对着羊头几斧头砸下去,羊就没了气息。接着一头牛被牵了过来,牛嘴已被捆死,被同样的方式毙杀。仪式完毕,几个男女过来拖走牛羊并利索地肢解,以便分发给参与者。
鼓藏节有“黑鼓藏”和“白鼓藏”之分,前者在鼓藏节期间主要椎牛祭祀,而后者主要椎猪。清晨,天还没亮。人们又进行第四步——椎猪。这是一种“白鼓藏”。6时50分,古歌声响起,3个年轻的长老会员站在猪圈上,其中一人手持一裉铁头标枪,试图寻找下手的准确部位。突然,标枪手对准脚下的一头猪,发力向其脖子椎刺。猪已知不妙,到处躲闪,加之膘肥皮厚,第一枪并没有刺中要害。标枪手努力判定其躲闪方向,凝神聚气对准脖子再次发力突刺。刺杀十几下后,猪倒在地上死去。当标枪手刺第三头猪时,标枪木柄竟然断裂,有围观群众称这是祖先的旨意,但没人建议停止仪式。无奈之下标枪手只好拿根棍重新制作。7时40分,5头猪皆已毙命。人们纷纷围拢,将猪圈拆除,鼓藏头5兄弟则将各自的猪抬回家。椎猪仪式的结束意味着鼓藏头家的结界开启,可以自由进出了。
晨曦洒在月亮山上,家家户户炊烟飘散,党翁村所有的龙姓家庭都忙活起来。家长将自家养的猪赶出猪窝绑好,拿起尖刀宰杀。每杀完一头,旁边等候的晚辈就将稻草铺在猪身上点燃。在火焰的噼啪声中,猪毛被烧光,猪皮弥散着焦香味。褪毛后,妇女们负责割解。因为成年的猪必须杀光,所以放眼望去很多家庭的地上躺满了猪。这一天每户人家至少宰杀三四头猪,而最多的一户竟然宰杀了17头。
龙家人杀完猪后,他们就在自家宴请宾客。猪肉被炒脆,心腔里的新鲜血被做成名为“血红”的莱肴。当地人认为:祖先在迁徙中多以狩猎为生,分食“血红”象征着远古时族群内部分享捕获猎物的鲜血。人们坐在小板凳上,围成一圈喝着牛瘪汤,抓起糯米饭包着“血红”捏成团往嘴里塞。主家向宾客按照尊卑长幼依次敬酒,双方用筷子蘸着米酒往地上一点,然后一饮而尽。
下午5时,街上挤满酒足饭饱的人群。这时已经有9个男子在路中间围成圆圈吹着大小芦笙并按逆时针走动。在他们的带动下,一些妇女在圈外也跟着音乐跳起苗族舞,而9个身着苗族盛装的女子更是自发走进国内展示自己。舞蹈缓慢、整齐而简单,富有节奏的舞步吸引了众多围观者。
午夜12时,山村归于沉寂。这时12个长老会成员悄悄走出鼓藏头家,进行鼓藏节仪式的最后一步:送鼓。虽然下着小雨,道路湿滑。可他们沒有点灯,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存放祖鼓的小屋走去。长老们取出木鼓,来到木屋下方神懂预先占卜好的地点,将木鼓放在地上,盖上严严实实的稻草。木鼓会被遗弃在那,直至腐烂。仪式结束后,人们沿原路返回。整个过程谁也没有说话,更不准往回看,赶紧各回各家关门休息。祖鼓的放置,代表着这3年鼓藏节的结束,也意味着祖先得到祭祀,鼓藏头的怪病即将痊愈,家庭生活回归正常。
11月25日上午,宾客即将离开。每家每户纷纷来到村口,端起酒杯,高唱送客歌向亲友们告别。离别之人则从主家处领走了与来访时所带礼物等值的猪肉。
七、结语
鼓藏节在苗族地区常见,都柳江流域尤为集中。可是,月亮山腹地的鼓藏节却有着间隔时间长、时间跨度大和仪式繁琐的特点。这里的鼓藏节的举行时问问隔很长,一个宗族数十年才会举办一次。其他地区的鼓藏节一般以13年为间隔,只持续3天,而加勉区域则会持续3年,总计会有20多天。当地的仪式内容也和其他苗族聚居区有所区别,3年内的所要举行的项目不尽相同。月亮山里的苗族人将鼓藏节与人的生理状况连接在一起,让仪式成为人和神之间的桥梁,希望通过仪式让人恢复健康。3年的仪式里,悲喜的界限都十分清晰。头两年的丧节阶段,尊卑长幼、社会地位被凸显,祭祀祖先成了要务。其充满着对祖先的缅怀与畏惧,感怀先人之德的悲伤成为主旋律。而在第三年的喜节时,人们举行的众多仪式呈现出“反结构”特征,原有的社会结构被打乱,人们不分彼此参与其中,尽情狂欢。月亮山的鼓藏节是一场宗族特质强烈、神圣性质浓厚的仪式群,暗含着苗族人对祖先的反哺和对宗族关系的再确认。这一切内容使得发生在加勉乡的鼓藏节体现着苗族文化的原真性与浓郁的民族特色,具有极其明显的民族学研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