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廷伟
戴望舒在他的《小病》一诗中曾经写到:从竹帘里漏进的泥土的香,在浅青的风里几乎凝住了;小病的人嘴里感到了莴苣的脆嫩,于是飞起了家乡小园的向往。有人质疑想家的感觉,其实就是眷恋、思念之意,为何称之为“乡愁”而不是“乡恋”呢?我以为,真正的“乡愁”,即是“相思成疾”,即是“乡思之病”。诗人诗中所说的这种“小病”,实际上就是一种名副其实、地地道道的“乡愁”;并且至少目前是一种望得见的山水,记得住的乡愁。
从中央电视台的《舌尖上的中国》,再到我们家乡地方电视台的《家乡的味道》,一档档美食节目,诱惑着游子思乡的念头,勾连起他们念故的味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称之为非常文雅的“乡愁”也好,说得上朴素至极的“想家”也罢,所有这些,几乎都是从家乡风味小吃说开去,无论是汪曾祺先生笔下的高邮双黄鸭蛋,抑或是贾平凹先生书中的陕西羊肉泡馍,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用珍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美食”“美味”,来抒发对于家乡、对于亲人的无限眷恋之情。所以,《舌尖上的中国》将我们的美食文化总结成一句话:行走一生的脚步,起点终点,归根到底是家所在的地方,这是中国人秉承千年的信仰,朴素但有力量。无论他们的脚步怎样匆忙,不管聚散和悲欢来得多么不由自主,总有一种味道,每天三次,在舌尖上提醒着我们,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
因此,人们那些尘封已久的早年记忆、往日情怀,瞬间被他们的美文佳作亲切地唤醒了,他们让美好的乡愁故事在作品的字里行间淙淙欢唱,一路流淌,陈说着当年的风土人情,诉说着当年的童年故事。品味家乡的美食美味,感之、念之的是深厚的故土之情。让那些怀念过往或寻梦乡愁的人,不忘初心,懂得感恩,或许立马有了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随即也有了一种穿越时光隧道的讶异。人们侍弄篱笆小院,走进农人屋舍,穿过林荫小路,涉过清澈小河,感受到的是源自于心底的一份平淡与自然。如果说,那种浸染着我们儿时梦里哭笑以求的东西,或许就是一种叫做乡愁的东西,我们要寻找什么,这就是我们所要的村庄的灵性和魂魄,包括味蕾上的记忆。我们在故里乡下体验的、发现和获得的,就是我们曾经忘记、又始终未曾走远的那份鲜活。
我的童年时代,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度过的。那时候,人们在物质上是非常贫穷的,可在精神上又是极其富有的。周末或者假期的时间里,孩子们没有无穷无尽的作业,可以拿出大把的时间割草、积肥、放猪、喂猪、拾柴,既能月光下捉迷藏、抵拐,也能盛夏时下湾崖、捕蝉;再更淘气一些的孩子们,就去戳马蜂窝……孩子们懵懵懂懂,在大自然中认知各种花草、植物、小动物,而在秋天,用竹筢子搂柴草,用针线串杨树叶,便是孩子经常要干的事情了。那些黄、绿相间的杨树叶,该承载着孩子们五彩的童年梦想吧!现在条件好多了,母亲不习惯用煤块做饭,她的儿女们,一如既往地喜欢那些用柴草树枝熬制出来的小米粥、南瓜汤,蒸出来的大馒头、花卷、菜包子,做出来的酥锅,炸出来的年货。每次回乡下老家的路上,时常碰上母亲和婶子大娘们,用三轮车往家拉果农丢弃在公路沟里的果木枝条。每次劝母亲时,她都答应不再捡拾,过后一切照旧如初。
后来,我看到了画家半树先生在自己的一幅画作上题曰:今天,城市上空的云彩特别好看,像大朵柔软的棉花,像发好的白面,真想光了屁股,躺在里面。此言不虚。那时的天,很蓝;云,很白;路,很窄;水,却清澈到底。一切的一切,都是原汁原味的,没有添加任何的化学成分。时隔四十多年了,至今还是令我怀恋不已。等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之时,远方的山峦特别的明晰,山路蜿蜒曲折,就连沟沟壑壑也是如此的夺人眼目,即使远山上的树木,都在晃动着我的眼睛。现在想来,更具诗意的,则是村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了,那一缕一缕的炊烟,绵软、甜香、温馨、悠长,袅袅而上,弯弯曲曲,柴草和着树叶的香气,糅合着暄软的暮色与地气,布满了村子上空。暮归的老牛,踢踏着稳健的步子;担水回来的女人,肩上的扁担跳动着欢快的音符;倦归的麻雀、燕子在枝头上蹦来跳去;母亲们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了……
这个时候,吃饭时间是非常充裕的。即使在“地瓜干子当主粮,鸡腚眼子是银行”的年代,母亲也能将普通的农家饭食调剂得色、香、味俱全,她用有些发乌的地瓜面,先加水和面,然后用一种铁制的“擦床子”擦成面条,在铁锅里煮熟,捞出来装在放有鲜凉水的面盆中“拔”一下,盛在碗中,浇上用蒜泥和胡萝卜咸菜丁拌匀了的“浇头”,一顿美味大餐,只需几大口,就能扒拉到饥肠辘辘的肚子里。除了腌制有水萝卜、胡萝卜、蔓菁、地瓜、萝卜缨子、茴香芥子、白菜帮子、西瓜纽子、黄瓜巴子等等的一大缸咸菜之外,母亲的一双巧手还能做馒头酱、豆腐酱、豆豉咸菜、豆瓣酱、炒盐粒,吃饭时喝的东西,无非就是仅有几个米粒的汤水,仅有几滴油星的菠菜汤、萝卜汤,还有粗拉拉的棒子面黏粥、菇渣等。那时最好的面食,该是葱花油饼了,父亲到外地挖河,母亲用肥肉在铁锅中弄出油来,擀成油饼托人捎去,只有父亲最有资格享用。是母亲将贫瘠的农家生活调剂得有滋有味,令人回味。
晚饭时间,也是父母教育我们怎样做个好人的时间。他们都是土里刨食的普通农民,虽然讲不出多么高深的道理,可他们也是非常渴望着孩子们能够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可毕竟现实又是残酷的,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父亲,便沉浸在“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满足中。老人健康,孩子听话,就是他们最大的愿望。父亲慈善,母亲勤劳,他们修理了地球一辈子,没有讲出《365夜故事》那般的精彩故事,却始终在用自己的言行举止深刻地影响着我们姐弟几个:平常素日中,我们一直恪守着做人的原则和底线,工作上从不偷奸耍滑,交往中从不坑蒙拐骗。汪曾祺先生在他的散文作品《谈吃》中说过:“这世界万物,道理万千,其实也不过是一碗人间烟火。”普普通通的农家饭,就在父母双亲的谆谆教诲中,我们吃得甜香,吃得高兴,吃得爽快。这些接着地气,吐纳着烟火气,散发着草木清香的粗茶淡饭,让我们身心健康,幸福生活,快乐成长。
父亲曾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至今还令我记忆犹新:章丘的旧军孟家,就是东方商人孟雒川家,有人讨饭讨到他的家门口,他家的公子哥出来了,看到讨饭的人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便赶他们走。这公子哥问他家的长工说:“他们为什么要讨饭呢?”长工告诉他:“他们饿得慌。”公子哥又问他:“饿得慌是什么?”养尊处优的环境,锦衣玉食的生活,让这公子哥变得和“何不食肉糜”的那位昏君晋惠帝一样,根本不知老百姓疾苦和民间生活。那时,孟雒川家境富裕,地界宽阔,这长工就决定用实例教育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哥一下。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牵出马来,套上马车,说要拉着公子哥去看看孟家西边的地界。这生性贪玩的公子哥,兴高采烈地跳上马车,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响,他们就出发了。一路走,这长工一路逗他玩,到了临近中午,还没有走到边。公子哥告诉长工说,自己有种觉得说不出来的难受,简直有些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了。这时,长工便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饼子,递给公子哥说,快吃吧。他几口吃掉之后,说自己感觉舒服多了。长工便接着问他:“知道什么叫饿得慌吗?”公子哥摇摇头,长工就告诉他说:“这就是饿得慌。”从此,公子哥再看到有人讨饭上门时,就赶紧给人家送吃送喝。
母亲喜欢看戏,吕剧、周姑子戏、京剧、黄梅戏、豫剧、评剧、河北梆子等戏种,她都非常喜欢看,俗话常说,说书唱戏教化人。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爹”,她总是喜欢拿戏中的陈世美说事,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和“因果报应”,以及“生死相续,人生轮回”之类的故事,让我们在每日享用粗茶淡饭的这个过程中,懂得了什么是真善美,什么是假恶丑。在戏曲《铡美案》里面,黑脸老包力劝陈世美时曾经说道:论吃还是那家常饭,论穿还是那粗布衣,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结发妻。在我难忘的童年记忆中,母亲就用这些浅显的故事教育我们,那时物质上固然贫穷了一些,但我们就是因为吃着家常饭,穿着粗布衣,才从小到大,心理健康,身体倍儿棒,牙口还好,吃嘛嘛香,从不挑肥拣瘦。“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所有的一切都得益于母亲那句“家常饭,粗布衣最养人”的亲切教诲。
由于父母一直住在乡下的老家中,宽大的庭院中种上了各式蔬菜,鸢尾花、金针菜、绣球花、夜来香、锦葵花等轮番开放,就连令人生厌的仙人掌,也开出了许许多多金黄色的花朵,花朵鲜艳,点缀着生机勃勃的农家院落,瓜果菜蔬,夏秋相续。每逢我们姐弟要回老家,都会提前打一个电话,母亲多年来根本无需炒菜,都是早早地切好新鲜菜和肉,等我们大大小小赶回家,再用铁锅炖上一大锅既热乎乎、又香喷喷,味道鲜美的冬瓜粉皮猪肉汤、粉条蘑菇鸡肉汤,抑或是茄子猪肉汤、粉皮白菜汤、豆腐杂烩汤。为了调剂我们姐弟几个的胃口,母亲总是换着花样给我们做汤菜。那口用了四十多年的铁锅用“大锅炖”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养育着我们,那些果枝柴草中散发出来的特殊气息,特别浓厚、绵软、恬淡、温馨、柔润,连柴草燃尽剩余的草木灰,也是伺弄花草的上等钾肥,汤菜的那种香气,丝丝缕缕,直引得我们胃口大开,食欲大增。由此,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小时候那些关于吃的美好记忆:某家有病人,炖笨鸡肉(那时,还没有所谓蛋鸡、肉食鸡的概念)的香气串满了狭长的胡同,可谓是一家炖鸡四邻香了。春天喂上一只小猪仔,等到年根底下杀猪时,孩子们便欢天喜地,东奔西走地向朋友们传递这个好消息了……
我已经在县城工作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几乎每个周末,都要赶回乡下老家看望父母。我吃过农家婚宴上的套餐“几碟子几大碗”“几荤几素”,我吃过乡邻发小所送的农家馒头和农家特产,倒不是我喜欢贪什么便宜,稀罕人家什么东西,我就是喜欢到老家乡下接接地气,再享用免费的烟火气。母亲做的大锅汤,邻家大哥种植的瓜果李桃,农村大厨在“流动厨房”中做的农家宴席,一次次让我唇齿留香,念念不忘。母亲在老家的饭桌上就告诉过我,戏曲中的那些封建官员,年老以后都要退出官场,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早就有民间谚语说过,兔子满山跑,早晚回老窝。前几年的家里老人,都会给工作在外的孩子们盖一套房子,留一套院子,伺候着孩子们将来能“告老还乡”。可事实上,这些跳出农门、离开家乡,又成了“气候”的孩子们,有几个还喜欢吃家常饭,穿粗布衣?那些高官得坐的农家孩子,有的将“升官、发财、死老婆”当成人生“三喜”,只有等到最后他们东窗事发、锒铛入狱的时候,才能想起流传已久的一句老话:“家常饭果腹,粗布衣暖身,结发妻相濡以沫。得齐三者,大造化也。”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明代明神宗的时候,济南有个知府名字叫做徐榜,他为官两袖清风,囊箧萧然,廉洁本色一直延续到退休回家。他从养生的角度,运用实际生活中的典型事例,向人们分析了常食粗茶淡饭,平时俭朴敛心才有益于人们身心健康的“四益”。即俭有四益:凡人贪淫之过,未有不生于奢侈者,俭则不贪不淫,可以养德,一益也;人之受用,自有剂量,自啬淡泊,有长久之理,可以养寿,二益也;醉浓饱鲜,昏人神智,若蔬食菜羹,则肠胃清虚,无滓无秽,可以养神,三益也;奢则妄取苟求,志气卑辱,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己无愧,可以养气,四益也。粗茶淡饭,本色做人,节操清俊,恭俭自守,我一直认为喜欢吃小米饭、喝南瓜汤的人,他肯定也是一个心态恬澹、气定安然的人。
我的父亲当过多年的大队干部,上了年纪以后,主动要求退了下来,他不适应高楼大厦的城市生活,便一直坚持和我的母亲侍弄院落,栽花种菜。前段时间,我读过一首“闲畦无所植,瓜豆种其间。晨起施清水,午间理荒蔓。杂木支以架,瓜秧顺其攀。豆苗清熠熠,晨露舞其尖。花叶各灼灼,生长循其然。食得自力果,顿顿皆美餐。煌煌不记岁,安然享晚年”的小诗,仿佛就是为我的父亲量身定做。人上了岁数,容易感怀忆旧,其它的景象尽可忘掉,唯有家乡的炊烟,在夕阳中的晚风里袅袅升腾,摇曳生姿的场景,在我的脑海中永不老去。往事如烟,岁月如歌,“井边老树几枯荣,依旧枝头鸟雀鸣。犹记儿时汤饭热,斜阳巷口一声声”。一声声唤儿归来的音调,一阵阵散发着草木清香的饭食,历久弥新,印痕深刻。我们是否可以说,每个人的味蕾都有喜爱和熟悉的味道,不管身在何方,最让我们牵念的就是家的味道,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长情,这些味道承载了我们最初的幸福记忆。
季羡林先生在他的散文《月是故乡明》中写到,“思乡之病,说不上是苦是乐。其中有追忆,有惆怅,有留恋,有惋惜。时光流逝,时不再来,在微苦中实有甜美在。”随着乡村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和演变,渐已失去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田园牧歌将成为我们的梦中花、水中月。我们真的应该常回家看看,常回乡下的老家看看,家常饭,是娘亲的味道,老家的味道;粗布衣,是娘亲的温暖,老家的温暖。有句话,就说给我们每一个人听: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去;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双亲在,家就在;双亲不在,家乡变故乡。娘亲在,味道在;娘亲不在,只有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