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应强
“清水江流域文化”作为《原生态民族文化学刊》的一个特色栏目,9年来一直坚持以清水江流域作为学术探索的“试验场”,力图为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学者搭建学术讨论的平台,促成不同理论、概念和跨学科的对话。这一尝试和努力取得的成绩斐然,业界内外有目共睹。
毋庸置疑,流域与文化之关系不容忽视,弗论世界上主要流域与历史上伟大文明的对应与关联,仅就学界的探索而言,1970年代基于台湾浊水溪与大肚溪而开展的“浊大计划”,1990年代以来,主要基于珠江三角洲而开展的“华南研究”以及近年来围绕清水江文书和清水江流域的广泛探讨,都充分体现了流域与文化的密切关系。流域本非一个纯粹的自然地理概念,流域的历史与人类的活动交织和纠缠在一起;因之,流域的历史不再是单纯的自然史,我们要深入理解流域,就不可避免要关切人及其实践活动。当致力于文化研究的人类学民族学面对江河流域,有必要重新认识和理解“人与河”“文化与流域”的关系,甚或开始反思“中国人类学为什么会远离江河文明”(赵旭东,2014)。因为唯有当我们将流域内的诸多元素放在江河流域的脉动中去认识和理解,依托于物的流动、人的流动以及人的思想观念的流动而构建起来的一整套文化逻辑才会愈加清晰化。或许也只有我们对一个流域内在的历史文化逻辑有了清晰把握的时候,人类学民族学的研究才会有长久的学术生命力和潜在的理论生长点。
当然,这个文化逻辑是被“构建”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并非像考古遗址一样确定地等着人们去发现,相反它呈现出某种非确定性,有如薛定谔的猫,唯有观察者的目光与猫遭遇之后,才能确定猫的生死。田野中的人类学民族学者会遇到怎样的人、碰上怎样的事、引起怎样的感悟,个中充斥着诸多偶然性。这并非说区域的历史文化逻辑不可捉摸或无从入手,相反它会以分类逻辑及其实践的形式如人群关系、人神关系、时空关系等显现——当然这离不开我们对江河流域进行长期而扎实的参与观察。
本期清水江流域文化栏目选用的3篇文章,都是在长期田野调查的基础上,从不同的角度对流域的历史文化逻辑所展开的探讨。刘彦博士的论文《“生鬼”“熟化”:清水江苗寨社会的“他性”及其限度》以清水江北岸的A寨为田野点,从“生鬼”的文化实践切入到流域独特的历史文化,探讨其中的人群分类和实践。“生鬼”作为清水江两岸苗寨社会的本土概念,有着自身的演变过程和人群关系亲疏远近的重要原则。鉴于此,文章结合文献分析与田野调查方法,将“生鬼”置八大的区域历史背景中,细致八微地探讨“生鬼”内涵的演变过程以及由此产生的人群关系边界的转变,并解释清水江地方社会“生鬼”的他性与转换限度,通过这一山地民族有关区隔之限度的个案,回应人类学与社会学的边界及区隔研究的一些问题。文章认为清水江苗侗社会的边界是多重性构成的,其中“生鬼”由于宗教与婚姻的深刻影响,围绕着“生鬼”与非“生鬼”的关系实践界定了清水江苗侗社会人群关系实践与区隔向度。以“生鬼”为边界的交往,既强化了非血缘关系在该社会结构中的重要性和有效性,也建构起新的与汉人社会不同的熟人社会或者是“差序格局”。在此基础上,“生鬼”“熟化”限度研究表明,布迪厄将现代社会人群之间的区隔看成是相对的,承认人群的区隔可以经由权力、财富和荣誉的积累而相互转化的观点,在适用和推广上尚存在某些盲点,当我们在将这样的理论用以说明一些非西方社会的族群社会文化现象时,我们应当具有必要的反思和批判。
罗兆均博士的论文《宗族意识与行动:建构“英雄神祖”的地方性策略——基于湘黔界邻地区飞山神杨再思研究》从人神关系入手,以清水江下游侗苗社会具有重要影响的兼具祖先与神明身份的杨再思为研究主线,基于清代以来不同时段民间谱牒文献具体分析了早期杨氏人群如何建构“英雄神祖”,并关照到地域社会变迁大背景下的当代杨氏人群集体性的创新型“英雄神祖”建构策略。宗族作为区域社会结构重要组成部分,宗族的集体意识与行动逻辑即是地域社会发展的产物,也是地域社会建构主体;在清水江下游地区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宗族与開发、移民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地方社会的治理及其当代演变中扮演了重要作用。与此同时,“英雄神祖”建构的策略作为清水江下游区域社会结构化实践中的个案,同时更具有族群性、区域性、时代性的差异存在。
王君博士的《路桥、水井与土地庙:一个苗寨的时间空间化与权力展演》从时空关系切入到清水江流域的历史文化逻辑,作者将“时间空间化”这一概念引入到对清水江苗寨内部房族的权力展演的分析,通过对苗寨现存的具有历史记忆的物质性遗存的记录和描写,挖掘这些物化空间对于现居苗民的意义,进而分析其村寨权力格局的微妙影响。路桥、水井与土地庙是加池苗寨内具有历史意义的遗存,是时间在物质层面的不断累积的现实存在,这些物质性存在对于当地村民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物,但这些具有时间性和空间性的遗存对于分属不同房族的人们却有着不同的意义,影响着世代村民的日常生活,对于村寨内的权力结构型塑和变化起到了微妙而重要的影响。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样的村寨聚落层面的细致田野调查材料,对于呈现清水江流域民族地区的权力结构和地域型塑具有特别价值,也可视为区域社会历史建构的重要研究取向之一。
[责任编辑:龙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