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
三叔在一次“家族权力争夺战”中败下阵来。尽管这次他做了十分周密的筹备,先是由外至内层层递进,后是逐步收网、终极亮剑,但还是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被“一票否决”。
事情开始时是这样的:我在一个傍晚接到三叔的电话,电话中他除了像往常一样问我近况,还透露了一个愿望,希望给留在大埠子的祖先及去世的家人各修一座墓碑。
大埠子是我出生的村庄,我们这个大家族在这里生活了二三十年。20世纪90年代我们举家迁往县城的时候,留下了十余座坟墓,包括我太爷爷、太奶奶、大爷爷、大奶奶的,以及我父亲的,等等。
只有三叔一家留了下来。他也曾像别的叔叔那样迁往城里,但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受不了城里的汽油味,也不喜欢缺乏人情味的生活。
三叔说,村里只要是大一些的家族,都会集资给祖上修墓碑。墓碑上写上祖先的名字,也刻上子孙后代的名字,一目了然,别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家族的来龙去脉。后来出生的孩子们,上坟的时候到了田野里,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每次都找不到坟头。
“咱们凑钱给每个坟头都立个碑,你说阔气不阔气?”三叔问我。
“当然好。”话说到这个份兒上,我没理由不支持。
“那你和你的小兄弟们商量一下,看看这事怎么办。”三叔交代。
在微信群里,我对七八位堂弟、表弟说了这件事。当然,是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还启用了投票制,少数服从多数。弟弟们对此并非热情高涨,但也没有反对。
筹备过程里,三叔又来了个电话,说想把我爷爷奶奶的墓由县城迁回大埠子去。理由是,我爷爷的爷爷的墓就在大埠子,落叶归根,去世的亲人们应该聚在一起。这样一来,以后上坟就不用东湖、西湖两头跑了。
我再和小弟兄们商量,没人反对。
在三叔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二叔的电话打了过来:“凭什么修墓碑和迁坟都不告诉我一声?你们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坟不能迁。你爷爷奶奶刚安葬不到一年,不能动。”
“那墓碑能修吗?”
“墓碑也不能修!”
五叔的电话也打了过来,态度干脆利落——不同意。
我父亲去世后,二叔是家里说话算数的人,无论什么事情,他都有一票否决权。
于是我赶紧打电话告诉弟弟们,二叔不同意,所有准备工作立刻停止。
我打电话给三叔。三叔沉默了一会儿,我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最终他只是嘟囔了一句:“不让弄就不弄了。唉,咱们家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后来我想过三叔想要修墓碑和迁坟的心理动机,他是想让离开村庄的亲人们,尤其是孩子们,一年当中能多回来几次。那个村子只剩下他一家,没有亲人在了,他一个人在那里,孤独。
少年时,离开大埠子的我万般不情愿回去。三叔每次都语重心长地劝我:“你要回来,给你父亲上坟。你不愿给别人上坟可以不去,但你父亲的坟你要去。”
大埠子距离县城三十五公里。以前那里交通极为不便,每次往返都觉得无比漫长。但不管怎样,每年至少要在小年时回去一趟,三叔也都会在他家门口或者村供销社门口等着我到来。
上坟对三叔来说,有很郑重的仪式感。他安排三婶包水饺、炒菜,他带着我们剪火纸。这一流程要耗时三四个小时,常常让我心急如焚——上完坟,天就快黑了,还要赶路回县城,没法不着急。
但有一次,三叔和我在我父亲的坟前说了一段话,让我再也不着急了。
他说:“你们都走远了,不想回来了,以后你们的孩子,也将慢慢忘记这里。没关系,不想来就不来了,反正我还在这里,还能守几十年。只要我一天还能动,就能来给你父亲、你大爷爷上坟。”
三叔说这话时哭了,我也哭了。从此我老老实实,到点就来大埠子,为给亲人上坟,也为安慰三叔。
三叔已经五十多岁了,他还能在那十来座坟墓前守多长时间?
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在市里一所学校读书,在校长的鼓励下,办了一份校报。但等到需要印刷的时候,发现根本拿不出钱。
我给三叔写了一封信,寄到百里之外的大埠子。我已经忘记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总之是说如果他手头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借我几百块钱。
信寄出,我就忘到了脑后,因为潜意识里觉得,那封信他收不到。就算收到了,他也凑不出那份钱。
没想到,一周多后,有人敲开了教室的门,是三叔!
这是三叔第一次出远门。他担心不会坐长途车,找不到路,于是在村里找了位认字识路的邻居,一起不远百里来到学校。
三叔从怀里掏出个信封,里面是他不知道从哪儿凑的几百块钱。三叔觉得我办报纸,是个有文化的事。在他的观念里,孩子们只要做与文化有关的事,家长就该支持。
那会儿我还年轻,不懂得感恩,只是心安理得地收了那份钱,并且很快就忘到了脑后。三叔始终没有提过这件事,等到十几年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想起,心痛得无以复加。
等到我有了一点能力,可以帮助家人的时候,却发现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帮助最少的,竟然是三叔。他从不向我要求什么。
在大埠子村的北边,有一座三叔住了很多年的院子。每次进村,拐弯把车停到他的院子门口,就要踏进他家门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感到无比亲切、踏实。
我小时候栽下的银杏树,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了。院子中央的压水井生了锈,但还是能轻松压出水来。
我和三叔坐在堂屋门前聊天的时候,抬头顺着宽宽的屋门向天空望去,感觉眼前有了一个大银幕般的视窗。高远处,有蓝天白云,有这个压抑的村庄从来不具备的某种开阔与淡然。
在四十岁之后,我脑海里时常会冒出一种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一二十年之后,我也回到大埠子村,在村里租一间房子,或者干脆住到三叔家?空闲的时候,我们爷俩喝一杯酒,谈谈往事,在他有了酒意说着话想要哭的时候,默默地递上一支烟。这是年轻时从来没有想过,也不愿意想的事情。
这个时候,我真正明白了,三叔为什么甘愿在那个偏僻的村庄当一个孤独的守墓者。他守住的,不是一位位去世的亲人,而是一份他自认为珍贵的情感,还有一种他觉得温暖的情境。
(秋水长天摘自《财新周刊》2017年第46期,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