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不断地尝试新的东西

2018-04-23 00:58吴投文
芳草·文学杂志 2018年4期
关键词:长诗玄机永明

吴投文一九六八年生,湖南郴州人。二〇〇三年毕业于武汉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沈从文的生命诗学》和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等。发表论文与评论一百五十余篇,多篇被《中国社会科学文摘》、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等学术期刊全文转载。兼职有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等。

翟永明祖籍河南,生于四川。诗歌作品有《女人》《翟永明诗集》《称之为一切》《黑夜里的素歌》《终于使我周转不灵》等;随笔集有《纸上建筑》《坚韧的破碎之花》《正如你所看到的》《白夜谭》等。获“中坤国际诗歌奖”“ceppoPistoia国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第三十一届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翻译类图书奖、“两岸三地桂冠诗人奖”。

吴投文:一九八四年,你完成了组诗《女人》,由二十首抒情诗组成。有意味的是,这个组诗推迟到一九八六年才在《诗歌报》首次发表。这个组诗在当时惊世骇俗,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发表时还有一个序《黑夜的意识》,阐述了你对女性意识的体验和理解。这篇短文后来被看作是中国“女性写作”的宣言。一九八五年,你完成了组诗《静安庄》,这个组诗以你插队落户时的村子静安庄为背景,在结构上以一年十二个月的节拍推进,抒写了你生命中一段特别的经历,诗中写到了女性身体的发育、疾病、死亡和生存的苦难,实际上属于现实题材的写作,但写得非常抽象。批评家唐晓渡先生说:“《静安庄》具备生活的一切表现特征,却通篇弥漫着一种神秘死亡的腐败气息。在这种气息中生存成了一种疾病,或一件可疑之事。”确实如此,《静安庄》由个人经验延伸到了整体生存和历史记忆的幽暗深处,有一种巫术般的神秘氛围和一种原始、本能的生命气息。这个组诗表现出了强烈的女性意识,可否看作是组诗《女人》的某种延伸?在我看来,《静安庄》可能表现了你早期创作寻找突破的努力。请谈谈。

翟永明:写完《女人》以后,我希望在写作上有一个变化。当时我写《静安庄》的时候,是想有一些变化。就是说,不仅仅写我个人内心的感受和我的情绪,还应该有我对社会的看法。我希望写一点和个人经验与历史经验有关的体验。以“女人”的生存经验,作为一条线索,这样的一首诗。其实,我很早就想写一首关于我下乡那段生活的诗。在写完《女人》以后,我就想把下乡的生活作为一个主题。但是,我希望不要写成当时流行的“知青文学”。当时知青题材特别流行,尤其是小说。小说有很多知青题材,反思、怀旧。诗歌倒是没有什么知青题材的,主要是小说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流行趋势。我不想陷入那样一种伤感的知青题材的写作里面。我希望把农村的生活抽离出来,把我下乡的静安庄,作为一个存在的空间,而不仅仅是知青的一个经验。所以,我采用了这样一个结构。实际上,我下乡待了两年,但是我把它作为一年的时间段来铺展。我最早写的《静安庄》原稿,把每一个月的农历都附在了上面的。后来在出版的过程中,被删掉了,就变成现在这样子了。我把一年十二个月作为一条线索,从到静安庄开始,中间的全部过程,一直到最后离开静安庄;把它抽离出来,作为一个抽象的想象空间。然后,在内部阐释一下我的知青生活。其实,《静安庄》跟知青生活并不是有直接的、完完全全的关系;里面有一条线索是述说女人的生存经验。其实,写的不仅仅是个人经验,而是个人经验和历史的经验联系在一起,也跟女人的经验联系在一起。

吳投文:一般认为,你的早期创作,主要是一九八。年代初中期的创作,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重要影响,比如胡安娜·伊瓦沃罗、波德莱尔、普鲁弗洛夫、罗宾森·杰佛斯等诗人,特别是受到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影响。不过,你后来的创作似乎很快摆脱了这种影响,不是那么明显了,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在你写作的过程中,你是否有过“影响的焦虑”?

翟永明:八十年代,全社会都处于一种补课的状态,因为有十年空白阶段。所以出版社很活跃,出版了许多世界名著,但都是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当时这些现代主义作家的作品,很难读到。主要从一些手抄本流传而来。我的一些朋友也翻译现代诗歌,《世界文学》杂志也发表了一些,不多。所以,如果读到,就会如饥似渴地去学习。除了受西方现代诗的影响之外,我在小的时候还受到过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中国古典诗歌对我的影响特别大。但是,那一段时间的写作,传统诗歌的影响,只是潜伏在我的写作当中,比较隐蔽地潜伏在我的一些诗句当中。当时最重要的影响还是西方现代诗歌。在我开始写作的那一个阶段,也是我对西方的现代诗歌重新补课的一个过程。之前学工科,晚一点才读到西方现代诗歌。我确实受到一些影响,比如说,波德莱尔、圣琼·佩斯,法国那些诗人对我有过影响,当然也受到过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影响。我觉得,我受到的影响,一开始就是比较综合性的。但是普拉斯是个女诗人,所以别人只会看到这种影响。

吴投文:可能这种影响被研究者、读者放大了。

翟永明:当时我确实很喜欢普拉斯的诗歌,但只读到四首诗,是朋友翻译的(她的诗集正式出版好像是八六年)。但这几首诗我特别喜欢。所以在《女人》前面有一个引言,我引用了普拉斯的两句诗,就是“你的身体伤害我/就像世界伤害着上帝”。另外,还引了美国一个不太著名的诗人罗宾逊·杰弗斯的一句诗“在我们身上必须有一个黑夜”。其实,就是这两句诗对我产生了影响。但是,大家比较容易看到一个女诗人对我的影响。另外,我觉得批评界比较容易人云亦云,最早看到普拉斯对我的影响的是唐晓渡。唐晓渡写了关于我的第一篇诗歌评论,里面就谈到了普拉斯对我的影响。后来,别的诗歌批评,很多就是从他的那篇文章里面借过来的。大家一谈到我的诗歌,就会谈到普拉斯。一直到九十年代,还在谈普拉斯,到现在还在谈。

如果要说“影响的焦虑”,这种焦虑就来自于普拉斯。这是批评界给我贴上了普拉斯的标签。实际上,《女人》之后,我很快就开始了转变。我不是刻意地要跟普拉斯的写作保持距离,而是因为我的审美在当时发生了改变。比如说,后来我特别喜欢叶芝的诗,所以我觉得我很多东西受到了叶芝的影响。正是我的审美趣味发生了改变以后,我的写作也发生了改变。

吴投文:你的诗歌风格也不是非常固定的,反而好像充满了多变,在每一个阶段,你的创作还是有一定的变化。

翟永明:因为我特别不喜欢复制自己。我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厌倦,我就不想这样写了,我觉得如果再继续这样写就没意思了。我一定要找到一种新的语言风格,或者一个新的写作思路,这样我才会有兴趣不断地写下去。

吴投文:这从你的创作中可以看出来。整个一九九。年代,诗歌进入了边缘化的状态,诗歌很难发表,诗集很难出版,很多诗人放弃了写作。你却坚持了下来,陆续出版了《翟永明诗集》《黑夜中的素歌》《称之为一切》等诗集,这在当时是很不容易的。当时怎么就坚持了下来,把自己的写作推进到了一个开阔之境?请谈谈你这个时期的思考和创作。

翟永明:你提到我九十年代出版的那几本书,应该说是八十年代的一个延续。因为八十年代我就没有出过诗集,八十年代我就是在一些刊物上发表作品。所以,九十年代这几本诗集的出版,实际上是延续了八十年代的写作。怎么说呢?因为这些作品从来没有正式出版过。九十年代正好有一个出版社要出版诗人的系列丛书,就是《称之为一切》那个系列,由一个批评家来提名一个诗人的出版,就出了那本诗集。但是,里面的诗,大部分是从八十年代开始一直到九十年代为止。所以,出版或者不出版,或者诗歌边缘不边缘,对我都没有什么影响。在中国,其实像我们的写作从来就是边缘的,我没有觉得我们曾经辉煌过。朦胧诗肯定辉煌过,但“第三代”诗人从开始出来,到后来的写作,我觉得一直都是很边缘的。

吴投文:《鱼玄机赋》是你进入新世纪以来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写于二〇〇四年还是二〇〇五年,在你的创作中似乎显得非常特殊,打上了先锋与古典融为一体的特别风格印记。这首长诗采用了一个与唐代才女鱼玄机“隔代交流”的结构方式,全诗由“一条鱼与另一条鱼的玄机无人知道”“何必写怨诗”“一枝花调寄雁儿落”“鱼玄机的墓志铭”和“关于鱼玄机之死的分析报告”五部分组成,像有的研究者说的,“将讲故事、戏曲对白、独白、分析报告等手段熔为一炉,把诗演绎成各部分间驳杂搅拌、互相争辩的张力结构,暗合着质疑鱼玄机杀婢这一固有结论的内在肌理”,诗中流露出了对鱼玄机命运的深切同情。你在写这首长诗之前,应该对鱼玄机做过系统的阅读和研究。请谈谈这首诗的创作动机。

翟永明:差不多在二〇〇三、二〇〇四到二〇〇五年这个阶段,我一直都在研究女性艺术。可能跟我在美国期间看到两个美国女艺术家的作品有关,她们对我的影响有关系。一个是弗里达·卡罗,另一个就是格鲁吉亚·奥基夫。那段时间,我对于女艺术家特别感兴趣。当时准备写一本关于女性艺术的书,叫《天赋如此》,后来出版了。当时是准备写两本,一本是关于西方的女性艺术家,另一本是关于中国古代的女作家。第二本一直还没有写完。当时虽然没写,但我是读了很多她们的东西。我那一段时间大量地读了那些女艺术家的作品,也包括中国古代女诗人的一些作品,我很感兴趣。

我当时对鱼玄机特别感兴趣。记得我还跟一个朋友讲,我说读了鱼玄机的诗以后,觉得鱼玄机的诗,是中国古代女诗人里面最早有女性意识的。她是真正具有女性意识这种感觉的女诗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隔代交流”,她比较强烈地表达了作为女性的一种姿态。为此我在文章中,引用过鱼玄机的“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两句诗表现出:她觉得男性中举以后,就能金榜题名。但因为她是一个女性,罗衣遮掩了她的才华,她并没有可能金榜題名,但并不是因为她的诗比他们写得差。我觉得她真的是特别有女性意识的古代女诗人。我特别欣赏,最后读到关于她杀人的那个案子的时候,杀婢案,我看到有很多各种各样的说法。其中包括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污名化,导致了这样的后果。所以,我在诗中运用了现代视角,我想象自己是一个为鱼玄机翻案的律师,想象我自己对她做一个无罪推定。当代法律的概念就是无罪推定,然后我必须证明它。这首诗通过用一个现代的概念,来解读可能存在的冤情。我采取了这样一个结构和主题来写《鱼玄机赋》。

吴投文:你的那个结构非常特殊,比如讲故事、对白、独白等等。有的地方就好像一个律师在辩护。

翟永明:对!我想象自己在无条件地做无罪推定。同时也想象我代替鱼玄机写她的墓志铭。其实我也想象鱼玄机是自己,以今人的眼光,来融人她们的内心。

吴投文:进入新世纪以来,你的诗歌写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在语言和结构上呈现出了“极简主义”的特征,显得更加简洁、清畅和明朗了,在冷静中对人生的孤独和人类的精神世界揭示得更为深刻了,也流露出了一种特别的从容淡定和自信。一个显著的变化是你擅长的组诗少多了,长诗还在写,在篇幅和规模上有了很大的拓展,呈现出了更阔大的境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与以前的创作有什么内在的连贯性没有?请谈谈。

翟永明:当然还是有,我觉得我的写作过程有连贯的东西:比如说女性意识和女性写作,是一直延续下来的。对于女性问题的思考,也是一直延续下来的。至于说到风格上的变化,我觉得可能每一个阶段都不一样。比如说我以前喜欢写组诗,后来觉得应该尝试一下写一些短诗。因为我以前很少写短诗。一句话就是:我很想尝试我没有写过的东西和我没有写过的主题,没有写过的内容;还有包括形式方面的尝试。我还是希望不断地尝试新的东西。另外也因为年龄的变化。年龄改变了以后,可能思考的视点,也会有一些变化,爱好也会有一些变化,可能爱好会更广泛一些。这种东西在写作里面,也会有一个内在的联系。

吴投文:在你看来,写长诗和写短诗在思维方面,有什么重大差异没有?你写了很多的长诗,写长诗特别不容易,但是现在写长诗的人特别多,你认为长诗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说,长诗这个文体有哪些特点?

翟永明:这个我也不敢说,我只敢说说我自己的长诗写作。每个人对长诗的认识肯定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为什么我要写长篇组诗呢?因为如果我对一个主题感兴趣,一首短诗又不能完全包容所有的情感和思考,这种情况下,我就希望有一个比较大的容量来完成它。短诗当然也可以包容某些内容,但如果真的是想要表达的东西比较多,那么在短诗里面可能不一定能够完成。我觉得我是一个不拘一格的人。我觉得写长诗也好,写短诗也好,就看你自己在写作的时候想怎样选择。

吴投文:进入新世纪以来,可能因为网络的出现,现在的长诗是越写越长,动辄上千行、上万行的长诗大量出现,我不知道你关注过没有?你怎样看待这个现象呢?

翟永明:我没有关注过这种上万行的长诗。我觉得如果是要上万行,上千行,那也得有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你为什么要上千行、上万行。因为我写长诗的时候是自己有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能够说服我自己,然后我才会写那么长。而且,在你写到一定长度的时候,你也要想一想,你为什么要写那么长?是不是有必要写这么长?如果没有必要写那么长,其实也可以戛然而止。

吴投文:是啊,现在一些长诗真是太长了。我看到有的长诗号称所谓“史诗”,写到十几万行以上了,我就觉得难以理解,难以接受。好像把长诗当作长篇小说这样一种文体,在体量上无限制地扩大。我觉得这样的写作是值得质疑的。二。一二年下半年,你完成了七百行的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黄公望是元代画家,他晚年创作的《富春山居图》被认为是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巅峰。你的这首长诗“将诗、文、笔记、随笔、自我阐释熔于一体,试图形成一种新的试验文本,一种对艺术作品的互动式的艺术批评关系”。有评论家认为,“长诗《随黄公望游富春山》完全当得上新世纪汉诗的扛鼎之作。”请谈谈这首长诗的创作。

翟永明:我写这首长诗,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一直喜欢中国传统的山水画,也受中国传统山水画的影响很大。我不仅仅是看画本身,而且我也非常喜欢山水画的形式感。像《富春山居图》这种传统山水画的长卷形式,有它的特别之处,在世界艺术史里面,都算是一个非常独特的形式。这种形式是非常了不起的,它真正地形成了作者和读者、后来的传记作者,包括后来的读者,都参与进去的一种创作方法。这是中国传统艺术非常独特的一种方法,是西方绘画不可能达到的一种自由。我写这首诗的时候,也是受到这种艺术形式的影响,就是想要不太受诗歌的局限,把想要表达的东西。通过一些别的方式来和诗歌结合在一块儿。诗里面既有阐释又有散文,也有随笔,还有对古体诗的摹写,甚至在最后还用古代诗词的集句方式,来完成了一节诗。我为什么要写这首诗?是我想用诗歌的形式,向中国传统山水画的艺术形式致敬。

吴投文:像你这样的写作,可能就视野来说,当代很多诗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写作在一个多门类的艺术视野中,尤其是融入了一些中国传统艺术的精华部分,确实是不一样的。但我还是好奇,当时你写这首诗的时候,看过这幅画了吗?

翟永明:我当然看过,虽然没看过原作,不过也没关系,我看的是高仿的一个长卷。实际上,我从九。年在美国,就开始看中国的这种传统绘画,看得挺多的。后来发现中国最好的绘画都在国外。现在也可以在故宫里面看到一些特别棒的作品。但是,在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我们没有这个机会,只能在国外的大英博物馆、美国的大都会博物馆这样的地方,能够看到。当时看到的时候,我的震撼是挺大的。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都特别喜欢读中国传统绘画。不是一天、两天的想法,是传统绘画早就在影响我。只是在我看到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时,把这个长卷打开的时候,它突然给了我一个灵感,给了我一个启发。就感觉在看这个长卷的时候,有点像跟随着黄公望,在山水之间旅行。当时我产生了一个念头,就像当年我突然产生“女人”两个字一样。我突然产生了这个题目——《随黃公望游富春山》。当时想的是写一首长诗,就像我在长卷中行走一样。

吴投文:我注意到,一九九二年五月,你应邀到荷兰参加第二十三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国际诗歌节。此后,你到国外参加了不少诗歌活动。一九九七年,你到法国参加了第四届国际诗歌节。二〇〇二年,你参加了西班牙第七届世界女性诗人研讨会。二〇〇四年,你的德文诗集《咖啡馆之歌》在德国柏林出版,你到德国举办了专场朗诵会,还到波恩大学参加了“中国文化节”。同年,你的法语诗集《黑夜的意识》在法国出版,你到法国参加了为期一个月的巡回朗诵活动“诗人之春”。二〇〇四年四月,你与诗人于坚、西川、尹丽川等应邀参加了“丹麦国际诗歌节”。二〇〇九年,你与诗人欧阳江河、西川等前往印度参加了与印度诗人的对话。同年,你应邀参加了第二届美国旧金山国际诗歌节。最近几年,你出国参加这样的诗歌活动就更多了。你参加这些诗歌节,与国外的诗人交流互动,最大的感触是什么?

翟永明:“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是我参加的第一个诗歌节。当时我是在美国,正好要想回国,这个也是促成我回国的一个原因。我想要到欧洲去,就从欧洲直接回国,不想再回到美国了。我们当时有点像搬家似的,把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去欧洲,参加完“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就回国。那是第一次参加国际诗歌节,我觉得这是长了一个见识吧,因为之前没有看到过国际上的诗歌节是什么样子。说到交流呢,其实也没有什么交流。因为语言的原因,跟国外的诗人也没有任何交流,只是感受一下那个气氛。

吴投文:据你的了解,中国当代诗歌在国外的传播是个什么状况?

翟永明:我觉得中国当代诗歌在国外的传播,还是非常的有限。不光是中国当代诗歌的传播,他们本国的当代诗歌的传播都很有限。因为诗歌在西方那些国家,我觉得它是更边缘了。说起来,我觉得中国还算是一个有诗歌传统的大国,中国人对诗歌还是蛮感兴趣的。因为我们曾经有这个传统。曾经在我们的历史中,你诗写得好,还可以去当官,可以从政。诗写得不好,连治国平天下的愿望都不可能实现。我们是这样一个有特殊诗歌传统的国家。诗歌对中国人来说,还是不陌生。虽然在当代,我们和读者中间,有一些断层,或者有一些时候完全没有诗歌;但是它还是属于对诗歌比较重视的一个国家。其实,在国外,怎么说呢?至少我觉得真正关注诗歌的人,没有那么多。

吴投文:就是说国外的诗人,在他们本国的处境也是非常寂寞的。是不是现在诗歌的边缘化是一种普遍现象?

翟永明:我觉得诗歌的边缘化是国际性的,不仅仅是中国。

吴投文:它不只是中国的一个问题,也是世界性的一个问题。

翟永明:对,它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这个世界越来越功利,越来越注重有用的东西。现在最有用的就是经济和政治。除了这两样东西,别的都没用,那诗歌就更没有用了。所以,我觉得中国当代诗歌在国外的传播,也是有限的。其中还有一个很大的障碍,就是翻译。翻译对诗歌的交流而言,是要减分的。脱离母语的环境之后,这种交流真的有限。

吴投文:我还是请你谈一谈,你自己的作品在国外的翻译,可以详细介绍一下吗?

翟永明:当然也有一些翻译。比如说从八十年代开始,有一些我的诗歌译文,登在国外的文学刊物上。后来出版过一本英文诗集、两本法语诗集、一本德语诗集。差不多就这个样吧,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翻译,发在国外的一些杂志上。

吴投文:那就很不错了。

翟永明:我属于比较消极的一类人,我觉得我们诗人还是在母语的环境下,能够获得真正的知音。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总结。中国诗歌真正的知音,在我们的母语环境中;这是我自己的感觉,别的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觉得,第一,国外的整个大的文化氛围里面,不关注中国真正的文学。他们只关注一些与政治有关的、意識形态方面的作品。第二,诗歌有一个很大的障碍,它依赖于翻译。如果翻译得好,你的作品就增色;如果翻译得不好,你的作品还减分。所以,我觉得真正的交流其实是很难的。比如说,我去国外参加一些诗歌节,真的没有特别大的交流效果。反而我觉得有一些翻译工作坊,一对一的翻译工作坊,能够形成真正的交流。我在“白夜”做过很多的这种翻译工作坊;也出国去参加一些诗歌节,或者是参加一些交流活动。我的一个体会,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谈不上交流。那么一对一,两个人或者三个人的时候,可能才会有一些真正的交流。所以,我在“白夜”做了一些诗歌翻译工作坊,一对一的交流,借助于翻译。可以把一首诗的形成过程,一首诗的背景,还有包括怎样来对待写作;这些东西都可以跟对方聊。那么,这种交流就是深入的,完全深入的,你可以能够完全让对方打开你的思想,对方也能够完全地接纳。别的我觉得就谈不上。到国外去参加一个诗歌节,然后读读自己的诗,两三首诗,或者四五首诗,真的完全能够被他们理解吗?我觉得很难。

吴投文:二。一二年三月,你获得意大利国际文学奖。除了这个奖之外,你在国外还获得过其他奖项吗?

翟永明:美国有一个“北美图书奖”,是奖给我的那本英文诗集《更衣室》的,是翻译的诗集获了奖。二。一一年,我的英语诗集《更衣室》在美国出版,诗集收录了《预感》《荒屋》《十四首素歌》等二十首诗作。第二年,诗集获得了第三十一届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翻译类图书奖。

吴投文:对,我也注意到了那一本诗集。你的诗歌在国际上还是产生了比较大的反响,是吧?

翟永明:在一个小范围里面吧。

吴投文:除了北岛之外,目前也有一些诗人的创作在国外产生了反响,实际上也很不容易。

翟永明:中国还是有一些诗人获奖的,比如说杨炼、多多,他们都获过国外的奖。

吴投文:这些得奖是不是可以反映出中国诗歌达到了国际的水准?像德国汉学家顾彬,他就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可能小说看起来最热闹,但是诗歌的成就最高。不知道你怎么看待?

翟永明:因为顾彬自己比较喜欢诗歌,他也翻译了中国很多诗人的作品,他对中国当代诗歌还是比较了解的。我想,他这句话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确实在这么多年的写作探索中,中国当代诗歌也是在越来越成熟。

吴投文:中国新诗到现在也有一百年了。在你看来,在这一百年中,中国新诗发生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翟永明:这个让我来回答很难,我也不敢轻易下结论。我觉得中国新诗还是一个发展的过程。如果谈到中国传统诗歌,那是上千年的精华。我们今天读到的那些古典诗词,都是在一个很大的淘汰系统下,给我们保留了今天的这些精华部分。中国新诗只有一百年,这一百年,说明中国新诗还是处于一个发展的状态。所以,我们还不敢轻易给它下结论。

吴投文:我也注意到了,很多诗人认为,中国当代诗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超越了现代阶段的诗歌,包括像穆旦、徐志摩、郭沫若之类的诗歌,可能都被我们的当代诗人超越了。

翟永明:怎么说呢?我觉得开创者还是比较重要。中国新诗刚开始的时候,有一个特别艰难、摸索的阶段,这个时候是很难的。因为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参照物,没有可参照的依据。在探索中国新诗这条路的时候,实际上,每走一步都是比较困难的。直到现在,大众依然会拿辉煌的古典诗歌来与新诗作比较,遑论当时?新诗探索的过程中,是不断吸取前辈的经验。到今天,我们没有当初他们遇到的困难那么大。当时,他们面对的是中国的整个强大的传统诗歌,这么长的历史,会对他们形成很大的压力。当年的新诗作者要想挣脱传统诗歌的束缚,他们必须走到一个极端。他们在开创的过程中,是跟我们今天的情况不一样的。所以,完全超越他们,也还不能这样说。因为我们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起点上。

吴投文:对,他们的诗歌已经初步经历了一个经典化的过程,已经经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检验。当代诗人的创作还要接受时间的进一步考验吧。

翟永明:中国当代新诗还是不断地在往前推进,从三四十年代的新诗,一直到后来的朦胧诗,再到后来的第三代,再到现在的诗歌写作,我觉得还是处于一个不断推进的过程。

吴投文:对,说得好!现在我有一个有趣的问题,在你看来,要成为一个诗人,最重要的才能是什么?

翟永明:我觉得这个还挺难回答的。我觉得,最重要的才能可能就是对诗歌的敏感度吧,对诗歌语言的敏感。

吴投文:除了对诗歌语言的敏感度,还有其他因素没有呢?

翟永明:我觉得对语言的敏感这一点肯定特别重要,对语言的融汇贯通也非常重要。还有一点,就是要具有比较开阔的视野吧,不局限在某一点上。我觉得这些素质比较重要。

吴投文:另外,你认为一个诗人持久的创造力包括哪些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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