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鸿
泥土又高又远。我站在它的斜坡上
听泥土从我皮肤渗出
它是怎样 进入我的内部?
十一月的天空
在一棵白桦树上显得过于沉重
一只低飞的鸟 在无边无际的平原上
隐去
泥土追赶着它。在地面 在空中
无数种飞翔的灰尘
所有的村庄 都保持无法揣测的深度
石头距离风化 也不过千余年时间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
认识到一切都是泥土
但婴儿的哭声 仍在耕种过的麦田里产生
河水从陶罐中晃出来
使龟裂的脸上露出微笑
多么甜蜜!泥土……又高又远
一只土拨鼠 碰碰我的脚
那么突然
宛如一道光 照亮了泥土上
所有意味深长的裂痕
到处可见的乌鸦,比这个夜晚
要稍白一些
这就是我们不可多得的
幸福,从它们的翅膀
倾泻而下
阴郁的声音。月光在水面
和天空之间跳跃
乌鸦也是如此,但它是最终的
极限的颜色,活着并非抒情
水,不能将一切洗去
我无意探看它简陋的巢穴
那儿,风一直吹过去
到达我儿时的恐惧
现在它被时间夺走,我回头看见
恐惧与幸福同义
人接近乌鸦一直有个限度
才逾越
乌鸦已经飞走
灰尘。久已搁置的编钟
声音的梦谁也不能将它变黑
我看见青铜之韵
在死去的流水和杏花之上
涌出楼头落日,黑夜和天空
反复穿透我,不灭的灰烬
来自废墟的奔马
从编钟的等待中被取出
发出几乎是我的叫声
但那击动编钟的是谁的手?
人们已经倦于
在空气中飞翔
不必登高。在高处守望的
风已去,再也没有
类似编钟的事物可以埋葬
辉煌的沉寂,旧日的青铜之梦
冲向悬崖
在那里获得
猛坠虚空的平衡
蝴蝶是这个下午的一半
另一半,我想起了落叶的叫喊
而花在开,花开的声音压倒了
落叶的幻象,以及
蝴蝶在我梦中
正在消失的飞翔
离开自己的躯体
怒放成一朵花,一生仅有一次
那蝴蝶,它的梦比我更深
但比秋天浅
蝴蝶,幸福得近似一种虚假
新娘样的蝴蝶
将远嫁何方?
蝴蝶与这个下午无关
我其实从未看见过蝴蝶
我只看见抽象的下午
它在花上俯身向下
忘川流淌
秋天停止了,陌生的乌云飞来
在低地,漾漾的小雨
失去了雷鸣和闪电,变得丑陋
刚翻耕过的土地,已播种下
出苗后才能被人认识的种子
几个农民在用石块垒院墙
石块的黑色在雨水中抖动
像是活过来了
石头总是比人
更快更直接地
被最小的雨打湿
那几个农民一直沉默地干活
动作默契、协调
仿佛本来就是泥水匠
但他们不用泥,只用石头
大块的垒在下面越往上越小
那是原则
他们为什么不说话?他们
会这样一直劳作到
很晚的时候
直到坍塌了一年的院墙
带着完整的投影,进入
停止下来的夜晚
和夜晚的灯火?
而我已提前看到天色暗下来了
无限的寂寞中
我闻到了人间的气息
黑暗不断被雨水冲进下水道
那儿,比夜更黑的
某种东西在无人之境横冲直撞
喧哗之声透出地面
压倒了雨声,仿佛那儿是
另一个宇宙,挤满了
腥臭的非人的生命
那儿我从未去过,有些东西
看见不如从未看见
但我知道它的存在
并且近在咫尺,与我所看见的
共享同一个时代,在
不同的空間,没有太阳
也没有星月
取消光的永恒黑暗里
没有人会喜欢它。问题在于
它是人间的一个组成部分
并且它正是由人建造
它的气息正是人隐藏起来的气息——
这气息从无变化,更无进化
就像夜,总是像它自身那样
无穷无尽,那样黑
那样不可赞美地接近起源
没有道德,没有理性
风从山坳里吹来
吹动一溪流水和石头
这多么像最早的记忆,又像
一念之差
风便已停息,水还在流
几乎空空的村庄,那些
我不认识的人都已经走远
只有野草和树
看不出这是缺点
欢快地长着:风景
藏起了荒凉,人间
藏起了地狱
这些水里的石头,来自远山
被发配到这儿
在水里越来越洁净
——它们真的犯下过
一念之差的罪行?
有没有如来,人间
都是一个巨大的手掌
众生平等
月圆之夜。刚刚下过雪
大地现在是月光和雪的废墟
独一无二的废墟:洁净,安宁
阴影都安静下来了,在洁净的背后
侧面,避免成为火。某栋楼房里
有个婴儿不知道自己在哭泣地
哭泣
这样的月圆就像一种离别:
又一年即将告别尘世,仅仅保留
炎热过也冰冻过的世间的梦想
正如阳台上的花草,在月光中
也在堆积的雪里,仿佛
唯有寒冷的月光和雪
最拥有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