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夹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地走着,走过那营前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地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喜欢羡慕得了不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地看枪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個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地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地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地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地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仍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作“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究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便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做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地来了,又嬉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地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地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地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冰心(1900-1999),福建长乐人。原名谢婉莹,1918年发表《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庄鸿的姊姊》等小说。1921年参加“文学研究会”,出版小说集《超人》、诗集《繁星》《春水》等。1923年在美国写成的散文结集为《寄小读者》。1926年回国,出版小说散文集《往事》《冬儿姑娘》及《冰心诗集》《冰心散文集》等。新中国成立后出版了《冰心文集》(五卷)、《冰心作品选》、《冰心选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