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农
(台湾清华大学 历史研究所,台湾 新竹 30013)
1988年,《种芹人曹霑画册》在贵州省博物馆被发现,其封面用紫木装贴绫行书题签,书“种芹人曹霑画册”“光绪壬辰年秋月忘忧山人玩”等字,共收绘于粗绢上的设色写意画八幅,每画各有半叶题字,包括闵大章三幅,陈本敬(1729—1778)两幅,铭道人、歇尊者及曹霑各一幅,并钤盖了三十个印文。
此画册是贵博于1979年4月29日以25元人民币自陶廷杰(贵州都匀籍,嘉庆十九年进士,选庶吉士,道光中曾署陕西巡抚)后人处购的。惟因迄今无一曹雪芹的字、画或印获得学界共识,且有疑该画册之作者与曹雪芹同名同姓,以致二十多年来此作品少人闻问。更由于贵州省博物馆将之定名为“伪曹霑绢本设色花果人物画册”,遂长期被幽置于该馆库房一角,并因此未加登录,甚至遭红圈中人列作“失踪”文献。惟1989年“中国古代书画鉴定组”曾评估过此册页,认为其上的诗与画或皆乾隆时人所作,但对是否为曹雪芹真迹,则主张待考。
笔者自2012年起投入相关研究,虽陆续发掘出一些新材料与新论据,力图断惑证真,然因在世学者几乎无一亲见此物,且亦无人确切掌握其下落,故总觉不够踏实。几经折腾,搬迁中的贵州省博物馆终在2016年7月上旬自尘封的库房中重新找回此画册,笔者乃于8月邀同艺术史家薛龙春、吴鹏、沈歆三位教授以及红学家任晓辉先生,实地目验了此一曹雪芹现存最可能的诗、书、画真迹,现据高清图像以及亲验结果重探如后。
此册高31.5cm、宽29.4cm,所收八幅图(图1至3)之风格、绢料、氧化程度均一致,且印章交互钤盖,故应为一人所绘。各图在左侧皆附有半叶题字,画页与诗页粘连成帧,八帧再粘连成册页。诗页分别是闵大章三幅、陈本敬两幅、铭道人一幅、歇尊者一幅、曹霑一幅,其形式同为一首诗词后接简单署名,仅第三开残荷的体例特殊,题“红衣落尽渚莲愁”大字一句,并署称“岁乾隆辛巳夏日客京华旅次,歇尊者拈句”。画页之内容则依序为芜菁、芋头、残荷、茄子(圆形与长条形各一)、秋海棠、东陵瓜(此用秦东陵侯召平于汉初在长安东门隐居种瓜的典故)、渔父与鸬鹚、峭石与灵芝。
图1:贵州省博物馆藏《种芹人曹霑画册》(一)(册页内各开的顺序均以编号胪列于图之右上角)
图2:贵州省博物馆藏《种芹人曹霑画册》(二)
图3:贵州省博物馆藏《种芹人曹霑画册》(三)
因作者在画完第六开之瓜田景致后,自书七绝且署“种芹人曹霑并题”等字,知此册页应是曹霑绘完图后,再邀四位友人于宣纸上题字。装裱成册时,各幅字、画的原高宽均同为23.5cm×24.5cm。衡诸册中的三个纪年跋分别署称“岁乾隆辛巳夏日客京华旅次,歇尊者拈句”,“辛巳夏日,陈本敬”,“辛巳夏六月,铭道人题”,推判种芹人曹霑的画与诗最可能作于北京,时间在乾隆二十六年辛巳夏或之前不久。
前述册页上盖于各图的钤印,因所用之绢的经纬密度较低,不易落墨,且所用印泥亦欠佳(过于粘稠或翻调不够均匀),以致有些印文辨识困难,但题字之宣纸上的印文就均清晰可见。如在闵大章所题的三幅字之末,皆钤用白文的“闵大章印”或“大章之印”,其下另有朱文之“元音”方印,只不过印章各异,引首则钤盖同一枚的“汶水”长方印。陈本敬(字仲思)的两幅字均同钤“陈”“本敬”两白文联珠印,下另有一方大小相似之朱文“中思”印,“中”即“仲”的古字,引首用一白文的“玉壶冰”长方印。而铭道人与歇尊者二人,则可能是临时获邀题字,因未带印章而不曾在题诗上钤印。
表1:《种芹人曹霑画册》中的印章释文
表1即在薛龙春、吴鹏、任晓辉三位先生的协助下整理出各印的释文,曹霑在各画页钤有“云中”(两次,见图4)、“写意”(两次)、“曹□(霑?)”和“□(闰?)周”(各两次)、“是甚么”(两次)、“有为”(一次)等章,至于末幅画左上角题款的“竹坣(通“堂”)”二字,亦应为其字号。我们从曹霑闲章上虽普通却又与众不同的印文,或亦可感受得出作者游戏人间的放达性格。
图4:《种芹人曹霑画册》上“云中”闲章的辨识①此从崔川荣先生的意见并参据各篆刻字典。
曹霑在画册上两度钤用的“云中”闲章,其辨识颇费周章,后据清初篆刻名家胡志仁的印文始得确定(图4)。“云”即“雲”的古字,“云中”本指高耸入云的山上,喻尘世之外或传说中之仙境,亦有归隐之意。
至于《种芹人曹霑画册》第四和第五开上的“是甚么”闲章,则令人联想起小说第四十一回发生在大观园的故事,贾母因要“带着刘姥姥散闷”,遂携她至山前盘旋了半晌,并亲自介绍“这是什么树,这是什么石,这是什么花”,此恰与画册中大部分的品物相呼应。又,第二和第七开上的“写意”闲章,亦说明写实风格应非曹雪芹在此画作所追求的,元人汤垕即尝云:“今人看画多取形似,不知古人最以形似为末节。”
这次亲验时在第六开引首新辨出的“忆昔茜纱窗”印,应属重大发现,因“茜纱窗”一词屡见于《红楼梦》,如第五十八回的回目即为“杏子阴假凤泣虚凰,茜纱窗真情揆痴理”,第七十九回宝玉为晴雯拟祭文时曾赋“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句,黛玉则建议:“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查贾母在第四十回有称:“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知茜纱窗乃用银红色软烟罗(即霞影纱)糊出,小说中借此词来指涉大观园中宝玉等人的住处。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的回前诗有“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句,该“茜纱公子”亦应指的是宝玉。
鉴于曹雪芹在小说第一回尝透过石兄之口宣称,书中是讲述他“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的际遇,“不敢稍加穿凿”,此恰与曹霑所钤用的“忆昔茜纱窗”印文的意涵相呼应,显示大观园中的虚拟角色不乏小说作者周遭真实人物的部分影子。换句话说,此印强有力地支持“种芹人曹霑”应即拥有《红楼梦》著作权的曹雪芹,而非如先前所怀疑的同名同姓。
1989年当“全国书画鉴定组”匆促过览此册页时,或因其中无人专治红学,且学界尚未发现陈本敬与闵大章均已入曹雪芹的泛交游圈(见后),以致他们全未辨识出“忆昔茜纱窗”一印,从而忽略了其与小说的关联。
此外,曹霑自号的“种芹人”,似也与《红楼梦》第十七回的内容相映照,因宝玉曾于大观园试题出意境相近的“(好云香护)采芹人”,这很可能脱化自曹寅《咏花信》廿四首中《水仙》一诗的“夜香深护读书人”句。由于曹霑在乾隆十几年间曾担任右翼宗学教习三或六年,又因古人每称入学为“采芹”,自负才学的曹雪芹,不知是否曾因以作育英才为志业,遂取“种芹人”为别号?而“种芹人—采芹人—读书人”三者间的关连则显得相当自然且贴切。
换另一角度,在胡适高举“新红学”旗帜之前,近代少有人知悉曹雪芹名霑者。胡适于其〈《红楼梦》考证〉(1921)一文中,始据杨钟羲《雪桥诗话续集》(1917)所转引的《四松堂集》,揭示雪芹名霑。亦即,包括重新题签的忘忧山人在内,或已长期无人知此画册即雪芹的作品,以致收藏者或过眼者均不曾题跋。事实上,晚清之人应极难有足够知识创造出“种芹人—曹霑—忆昔茜纱窗”的证据链。
又,画册第三和第六开皆钤有上为朱文“曹□”、下为白文“□周”之联珠印,此应即所谓的“名号印”,上一印的第二字笔划繁复,虽无法清楚辨识,但理应就是第六开画家自题“种芹人曹霑”单名中之“霑”字,而“□周”则应为其字号。有网友奚沛翀先生在笔者的博客上留言,指称该白文印乃“闰周”,经查看第三及第六开上之印,发现的确有些形似,但或因印泥的沾墨不匀而有点笔画未显(图5)。
图5:《种芹人曹霑画册》中钤用的“闰周”印(中间为篆刻字体)
曹雪芹以“闰周”为字号一事,还可能与其家族多借用经典中的关合来取名字的传统相符。此因“闰”与“润”不仅音同,有时且可通假,而“周”字亦有“遍及”之意,故“闰周”令人联想到“润及周遭”,此恰与雪芹名“霑”之释义互为表里。尤其,《御定康熙字典》的“霑”字之下,即明白记称:“《诗·小雅》“既霑既足”,《疏》言霑润。”又,《世说新语·德行》亦谓“上为甘露所霑,下为渊泉所润”,“霑”“润”二字的对应也颇契合古人取字号时“名字相应”的传统。
由于“周”字可指一循环的时间,《红楼梦》第二回所描写贾宝玉的“抓周”场景,就是指他头次生日(即“周”)时父母陈列各种小件器物,听任抓取,以预测其未来志趣和成就的风俗。又因“闰”字主要被视为历法术语,故当用于字或号时,常与当事人出生的时间有关:如湖南湘乡之彭清周,号闰十,就生于同治九年闰十月初二日;湖南韶山之毛祖许,字闰秋,光绪七年闰七月十一日生;湖南善化之黄仁震,字闰甫,同治元年闰八月十二日生,同谱之黄式允,因诞于嘉庆十三年闰五月初十日,遂以“闰生”为表字;而在“中国谱牒库”所耙梳出的共二十三位以“闰生”为字号且有具体生日者,八位即生于闰月,十三位生年逢闰,另两位则非闰年生。故笔者合理怀疑“闰周”很有可能意谓曹霑恰生于闰月,或其生年有闰。
“闰周”一印或给了我们有关曹雪芹生年的一个重要提示,考量曹雪芹卒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而其旗籍友人宜泉在《伤芹溪居士》的小注中称他“年未五旬而卒”,知雪芹的生年应不早于康熙五十三年。查清代历日,发现康熙五十三年无闰,其后置闰分别在五十五年三月、五十七年八月、六十年六月……若曹雪芹生于五十五年(1716)丙申岁,则其在雍正六年归旗北京时为十三岁(若生于五十七年或六十年,则抄家时的年纪就显得有些小),自幼生长在江宁织造府的他,应已能深刻感受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第十三回)以迄“忽喇喇似大厦倾”(第五回)的剧变,而雪芹病故时为四十七岁,亦合于宜泉所谓的“年未五旬而卒”。
若据此说,雪芹的一生惨遭命运捉弄,因他出生后得要到雍正五年(十二岁)才逢第一次闰三月,此后则是乾隆十一年(三十一岁)、三十八年、四十九年……换句话说,他严格意义上就只过过雍正五年和乾隆十一年两次真正的生日(称作“闰生日”),头一次尚在“锦衣纨绔、饫甘餍肥”下的江宁织造府中欢度,哪知是年十二月曹頫就惨遭革职,旋即被抄没。
疑雪芹取此新字号最合理的时间点,就在其乾隆十一年生日前后不久,他当时甫因到达咸安宫官学所规定满三十岁的就学年限而出学,遂在该人生新阶段之始,为己取了别字“闰周”,同时亦藉此调侃并感慨自己的际遇(因是“闰生日”故罕能真正过寿,下次得等到二十七年之后,而先前仅有的一次却又恰逢抄家之痛)。
刘梦溪教授先前在评论拙著《二重奏》一书时,认为《种芹人曹霑画册》的水平低落,“笔墨臃堆鄙俗,无论如何无法与‘击石作歌声琅琅’而又善画石的雪芹曹子联系起来”,且谓前述题画诗与雪芹已知的“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奇句有天壤之别。
查先前红学中人(包含刘梦溪教授在内)少有看过《种芹人曹霑画册》真迹者,且对此作品水平的评价见仁见智。当然,我们必须理解曹雪芹乃以小说名世,他的字、画或仅属一般文人水平,如闵大章的字就较其灵动。
那“种芹人曹霑”的自题诗果否艺术水平不高?其实,先前学者多未能深入赏析。该诗有云:
冷雨寒烟卧碧尘,秋田蔓底摘来新。
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是一种带有预防性质的措施,虽然它主要针对的是大学生而非大学生“蚁族”,但是它恰恰能够从大学生“蚁族”产生的源头上入手,通过科学规划,分担甚至规避失业风险,从而抑制大学生“蚁族”数量的增加。这也使得大学生职业生涯规划得以实现其价值。
披图空羡东门味,渴死许多烦热人。
作者应是透过汉初召平于长安城东门旁隐居种瓜的故事,让归隐的种瓜人(作者自喻)与世俗的烦热人产生强烈对比。全诗可略释为:在雾茫茫且飘着冷雨的沙地之上躺着一颗颗碧绿的瓜,而那些刚摘自秋天瓜田底部藤蔓上的尤其显得新鲜。当观者展阅这张图时,会遥想并羡慕起召平所种“东陵瓜”的美味(所谓“东门味”),并令世俗间许多烦躁闷热的人均望图兴叹且渴死。此当然无过于曹雪芹另半首诗“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的水平,但尾联“披图空羡东门味,渴死许多烦热人”的整体意境仍不差。
至于画中之瓜的形与叶为何颇异于现在的西瓜,此或因雪芹只不过是透过其想象中的“东陵瓜”,欲画出他对田园生活的渴望,期许自己能追随召平归隐的脚步。今北京故宫尚藏八大山人(本名朱耷,法名传綮;1624—1705)的一幅绢本墨笔《花果图卷》,其中题有“写此青门贻,绵绵咏长发。举之须二人,食之以七月”等句,该“青门”之瓜应即所谓的“东陵瓜”,就与《种芹人曹霑画册》中之瓜同样“状貌傀奇”(图 6)。
图6:北京故宫藏八大山人《花果图卷》中的“青门瓜”
另值得注意的是,第六开曹雪芹自题七绝的韵脚(绝句讲求一韵到底,第二、四句必押,第一句随意,第三句不押)竟然与小说第十八回林黛玉五律(偶句必押韵,奇句随意)的用字全同,如后诗有云:
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其中的“尘”“新”“人”“频”皆属上平十一真韵。虽然前人之诗偶亦见有韵脚甚至用字均相同者,但此仍属难得的巧合,应可进一步呼应“种芹人曹霑”与《红楼梦》作者间之关系。
曹霑前述画册的定位应是所谓的文人画,其想要呈现的,不是一种物质关系,而是一种生命境界,希望表达的是对乡野生活的向往,而非将画当作涂抹形象的工具。此故,曹霑会在画册中两度钤用“写意”之闲章,点出其画不可径以写实角度视之。而其友人在题画时,也多从此一角度尝试与他互动。
我们因此可发现闵大章在第一开用“谁识田间至味否”、第二开用王虞凤的《春日闲居》(有“庭草黄
昏随意绿,子规啼上木兰花”句描写家园中的恬静与闲适),歇尊者在第三开借赵嘏的《长安晚秋》(有“鲈鱼正美不归去,空带南冠学楚囚”之名句),闵大章在第四开用杜甫“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句,陈本敬在第七开用江村渔父,铭道人在第八开用深山仙芝等等句意,以呼应曹霑透过画中各农渔品物(蔬果、植物、鸬鹚等)、诗中的召平种瓜故事以及闲章“云中”,所一再表露出的离群避世情怀。亦即,此画册各题诗的焦点应多是为了呼应作者的归隐之情,而非针对所画的品物,雪芹此时应已于北京西郊归隐闲居。
此外,有些题画诗亦尝试与曹雪芹先前的其它作品进行对话。如第一开闵大章自题诗中的“翠叶离披覆垄头”句,或是呼应《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探春所赋〈残菊〉诗中的“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句。
又,先前红学界均以第五开图上所绘乃蔷薇科的海棠,但从其花与叶的形状判断,实应属秋海棠科的秋海棠。惟古人并无近代植物分类学的概念,而是将秋海棠视为海棠之一种,如明人顾起元就称海棠有六种:“第一为西府,第二为垂丝,第三为铁梗,第四为毛叶,第五为木瓜,第六为秋海棠。西府则天姿国色,绝世无双……”《红楼梦》第十七回即描述大观园的怡红院中有一株传自外国的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宝玉亦称誉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
而身为曹家“诗画清客”的陶宏,也曾绘有《拟元人海棠十种》,该册页今藏北京曹雪芹纪念馆,目前仅存四幅画(曹頫曾为此作品题有“秋边”字幅),它们均同为秋海棠。再从其上吴世语于康熙五十九年受邀所题的“谱牒通西府”诗句,知当时人或相信秋海棠与西府海棠同种。由于曹寅在其诗集中频以“旧雨”“故人”等词称呼陶宏,推判两人的关系甚笃,而曹家后辈很可能就是受到府中这些“诗画清客”的教养与熏陶。不知陶宏此画是否写生自曹家园林,而曹府中的秋海棠亦种得相当出色?
至于陈本敬在第五开的题诗,则应是希望藉由李清照《如梦令》中的“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句,以与曹霑所画的秋海棠相观照。再从第十八回元妃将宝玉原拟之“红香绿玉”匾文改题为“怡红快绿”(此即怡红院得名的出处,很有可能是曹雪芹曾斟酌李清照名句“绿肥红瘦”而作诗吟对之真实经验)一事,判断陈本敬之所以借题李清照的《如梦令》,或就是想要与曹雪芹产生更多互动,此因该小词恰与《红楼梦》中的题匾或《种芹人曹霑画册》第五开上的画同样赞咏的是海棠。
鉴于迄今尚无任何曹雪芹的字画被公认为真迹,故我们只能尝试多寻找一些间接证据以对《种芹人曹霑画册》进行论述,譬如追索各题跋者所生活的时空曾否与雪芹相重迭,笔者更希望能藉由其它文献来印证他们彼此之间有无交往。
查前述册页中唯一见诸官方史料之人似只有陈本敬,他是乾隆二十五年进士,翌年以庶吉士授为检讨;二十八年五月因在翰、詹诸臣的考试中被评为最差等第,而被迫休致;三十二年四月,他与另五位休致或革职的原翰林官在天津接驾,奉旨:“有情愿来京考试者,准其自行来京,交军机大臣考试。”六月,未能考过的他获赏纱葛一匹;三十五年四月,再度迎銮的陈本敬终于通过考试而以检讨复用。
陈本敬与朱筠的交往或是我们切入此关系网的一把重要锁钥。朱筠曾于乾隆四十三年陈本敬过世时撰《书陈仲思所赠书后》一文,称:“余识仲思兄弟盖在乙丑之冬,于时年并十七,执手怜爱若兄弟。后长同举于乡,先后入词馆,交益亲。俯仰三十四年之间,而知交零落如雨,且并是己酉岁人……”知两人同生于雍正七年己酉岁,乾隆十年乙丑初识,为前后科之庶吉士,相交达三十四年之久。
陈、朱两家的交情跨越不止一代,甚至还及于姻亲,如朱筠尝在《陈未斋先生临李北海书跋尾》一文中,提到他与陈浩(号未斋)二子本忠、本敬乃“束发相友善”,也与陈浩的入室弟子张翊辰多往还。乾隆三十五年朱筠赋《陈伯思农部》《陈仲思检讨》二诗寄怀本忠(字伯思)与本敬,后诗的“快婿定知频过从,可谈燕客滞江浔”句,则指陈本敬之婿史积容(1748—1815)。积容登乾隆三十六年进士,曾从朱筠游十二年,其父史全义与朱筠母更是关系密切之表亲;其祖史玉节并与曹寅友人朱彝尊、汤右曾、姜宸英、查慎行(曾被明珠延聘课子揆叙和揆方,明珠夫妇与曹家则有主奴之情)等前辈往来密切;其族兄史犹兴更曾任朱筠年少时之业师三年。至于朱筠婿龚怡(字爱督,号梓树或紫树,龚廉子)及其兄龚协(号荇庄),后也与敦诚(曹雪芹至交)有深入往还。
图7:陈本敬、闵焕元与曹雪芹之人脉网络④改绘自黄一农:《曹雪芹现存诗画考论》。
再者,2011年朱新华先生于张大镛(1770—1838)的《自怡悦斋书画录》中,发现《李谷斋墨山水、陈紫澜字合册》里有李世倬(1687—1770;号谷斋)托“曹君芹溪”将自己的画册送请陈浩(1695—1772;字紫澜)题跋之记事。沈治钧教授且更进一步发现陈浩与敦诚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如周于礼),亦即,陈浩或已进入了曹雪芹的交游圈,故他判断“曹君芹溪”非常有可能就是曹雪芹。
陈浩不仅于乾隆二十六年秋题了《李谷斋墨山水、陈紫澜字合册》六幅中的四幅,并让甫选为庶吉士的次子陈本敬也题一幅,其引首所钤用的“玉壶冰”闲章即两见于《种芹人曹霑画册》。由于学界(不只是红学圈)先前对陈本敬其人其事罕有认识者,他存世的墨迹亦绝少,且乏市场行情,故情理上应无人有意愿和能力伪造出《种芹人曹霑画册》此一文本。也就是说,陈本敬与曹雪芹相识的机会应颇大。
此外,我们也有机会论证曹霑画册中的两陈本敬跋是否真迹。经上网耙梳后,发现上海敬华于2001年秋季曾拍出一幅《陈本敬书诗稿》;又,2010年北京保利亦出现《陈本敬丁云锦顾之炎等书法册页》。此两陈本敬作品均接近苏轼的书风,且作者签名、钤印以及几个相同用字的写法亦近似,知其同属假造的可能性绝小。而若比较《种芹人曹霑画册》中的陈本敬两跋以及前述的两拍品,则可发现作者签名以及其它九个相同用字的写法均近似,尤其是引首均钤用同一“玉壶冰”的长方印,故很难被视成伪作。
简言之,《种芹人曹霑画册》与《李谷斋墨山水、陈紫澜字合册》两文本中,均出现乾隆二十六年陈本敬的题跋,而前者的“种芹人曹霑”应与后者提及的“曹君芹溪”乃同一人,此因曹雪芹的旗籍友人宜泉为其赋有《怀曹芹溪》《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废寺〉原韵》《题芹溪居士》和《伤芹溪居士》等诗,并曾在诗题下注称“曹霑,字梦阮,号芹溪居士”,且“种芹人曹霑”与“曹君芹溪”的人脉网络屡多重迭(见图7,闵大章的部分则见后文),此不太可能是同名同姓的巧合。亦即,曹霑字雪芹、梦阮,号芹溪居士,又号种芹人。
再者,我们从闵大章所用的“汶水”引首印,知其乃以孔门高弟闵损(鲁人,字子骞,以字行,被尊称为闵子,以孝闻世)为显祖,此因《论语·雍也》记闵子骞曾告知鲁国大夫季孙的使者,如果再派人来召其出仕,就将逃至齐国之南、鲁国之北的汶上。后人在汶上所建的闵子祠堂有“一湾汶水先生志,两岸芦花孝子心”之对联,亦揭示了其志节与孝行。入清后为表重道崇儒,曾于康熙二十五年命闵子骞之裔孙世袭五经博士。
由于闵为罕姓,而耙梳“中华寻根网(http://ouroots.nlc.gov.cn/)”以及上海图书馆的藏书目,发现各地的闵氏宗谱尚存二十几种,其中上图就占了十五种(除近年新修者外,多已扫描成图档),笔者遂于2015年8月至上图的家谱阅览室查索相关文本。经逐页翻查十多种相关家谱后,很幸运地终在道光《吴兴闵氏宗谱》中寻得东西五房鹤皋公支系第十七世孙的闵焕元。闵焕元(1714—1780),字大章,康熙五十三年生,乾隆四十五年卒,曾为太学生。由于焕元在世期间恰与雪芹重迭,且其父振文(卒于乾隆十二年)为礼部儒士、候选府检校,知焕元与雪芹具备同在北京的地缘关系,两人且年龄相近。
“大章”本尧乐名,郑玄所注的《礼记·乐记》指其乃用以显现“尧德章明也”,《周礼·春官》则称此乐舞原本是用来“教国子”,清人江闿就尝有“大章端的是元音”之诗句,马星翼也有“忽聆元音奏大章”句,清代建德人朱大章亦字元音。也就是说,该“大章”之原始意涵恰可与闵大章所钤用的“元音”名号章相呼应。
闵焕元很可能是因入国子监读书,遂借“大章”与“国子”间之字义关涉,取“大章”为字,并以字行(其显祖闵损字子骞,亦以字行),且采用谱名“焕元”之末字,就新名“大章”之意加以延伸,而另字“元音”。此故,他会在画册上自署“絅斋闵大章”,又在“闵大章印”或“大章之印”之下钤用“元音”,再于引首钤以“汶水”印以彰显他是闵子骞的裔孙,至于絅斋则应为其别号。
吴兴闵家富甲一方,不仅与许多江南巨擘名家关系密切,又且诗书传家,如第十六及十七世即有多达127人获得生员以上科名,当中有13人被选入国子监为贡生,而以捐纳取得贡、监资格者更多达35人。若我们仅考量闵焕元所属之东西五房鹤皋公支,亦可发现其叔伯辈的汝恒、振西、振藻以及堂房兄弟的士烜、鵕元、晋元、丰元、葆元,皆为国学生;堂叔振鹭在乾隆十五年考入国子监为恩贡;堂伯振绎亦因成绩优异而于乾隆九年被选入国子监为岁贡。至于其堂弟鹗元,在登乾隆十年进士后更长期为京官,历任刑部主事、员外郎、郎中等职,至二十四年始外放为山东学政。虽然吴兴闵氏共析分成十六支,但与焕元同支之族人在京发展者显然尤多。
更有甚者,闵焕元的族兄中亦不乏在北京教育圈工作者,如廷枢于康熙六十一年左右以例贡入国子监,再考授正红旗官学教习;文山于雍正十三年被选为拔贡,并考取景山学教习,乾隆二年又改授右翼宗学教习,他当时在北京的文名颇盛,“辇毂诸贵人倾先生名,闻其来,联轼结驷,争拜刺门下”,六年中举,翌年改补正黄旗觉罗学教习;从隆则以廪贡考授正白旗官学教习,期满后于乾隆十七年外放祁阳知县。而曹雪芹则或于雍正七年入咸安宫官学(隶属国子监)读书,并在乾隆十几年考授右翼宗学敎习,其与活跃于京师教育界的吴兴闵家中人,应有许多机会互动。
曾于乾隆四十二年应闵鹗元(焕元堂弟)之请为其亡父闵振武作传的刘大櫆(1698—1779),不仅与吴兴闵氏多所往还,也与曹雪芹的泛交游圈不乏重迭:如朱伦瀚有三子受业于大櫆,大櫆尤与第六子孝纯情义笃深,自称两人是“异乎世俗之所谓师弟子者”,而孝纯最好的朋友王文治更与陈本敬、周于礼相熟;大櫆且曾于乾隆十九年陈浩出任湖北学政时参其幕,并与其子陈本忠、本敬兄弟为忘年交;大櫆弟大槐也尝馆于纳兰家(纳兰明珠娶阿济格第五女,而曹雪芹的高祖曹振彦原曾担任阿济格王府的长史),从其年龄判断,他最可能担任永寿子侄辈(如宁琇,他是曹雪芹二表哥福秀之内弟)的馆师。
又,闵鹗元于乾隆二十四年六月奉派为四川乡试的正考官,周于礼为其副考官,两人在此差使途中“联镳揽胜”且相互酬和,建立了深厚交情。考量周于礼与瑚玐、敦敏、敦诚父子是两代交,敦敏与敦诚又是曹雪芹的挚友,故我们或可合理推测闵焕元与其堂弟闵鹗元皆透过周于礼、刘大櫆等渠道,而进入敦敏、敦诚与曹雪芹的泛交游圈(图7)。
查道光《吴兴闵氏宗谱》中收录世袭五经博士闵兴汶于乾隆十三年修谱时之序,其中有云:“吾闵自先贤琅琊公四十六世孙宋时随高宗南渡,流寓浙省……”由于闵子骞曾在北宋大中祥符元年被追封为琅琊公,知吴兴闵氏乃以闵子骞为显祖,此正与闵大章钤用“汶水”闲章的意涵相呼应。
综前所论,闵大章的字“元音”与国子生闵焕元的字“大章”之间,有着密切“名字相应”的关系,且两者同以闵损为显祖,加上闵大章的交游圈中出现曹雪芹、陈本敬等人(从《种芹人曹霑画册》中推知),而闵焕元的交游圈亦与曹雪芹、陈本敬有所重迭(透过闵鹗元、周于礼、刘大櫆等人),知闵大章应就是以字行的闵焕元。
针对《种芹人曹霑画册》的真伪,我们现可整理出如下的论据:
1.学界先前对陈本敬(1729—1778)和闵大章(即闵焕元;1714—1780)均罕有认识,然经笔者之考证,发现他俩同属敦敏、敦诚与曹雪芹(1716—1763)的泛交游圈,前人应无足够知识将陈、闵二人伪造入《种芹人曹霑画册》。再者,对照先前两件拍卖过之陈本敬书迹,可推判《种芹人曹霑画册》中的两幅陈本敬题跋均为真迹,此亦间接支持此画册为乾隆朝的作品。
2.画册第六开曹霑自题诗引首印“忆昔茜纱窗”的后三字,屡见于《红楼梦》,而此曹霑诗之韵脚又竟然与小说第十八回林黛玉五律的用字与出现顺序全同,知画册的作者曹霑应与《红楼梦》的作者曹霑为同一人。由于近代是从胡适发表〈《红楼梦》考证〉(1921)一文之后才知晓曹雪芹名霑,此前除了曹雪芹同时代的亲友外,应极少有人具备足够知识创造出“种芹人—曹霑—忆昔茜纱窗”之证据链,又因1979年贵州省博物馆入藏此画册时仅仅花了人民币25元,判断此不太可能是胡适掀起“新红学”浪潮之后伪造的!
3.曹霑自号的“种芹人”,近乎《红楼梦》第十七回宝玉所称“采芹人”的意境。此外,其字号“闰周”中之“闰”与“润”通用,而此印文之“润及周遭”的句意,恰与其名“霑”相表里,并符合曹家中人取字号时与《诗经》“名字相应”的传统,此事很难凭空创出。再者,画册中所提及曹霑的“种芹人”“闰周”与“竹坣”三字号,均不见它处(目前已知之字号为“雪芹”“芹溪”“芹圃”“梦阮”),这情形颇易令人导出“此曹霑非彼曹霑”之结论。而此画册若是伪作,当事人应不会如此自找麻烦,更不会将题签系于如此晚的“光绪壬辰年秋月”。此外,造伪者应也不会选用王虞凤的《春日闲居》以搭配画中的芋头,因他很容易可从俞琰《咏物诗选》之类的工具书中寻章摘句,而不致让后人有诗画间“脱轨跑题”的误解。他也不难将解渴的东陵瓜画得更像常见的西瓜,而不致遭今人讥评为貌似南瓜,不懂绘画。
4.此册页八幅画的风格、所用绢纸以及氧化程度皆一致,且闲章亦交互钤盖,知是一人所为。再从书法和装裱风格来看,应属真迹,而其上典型的文人画亦符合时代特点。曹霑透过画中的乡野风物、诗中的召平种瓜故事以及钤印中的“云中”闲章,所一再表露出的避世情怀,恰可与闵大章、陈本敬、歇尊者、铭道人所题诗词的内容相观照。
虽然对文物而言,证真的努力在本质上永远无法达到完善的地步,而证伪则仅需一条够强的论据即可立足(迄今我们尚未发现任何真正的硬伤),但前述提及的这许多信息量丰富且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同属巧合的概率应极低),应已可强有力地说明“种芹人曹霑”与《红楼梦》作者曹霑不可能仅为同名同姓之巧合,且亦不太可能为前人造伪,而册中所出现曹霑与《红楼梦》两者间的有机连结,更是曹雪芹拥有《红楼梦》著作权的一个新发现的重要旁证。亦即,《种芹人曹霑画册》很可能就是曹雪芹现存唯一诗、书、画、印俱见的真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