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汉化”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何泓威

在日本9省的一次联合搜捕行动中，一名90后中国青年被捕了。他被捕的原因是，翻译了日本游戏杂志的访谈文章，并发布在微博上，也就是常说的“汉化”。

在日本工作了3年的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而这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将失去21天的人身自由。

“汉化”曾是中国受众接触日本文化产品的重要渠道，随着版权意识普及，身处灰色地带的汉化组，是时候再次掂量可能面临的后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何泓威

发自日本京都

南方周末记者 张笛扬

在一家中国企业驻东京分公司工作了3年的90后中国青年胡真庭，仍对将近3个月前的被捕心有余悸。

那是在2018年1月30日，清晨。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尚有些迷迷糊糊的胡真庭看了一眼手机，东京时间，6：58。“这么早，难道是送快递的，或者NHK（日本放送协会）来收钱吗？”

胡真庭用日语询问门外来者的身份，对方大声回复，“警察です”（警察）。

是不熟悉的关西腔，“你快点开，不然就强硬措施了。”

胡真庭起身，通过猫眼往外望去，细长的走廊上站满了十余位警察。“当时非常紧张。”胡真庭觉得，与其相信十几个警察不知道为什么从关西赶到关东地区的东京，倒不如相信是黑社会假冒，于是他先将链式门栓锁上，打开一条缝。没想到，离门最近的一位警察迅速伸脚卡进门缝中，同时，一份警察证件递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张绿色的搜查状。

搜查状上的内容很详细，有胡真庭的姓名、微博ID，涉嫌触犯的法律以及可能的罪名，还具体到了他曾翻译过的两篇来自《FAMI通》杂志的文章。联想到一年多前确实翻译过这些文章，胡真庭才相信，自己“遇上事了”。

突然的拘捕

这是一次跨地区抓捕，负责抓捕胡真庭的警察来自日本三重县。距此将近一年前，2017年2月，胡真庭将日本著名游戏杂志《FAMI通》上的一篇文章翻译成了中文，并发布在其个人微博上。文章的内容，是关于他最爱的游戏《最终幻想15》的访谈。

这成为他后来被日本警方逮捕的根据之一。

胡真庭的这种行为叫做“汉化”，其由来已久，最早指将未经官方引进中国内地市场的国外软件、游戏或漫画翻译并修改成中文的行为。而由志愿者组成，专门进行“汉化”的组织，被称为汉化组。汉化组长期处于侵犯知识产权的灰色地带，在2015年，就曾有5名中国人因在日本汉化漫画，涉嫌“违反《著作权法》”被捕。

胡真庭和门外的警察商量，希望警察先把卡在门缝的脚收回去，警察则担心他不再开门，表示了拒绝。反复协商后，胡真庭将门栓取下，十几名警察鱼贯而入。

一人负责看管他，另一名警察则向手举拍摄仪器负责记录的人下令，搜查开始了。

电脑和手机是主要的检查对象，但设备中大多数内容是中文，警察只能依靠着日语里本身有的一些汉字，和一位略懂汉语的警察猜测意思。

胡真庭选择了配合警察指认，并打开了微博页面。不过，两篇涉嫌违法的“汉化”文章，警察只找到了一篇，另一篇，连胡自己也忘了发在哪儿。

电脑和手机作为证物被收走。搜查结束后，负责看管胡真庭的警察望向他：让他拿个包，收拾几件衣服，同时，出示了一张绿色文件，上面印着三个大字——“逮捕状”。

头一次遇上这样场景的他被捕了。

这时，胡真庭还不知道，他将坐上6个小时的车，从关东的东京被带到关西的三重县县厅（相当于省会）津市，失去21天的人身自由。

到达津市已是晚上9点，拘留所是传统的和室房间，每人一间，面积约七平方米。房间很空旷，地上铺着略有些残旧的榻榻米，有一间独立的卫生间，“到了晚上睡觉时间，还会有人送来被褥”。

拘留所里“待遇”不错，提供的饮食每天会换花样，肉、鱼、蔬菜甚至油炸食品都有，“想吃零食了也可以买，拘留所也会帮忙洗衣服。”胡真庭回忆。

只是日子无聊，“不过平常能借书看，一天最多借三本，上午、中午、傍晚各一本。”书主要是漫画，结果，到拘留结束时，胡真庭竟看完了30本漫画。

三重县警方向南方周末确认了对胡真庭的抓捕和拘留情况。

提审取证不是每天都有，“有的话通常持续三到四个小时，其间也不全是审问，反而大半时间会用来聊天。”对他来说，看漫画消磨时间之余，审问反而成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直到2月19日，津市检方起诉胡违反著作权法，经法院判断，对其下达略式命令（不经过公开庭审的判决），判处罚金100万日元（约合5.8万元人民币）。胡真庭于当日缴纳罚款并被释放。

日本法律规定的拘留时限为10天，搜查未结束的情况下经法院批准最多可延长10天，包括逮捕时限在内最长为23天。胡真庭经历的，几乎是日本法律范围内最长的拘留。

行动背后的国家战略

为了这场搜捕行动，日本警方整整部署了两个月，动用9县、府（相当于中国的省）警方，联合搜捕“汉化者”。截至1月31日行动收网，共逮捕了9起案件的10名在日中国人，除胡真庭外，还有两名女性留学生分别因翻译动漫和游戏字幕被捕。

事缘日本京都府警方接到一家游戏公司的举报，称有组织破解并翻译了他们的游戏，要求警方调查。调查中，京都府警发现了汉化组的存在，并认为这是一个庞大的组织。于是发动其他府、县的空余警力加入调查，并扩大了调查范围。

京都警方向南方周末确认了此次行动。公开报道显示，自2015年起，日本警方每年都展开过至少一次针对从事“汉化”的在日中国籍人士的搜捕行动。在日方的描述中，“汉化”行为被指影响到了名为“酷日本”（Cool Japan）的战略。

“酷日本”一词首先出现在西方学界。2002年，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的一篇文章就提出，日本应输出动漫、料理、流行音乐等展现软实力的文化产品，以挽救“失落的十年”所造成的经济落后。不过，直到2010年，日本政府于经济产业省下正式成立“Cool Japan工作室”，向海外输出日本文化产品的“酷日本”战略才正式成为国策之一。

根据日本“知识产权推进计划2011”的具体目标，“酷日本”相关的产业规模将由2009年的4.5万亿日元（约合2607亿元人民币）提升到2020年的17万亿日元（约合9847亿元人民币）。2013年，日本政府再出资成立“酷日本基金”，对企业投身“酷日本”战略给予激励和引导。

政策推动下，大批优秀的日本动漫、电影、游戏产品问世，并向海外输出着自己的影响力。可惜的是，由于版权未引进等各种原因，大多数中国粉丝并不是通过正规的发售渠道享用这些文化产品，而是更多来自汉化组的违法产品。日本在2013年的一项调查中指出，与动漫、游戏等相关的著作权侵害案每年或高达530亿起，换算成有偿下载涉及金额高达3.8万亿日元（约合2201亿元人民币）。

此次搜捕行动的主导方，京都府警网络犯罪对策科副课长山下英一事后接受《FAMI通》杂志采访时承认，维护“酷日本”战略确是此次抓捕行动的出发点。

京都府警方还表示，由于汉化组的内容多在中国国内网站发布，依靠一般的网络操作无法追查到发布人，因此这次采用了“属搜查机密”的特殊方法，在约两个月的时间内，锁定了25名居住在日本的嫌疑人。

行动却遇到了预期外的阻力。

由于违反著作权法属“亲告罪”，若受害方不提告，检方便不会提起诉讼。因此，警方在行动开始前锁定了25名嫌疑人，而后主动与对应的25起事件受害方（公司）联络，请求提出“告诉”，但其中只有9家应允。

16家受害方给出的理由包括，“毫无诉讼经验”“公司形象会变差”等。山下英一称，“好不容易锁定了嫌疑人，却有许多权利人不提告，真的是很心寒。”

“汉化”的争议

开往三重县津市的车程有6个小时，尽管被视为犯人控制，胡真庭却因为游戏和同行警察侃了一路。

负责看管胡真庭的警察也是一名游戏爱好者。在搜查胡真庭家时，他注意到了角落里的《怪物猎人》（一款风靡日本很久的游戏）最新款的包装，借此便聊了起来。

“那位警察主动说，他和妻子还没结婚时，经常在一起玩《怪物猎人》，当时用的游戏机还是很便宜的掌机。”警察表达出羡慕之情，在搜查中，他发现胡真庭家里的游戏特别多。胡真庭于是向警察强烈推荐这款游戏，对方当即表现得十分心动。不过在日本，购买一部正版游戏并不便宜。这位警察告诉他，自己预算有限，买的游戏机是商场中较为便宜的展示品，性能也不是最好的。胡真庭笑着说，“可能是因为我还是单身，而你已经成家了吧。”

后来，在一次审问中，胡真庭得知，这位警察先生终于说服了自己的妻子，购买了一台PS4游戏主机和最新款《怪物猎人》。买入当天，他就玩到了凌晨三点。

在日本，电子游戏有着很高的认可度，即便中年人也会乐在其中。拘留所的看守人员里，还有三位《怪物猎人》玩家，向他抱怨打不出“逆鳞”（游戏道具）；一位《最终幻想14》玩家，正“奋战”在刚更新的4.2版本补丁内容里。

事实上，胡真庭被捕后的“融洽”遭遇，是因为在日本民间，“汉化”行为本身存在着颇大争议，在侵犯著作权法的同时，“汉化”也实质上帮助了日本文化作品在国际间的传播。日本华文媒体人蒋丰近日在自己的视频节目里分析称，这也是16家受害方拒绝对汉化组成员提告的原因之一。

而日本警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山下英一在调查中发现，在日本活动的汉化组成员，具有将日文翻译成中文的高知识水平，普遍是高学历、经济宽裕且热爱日本文化产品的人，当中大多是无酬义工。

以胡真庭为例，学习日语，到日本留学、工作，都源于对游戏的热爱。他是游戏《最终幻想》的忠实粉丝，高二时，因为看不懂游戏剧情，才开始自学日语。

当时，国内有个名为“天幻网”的《最终幻想》社区，胡真庭在那里开始了针对《最终幻想》的“汉化”工作。随着越来越多中国玩家因为“汉化”了解这款游戏，他获得了很大的成就感。

不过，汉化组的工作在他到日本留学后停止了。留学生活面临着学业和生活的双重压力，经常需要打工，时间总是不够。不过，他并没有中断向国内玩家推荐、宣传《最终幻想》。

导致他被捕的文章，也是关于《最终幻想》的。“我在拘留期间向日本警方解释了汉化组存在的客观要求和历史原因，希望他们能够更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也有这么多热爱游戏的人。”胡真庭称。日本的漫画和游戏过去很少主动发布中文版本，这样的市场空缺下，中国受众只能通过汉化组的渠道接触日本文化产品。

在一些受众看来，汉化组是互联网世界的文化破壁者。

抓捕行动结束的第二天，2月1日，中国驻日大使馆对在日中国公民发出领事提醒。提醒称，未获得原作者或版权方授权，擅自翻译、发布、传播作品，即使不以营利为目的，也可能违反日本“著作权法”；此外，利用网络等途径下载或上传盗版电子书籍、音像制品、游戏软件、图片资源等均属非法，请广大在日中国公民了解并遵守日本的相关法律，避免卷入法律纠纷。

“大使馆发出这样的呼吁，我想是前进了一大步，”山下英一对此评价，“由国家层面来引起注意，具有相当的遏止力。”

“这个年代，留给汉化组的灰色地带已经越来越少，”胡真庭称，“在版权普及的浪潮中，是时候再次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掂量可能面临的后果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胡真庭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