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记者 朱又可
发自北京
87个神仙还是88个神仙
2018年4月3日,《八十七神仙卷》真迹特展的最后一天,人气依然高涨。《八十七神仙卷》是中央美院建校100周年“悲鸿生命——徐悲鸿艺术大展”中最受瞩目的藏品。观众需要排几个小时队,才得以在恒温恒湿的15米长的玻璃长柜前,匆匆一睹这幅绢本白描长卷的真容。有人反复排队,就为了多看一眼。徐悲鸿纪念馆副馆长、徐悲鸿孙子徐骥在这幅作品借出展览的四天里,几乎不离展柜,并不断提醒人们不能拍照。
4月1日开展以来,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李凇每天都会来到展厅,一次次观摩这件珍宝。2006年,得到徐悲鸿纪念馆馆长廖静文的特许,李凇第一次见到《八十七神仙卷》真迹,徐骥为他打开了尘封的箱子。据徐骥介绍,自1953年徐悲鸿去世后,看过这张画原作的人不超过10个。第一次小范围展览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中国国家博物馆的文物精品展,由于没有可供长卷展开的展柜,只能在一个一米长的柜子里展开局部,参观者只有国家领导人和十几个外国元首,而展览只持续了两个小时即撤展。
这是《八十七神仙卷》真迹第一次全卷向公众开放。“悲鸿生命”策展人、中央美院美术馆理论出版部主任红梅还破天荒地将《八十七神仙卷》真迹和一幅北宋武宗元《朝元仙仗图》高仿品摆在一起——徐悲鸿曾对这两幅作品进行比较研究。
88岁的中央美院原民间艺术系主任、徐悲鸿的学生杨先让教授应邀回校看了“悲鸿生命”展览。他到场时,盖有“悲鸿生命”印章的《八十七神仙卷》“真身”还没有到,看的还是高仿品。“我以前看得多了,不但看,还摸过。”毕业后,杨先让所在的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过《八十七神仙卷》。
1990年代,杨先让旅居美国时,王季迁收藏的《朝元仙仗图》原作给很多人看过,纽约艺术家圈子对此议论纷纷。一位中国艺术家曾告诉杨先让“棒极了”,意思是完全能超过《八十七神仙卷》。杨先让判断对方当时还没有看过《八十七神仙卷》。杨先让看过永乐宫等一系列中国壁画,认为最好的范本还是徐悲鸿手里的《八十七神仙卷》,“因为我们都临摹过,太知道线条的重要性、人物组织的疏密的关系,太精彩了。”
这次展览上,杨先让对比了《八十七神仙卷》和《朝元仙仗图》。“从线条就看出来,虽然《朝元仙仗图》挺好的,基本上章法差不多,但是跟《八十七神仙卷》没法比的。”
最后一天的夜场展览持续到凌晨两点。观众散去后,昏暗的展厅里,李凇、徐骥和央美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又难得清静地看了好几遍。
“画面主体绘有87位道教人物白描图像,其中有3位带有头光的主神、10名武将、7位男仙、67名金童玉女,由画面右端向左端行进。”李凇指着两幅画对比说,“完整的应该是88个,《八十七神仙卷》和《朝元仙仗图》各少半个,一个少头上,一个少尾上,应该是装裱时抹去了。”
得而复失、 失而复得的《八十七神仙卷》
“得见神仙一面难,况与侣伴尽情看。人生总是葑菲味,换到金丹凡骨安。”这是1938年徐悲鸿第一次为《八十七神仙卷》写的跋的最后几句诗。1948年,这幅画失而复得后,徐悲鸿重录,在第二篇跋中又写了几句:“想象方壶碧海沉,帝心凄切痛何深;相如能任连城璧,负此须眉愧此身。”红梅对相隔十年的两篇跋的理解是——“他说,人家蔺相如都能保持完璧,我居然把你丢了,我愧此须眉。他又买回来以后说,我的凡身又保护了你,我的心安了。”
1937年5月,徐悲鸿在香港大学举办画展,作家许地山邀请他参观德国一位公使遗孀的收藏,由于公使遗孀准备回国,打算出手公使收藏的一箱中国古代书画,索价并不贵。徐悲鸿翻看公使的藏品,从中惊见《八十七神仙卷》。徐悲鸿难以掩饰惊叹之情,表示只要这一幅,公使遗孀猜到了此非凡品,索价立涨。最后,许地山从中撮合,徐悲鸿以一万元港币另加他本人的七幅油画,购得此画。
徐悲鸿将此举视为“流亡之宝,重为赎身”。他把宽30厘米、长292厘米的《八十七神仙卷》卷起来裹了布套,放在一个红木盒子里,随身携带。
1938年,徐悲鸿应泰戈尔之邀,经广州、香港下南洋到印度,一路带着《八十七神仙卷》,尽曲折艰难之事。1941年,他打算从新加坡去美国办展,太平洋战争爆发,只好从仰光回到昆明。不料1942年5月10日,空袭警报时,《八十七神仙卷》在他住居的云南大学寓所被人偷走。“于是魂魄无主,尽力侦索,终不得”,徐悲鸿病倒了三天。
两年后,中央大学的一位女学生告诉徐悲鸿有人在成都市场出售《八十七神仙卷》,徐悲鸿花20万元重金加自己的十几幅画购回此画。但经过窃贼重新改装,“悲鸿生命”印被挖去,题跋及考证材料也悉数遗失。
失而复得后,徐悲鸿就托出版家舒新城在香港中华书局印制了一版,但直到1946年,徐悲鸿才在上海见到。
徐悲鸿对《八十七神仙卷》推崇备至,曾感叹“悲鸿何幸得此至宝”“抑世界所存中国画人物无出其右,允深自庆幸也”。徐悲鸿认为,古今画家才力足以作此者,当不过五六人:吴道子、阎立本、周日方、周文矩、李公麟等。
国画家张大千也对《八十七神仙卷》赞叹不已,并认定是“吴生粉本”,即出自唐代画圣吴道子的手笔。书画家谢稚柳看过敦煌石窟六朝唐宋之迹后,认为此卷与晚唐之作颇为吻合,“宋以前唯顾闳中《夜宴图》与此卷,并为稀世宝”。
1948年11月,张大千带着他收藏的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去北平徐悲鸿家里,两人把《八十七神仙卷》与《韩熙载夜宴图》摊开来共赏。张大千感叹:“盖并世所见唐画人物,唯此两卷,各极其妙。悲鸿与予并得宝其迹,天壤之间,欣快之事,宁有过于此者耶?”
1948年重新装裱时,卷尾除了徐悲鸿、张大千、谢稚柳、朱光潜、艾克等人的跋以及冯至译文外,还请了当时88岁的齐白石在卷首题写“八十七神仙卷”。徐悲鸿请来琉璃厂东街装裱师刘金涛重新装裱,又把“悲鸿生命”的印章补回原处。
1949年1月,《八十七神仙卷》装裱完工。徐悲鸿感念许地山帮忙使得“国宝复还国土”,而此时许地山已去世7年,因此,徐悲鸿在卷尾专门题写“敬致亡友”。
徐骥记得,2013年奶奶廖静文去世前,除了李凇以及谢稚柳的夫人陈佩秋,再无其他人看过此画。
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北京市文物局要求把《八十七神仙卷》送到国家博物馆展览两个小时。刘金涛花了几个月精心修复。由于这幅画在库房尘封太久,绢布断掉的地方就需要在后面加固一个舌条,把断裂处接在一起,画背后总共贴了上千根舌条。
国博展厅里用的是日光灯,画收回来时,徐骥发现画有些发白,吓坏了,以为被人掉包了。“我们赶快再重点看舌条,一打开后面舌条都满了,密密麻麻的。一看还是那一张。”
这次,年近百岁的刘金涛也来到央美美术馆重看他亲手装裱过的《八十七神仙卷》原作。他也已经10年没有见过它了。
它是“教科书”,可进不了美术史
2018年4月4日中午,送走专程来参观的原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后,红梅才有机会在美术馆的咖啡厅里坐下来聊聊《八十七神仙卷》。
“几代人临摹《八十七神仙卷》,很少有人看到原作,怎么能不轰动?”据红梅介绍,中华书局和人民美术出版社先后出版了《八十七神仙卷》,广泛而深刻地影响了国画界。“直到1980年代之前,学国画、白描和人物画的,尤其在中国北方,不临摹《八十七神仙卷》就好像没有入门,几乎是教科书的性质。”红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1948年,杨先让考入北平艺专(现中央美术学院),和他同期考入的同学,不管学国画还是油画,都临摹过《八十七神仙卷》。1952年,他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时,出版社出的画卷很精美,他也买了一套,“临摹时,都是看着放大的细部。”杨先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然而,被视为“教科书”的《八十七神仙卷》,却一直没有进入中国美术史。中国美术史中只有关于《朝元仙仗图》的记载。
“美术史为什么不录《八十七神仙卷》?”红梅直率地给出自己的答案,“徐邦达跟谢稚柳两人对此卷断代分歧很大,一个说晚唐,一个说北宋。所以他俩主持的《中国古代书画图目》这样经典权威的24卷本里,尽管选录了徐悲鸿13件藏品,但可惜里面并没有《八十七神仙卷》。这也丝毫不掩盖它的光华。”
“其实那些文物家、鉴定家们都没有看过《朝元仙仗图》,那张在美国,他们觉得它既然是北宋初的,它比《八十七神仙卷》画得完整,向后一点吧,于是就把它(《八十七神仙卷》)说成是南宋的。所以,后来所有美术史的著作全都有那张画(《朝元仙仗图》),而没有这张画(《八十七神仙卷》)。”看过两幅真迹的李凇说。
“唐代的画的一个特点是不落款的,这个规矩一直延续到宋初,范宽的《溪山行旅图》把名字藏在树丛里面,郭熙把名字藏在树干上。”李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现在也同意徐悲鸿的看法,从艺术水准上看,这绝对是一流的,而一流的就那么三五个人,找来找去,他觉得套给唐代的吴道子最合适,所以就套了唐代的吴道子。”
“布局也好,线条也好,造型也好,徐悲鸿特别强调人物画,因为中国的人物画原来都体现在宗教画里,是一个高峰,这就够了。徐悲鸿看的东西多了,他认为没有超过这个的。”杨先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李凇认为艺术家与鉴定家有两种不同的逻辑。“作为国家大型工程的《中国古代书画图目》没有选《八十七神仙卷》,重要原因是年代和作者的问题达不成共识。其实,达不成共识是次要的,你写一个有争议不就完了吗?”
李凇和杨先让都认同,《八十七神仙卷》和《朝元仙仗图》均为一个大壁画的小稿子。
“大壁画画完了,稿子是留下来的,因为壁画坏了要修补,跟建筑图纸一样,是要留下来的。”李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皇家做了大的道观玉清昭应宫在开封,全国招标,武宗元是画左壁的牵头的。这就是《朝元仙仗图》的来历。”
谢稚柳认为《八十七神仙卷》是武宗元《朝元仙仗图》的“滥觞”。他在1947年写道:“此卷初不为人所知,先是广东有号吴道子《朝元仙仗图》,松雪题谓是北宋时武宗元所为,其人物布置与此卷了无差异,以彼视此,实为滥觞。”
红梅指出这幅长卷中的几个重点,“就是那三个帝:扶桑大帝、南极帝跟东华帝,极其精美。”她原先对此画断代倾向于晚唐,“但是南极帝有盛唐气象。没有看过原作,倾向于北宋初,现在看了原作,更多倾向于晚唐,这就是出版物跟原作的差别”。
与“八十七神仙同居”
“透过他的收藏来反观徐悲鸿的艺术史观、艺术主张是如何形成的,又如何改变了他的艺术创作面貌,使他成为20世纪中国美术历史的重大创建者。他的这种艺术史观,决定了他收藏的趣味,他收的人物画特别多。”与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的徐悲鸿大展不同,红梅将徐悲鸿的收藏视为此次展览的重头。
除了《八十七神仙卷》,《罗汉图》《朱云折槛》等名作也让观众驻足观望,用手机拍各个细部。这两幅作品都是从故宫流出来后被徐悲鸿收藏,而《朱云折槛》还有一件一模一样的在台北。此次展览展出的三十多件藏品,是从近1200件藏品中精心取舍出来的。
在《八十七神仙卷》上,徐悲鸿盖上了三枚印章,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悲鸿生命”——他将此等同自己的生命。另两枚与此卷密切相关的印章原物,一前一后压在此卷前后。对一枚“暂属悲鸿”的印章,红梅的理解是“他的所有藏品和作品都将属于民族,都献给国家”。
“悲鸿生命”和“暂属悲鸿”两枚印章都由陈子奋所刻,徐悲鸿跟陈子奋讨论治印的四十封信也在展品之列。徐悲鸿还请寿石工用玛瑙刻了一枚“八十七神仙同居”。
“意思是徐悲鸿所有1200余件珍贵藏品都是为了陪伴《八十七神仙卷》的,所以叫:同居。寿石工刻完这枚印第二年就死了。”红梅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因为当徐悲鸿得到《八十七神仙卷》后,就视为至尊,他以后和之前收的所有好作品,都是陪衬八十七的,所以叫同居。”
“1953年徐悲鸿去世后第二天,廖静文就拿着一把钥匙眼泪汪汪地交给文化部了。”杨先让说。廖静文把徐悲鸿自己的作品1287张和包括《八十七神仙卷》在内的1156件藏品全部捐献国家。“破四旧”时,廖静文让儿子徐庆平紧急送信给周恩来,这些藏品被连夜运到故宫,幸免于难。
“他自始至终所有的理想,都是为了改良中国画。”在红梅看来,这也是将《八十七神仙卷》这幅稀世珍宝重现在世人面前的初衷。“他去西方学习是要将中国传统社会带入现代社会,以写实主义复兴衰微的中国文人画,所谓复兴就复兴到唐宋,唐宋的中国画就是以写实的功夫呈现世界,又能写意。他认为文人画只写意,把写实丢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