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权,职业作家,出版作品集《再笨一点多好啊》《伤已逝爱才开始》《遗憾再一次飘过》《疼那么短痛那么长》《留得住的浪漫》《谁在前世约了你》等十五部。作品常被设计成中考真题并入选中小学语文阅读辅助教材,有小说被翻译到国外。
后遗症
架吵得有点大,把不相干的人都牵扯进来了,这让刘米秀有点始料不及。
疤棍气愤愤地走后,刘米秀狠狠瞪一眼龙吴东:“你不是很能干吗,有本事去把人追回来。”
龙吴东的腿折了还没好利落,刚刚脱了轮椅,追人,那是痴心妄想。
再说了,龙吴东压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追哪门子人。
搁年轻那会,龙吴东就是两条腿瘫了,看见疤棍,也会用两只胳膊在地上匍匐前进着去追。
眼下,疤棍都不做混混好多年了,龙吴东也不当警察好几年了。
而且人家还是一片好心来着。
龙吴东就哼哼唧唧反击:“事不为你起,事不为你落,就是追,也轮该你追。”
刘米秀没了话。
两口子拌嘴,版本升级到情与法这个高度,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真的是“活久见”。
刘米秀去街匕买猪蹄,打算炖了给龙吴东吃。
龙吴东的腿脚已经可以试探着走几步了,小镇小,讲究大,吃了猪蹄腿脚会撒了欢地跑路。
刘米秀脑子在菜场上一撒欢,得,兜里的钱跑了路。
猪蹄还是带回来了,赊欠的,菜场人都认识刘米秀,怎么说龙吴东当了那么多年派出所所长,这点面子多少有。
刘米秀嘴碎,进门就嚷嚷起来,说:“可惜了,能买好几天的猪蹄吃呢。”
她兜里钱不多,三百元。
龙吴东压低嗓门:“你嚷嚷啥?”
刘米秀说:“怎么就不能嚷嚷了,能让偷鸡的人吃得嘴里流油,还不许丢鸡的人骂得嘴里流血?”
龙吴东脸红了,说:“你骂的哪是贼,你是骂警察不作为。”
龙吴东当所长那会,最怕有人骂贼,骂强盗,骂混混。
当警察,谁不希望管辖的地方治安良好,不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起码不能有欺男霸女偷摸打砸行为上演。
刘米秀说:“你把钱给我找回来,不光警察我不骂,贼我都不骂。”
龙吴东黑了脸:“找钱也不是这样的找法,你得走程序,去派出所报案,所里立案后,自然会有人去现场走访调查。”
“三百元,我好意思报案,浪费警力!”刘米秀是老警察家属,对所里那点事了如指掌。
“你没报案,怎么就断定所里不立案,”龙吴东的职业习惯上来了,“少在这对警察说长道短的。”
“我还就说长道短了,”刘米秀不屑,“警察老婆钱被偷了,蛮光彩是吧。”
疤棍就在那会进的门,他手里,恰好也拎着一个猪蹄。
“钱被偷了?”他眼睛看着刘米秀,刘米秀眼睛看着龙吴东。
龙吴东眼睛谁都不看,看地面,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疤棍金盆洗手时龙吴东曾夸过嘴,只要有他龙吴东在小镇一天,小偷就没安身立命的地方。
“打脸了不是?”
“多少钱,在哪丢的?”疤棍叉了腰,骂,“老子的地盘,谁他妈手贱!”
龙吴东瓮声瓮气说:“这事你不用操心,派出所一立案,马上就水落石出。”
“立案?多大的事!”疤棍一拍屁股,走了。
疤棍前脚走,后脚龙吴东和刘米秀干了起来。
“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真是,丢了东西不报案,你警察家属白当了。”
“我警察家属白当,我看是你警察白当了,人家没准就是专挑我这个警察家属下手的。”
“你去报案,让所里立案。”
“我才不去呢,三百元钱,人家会说我打着你的旗号给所里添麻烦。”
“什么叫给所里添麻烦,警察的職业就是保一方平安。你不报案,他不报案,所里不立案,姑息养奸,让小混混变成了大坏蛋。”
刘米秀不依了:“你的意思,坏蛋都是我纵容的?”
龙吴东话赶话顶上来:“不是你纵容的还有谁,疤棍够混账吧,可在我手里,他照样回头是岸了。”
疤棍就在这当儿回的头,他却没找到岸,连个可以下的台阶都没有,龙吴东的话一字不漏随风灌进耳朵。
三百元钱被他丢在地上:“龙吴东你啥意思,我帮你找回钱还混账了不成。”
龙吴东口气讪讪地:“疤棍你误会了,钱是找回来了,但程序不对。”
“结果对了就行啊!”
“不一样的,”龙吴东说,“疤棍你想想,安享晚年是每个人的最终愿望,但你总归跟别人有点区别。”
“啥区别,没吃没喝还是没人养?”
“有吃有喝有人养没错,可你有几个朋友?”龙吴东说,“你走的不是大路,朋友自然少。”
疤棍恼了:“我走独木桥咋了,不也安稳走到今天?”
“那是侥幸!”龙吴东板了脸,“钱找回来我感谢你,但案子必须立。”说完他摸出手机,拨通所里的电话。
疤棍勃然大怒:“人在江湖,我不会出卖朋友的。”
龙吴东摇摇头:“职责所在,我更不想出卖良心。”
刘米秀没辙了:“这对冤家,后遗症犯得都不轻。”
还是七步
从睡房到卫生间有七步,张凤芝抱着瘫子婆婆要走十四分钟。
从卫生间到睡房有七步,张凤芝抱着瘫子婆婆只要走七分钟。
加起来,一共二十一分钟,每天三次,总共不过一小时三分钟,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分之一呢。
张凤芝恨死了这二十四分之一,经常扎煞着双臂说:“谁来拿走这之一,哪怕一天,让我歇歇膀子歇歇脚。”听起来有些矫情,还有些不近情理,一天的二十四分之一就能歇下膀子歇下脚,好意思叫累喊苦?
张凤芝可是把苦和累挂在嘴边的。她累的是心,苦的是命。
关键是这个瘫子婆婆怎么伺候,自己都有名无分,张凤芝和陈祖德搬到一起过日子时,没拿结婚证。拿不拿不重要,张凤芝这么以为的,她跟邓策举有结婚证,还红彤彤的亮眼睛,结果邓策举照样不把钱往家里拿,养了外面的女人。
陈祖德这点好,挣多少拿回多少,全部交给张凤芝。
两人合计过,等钱攒到了六位数,就领养一个孩子。
张凤芝试探过陈祖德:“你不想要个自己的孩子?”
陈祖德当时正喝粥,喝得地动山摇的,他吸溜一下舌头说:“想要,也得你能生啊。”这是大实话,张凤芝生不出,陈祖德养不起,两人能凑一起过日子,有歪锅对瘪灶的意思。
缘于此,陈祖德的娘经常歪着头瘪着嘴对张凤芝喷唾沫星子,在没瘫痪前。
眼下,婆婆不吐唾沫星子了,张凤芝反而过得更憋屈,婆婆一天三次上卫生间,是形式大于内容,有时还能屙出点东西,有时什么也屙不出。没办法,张凤芝只能根据自己的排泄时问来安排婆婆,过了这个点,她手上还有一大堆的事要做。
婆婆没瘫痪时曾骂过她:“都一样吃一样喝,你咋不能跟我们一起屙。”
婆婆为给陈祖德尽快找到媳妇,节俭到全家人上卫生间都必须在同一时段,可以省冲厕所的水。
屎还没到屁股门就脱裤子,张凤芝由最先的不习惯到现在的成为自然,得感谢陈祖德。好端端的,怎么就没把婆婆这个美德铭记于心?每念及此,张凤芝就要在心里痛恨陈祖德,做儿子怎么可以那么不孝,说没就没了。
陈祖德在大街骑三轮拉货讨生活,偶尔也载客。那天他载了一个客人去车站,客人把一个啃了一半的鸡大腿遗忘在三轮车上,陈祖德觉得丢了可惜,就捡起来吹了吹,喂进自己嘴里。
他忘了自己拉肚子刚有点好转,结果这半个鸡大腿进去一搅合,得,肠胃就翻江倒海起来,捂着肚子的陈祖德急急慌慌往家里赶,大街上的公厕都收费,陈祖德是想省下五毛钱,结果横穿马路时追了一辆大卡车的尾,陈祖德也是不经撞,纸人一样飘起来,落到地上时,屎尿溅了满裤裆。
婆婆是在卫生间听到消息的,当时就屎尿失禁,再也没能站起来。
葬了陈祖德,张鳳芝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婆婆的眼神拴住了她的脚步。
张凤芝就是被陈祖德这样的眼神拴住的,陈祖德的眼神遗传了婆婆。
一日三次搬来搬去的,天长日久,搬出风言风语来。婆婆一个从不走动的老侄女出现了,趁着张凤芝不在家,捂着鼻子跟婆婆说话,对张凤芝的言行举止有取有舍,言下之意这女人没安好心呢。
婆婆瘫痪着身子,睡那一动不动,不说话,不睁眼,活死人一般。
张凤芝累狠了,也睡那一动不动,不说话,不睁眼,活死人一般。
老侄女急了,说:“姑你千万不要老糊涂了,不会生养的女人,心歹毒着呢。”
婆婆到底发了话:“你倒是会生养。”
“什么意思?”老侄女没明白。
“生重要,还是养重要?”婆婆歪着头瘪着嘴挤出这句话后,腹腔里猛地轰鸣一声,气喘如牛。
老侄女以为老姑不行了,吓得屁股一弹,溜之乎也。
张凤芝还没进睡房门,就闻见屎尿刺鼻的气味往外漫。
婆婆挟裹着被子滚在地上,正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卫生间爬,已经爬了三步。
老侄女为表孝心强行喂婆婆吃的香蕉坏了事。
剩下四步,张凤芝比走了一辈子还漫长,刚把婆婆扶到马桶坐稳,婆婆身子底下还没见响动呢,张凤芝胃里一阵痉挛,喉咙一堵,呕吐物喷涌而出。
张凤芝吐得泪花四溅,婆婆竟然乐呵呵的,冲着张凤芝孩子气地说:“真像啊,你们!”
“真像?我们?”张凤芝忍住呕吐,心想婆婆说什么疯话。
“是啊,祖德第一次看我屎尿糊了一身,跟你一模一样的神情。”
“第一次,屎尿一身?”张凤芝一怔。
“四十岁那年,我中过一次风的!”
张凤芝不说话了,她抱起婆婆,放到大木盆里,开始往里面注入温水。
清洗婆婆时,张凤芝想起结婚那天,陈祖德帮她搓背时,手不老实地摸着她平坦的肚皮说:“不能生孩子怕什么,我养你老!”
张凤芝清楚记得,当时陈祖德抱着泪流满面的张凤芝从卫生间到睡房,刚好用了七步。
好日子,干吗要走这么急?张凤芝想起陈祖德当年的猴急神态,苦笑,深吸一口气,抱起婆婆,稳稳当当往睡房走去。
还是七步。
不就是七步吗,张凤芝学着陈祖德的口吻对已经沉睡的婆婆说:“没孩子怕什么,我能抱你!”
福薄之人
护士拿来手术须知,张德祥怔了一下,看父亲。
父亲点头说:“签吧,该轮到你给我签这个名的。”
张德祥冷了脸:“那应该是在殡仪馆,不在这儿。”
父亲头点下去就抬不起来了,张德祥这话有点重,但他说的是实话。
护士再次把笔在纸上敲了一下。“心脏搭桥手术,成功率很高的!”张德祥耳边响起主任医师的话,老爷子的心脏不是非搭桥不可。
父亲却打定主意,要搭桥。
理由是,身体各个零件都生锈了,一旦影响到血管的畅通,或者心脏的跳动,人生路上的桥就成了天堑,他的一双手现在抓不住笔就是证明。
父亲经常夸嘴说自己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都多。父亲一辈子签过的名不在少数,张德祥却无缘得见,母亲病危通知书下达时,是张德祥签的字。
那时父母已经形同陌路,母亲宁死都不愿见父亲。张德祥签字时,手一直颤抖着,诊断书上的每一行字,都传递着死亡的气息,签完名,张德祥看见母亲冲自己笑了一下,跟着呼出一口长气。
那口长气,是母亲留给张德祥最后的一息温暖,他的脸就贴在母亲额前。
再以后,张德祥人生履历表上,母亲一栏成了空白,父亲一栏成了摆设,尽管后母待他不薄,父亲也着力讨好他。
外婆对父亲没有任何腹诽,最多有时抚摸着张德祥的脑袋说:“你妈那人,福薄呢。”
张德祥不知道啥叫福薄。他只知道父亲对自己来说聊胜于无。
偶尔有好吃的,父亲会骑着自行车摸黑送过来,不摸黑不行,外公家族的人见了,不是口水就是瓦砾招呼到头上。
摸黑来,自然摸黑走,夜,是不能过的,家里还有女人孩子等着。
张德祥第一次不得已去见弟弟,是小升初毕业考试,需要父亲签名。
父亲正抱着弟弟,看见张德祥,赶紧放下弟弟,给张德祥拿好吃的。所谓的好吃的,不外乎是弟弟的点心,弟弟不干了,闹,后母觉得不好看,上前,手高高舉起,巴掌却落不下来,倒是有眼泪,刷刷落下来。
最终还是落了下来,啪,一声响。
弟弟的脸突然就变了颜色,两眼翻白,嘴唇发乌,牙巴骨咬得咯咯作响,有白色的唾沫从嘴巴里冒出来,父亲赶紧丢了点心,伸出指头去掐弟弟人中。张德祥从没见过这种场面,以为自己把弟弟惹得气死过去,这罪名可大了,他吓得落荒而逃,名自然没签成。
做了医生,他才知道,弟弟那是癫痫。父亲身上杂七杂八的病多,没发现有癫痫啊。
“后母那遗传的!”父亲蠕动嘴巴,轻声说,“你弟弟,日后你多照看一点,他福薄,爹妈都指望不上。”
张德祥冷笑:“我福不薄,指望上谁了?”
却是在心里,他是医生,撇开医者父母心,他不想让父亲无地自容。
笔,后母拿起来了,名没签成!
那手跟当年打弟弟一样,手高高举起,却落不下来,倒是有眼泪,刷刷落下来。最终,啪,一声响,笔断了。
后母的脸突然就变了颜色,两眼翻白,嘴唇发乌,牙巴骨咬得咯咯作响,有白色的唾沫从嘴巴里冒出来,护士赶紧丢了手术须知,伸出指头去掐后母人中。张德祥这次没吓跑,他见怪不怪了。
倒是父亲,眼睛闭上,哀叹说:“都是福薄之人啊。”
后母的事,张德祥是从外婆嘴里知道了大概。
父亲骑着自行车下乡,见前面走着一个姑娘,大热的天,姑娘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倒地上了,嘴里吐着白沫,牙关紧咬,父亲赶紧伸出指头使劲撬姑娘嘴巴,然后做人工呼吸。
姑娘醒来,要死要活要跟他。那年月,姑娘的思想守旧得很。
父亲虚以委蛇的当儿,有风言风语传到母亲耳朵,母亲是刚烈之人,啥也没说,换了门窗换了锁。父亲有家不能归,有亲不能认了。
签名签出这么档子事,父亲忙着照顾后娘,手术自然搁了浅。
弟弟是在张德祥下班时找来的,弟弟癫痫发作频率很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进门那当儿,弟弟是清醒的,弟弟说:“我替爸爸签名,行不?”
“你来签名?签谁的名?”
“爸爸的啊!你看,我能写得跟爸爸一模一样。”
张德祥见过父亲签名,龙飞凤舞,他不信傻乎乎的弟弟能写出父亲的风范。
弟弟抓起一支笔来,低下头,咬着牙,一笔一画写起来。
居然,可以乱真。
“你怎么会这个?”张德祥很奇怪。
弟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本子:“你读书那会,爸爸每个星期都练字,说要给你的家庭作业签名。后来爸爸手抓不住笔,就要我学他的字,说哪天你需要签名时我可以替他。”
当年,老师确实要求每星期家庭作业家长必须签名。
那次落荒而逃后张德祥一直以为父亲眼里只有弟弟,签名自然不了了之。
都是福薄之人啊!张德祥眼里一下子有泪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