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梅朵合塘

2018-04-26 05:27王琰
诗潮 2018年4期
关键词:跑步

王琰,《兰州晚报》副总编。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4期高研班学员,参加第32届青春诗会。出版著作《格桑梅朵》《天地遗痕》《羊皮灯笼》《崖壁上的伽蓝》《白云深处的暮鼓晨钟》《兰州:大城无小事》《大河之城》等。作品在《天涯》《散文》《诗刊》《星星》《山花》等刊物发表,并收入各种选集。

1

杨十一在城里生活,喜欢激进的摇滚乐,编前卫的娱乐版面。可是他成了居士,每天早晨迎着晨风诵经。他说,因为他遇到了他的上师。

上师像只来自天堂的手,将他拉入一个纯净的空间。他的人生不喜不悲不愠不怒。没有海报,没有喧闹。

他诵经的时候我在做什么?我在绕着市民广场跑步。

我跑步是因为我喜欢那个跑在我前面的面容温和、健康清朗的大男孩,他每天早晨这个时候出来跑步。他跑步的样子像一支箭,瞄准着前方,带着风声疾驰。我拼命在后面追赶,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跑一直跑,什么也不说。

此刻,我视跑步为宗教。

2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好像没有。

在有穿堂风的房间里写诗,像蚕那样写诗,直到我们之间,全是词语。我被词语包裹着,我是个诗人,可是我没有你。

仿佛茶和柚子,仿佛菜刀和砧板,我们是多么适合在一起。于是我在想象中一百次言辞激烈地述说,我有太多太多要说的话,而你离得太远,远得超过了我手臂的长度,超过了我呼唤的极限。于是我又一百次将写满字的纸化为纸浆,在早晨来临前将它们变成一张白纸。冬季苍白着脸。

这个者天下着雪,比冬天冷。刚出芽的树叶,是选择生长还是会永久地死去?

3

小时候,我父亲带领大家,用大石头,和了水泥,在卫生院外面修了一道拦洪坝。那是一面带着弧线的石头墙。深色的水泥里,露出白色的石头,骨骼一般坚硬。

石榴花开了又落了,那面墙始终站在那里,许多人看到也如同看不到它,有如同无,空旷且虚无。

我的父亲是医生,医生总是忙碌的,不管他是吃饭还是睡觉,只要有人来叫,他都会立即出发。他每次背着药箱向外走时,我都会想象有一个呻吟的人伸长手臂,向着他的方向。

我有一只充了氢气的红色的气球,当它里面的氢气慢慢泄漏完,我吹起它。

父亲离世时,依旧急匆匆的,没有说一句话就出发了。

我像小时候一样握着气球的线,等父亲回家,那气球低垂着头。我的口中没有氢气,它怎么也不能再次升向天空了。

忽然想起那道高高的拦洪坝,像是一个怀抱,怀里的,是卫生院。

4

深夜,暴雨,大家昏睡着,睡眠是一条缠缠绕绕的蟒蛇,湿且凉。山洪轰鸣着冲下,大家昏睡着。

许多年后,我梦见一列火车轰鸣着迎面呼啸而来,父亲的面容闪现,仿佛火车前面的探照灯,瞬间就洞察了整个黑夜。

第二天起床,忽然发现院子里有过膝的淤泥。梨树在,枣树在,石榴树也在,撸去叶子的葡萄藤蔓被扯断了,根裸露着。那里昨天还是一座枝叶繁茂的藤蔓缠绕的绿色凉棚,此时,疯女人般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山洪猛烈地冲撞着,在拦洪坝上扯开了一道口子,在院子里肆虐而过,淹死的鸡没来得及惊叫就埋进了院子里留下的一摊摊积水和淤泥中。

它们撞击着我的记忆,一次次闪现。洪水如逃出了血管的血液,离开了河道它们终将消戋。我们用石块和水泥,修补了那道拦河坝,我们认真地看了看,那些镶在水泥里的白色石头.它们比我们的想象更坚硬。

一定有比我早离去的,比我晚离去的人,现在我们在一起,回到家里。

在我的家里,孩子不再天真。

他的心里装满了沉甸甸的疑惑。

5

杨十一不知道诵经声能否在她的心上击起一点点涟漪。她给了他狂暴的爱隋,尔后,忽然就消失了,移情别恋仿佛比树木嫁接还要简单。嫁接要等到春天到来,还要切割出整齐的创口。而消失了就是没有了,生命必须重新从头开始。太阳太远,冬天慢慢在火中耗尽。

他离开那天的夜晚,孩子没有哭。高潮来临时,水龙头哗哗地响。

杨十一是徒步离开这座城市的。他出走的时候全副武装,穿着防紫外线的速干服和防水的户外鞋。他的帽子将头脸耳朵脖子一起包了起来,帽子前面有块门帘一样可以掀起来的布。他把帽子前面那块布掀起来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点像日本鬼子。他的头发藏在帽子里。

河流并没有像头发一样,慢慢变长。有一天,他游泳时,发现一头鹿游在他的旁边。

行进的鱼群给人静止的错觉。

前面有人修了土坝捕鱼。众多小鱼被大鱼吃了,大鱼被一条条抛上了岸。

小鱼在大鱼的白肚皮里蠕动。河岸在反思,哪里才是它的河流的终点站?睡醒了,杨十一向着晨曦诵经,经文变成一只只小蝌蚪吗?在河水里游走。

它只想游泳、它不想长大。

6

這座城市依偎着一条大河修建。临河而居的人,可以生长出大气魄,比如可用一条河漱口。黄河南面是山,黄河北面也是山。

不知是山越来越大,还是河水越来越宽,于是这座城市越来越窄,越来越窄,越来越像一个小村镇。

城中心原本有座大觉寺,大觉寺常有高僧往来,烟火熏黑的大殿飞檐翘角。屋脊兽大概也时不时会咳嗽起来。寺里有塔,塔基有精致的青砖雕花。塔身鼓胀着。塔顶风铃声清脆,不时有燕子在铃声里迅急地穿梭。将铃声剪得细细碎碎。

寺院里悬一口大钟,钟鸣则全城皆闻。这口钟挂上梁用了差不多一个冬天的时间。工匠们每天泼水成冰,一点点垒出一根巨大的冰柱,冰柱的一面是一个缓缓的斜坡。铸好的钟是顺着斜坡缓缓推挂在房梁上。

香火太旺,一场大火,烧了大觉寺。

大火中,一声巨响,钟落回了地面。

7

杨十一出走时拿了一张地图,地图上细细密密标注了许多寺院。杨十一按距离远近用一根线将这一个个寺院连了起来。现在他要徒步将这根线丈量一遍。每走一天,他就觉得他的生命增加了一天,充实而又静谧。

他的地图是一个平面,上面一个小小的三角,就是一整架大山,一个小小的不规则圆,就是一个望不到边的湖泊,一条有分叉的细线是河流,一条粗线是国道。杨十一的细线当地图是平面。于是,他的路线就变成了翻一座山去山那边的一个寺,然后,再翻山回来,去湖那边的另一个寺院。

杨十一严格遵守自己在地图上画出来的那根线。总有一些事是要遵守的,此時,这根线就是杨十一的宗教。

一个月后,他回来时,看上去,他还是他。可是他说,在路上,他杀死了身体里的毒蜘蛛。

8

我在身体里饲养了什么?

当我看到你时,我的身体里有清泉涌动,泉水里生长的大鲵会发出婴孩的哭声。

一个上午,华尔贡的弦子声激越地在办公室回响,我在黑色铁壶煮好的砖茶里放进去一小块酥油。远处的高楼变为平地,纵横的马路上长出青草,往来的车辆皆为河曲马肆意奔腾。

你岩石一般安静,让我觉得世界如同末日或者刚刚开始。你的笑容是蕨类植物的绿,恒久得仿佛早就停止了、生长。你偶尔的话语是沸腾的铁壶里的泡,一个个涌上来,又快速消失。当我想你的时候,你躺在我的眼睛上,遮蔽了整个世界。

你身体的轮廓线是我的手绘地图。天很蓝,蓝到令人窒息和缺氧,云是又一群肆意奔腾的河曲马。

我的眼睛炽热,麦秸秆烧热了炕,你来到我的面前,弦子一起轰响,奏出我的格萨尔王。

9

草原今夜醒着,月亮如手工敲打出来的银饰片挂在夜的脖颈。我也醒着,窗户是我向世界大睁着眼睛。空气里有血液的甜腥气,我总是一不小心就弄伤自己。我总是向同一个方向拐弯,走啊走就回到了原地。我总是被同一块石头绊倒,然后很陕忘记。

我不说,看血液缓缓从身体里流出,慢慢凝固,用一颗红珊瑚,装点我的伤口,我总是笑着不说话。说什么呢?我的心在我的血液里,玩捉迷藏。心跳是一次次的反复敲打和提醒,让我不要晕睡。

这个世界总是令人头晕目眩。而爱情如同高原反应,令人智商下降头痛欲裂。谁能给我一颗红景天?

我把红珊瑚含在口中。

10

羊群在白天吃草,晚上就卧在岩石的下面。有的山坡整个被草莓覆盖。还有紫色的羊奶头,红艳的覆盆子,旺旺地生长,然后,悄悄地落进泥士里,没了踪迹。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何时归来。我感冒,独自咳嗽,高烧不退。我梦见夜伸出一只手,抚摸我的额头,当我醒来,就渐渐痊愈了。

小镇里有一片空地,等着你,修建房子,这是我们的家,每天的太阳都是我们活泼的孩子,让人爱不释怀。他哭泣时,用一小块乌云擤擤鼻涕。不哭,他欢笑时,世界充满七色的光。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会爱你,青草的草原,羊群的草原,还有我的草原。我住在一顶白色帐篷里,每晚点上酥油灯,每晚有一颗星星升上天空。

当星星落下,幕天席地,我们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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