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地处天府之国川西坝子的王家和肖家最近又热闹起来,起因是王家公子喜欢上了肖家千金,而世人都知道两家素不往来,虽不至有大仇,但怨气至少结了两代。
本来以为,地处乡旮旯的两家人今生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怎料儿女情缘偏偏又把两家扯到一堆。
说到王、肖两家的矛盾,还要从一个很古老的职业说起——行户,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经纪人。
过去贸易不像今天这么方便,粮食、布匹、茶叶、丝绸、牲畜、油料、烟酒等大都通过行户进行交易。但在时代的变迁中,很多行业已经看不见行户的踪迹,唯有牛市还保留着这一古老的交易方式。
牛市做买卖都通过行户,是因为这行户都掌握着一种特殊的技能,那就是估牛。
所謂估牛,就是一头牛除去皮毛和下水的重量,不是用秤,而是凭目测,根据经验测算出牛的毛重和出肉率。
估牛是行户的基本功,误差在百分之五已经不易,小于百分之一,则是绝大多数行户一辈子难以企及的高度。
且说王家和肖家两家附近有个很有名的牛市叫兴隆场,大大小小的贸易和充斥其间的行户促成了附近生意的繁荣,而王家和肖家从上辈开始,就是兴隆场最受敬重的行户。
卖石灰看不得卖灰面的,做的是同一门营生,难免会有一点龃龉。
王家掌舵人王世渊的父亲王老爷子,比肖家掌舵人肖有贵的父亲肖老爷子大两岁,出道也要早两年。当肖老爷子在行户中还说不起话的时候,整个兴隆场就是王老爷子一言九鼎。
那一日,王老爷子又去给一档生意当中间人。一农户牵来一头体格健壮的黄牛,一边抹泪一边说,若不是家里人生病急需换钱,断不肯把这头牛拉来卖了。
旁边的牛贩子兴奋得两眼发绿,还不时把一双三角眼瞟向王老爷子。
王老爷子心中有数,他目测了一下牛的体格,又用手摸了摸牛的肚腹和脊梁上的燕子骨,心里已有了数。
他把手伸到养殖户的袖笼子里,五根指头在对方手腕上聚拢一捏,这叫挠,意思是这头牛六百元成交。如果养殖户点头,他会再把手伸进牛贩子的袖笼子里,同样先挠一下,再用五根指头一捏同时划三下,这叫丂,喻示这头牛那边买成六百这边八百元可卖出,牛贩子就会明白,这头牛牵到别的市场至少可赚二百元差价。这桩生意如果促成,王老爷子可在养殖户那儿抽成十五元,而牛贩子会给出差价的百分之三十,这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拐、挠、条、丂、搔,对应的数分别是五、六、七、八、九,这是黑话。行户在买卖双方采用“黑话”促成交易,本来是不想给旁人饶舌的机会,但这一天,偏偏有个年轻人在旁边看不过去,他就是肖老爷子。
肖老爷子说,这头牛依目测至少一千九百五十斤,杀了少说可卖七百元。养殖户一听,当然不肯成交,牛贩子也一脸懊恼。
当然,最起火的是王老爷子,活生生被戳脱这桩生意,心头当然不甘,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扫了他的面子。
王老爷子就发难,振振有词地质问:“我在兴隆场摸爬滚打了多年,做行户促成的交易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头牛,即使大伙儿信任我,我也不敢把事情说死,敢情你就拿捏得那么准,这头牛可卖七百元,而不是六百元或六百五十元,奇了怪了。”
旁边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都奇怪谁敢挑战王老爷子的权威。
肖老爷子却不怯,胸有成竹地指着那头牛说:“牛的出肉率不出其体重的二至四成,这头牛毛色、体格非同一般,肚腹紧实说明经常下地耕种,加之主人家实诚待人,买卖之前没随意灌水和喂食,所以出肉率不会少于三成。如果王老爷子今天不是看走了眼,我愿意斗胆一赌,杀牛过秤,如果净肉在七百元之下,我甘愿认输受罚,差多少添多少。”
看热闹的人阵阵起哄,希望王老爷子赌一把,但王老爷子心下却着实紧了起来。
曾经,王老爷子也算秉持公正,不贪浮财,却终究抵挡不住利诱,慢慢依着威望,在交易时耍起了手腕,通过故意拉开差价,来寻求私利的最大化。现在突然被人点破,虽表情佯作镇定,但内心已料定此局必输。
王老爷子的迟疑当然被肖老爷子看透,考虑到和气生财,肖老爷子主动拱了拱手说:“当然,我也只是嘴上说说,真要赌起来未必能赢,只要添两个买牛钱,这桩生意也是不冤。”
肖老爷子以为王老爷子会就坡下驴化解尴尬,不料却在王老爷子心中从此埋下隔阂,此后二人赌牛又有过几次,不分伯仲,但两个资深行户之间的心结却从此悄然结下,最后成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对手。
到了九十年代,已经长大成人的王世渊和肖有贵又各自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干起了行户的老本行。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两人也没必要再分高低,却不料又一件事把两人扯到了一起。
兴隆场附近有个出了名的混混叫黑三,特别喜欢偷鸡摸狗,有一天不知从哪儿偷来一头牛,牵到市场想找个好买家。他先找到肖有贵,许诺给点好处,言下之意在交易时把牛价高估三成。肖有贵也不答话,却在交易时估得比黑三预想的还少了三成,这一下黑三不依了,横竖又请来王世渊评理。王世渊何等聪明,他看一眼那头牛就看出了猫腻,想到父辈结下的“梁子”,便不无挖苦地说:“这头牛称不上健壮,但少说也有千余斤,出三千元钱只会少不会多!”
肖有贵先前给出的牛价比三千元少三成,也就是两千四百元,从高三成变成低三成,一来一去就是上千元的差价。众人看着王世渊说得如此在理,都以为肖有贵会认输,却不料肖有贵横眉一竖,怒喝一声:“那就杀牛称重,今天这一赌我认了,差价由我来补!”
不用说,这次肖有贵输了,在众人半是不解半是调笑的目光中补上了差不多六百元差价,喜得黑三当着众人的面奚落肖有贵缺心眼,还要请王世渊坐上席喝酒,但被王世渊拂袖拒绝了。
那天肖有贵落寞远去的背影,预示着王、肖两家这心结还要一直结下去。
转眼又过去十七八年,王、肖两家的后代又出落成人。王家之子王子鸣与肖家之女肖雪从小学同桌,一直到高中毕业情窦初开,后来大学毕业留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最后捅破窗户纸谈起了恋爱。但二人都知道,从上两辈积下来的怨气积重难消,也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最大障碍。但儿女的姻缘如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总不是一件称心如意的好事。
二人思来想去,终于有一天,王子鸣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再赌一次牛,由他先和父亲赌,赢了再和肖有贵赌。都赢了,双方家长就要同意他们的婚事。
肖雪一听就揪心,王子鸣对估牛之术,充其量只知其皮毛。
用赌牛来赌姻缘,赌注未免下得太大了。但王子鸣却拿定了主意,回去和肖雪把赌牛一事告知各自父亲,自然引来王世渊和肖有贵的极大震惊。两人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女竟会冲破积怨私下交好,这当然是万万不可的,但二人转念一想,反正王子鸣也赢不了,又释然了。
这一天,在茶馆喝茶的王世渊和肖有贵这对冤家不期碰面了,两人都心照不宣斜视着对方,那意思仿佛就是说,从冤家做亲家没门,靠赌牛来赢姻缘,那小子没任何胜算的机会。但王世渊和肖有贵又觉得,现在不比从前了,一头健壮的牛少说值个几千上万,如果用两场没有任何胜算的赌牛来赌姻缘实在是浪费。
最后二人黑着脸达成协议,只赌一场,姑且结成临时同盟,拆散王子鸣和肖雪这对小冤家。
两家算好了日子,在兴隆场摆开架势。
听说赌牛换姻缘,远近乡邻一起奔来看热闹。等到王世渊和肖有贵出场时,二人傻眼了,除了黑压压的百姓,居然还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另有一些来宾坐在台前,一问才知道都是王子鸣请来的。
只听主持人说起了开场白,大意是行户这门手艺流传了几百年,是一个时代特有的烙印,但随着时代进步,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行户这门手艺已很鲜见。今天,有幸请来了十里八乡公认的行户王世渊和肖有贵两位师傅,今天就见识一番二人估牛的精妙之术。
说话间,一头壮硕的大水牛被拴在了木桩上,赌牛开始。首先上场的是王子鸣,他煞有介事看了看摸了摸,直接报出此牛重两千斤,出肉八百五十斤。
轮到王世渊和肖有贵出场,两人到了水牛前,一摸皮毛二扪肚腹三捏燕子骨,再根据水牛比黄牛含水量略高,估出这头两千斤的水牛的出肉率,答案写好后交给主持人,静等杀牛过秤宣布出来。
两个时辰后,答案即将宣布,肖有贵率先坐不住了,扭头对王世渊说:“世兄,按理这答案一掀开,侄子必输无疑,但想来总不是滋味。当年家父未顾及叔父颜面,当面揭穿估牛有诈,至此影响两家几十年不来往,至今仍有愧疚。”
听这么一说,王世渊也急忙表态:“说来惭愧,十多年前你把黑三偷来的牛少估了六百元,并不是你眼拙,而是你看不惯他那样的混混。明知这样,我却和你赌了一场,面子上我是赢了,道义上却输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想向你赔个不是,无奈就是放不下架子,真是枉为受人尊敬的行户了。”
当下二人互相检讨,不禁生出诸多感慨。
旁边的王子鸣听得真切,赶紧上前笑着说:“爸爸、伯父,看见你们今日和好,这才是我们做子女多年的期盼。其实今天,我和你们赌牛是其次,最要紧的还是想把你们这门手艺,通过更多渠道传播开来。作为一种即将消失的民俗文化,行户已经退出了只为谋生的历史舞台,但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应值得记载。在一定程度上,你们就是民俗文化的传承者。”
王世渊和肖有贵一听恍然大悟,原来王子鸣本意不在赌,而在于發扬光大,是想做件大好事。但两人也纳闷,几乎同时问:“你就不怕今天赌输了,把女朋友赌没了?”
王子鸣深情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肖雪说:“想过,不过,既然是赌,就不能有退路。再说天下父母,面对儿女的幸福,有几个不愿意成全的,事实证明,我赌赢了!”
“且慢!”王子鸣话音刚落,主持人用富于穿透力的声音打断了他。
只听主持人大声说:“下面我宣布,刚刚过完秤的净牛肉重量是八百三十斤,而王世渊和肖有贵两位师傅估测后留在纸条上的答案都是八百二十五斤,误差率低于百分之一,所以今天赌牛的最后赢家是……”
“是王子鸣!”这一声清脆的声音来自肖雪,只见她羞涩而又大方地跑到台中央,对着台下所有父老乡亲和摄像机表白:“我肖雪,愿意嫁给王子鸣,大伙说,他是不是真正的赢家!”
在众人祝福般的掌声中,王世渊和肖有贵,这对横跨三代人的“冤家”,两双大手终于紧紧握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