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监管洼地”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记者 徐庭芳 发自上海

南方周末实习生 吕品 郭恒

秦盛递过来一张新名片，抬头是某私募区块链项目投资负责人。他五年前进入币圈，买过矿机挖过矿，投资了不下十种虚拟货币。

半年前，他还经营着自己的投资公司，管理着一只小规模的ICO（Initial Coin Offering，意为首次货币发行）投资基金，但在亏了不少后，“上岸了”。

2017年9月，央行等多家部委联合发布《关于防范代币发行融资风险的公告》（以下简称《公告》）后，监管叫停了所有代币发行融资活动，国内各大交易所也接连停止人民币交易服务，直接导致一度火爆的ICO项目接连破发。

泡沫破灭后，秦盛转战日本东京，一边在海外寻找好的项目，一边寻找新的合作交易所。

日本早在2016年5月正式承认虚拟货币合法地位，此后逐渐成为全球最大的虚拟货币——比特币流通的“大本营”。根据日本金融厅的统计数据，截至2018年3月，比特币的日元交易量占到全球57.71%，位列全球第一。

在上海当律师的章佳明显感觉到这一变化，他最近接待了不少想要在海外进行合法ICO、开办交易所的客户，投资首选地都是日本。“监管友好是大部分客户选择日本的首要原因。”章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然而留给这些人的时间或许不多了，日本金融厅已在2018年2月宣布，将于6月出台新的监管措施，今后未经许可的业者会被禁止在日本营业。

“政策变化前你要跨过准入门槛，这就像是跟监管赛跑。”章佳形容。

虚拟货币应许之地

秦盛近日曾赴日为自己投资的项目“踩点”，他发现周围的面孔都相当熟悉，50%以上都是国内的投资人，“现在中国人在日本的区块链活动上，全程中文交流毫无压力”。

像秦盛这样的机构代表通常属于Pre-ICO环节的客户，他们获得的ICO价格一般只有公开发行的30%不到，如果拥有资源置换价格会更低，甚至是免费赠送。

一些项目公开进行ICO后，除去早期投资人认购，还会选择公开宣传来吸引潜在的投资人。由于大部分区块链项目仍属于创业初期，团队小、工作重心主要在项目内容建设，秦盛这样的老投资人有时会帮忙宣传、联系交易所发行。

“国内圈子其实很小，专业投资团队不多，项目基本上都是互相推荐，拿到的价格觉得合适，就会跟投。”秦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和通常股票的IPO流程类似，虚拟货币上线也需要经过交易所审核、上线、购买的程序。但在ICO被中国政府明令禁止后，任何虚拟货币的交易都不可能完成。这对秦盛这样的投资人而言无疑是重大打击，不仅自己投资的项目上不了线，即便上线了也有可能因为认购不足而破发。

这也是许多交易所急于出海的原因。

监管政策出台后，彼时国内最大的两个交易所OKCoin、火币网都宣布暂停中国业务，出走海外。火币网在新加坡、香港、韩国等地都设立了公司，OKCoin公告称自己已在世界多国获得数字资产交易的牌照。

然而最成功的要属“币安”，这家2017年7月份才成立、落地日本的交易所，仅上线半年就一跃成为全球交易量最大的数字货币交易平台。币安CEO赵长鹏和联合创始人何一，都曾在OKCoin任职。

秦盛回想，当时币安作为一个新晋平台知名度还比较低，在主流平台只能选择关门大吉的情况下，币安只是屏蔽了国内IP地址并且继续进行国际业务，不仅没有损失自己的客户，还在大型平台转移阵地的时候承接了大量这些平台的旧用户。

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币圈红人孙宇晨的波场项目上，2017年9月2日宣布完成ICO的波场项目，仅两天后就突遭监管，该团队随即宣布退还所有中国交易者认购的波场币。在转移至新加坡并在币安和日本交易所quoinex.com重新上线后，波场币价格一路飙升近百倍。

“这相当于一次洗牌机会。”秦盛形容，监管大棒一旦砸下，受影响最大的仍是那些大平台，小平台反而能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甚至有机会弯道超车。

监管风向转变

像日本这样对虚拟货币采取宽松监管的国家并不在少数，尤以一些小国为主。

2017年12月，爱沙尼亚发行了全国性的加密货币“estcoin”，试图成为全球ICO中心。随即白俄罗斯宣布虚拟货币和ICO合法。2018年2月，委内瑞拉发布了全球第一个法定数字货币“石油币”（Petro），试图拉动困顿的委内瑞拉经济。

相比之下，美国、中国、欧盟等金融业较为成熟的地区，对虚拟货币的监管就显得更为谨慎。而日本监管层对虚拟货币截然不同的态度，说明了日本自身经济动力的缺乏。

日本AiFC株式会社创始人兼CEO福泽荣治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从1990年代末经济泡沫后，日本经济发展基本处于一个停滞状态，错过了互联网的黄金时间段，“像中国的微信、支付宝发展得很快，日本的新闻也一直在提倡要学习，某些领域中国肯定远远超过日本。那么反过来日本也会考虑怎么去反超越。”AiFC是一家专注数字资产研究与投资的金融服务商。

一个更直接的动力来自于税收。

福泽荣治介绍，目前日本持牌经营的虚拟货币交易所共有17家，交易所申请需要通过金融厅的批准，同时虚拟货币的交易必须以法币（日币）兑换为主。换言之，理论上持牌交易所不能进行不同虚拟货币之间“币币”交易。

根据日本国税厅发布的《资金结算法》，政府将对所有个人交易虚拟货币收益收取个人所得税，只要虚拟货币与法币进行兑换就会进行结算，最高可达到55%。

此外，交易所的经营也可以增加政府在企业所得税方面的收入。章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交易所的收入主要来源于交易手续费和ICO发行的费用。手续费取决于用户数量和市场流动，而项目ICO发行的费用一般可以高达3000万—4000万人民币。“在日本开公司，前三年不盈利可以免缴税费。但交易所一旦产生盈利，就必须向日本政府缴纳企业所得税。”章佳说。

“日本政府的目的还是想要吸引投资过来，你带着ICO过来，肯定也是带着钱过来。”福泽荣治说。

但在2018年年初，日本最大的虚拟货币交易所之一Coincheck遭受黑客袭击，被盗走价值5.3亿美元的虚拟货币后，日本金融厅随即向11家交易所下达行政处分，交易所的监管压力骤然增加。

在日本发展壮大的币安更是被金融厅警告点名，要求其停止营业、修改资金支付结算流程，否则当局将会进行刑事审查。币安选择了离开，时至今日仍未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随着监管的收紧，日本金融厅已在2018年2月份发布政策，将在6月份前后判断交易所是否能顺利注册。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受该事件影响，日本目前已有7家交易所遭受处罚，2家交易所暂停业务，5家交易所自愿撤回注册申请，2家交易所退出日本市场。

“现在排队申请的就有200家，官方时限一到，与其被赶走，还不如主动撤离，做好充分准备后再回来。”福泽荣治分析。

下一站马耳他

被日本金融厅“驱逐”的币安最终决定落户马耳他，一个人口仅四十余万的地中海区域欧盟国家。

马耳他于2018年3月宣布要建立一个数字货币创新机构，负责认证并监管基于区块链的企业及其业务。马耳他总理Joseph Muscat在推特对币安的来到表示欢迎，称马耳他的目标是为全球一流金融公司打造最适宜的栖息地。

就在币安宣布转战马耳他不久后，徐明星旗下的OKEx（原OKCoin海外版）也跟随币安，宣布将业务拓展至马耳他。

币安CEO赵长鹏在自己的推特上透露，过去两周已有超过20个大型加密货币项目确认在马耳他设立办事处，或者进驻，或者投资。

秦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通常交易所更愿意选择经济发达的地区申请牌照，例如日本、韩国、欧洲大国等。这些地区法制健全、市场机制完善，交易所能够获得较大的潜在交易体量。

然而这些国家虽然承认交易所的合法地位，但申请难度比较大，且数量极少，所以，交易所如果发现自己持牌无望，会退而求其次选择一些小国。

而且一旦选择这些区域，意味着要接受较为严格的申请审批和事后监管。“比如韩国，经营范围申请并不难，关键是你要找到愿意合作的银行，帮你解决法币入金的问题。”秦盛表示。

法币入金，是指交易所帮助客户将法定货币存储到交易所账户，进行虚拟货币兑换。目前绝大部分的合法持牌交易所都是以当地的法定货币作为计价单位，交易也以法币和虚拟货币的兑换为主。

福泽荣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日本目前200家排队申请的交易所基本都能获得银行支持，但日本金融厅对交易所的上线币种数量进行限制，并对每一种提供交易的数字货币进行监测。

币安目前上线的虚拟货币币种数量达到130种，相比之下，日本最大的交易所Bitflyer的这一数字仅为7种。

“没有法币入金通道，拿交易所牌照的意义就不大。”秦盛说。

逃离与进入

离开的不仅是币安，还有币圈内那些风口浪尖的人物。

在美国硅谷，郭宇航刚完成一次行业深度游，他接连考察了十多个区块链项目，拜会了硅谷知名风投人、比特币支持者Tim Draper和已经淡出币圈的宝二爷。郭宇航是P2P平台点融网创始人，宝二爷是币圈知名人士，因一手建起全球最大的比特币矿场而闻名业内。

在他位于旧金山郊区深山中的20英亩豪宅里，宝二爷时不时要接待来自国内的参访团，带他们看自己种在后院的韭菜园。

郭宇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宝二爷买了两辆劳斯莱斯，并且用比特币标注车价，价值100个比特币的二手劳斯莱斯停在车库基本不开，他以此警醒自己别挥霍比特币，存起来。

宝二爷还向他爆料，几乎我们耳熟能详的绝大多数币圈大佬，都只是在近一年的行情中才解套翻身的，而并非是我们想象中的隐形富豪。

国内针对虚拟货币和区块链相关行业的“监管风暴”至今没有停息。风声鹤唳中，由于和ICO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早期币圈人士对悬在头上的监管利剑越发敏感。交易所Okcoin创始人徐明星就表示，“未来随时准备捐给国家”。

另外一些币圈明星，则选择以替地方政府基金操盘的方式跻身主流。

有中国比特币首富之称的李笑来就选择为地方政府基金操盘一只规模100亿的雄岸全球区块链创新基金。

雄岸基金是由杭州余杭区政府、未来科技城管委会与杭州暾澜投资管理有限公司共同出资设立。基金规模达100亿元人民币，其中30亿由政府出资，用于投资、引进优质区块链项目。

2018年4月22日，深圳市首个区块链创投基金宣布正式启动。该基金是首只深圳天使母基金战略投资的区块链专项基金，基金首期规模为5亿人民币，其中国家队深圳市天使投资引导资金出资40%。

正规军的进入，让郭宇航对这个行业更有信心。

在郭宇航看来，早期币圈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因为许多人来自传销圈、邮币卡行业，缺乏远见，“就像当年的P2P借贷。这时最需要一批扎扎实实的从业者，将区块链落地真正实现。”郭宇航称。

如今，郭宇航每个月都要来美国，去挖掘优秀的人才和项目。他的计划是，建立起新的生态，培养优秀的工程师去创造最有价值的核心部分，然后在中国的土壤里面培养出来。而不是像传统VC/PE那样满世界去找好的项目。

“炒币在国内已经没有市场了，你如果不具备出海能力的话，基本只能歇菜。但是如果你懂技术、懂应用、能够与监管有良好的沟通，在区块链上还是有很大机会。”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应受访者要求，秦盛、章佳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