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萨利赫时代”,也门往何处去

2018-04-23 05:01李亚男
世界知识 2018年1期
关键词:萨利赫哈迪胡塞

李亚男

2017年12月4日,也门前总统阿里·阿卜杜拉·萨利赫在与胡塞武装的火并中身亡,中东又一政治强人仓促退出历史舞台。

萨利赫是现代也门的统一者和缔造者,独掌大权30余年,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冲击,被迫下台。但是不同于突尼斯总统本·阿里流亡、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入狱、利比亚总统卡扎菲横死、叙利亚总统阿萨德苟全,萨利赫可谓“全身而退”。他接受了沙特主导的“海合会协议”,签署司法豁免条款,将权力和平移交给副总统哈迪,并保留了部分亲信部队,开启了“阿拉伯之春”中政治过渡的新思路,一度被美西方当作“民主转型的典范”。萨利赫本可善终,但他重权力、有野心,尤其擅长操弄各方关系,又有亲信和部落武装效忠,不甘心就此沉寂。2014年借胡塞武装与政府军爆发冲突之机,与昔日对手胡塞武装结盟,助其占领首都萨那,迫使哈迪政府流亡,拉开内战序幕。2015年3月,沙特纠集逊尼派十国联军介入也门局势,帮助哈迪扭转颓势,萨利赫又开始秘密与沙特方面接触,寻找以和谈换权力的最佳时机。这位“前总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也门政治舞台的中心,无论在朝在野,都能以不同的方式左右也门政局发展。

2017年以来,萨利赫与胡塞同盟内部矛盾凸显,多次发生摩擦;11月底,双方在萨那爆发大规模武装冲突;12月2日,萨利赫公开宣布与胡塞武装决裂,并表示已准备好开启与沙特等多国联军关系的“新篇章”。胡塞武装对此极为愤怒,指责萨利赫是“叛国者”,炮击其官邸,迫其出逃并于半途截杀。萨利赫曾自诩为“在群蛇头上跳舞”的人,一生都在各派间游走弄权,但最终失去平衡、死于“蛇吻”。也门的“萨利赫时代”正式画上句号,但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的国土、在饥饿伤痛中挣扎的人民、绵延不绝的冲突和一连串无解的问题。

也门何时再现“平衡者”

萨利赫之死无疑是也门内战的转折性事件,将打破也门战场上持续近两年的南北对峙僵局。2014年萨利赫与胡塞武装结盟后,一路挥师南进,曾直逼南部沿海城市亚丁,大有一统全国之势。2015年初沙特联军介入后,战场形势被逆转。沙特等国以金钱开道,拉拢了原议会反对党“伊斯兰改革集团”(前身是穆兄会也门分支)、萨拉菲主义者、逊尼派部落武装、“南方分离运动”甚至“基地”阿拉伯半岛分支等极端组织,组成松散的反胡塞联盟,迫使胡塞武装与效忠于萨利赫的军队退守北方。但是沙特联军也无力在北方击溃胡塞—萨利赫同盟,只能靠空袭和封锁保持战略威慑。双方大致沿1990年之前南北也门的分界线形成对峙,在边缘地带上的重点区域争夺不断,但整体战场局势陷入僵持。2016年联合国出面斡旋和谈,但由于双方均未在军事上取得压倒性优势,亦不愿在政治上妥协让步,数轮谈判均以失败告终。此番胡塞与萨利赫内讧导致“北方阵营”分裂,萨利赫死后其麾下武装力量也出现分化,一部分可能被胡塞收编,一部分或倒向哈迪政府和沙特联军,一部分或自立门户。这将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也门战场力量对比,加剧战乱。胡塞武装忙于收拾局面,加紧清剿萨利赫残余势力并抢占原本由萨利赫控制的地盘;哈迪政府意欲趁乱打劫,调集政府军围攻萨那;沙特则向萨利赫亲信部队紧急空投武器装备,并提供空袭支援,协助其“复仇”。北方战场以萨那为中心,出现新一轮混战。

战场僵局被打破并不必然会带来向好发展的希望。萨利赫死后,北方阵营固然分崩离析,但也不意味着南方联盟就此迎来转机,更不代表也门内战有望在短期内结束。事实上,由于战事久拖不决,各方对哈迪政府的信心持续跌落,南部所谓反胡塞同盟早已濒临解体。“伊斯兰改革集团”保存实力,转向观望;逊尼派部落拥兵自重,寻求武装割据;原本支持哈迪统一全境的“南方分离运动”公开要求独立,与胡塞武装进行地理分割;“基地”半岛分支及其他萨拉菲主义极端组织趁机坐大,占据南方两省,对沙特、阿联酋及其背后的英美等国威胁增大。哈迪政府早已无力整合各方力量,沙特的“金元政策”也丧失了初期的效果,无法驱动各派继续在战场上投入。反观胡塞武装,虽然失去萨利赫襄助,很可能无法继续维持与沙特联军势均力敌的态势,但也不可能在军事上被消灭;而且,由于沙特等国持续的轰炸与封锁在也门造成严重人道主义灾难,激起民愤,胡塞武装以“抗击外来侵略”为旗号,煽动民族主义情绪,获得了更强的动员能力,在一段时期内仍将是战场上最具韧性的一支力量。目前,也门已经陷入彻底内乱和事实分裂,未来也看不到统一与整合的迹象。

萨利赫死后,各派间唯一可能存在的缓冲带也随之消失,冲突或将进一步激化。也门国情特殊,经济社会发展和政治现代化程度较低,部落势力强大,部落间矛盾与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政权根基脆弱。统治者不仅需要争取大部落首领支持,而且要有能力平衡各方力量、调节或压制各种矛盾,才能维持政局稳定与国家统一。萨利赫执政期间,与主要部落、党派均建立了合作和庇护关系,通过拉拢、制衡、威慑、收买等方式将各主要政治力量纳入权力体系,与沙、伊、美等域内外大国都保持了较为稳定的关系,是也门政局名副其实的“平衡器”。其人奉行实用主义原则,并无固定的朋友或敌人,下台后仍然保持着与各派的联系,凭借长期积累的资源,极力拉拢合作者。萨利赫的继任者哈迪正是因为不具备这种能力和资源,始终是有名无实的总统,也无法摆平各方力量。萨利赫的长期独裁统治固然招致了多方怨恨,但客观上他也是唯一能与各方“搭上话”的关键人物,个别时刻还能起到润滑剂与缓冲带的作用。他死后,也门政坛再无一人可以充当这种角色,各方的利益冲突与对立也会更趋极化。

沙特能否“体面”退出

对于沙特来说,自2015年开始的军事干涉遭遇了双重失败。一方面,遏止伊朗地區影响力扩张的目标未能实现。沙特一直把什叶派胡塞武装视为伊朗在也门的代理人,欲灭之而后快。但战争持续数年,胡塞武装不仅没有被消灭,反而越打越强,不仅扩大了控制区域,而且有能力威胁曼德海峡,近期更传从伊朗获得远程导弹等战略性武器,射程覆盖整个海湾地区。2017年10月,胡塞武装从也门与沙特边境发射导弹,首次袭击沙特首都利雅得机场;11月,又宣称发射导弹袭击了阿联酋的核电设施,虽然阿联酋政府矢口否认,但这并不能掩盖胡塞武装对沙特及其盟国的威胁程度急剧上升的事实。另一方面,为王储小萨勒曼积累政绩和声誉的如意算盘也已落空。对也门的军事干涉行动由小萨勒曼全权负责,原计划速战速决,在解决麻烦的同时凸显小萨勒曼的“雄才伟略”,为其争取政治资本。但战事迁延数年,军费消耗居高不下,战场上平民伤亡惨重,沙特不仅背上了沉重的经济负担,而且饱受人道主义和国际舆论压力。也门战争早已变成沙特的“负资产”,与其初衷背道而驰。

目前,沙特组建的联军中,大多数国家已相继退出也门战场,或不再实际参战,仅剩的阿联酋也与沙特在战争最终目标上出现分歧,重心逐渐转向打击“基地”组织和反恐。但也门扼守沙特南大门,胡塞武装盘踞也门南部边境线,沙特无路可退,只能咬牙坚持,并多方试探解决路径。在军事手段失利、和谈屡屡破裂之后,2017年沙特开始转变策略。一是计划更换代理人,抛弃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无利用价值的哈迪,寻求统合南方各派;二是要孤立胡塞武装,分化北方阵营;三是要寻找与也门冲突各方“有交情”的政治掮客,为结束战争、开启政治谈判做准备。萨利赫是唯一满足其全部要求的人选,双方一拍即合。可以说,2011年沙特“抛弃”萨利赫是其对也门战略的最大败笔,而此番“策反”萨利赫则是其破局关键。与深陷战争泥潭相比,允许萨利赫或其子重新掌握权力,已经是沙特“不算坏”的一种选择了。但萨利赫之死使沙特的“退出”戰略胎死腹中。而胡塞武装杀死萨利赫的行为,更是向沙特传递了不接受第三方调停、不接受背后“交易”的强硬态度。未来沙特在也门战场上的选择进一步减少,要么与胡塞武装直接谈判,从根本上修改战略目标,接受胡塞武装进入也门战后权力安排并占据重要位置;要么继续追加政治和军事投入,增派地面部队,罔顾经济和舆论压力增大、盟友进一步减少的不利条件,孤单地“陷入”也门,与胡塞血战到底。但无论哪一种选择,似乎都无法帮助沙特“体面地”退出。沙特在也门面临的只有“糟糕”与“更糟糕”的结果。

伊朗如何成为“赢家”

萨利赫之死对于沙特联军来说是沉重一击,但却提振了胡塞武装的士气。从短期看,虽然胡塞失去了强有力的同盟,但一个死去的“前盟友”毕竟要比一个活着的“背叛者”好得多;而且挫败了萨利赫与沙特背后交易的“阴谋”,也能成功避免未来在战略上陷入被动,可谓是一次“重大胜利”。

但是从长期看,胡塞武装在政治和军事上都将变得更加孤立。一方面,没有了萨利赫同盟的“掩护”,胡塞武装固有的“宗教派系运动”底色凸显出来,政治上的包容性被削弱,与对手的意识形态对立趋于尖锐化。另一方面,胡塞作为部落武装组织,长于游击;而忠于萨利赫的武装力量多是职业军人,在大规模作战指挥以及操纵高技术武器装备方面恰能弥补胡塞的短板。虽然在双边同盟存续期间,胡塞曾有意识地分化萨利赫的力量,吸纳其资源、拉拢其军事指挥官、争夺其部落盟友、抢占其军械库等,但效果如何不得而知。至少对于曾经支持过萨利赫的部落武装来说,萨利赫身死并不会促使他们直接倒向胡塞或哈迪,而是持续观望,等战场形势明朗之后再选择强者加盟。这也给胡塞武装带来了更远期的压力:如果他们不能在战场上取得明显优势,那么敌人将会越来越多。

伊朗因此成为潜在的受益者。失去盟友的胡塞武装或许不得不更加依赖伊朗,这是沙特以及支持沙特的美西方国家最不愿见到却又无法控制的结果。目前伊朗在沙伊博弈中明显占据上风,正在逐渐形成对沙特的“包围”。在北部,伊朗已经打通了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三国,“什叶派新月带”高度成型;在中部,卡塔尔与沙特离心离德,海湾断交危机后更是加速倒向伊朗阵营;在南部,阿曼貌似中立,实为海合会中最亲伊朗的国家,多次公然阻挠沙特组建反伊联盟。也门是这个包围圈上的最后也是最关键一环,只要胡塞武装仍然在战局中占据一席之地,伊朗就能把威胁持续推进至沙特南境,扩大对沙特乃至整个海湾的战略优势。至于外界普遍认为胡塞武装缺乏治理经验、无力统领各方重建和平等,这些对伊朗来说并不是问题。伊朗一开始就没有奢望胡塞能够在也门建立起一个什叶派政权,更何况胡塞武装一旦掌权后也未必还会像现在这样与伊朗保持“特殊的”亲密关系。从战术层面看,伊朗需要的只是一个坚定反沙、反美、反以色列的“搅局者”,充当其延伸势力范围的跳板。对伊而言,沙特与胡塞武装握手言和才是也门战争最坏的结果。

但是对于也门普通民众来说,死亡、饥饿、霍乱、缺少清洁的水和足够的能源,这些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不管各方势力角逐如何引领战局发展,他们渴求的方向只有一个:和平。但悲哀的是,也门的未来并不掌握在他们手中。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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